第三章
一天,斯达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我从中国邀请你到我的实验室,我期
望你能开展分子生物学实验。遗憾的是我们无法沟通,我不可能每天用笔同你交流。
如果你想继续呆在我的实验室,你就跟着雷玛做实验,否则你可以另外找工作。”
我想:我到美国才一个月,两眼一抹黑到哪里去找工作呢?即使我找到工作,同样
也有语言难关要过。我对斯达说:“我愿意留下。”
语言障碍搅得我寝食难安。为了尽快提高英语听说能力,我买了一只便宜的随
身听,无时无刻不戴着耳机听广播和英语磁带。一天,唐太太对我说:“刘先生,
我看见你走路时也戴着耳机,很危险。汽车拐弯时你注意力不在街道上容易出车祸。”
她告诉我,住在我对门那间屋里的关先生以前在成人夜校学英语。我心想我哪有多
余的钱付学费,嘴里却说:“成人学校学英语一个月交多少学费?”唐太太说:“
听关先生说是免费的。”我不相信,追问道:“学校哪有不要钱的,你听错了吧?
学校在哪儿?”唐太太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么多,你去问问关先生。”
搬来快一个月了,我还没与关先生打过照面,只是常常晚上很晚听到洗手间放
水洗澡的声音。听说他以前在国内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到美国来开公司,不到半
年钱都赔进去了,只好把公司关了,去餐馆打工。那天晚上我等到半夜,等关先生
从餐馆收工回来,我向他问了成人英语学校的事。第二天晚上我便乘车去了阿尔罕
布拉市高中校园报名。
进了成人学校英文班,我的生活节律完全变了。每天下午下班后,我改乘途经
缅因街的巴士到阿尔罕布拉市图书馆下车,步行几分钟去高中成人学校。三个半小
时的课程完了,再到大西洋路搭乘巴士回到蒙特利公园市的住处。每天到家时已经
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做好晚饭,已是关先生回家的时候。偶尔他驻足在厨房片刻与
我聊上几句,他问我:“找到成人学校没有?”我说:“已经上课几天了。等巴士
的时间太长,晚上巴士班次少,一小时才有一趟。碰上巴士刚走,在停车站等的时
间比走路回来还长,昨晚我走回来只花了四十多分钟。”关先生说:“走路危险,
带二十块钱放包里,流浪汉找你讨钱时,把钱给他。”我开玩笑说:“二十块钱不
够怎么办?”他认真地说:“把手表给他,再问你要,你就把上衣脱给他,保条命。”
我说:“给二十块钱加上手表足够我买一辆自行车啦!”他说:“你是应该去买部
自行车,安全也节省时间。”
我真的下狠心买了一部旧自行车。最初我考虑骑自行车去上班,一个月可以省
下二十多块车票钱,两个月时间就可以把买车的钱挣回来。但我只骑车上了一天班
便放弃了。从住地骑到总医院,路上需要一个多小时,下班后赶不上英语课。于是
我改变了主意,自行车成了我每周往返成人学校的交通工具。
一天晚上,我下完课,骑上自行车朝着家的方向骑去。昏黄的路灯下人影憧憧,
我沿着高中院墙外的人行道骑着车,这个区域是阿尔罕布拉市最安全的地方。高中
对面是市政府和警察局,过了街口那幢高大的深色建筑是法院,法院后面有一个很
大的停车场。我脑子里转着:如此大的法院和停车场不知每天有多少人因为鸡毛蒜
皮的小事在这里耗上半天时间。我正想加快速度骑过交通路口骑往人迹稀少的对街,
忽然一阵刺耳的警车鸣笛声从不远的地方响起。在第二大街上慢慢移动的小汽车都
纷纷停了下来,腾出道让警车通过。警车突然鸣笛一定有紧急事件,我也踩住刹车
跨在自行车上等待警车笛声由远而近从身旁经过。
警车驶进了前面路口,在附近放慢车速。警笛鬼哭狼嚎般响着,撕破了平静的
夜空。一道强光从警车顶部射出来,把我周围的街道和高中院墙照得惨白。警车顶
部一排红黄蓝三色灯光随着警笛嘶鸣声疯狂而有节奏地来回串动着。我愣在路口,
不知周围发生了什么情况。我看见一个黑人警察从摇下的车窗口拿着喊话器对着我
这边叫唤。我听不清楚他在叫喊什么,我转过头看看周围,附近除了一两个下课后
走路回家的年轻人外,没有其他人。我恐惧起来:这个警察究竟在对谁嚷呢?或许
他们在追捕躲在附近的杀人犯?罪犯狗急跳墙时会不会猛地从我身旁的某个地方闪
出来,用枪顶着我的脑袋抓我当人质?我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想到这,
我骑上车准备离开。突然,那位黑人警察从车子里钻了出来,对着我大吼:“站住!”
他身材高大,穿着绷得紧紧的藏青色的警服,剃着短平头,样子很凶。他腰间配戴
着手枪、警棍、对讲机,与他身后两头乌黑发亮中间雪白的警车,让人感到威严不
可侵犯且极具攻击性。我呆住了:难道他是来抓我的?我犯了什么罪?
警察向我走过来,朝我喊道:“下车!原地不动把手放在头上,背朝向我。”
面对突如其来的喝叫,我吓懵了,一松手,没有支脚的自行车“咚”的一声倒在地
上。此刻我无法设想发生了什么事,脑袋里完全是一片空白,空白得像一幅放完影
片后被电影放映机聚光镜的强光照射得通白的屏幕一样。我本能地转过背,举起双
手抱住头,毫无反抗地顺从警察的命令站在原地,犹如一个待毙的囚犯等待着背后
“叭”地一声枪响。
警察走近我,嘴里叽里呱拉吐出一大堆话来,紧张之际我居然没有听懂他在讲
什么。他大声喝令道:“坐下!”我在街边的路基石上坐下来,他继续对我讲了一
些话,我还是一句也没听懂。无可奈何中他只好拿出对讲机讲了一大通。放学路过
的人顿住脚在不远的地方注目观望,又有几个人围过来看热闹。刚才在校门口分手
的张剑也走了过来,我一脸苦笑,他小声地对我说:“老兄你犯法了,加州法律规
定学校附近不可以骑自行车。”听他一说我反而镇静了下来,悬着的心落定了。那
黑人警察还在讲话,我趁机问张剑:“他会怎样处置我?”他瞅了一眼警察说:“
吃罚单,或者上法庭听讯。”警察听到我在讲话,对我大声叫唤道:“不要说话!”
我闭上嘴,警察也不再说话,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没有多久另一辆警车驶了过来,从车上下来一位华裔警察,他与黑人警察交头
接耳了一番后走到我面前,用中文对我说:“你知道在这儿骑车是违法的吗?”我
满脸歉疚地说:“我刚来美国一个多月,不知道这儿不可以骑车。”我像遇到救星
般,从钱包里拿出工作证递给他,“我在南加州大学做研究,刚下课赶回去吃晚饭。”
他听说我还没有吃晚饭,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面色顿时温和了不少,他
对我说:“你触犯了法律,我们应该处罚你。要遵守法律,下次再碰上同样的事我
们一定要处罚你。”他把证件退还给我,与黑人警察交谈了几句,随后两人回到各
自的警车里,看样子他们会放过一马,这让我庆幸不已。我有一种化险为夷的轻松,
但在原地却不敢乱动,惟恐那位牛高马壮的黑人警察又重新回来。
警车终于开走了,围观的人群也散去了,当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我才如噩梦初
醒,从地上扶起自行车。我不敢再跨上自行车,推着它往对街的法院大楼方向走。
过了法院大楼,过了大楼后面的大停车坪,我继续推着车走。看热闹的张剑也从这
条路走回家,他在我不远的地方走着,当他走近我时开口对我说:“你现在可以骑
车了。”我点点头却没有上车,对这一幕有惊无险的插曲,心有余悸。那一天晚上
我是一直推着车走回家的,想着:如果我听懂了那个黑人警察的话,他就不会呼叫
华裔警察过来,罚款几十块钱是跑不掉的。尽管历经劫难,却多少让我有一点情不
自禁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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