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签证还有一个月就要到期了,斯达迟迟未开口谈给我延长签证和办理正式
雇用手续,这使我生出一种紧迫感。我焦心地期待着斯达能早一点儿考虑我的问题。
每天下班我总是在雷玛走后再多呆一二小时,我指望斯达能注意到实验室的灯光在
黄昏以后还亮着,指望斯达会突发奇想到实验室来转一转,看见寂静的实验室里我
一个人还在忙着。
几天后斯达的秘书约翰来实验室找我,告诉我斯达叫我去他办公室。我有一种
大难临头的感觉。斯达很友善地叫我坐下,我注意到,他面前摆着一个没有封口的
信封。白白的信封,那么醒目,似乎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惟有这个信封,
成为我此刻生命中的焦点。斯达注意到我的视线不是在他身上而是直视着那个信封,
他不自觉地把手放在信封上,面带微笑问我:“你现在一切都好吗?”我点点头说
:“好。”但我心里在说:“好?好个屁!我一分钱没拿你的,生活在贫困线下,
还会好吗?”他继续问我:“你喜欢这里的工作吗?”尽管我心里在打鼓,头还是
不自主地点,嘴唇机械地在动:“喜欢,非常喜欢。”斯达很高兴。他说:“那太
好了。你的签证就要到期了,这是一封写给国际学者办公室的信,你拿去,他们会
给你办理新的申请表,下个月开始付你工资,年薪两万美元。”斯达的话让我很惊
讶,我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我伸手接过斯达递过来的信封,极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
情绪,不让手颤抖到斯达能察觉出来。我压抑住心底的欢呼,装出镇定自如的神态。
出了斯达的办公室,我径直往医学院的国际学者办公室走去,手里紧紧捏着斯达给
我的信。这是我半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是我在美国的一个艰难历程的结束,是我
生命中新一页的开始。有了它,我便可以随时申请妻子和女儿来美国团聚,对我目
前来说,没有比它意义更大、更重要的东西了,也没有什么比它更值得让我和我的
全家人高兴的了。宁静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露露呢?她也会高兴吗?她还小,才
四岁呢,她不会懂这些,但如果告诉她不久便可以见到爸爸妈妈,她准会兴奋得从
床上蹦到地上,又从地上爬回床上。
自从斯达给我延长了签证后,我渐渐发觉他对我的态度和期望值有了改变。偶
尔他会到实验室来,坐到我的实验台前,关切地问我一些有关实验的问题,或提出
一些建议,或是静静地听我讲实验进度、结果。我的英语表达虽仍有不少困难,但
他还是坚持听,偶尔也打断我的话,纠正我的发音。我开始感到斯达并没有我想像
的那么令人可憎。闲下来时我偶尔会去揣摩斯达的心理以及他两面性的始因。他每
天坐在计算机前玩着他的实验设计、资料统计,看论文,写论文。研究是他生命的
全部。显然,实验结果和论文对他至关重要。我们大家的实验结果的好坏是他心情
的晴雨表。如果我们拿不出像样的实验结果来,他的下一步的研究经费便可能成问
题,申请不到钱除了实验室关门,他也得卷铺盖另找工作。因此,我对他的喜怒无
常既憎恶又感慨,甚至可怜和同情他。美国残酷无情的现实让我对国内大锅饭的安
稳有许多的眷恋。然而,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退路,我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
实,忘掉过去的安逸,拼命工作。
斯达逐步亲自过问我的实验后,我的自信心很快地成长起来,我有一种被器重
和被提升的兴奋感。我明白斯达这么做的目的:实验室靠雷玛一人撑着对他有很大
的风险,一旦雷玛离开,他的江山会倒掉大半,他会大伤元气。珍妮和飞利浦是雷
玛驯服的实验工具,他们的实验技能都远在雷玛之下。斯达一直没有找到一个能在
雷玛不在实验室时,架得起他的一片天的人。现在他发现了我的潜力和价值,于是
他把注意力转到我的身上。这虽然带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惊喜,但也造成我莫大的紧
张。我将面临两方面的压力:斯达日益增高的期望和雷玛为保全自己对我的反击,
而后者对我的压力更大、更具威慑。我尽力在斯达与雷玛之间找到平衡点,让雷玛
尽可能感到我不会是她的对手,我不会去垂涎她在实验室已如日中天的地位与权威。
我一如既往地对她保持谦卑与服从。这种谦卑与服从像一截栅栏,保全着我的生存
空间。事实上我对她的地位确实没有任何奢望。我只想尽力守住我自己眼前的一张
实验台,守住我手中的一张IAP —66表,我眼前全部的希望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因
为有了这两样,妻子和女儿才能来美国团聚,而我年薪两万的收入也足以维持三口
之家的基本生存。我不能奢求多了,只要那么一点点,我得牢牢地抓住它,像在漆
黑的沧海上,抓住一根浮木一般。
一天中午,斯达来到我跟前,带着几许笑容问我:“你过去做过免疫组化实验
吗?”我说:“我的博士论文课题涉及到一些免疫学问题。”他追问我:“我问你
做过免疫组化实验没有?”我思考着:斯达绝对比我聪明,模棱两可是不可能蒙过
他的,我那份锁在他抽屉里面的简历清清楚楚列着我做过的实验,它早已告诉斯达
我在蛋白质免疫组化实验方面的知识有多么的贫乏。于是我只好摇头表示自己没有
做过。斯达继续说:“G 酶在不同器官与组织中的分布和定位需要用免疫组化技术
证实。你有信心学会并做好它吗?”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他在我肩上拍了
一下说:“好的,我喜欢这种态度。人的知识都很有限,我们不可能什么都会,重
要的是诚实和肯学习新的东西。”他坐了下来,肥厚的肚皮从裤腰带上鼓出来。他
又说:“我们目前已经在G 酶的功能与疾病的关系方面做了比较多的研究,这一部
分工作由雷玛和你继续做。明年我仍然需要做G 酶的基因表达与调控的分子生物学
研究,你太太从日本来美国,我希望你与她一块开展这个领域的工作。”我暗自高
兴,斯达让我介入蛋白质和分子生物学两个领域的实验,证明他对我已经有了相当
程度的信赖和依靠。点头之际,我瞅见雷玛坐在她的实验台前,台面上已摆着一些
试管、加样器和试剂盒,但她好像并没有在做实验,而是在静静地思考着。她背对
着我,我看不到她的面孔。但我警觉此刻她正在倾听着斯达与我的谈话。
珍妮过来找雷玛,她说她可能提前两个星期休假,她的产期临近了。雷玛叫了
起来:“天哪,这一下糟了,抗体一到我还等你纯化呢。”休假是珍妮的权利,但
她这一休,一大堆的事谁来做?我心里盘算着,我挤些时间出来不是不可能。珍妮
是在为雷玛做蛋白质研究,若我接手她的活,不仅给珍妮请假提供方便,也给雷玛
帮了忙,会拉近与雷玛的距离。于是我对雷玛说:“如果你认为行的话,我愿意分
担一些工作。”虽然我们在谈给珍妮顶班的事,但我的脑子里却不停地想着向雷玛
解释宁静来实验室工作的事。雷玛似乎明白我在讨好她,一点也不避闪地说:“做
蛋白质实验我是比你做得好,但是我以前没有做过分子生物学,以后做那些实验时
你带我做。”我像揽着一条渡船,顺势接上话题:“那当然,我们一块做。我不知
道斯达博士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做分子生物学实验。他说等我太太来实验室后做,那
至少得等一年时间,到那时候,斯达也许早改变想法做其它研究。不做分子生物学
的话,他也不会雇我太太。”我设法兜出我太太可能来不了实验室工作的话题,夫
妻双双在斯达手下,对雷玛的威胁太大,我必须尽量消除雷玛的警惕,防止她为了
保全自己而做出任何不利于我的事。出乎我的意料,雷玛对斯达想雇用宁静的事并
没有表现出我预期的关切,而是把话题转到了珍妮生孩子的事上。明显的,她是在
有意回避这个话题,那么她心里到底怎么想呢?这个女人啊,实在是高深莫测和令
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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