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林东平]
“抽烟——”我说。
他伸手在铁筒里取出支香烟,慢悠悠地划着火柴。我们俩都习惯了这种冷场。
窗外,一片枯叶飘落,碰到玻璃窗上,发出轻脆的声响。
“家里都好吗?”
“爸爸很忙……”
“噢,报上见到了。外国佬们争着挤进来,有什么办法……妈妈呢?”
“打算今年退休。”
“退休?”我沉吟了一下,手指在茶几的玻璃上敲了敲。
门砰地推开了,媛媛冲进来,不知是头巾扎得太紧,还是风吹的缘故,她满脸
绯红。“噢,是小讯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瞧瞧,真是怪事,每回你一来,我们
家就静得跟坟地差不离……”
我责备地瞪了她一眼。
她连忙捂住嘴,笑了笑。“不吉利,对吧?应该这么说:‘静得象没有风浪的
水面。忽然,公鸡喔喔的啼叫,打破了……’”媛媛扯下头巾往高处一抛,头巾象
降落伞似地落在衣架的顶端。“这是课文里的话。”
“去给我们倒杯茶吧,”我说。
“行,‘饲养员老张头赶着牲口出了院子……’”媛媛推门出去。
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把电线绕在乎上。“是我,唔,几点钟?我就来。”
媛媛端着杯子进来,“爸,又开会?哎,这共产党的会没完没了……”
“媛媛!”我厉声喝道。
“人家都这么说……”
“人家是谁?你又是谁?”
她吐吐舌头,朝小讯递了个眼色。
“留小讯在这儿吃饭,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把挡风玻璃摇下来,顿时,凉簌簌的风灌满车厢,窗帘翻飞,抽打着我的脸。
这样好一些,有了疼和冷的感觉。侧视镜里,一切由大到小,迅速地溶化掉。退休,
这两个字那么生疏,尤其对于她,甚至有些可怕。她的形象,依然停留在我们初逢
的记忆中,依然那么年轻,那么泼辣,时间是不真实的。快三十年了,那次区委扩
大会议上我们争执了些什么?是国共合作的前景,还是电厂工作的罢工问题?她握
着杯子,不停地在手里转着,却不沾杯里的水。直到争论激化的时候,水洒了出来,
她才匆匆喝一口,也许是由于激动,或者光线太暗,我当时并没有看清她的样子。
散会后,我们在楼梯转弯处碰上了。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略带嘲笑地望着我……
哎,我为什么又要折磨自己呢?谁说过,痛苦是生命的标志。记起来了,那是医大
的第一节课上,一位留美的老教授说完后,用英文写在黑板上,粉笔末轻轻飘落。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阳光从乌蒙蒙的老式窗户上透进来……我和那个蓬头发的大
学生还有什么共同之处吗?我的头发白了。
窗外,两个满身油渍的青年工人挟着饭盒,边走边争论着什么,他们抬起头;
戴着方格红头巾的小姑娘啃了口热白薯,抬起头;水龙头边洗衣服的女人在围裙上
擦擦手,抬起头。他们的目光包含着什么?也许,他们从来不去想车里坐的是谁,
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吧?只有民警同志把绿灯统统打开,甚至还扬起雪白的手套。
市革委会门口,停着辆黑色的吉姆牌轿车。我从牌号上认出了它的主人:这位
现任的省委第二书记,在我担任省委宣传部长的时候只不过是我下属的处长,他的
晋升是在我调任之后,据说是由于在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幽暗的门厅里,两个人正在交谈。
“……吴书记,阻力不小呵,咱这杠枪杆子出身的可有点儿玩不转,总有那么
几块朽木你动弹不得……”这是王德发的山东口音。
我咳了一声,他们转过身来。
吴杰中伸出瘦棱棱的指头。“林头,你在背后搞突然袭击嘛。”
“那可没有好下场。”我说。
我们笑了起来,但每个人笑声不一样,显得很刺耳。
“吴书记来检查我们的工作。”王德发说。
“谈不上检查,路过这里看一看,这个季度生产情况怎么样?”吴杰中拉了拉
披在肩上的黑呢大衣。
“不好。”我说。
难堪的沉默,王德发从中袋里掏出块大手绢,哧哧地擤着鼻子。
“张庄煤矿恢复生产了吗?”他问。“中央对这件事很重视。”
“冒顶后正在组织人抢修,但关键是事故的原因没有查清,这一点很重要,否
则,类似的事故……”
“我看,不要因噎废食嘛。”吴杰中不满地摇摇头。“好啦,这个问题你们再
研究一下,要尽快上马,全国都在着着这煤矿样板,主要是个影响问题……你们回
去吧,不用送了。”
“那件事说定了?”王德发插了一句。
“噢,我看算了。”
“剧团的同志连行头都备齐了。”
“不,不要搞什么排场,大家聚一聚……”吴杰中瞥了我一眼。“老林也来吧?”
“不,我今天不大舒服。”
离开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走进办公室,在桌前坐下来。桌上的印台、笔
架和镇书石在霞光下闪闪发光。让我字静一会儿吧,我累了。小时候,镇上东街的
张瞎子摇摇头,说我一辈子操劳没好报。为这话,奶奶差点给他一巴掌。我还记得
当时的情景:我踮起脚把下巴放在冰凉的枣木柜台上,望着那封在黑色膏药里的眼
窝和那双颤巍巍的大骨节的手。他把竹签扔进筒里哗啦哗啦地摇着,口中念念有词。
红嘴的金丝雀不耐烦地跳来跳去……
我抬起头,夕阳照在巨大的本市详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圆圈和符号渐
渐模糊了,只有那座醒目的市委大楼悄悄立起来,俯瞰着全市。三楼东侧的窗户在
夕阳中燃烧,象透镜的焦点聚起来……奇怪,只要我一坐在这张桌子后面,就变得
有信心了。似乎只有这个时候,在这堆闪闪的文具之中,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合法地
位……
门推开了,小张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林主任,有几封群众来信……”
“去交给信访组。”
“是信访组让转来的。”她神秘地笑了笑。
“放在这儿吧。”
信封重新封过,我用剪子一一拆开。其中大部分是附近县份的灾民写的(想起
今年夏天的洪水,真让人不寒而栗),要求调查国家救灾资金的去向。救灾小组组
长,是由王德发兼的,每次常委会上他总是要大谈各项救灾的具体数字,而他那件
褪色军服上的汗碱从不洗掉,散发着恶臭,似乎能给人一种呕心沥血的感觉。其中
居然有这么封莫名其妙的信:“……请于每星期三、六晚上到人民东路75号捉奸。”
这些人发疯了,居然把这样的信也转给我,简直是开玩笑!我把信锁进抽屉里,那
里已经躺着一百来封,再多几封也算不了什么。
开会的时间到了。我走下楼,推开小卖部的门,苏玉梅正低头看书,一缕头发
垂下来。
“来盒烟,”我说。
她抬起头的刹那间,目光很集中,显然刚才的专心是一种做作。“林主任?”
她撩了撩头发,嫣然一笑。
“在看什么书?”
“《苦菜花》,真感动人。”
“有前门烟吗?”
“这什么都有。新到了一种高级奶糖,牌子挺好听,不来点儿?”
“什么牌子?”
她挑逗地眨眨眼睛,“纯洁,纯洁牌奶糖。”
[林媛媛]
“分配有消息吗?”小讯呷了口茶,问。
“咳,别提了,老师嚷着要照顾,闹得全校都知道了,可连个影儿都没有,再
说,工作又有什么意思?”我靠在书柜上,把短得可怜的小辫拆开又编好。妈妈说,
我一辈子也留不出大辫子来,哎,她去世快七年了,这辫子还是又短又秃,象条兔
尾巴。
“嘿,我说谁来了呢。”不知什么时候,发发穿了件红色运动衫,懒洋洋地倚
在门口,双臂交叠在胸前。“瞧媛媛,话音儿都变甜了。”
“讨厌!”我瞪了她一眼。
发发扭着屁股走到茶几前,若无其事地抄起支香烟,在手里转了转。“杨讯同
志,京城里怎么样?”
“哪方面?”
发发吐出一个又浓又大的烟圈。“当然是生活的基本方面啦,比如……”她在
膝盖上比划了一下。
“裙子,”小讯略带讥讽地笑了笑,“对不起,我没太注意。”
“典型的书呆子。你们只知道从书本上了解姑娘……”
“得了,发发!”我打断了她的话。
“那你又是通过什么方式呢?”小讯慢条斯理地问。
“我嘛,喜欢观察和体验。”发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根据异性吸引的原则,
我对男人有一种特殊的兴趣……”
真不害臊!我暗暗踢了她一脚。
“踢我干嘛?你们看,说出真理的人总要倒霉,但我宁死不屈。”发发尖声笑
起来,象刀子划在玻璃上。“经过调查研究,我发现男人都是些自私的家伙,只有
我们女人才是伟大的。”
“为什么?”
“女人最富于牺牲精神。”
哼,这套胡说八道早就听腻了。我真想跳起来喊:发发,这不是你的想法,准
是打哪儿听来的!你不配,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牺牲。
小讯淡淡一笑。“那么你呢?发发,准备牺牲点什么?比如,面对一个叫化子,
你是不是准备牺牲你的门第呢?”
“当然,我喜欢穷人……”
“这话听起来,就象在说你喜欢钱一样。”
发发脸刷地涨红了。“可别教训人,我爸爸每天吃饭的时候都给我上政治课。”
“只在吃饭的时候吗?那正好,有助消化……”小讯站起来。“媛媛,我出去
转转。”
门带上了,屋里忽明忽暗,外边的云在飘。我走到窗前,望着他那结实的背影。
“这家伙浑身都是刺,”发发说。
“发发,是你不对……”
“哼,都是我不对,他好。这还看不出来吗?你爱上他了。”
“胡说!”我的脸一阵发热,准连脖子都红了。也许,这是真的?我的心怦怦
直跳,爱是什么意思?也就是喜欢?可我喜欢的人多着呢。
发发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这瞒不过我。”
“去!”
“生气啦?算我说错了,好媛媛,你看,这儿有两张招待会的票,公安局才三
张,听说上边的头头来了。咱们一块去吧,啊?”
[杨讯]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橱窗里的东西落满了灰尘,上面挂着小牌子:“展品,均无货。”“一律凭票
供应。”副食店门口挤着乱哄哄的人群,孩子们敲着搪瓷盆,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一个戴着顶油腻腻的白帽子的小伙子从门里探出头来,大声吆喝着什么。街拐角处,
“我们的朋友遍天下”的标语牌下面,停放着一排三轮车。车夫们靠在后座上抽烟、
聊天、打瞌睡,破草帽半遮着一张张古铜色的脸……
忽然,一位姑娘挡住了我的去路。她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侧头微笑着。“不
认识了!”
我怔住了,“是你——”
“没错,相信自己的记性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在梦游!”
我笑了。“为了口水,我被赶了出来。”
“那天我情绪不好,又是晚上。”
“这和晚上有什么关系!”
“人受环境的影响,这是唯物论的说法。”
“难道还有别的说法吗!”
“你有个爱想问题的坏习惯,”她停下来,环视着四周的行人。“你看,咱们
总不能老站在这儿。有时间吗?陪我走一段吧,我喜欢这会儿在街上走走。”
她说得那么坦率和自然,我不禁笑了。
“笑什么?”
“你也常常这样邀请别人?”
“那倒不一定。”她皱皱眉,把目光转开。“你有事就算了。”
我差点喊出来,“不,没事,我正好也在散步。”
我们向前走去,挂在电线上的风筝飘着,象撕下来的一小片白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讯。你呢!”
沉默。
“是不是怕我玷污了你的名字?”
“玷污?这个词很久没听说了。”
“在一个红彤彤的世界里,玷污是不存在的。”一辆重型卡车隆隆驰过,淹没
了我的声音。
“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
“人也不存在了。”她说。
“你的情绪经常不好吗?”
“现在很好。”
“那天晚上又是为什么?”
她站住了,惊奇地扬了扬眉毛,“怎么,这是你们干部子弟的优秀传统吗?”
“我爸爸是蹬三轮的。”
她冷笑了一声,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少说了一个轮子。”
“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直觉。”她停顿了几秒钟,在这一段时间,我觉得她又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们身上的一些习气让人讨厌。”
脚下的方砖在滑动:模糊、清晰、模糊……我站住了。“既然如此……”
“既然什么?你答应了,就得陪我把路走完!”她几乎恶狠狠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了,用不着解释。”
我们穿过残破的城门,沿着护城河默默地走着。漂着黑色杂草的河水绿得腻人,
散发着一股深郁的秋天的气息。树巢中的鸟儿咕咕叫了两声,扑簌簌地飞去了。
她拨开低垂的柳枝,星星点点的阳光筛落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喂,怎么不
说话了?”她忽然问。
“我在服苦役。”
她笑出声来。“真那么苦吗?哎,你这个人呀,看看,这是多好的流放地。”
“还是臭水沟。”
“嘿,你来看。”忽然,她抓住柳枝朝河上望去。原来是六七个孩子在打水漂。
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阳光被摇碎,每个浪尖上都浮着一枚亮晶晶的银币,她完全
被吸引住了,一边兴冲冲地数着,一边撕扯着身边的柳叶。“四个、五个、六个……
你看,那个黑黑的小家伙真厉害……九个,最高纪录……”她扯了片柳叶含在嘴里,
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了。一条柳枝在她的周围飘来荡去,象一个绿色的钟摆。她陡地
转过身,略带讥讽地眨眨眼睛。“喂,流放到臭水沟的囚徒,不感兴趣吗?”
“我在想,成年人是多么不幸,即使有了一切也改变不了这种不幸……”
“你以为孩子们就幸福?别忘了,这都是些穷孩子,”她说。“人生下来就是
不幸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活着,只不过是一个事实。”
“事实也是可以改变的。”
“遗憾的是,人有足够的惰性苟延残喘,而通常把它叫作生命力。”
“为什么这么悲观?”
“又是一个为什么。”她凝视着我,近乎严峻的眼睛闪着绿色的星点,一缕头
发垂在额前。“你想说明什么道理吗?”
我没有回答。
“请告诉我,”她掠开垂发,一字一字地说,“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是值得
相信的呢?”
我想了想。“比如:祖国。”
“哼K过了时的小调。”
“下,这不是个用滥了的政治名词,而是咱们共同的苦难,共同的生活方式,
共同的文化遗产,共同的向往……这一切构成了不可分的命运,咱们对祖国是有责
任的……”
“责任?”她冷冷地打断我。“你说的是什么责任?是作为供品被人宰割之后
奉献上去的责任呢,还是什么?”
“需要的话,就是这种责任。”
“算了吧,我倒想看看你坐在宽敞的客厅里是怎样谈论这个题目的。你有什么
权力说‘咱们’?有什么权力?!”她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泪水溢满了眼
眶。“谢谢,这个祖国不是我的!我没有祖国。没有……”她背过身去。
淡绿色的天边,几片被晚霞染红的云朵象未熄的煤炭,给大地留下了最后的温
暖。河流转成墨绿色,发出微弱的有节奏的声响。
她转回头,摘掉辫子上的柳叶,眼睛躲闪着斜向一边,苦笑了一下。“我不该
这样,咱们回去吧。”
我们经过一家小酒店。
“进去坐一会吧,”我提议说。“会喝酒吗?”
她点惦头。“不过,我只喝白酒。”
柜台前,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正跟女服务员调情。“我老婆是个混蛋,你、你以
为我王八还没当够?”
我用肩膀把他撞到一边。“半斤汾酒,两个拼盘。”
那个醉汉隔着我的肩膀叫喊:“我算是够了,够了!”
我付了钱,端起酒菜,在半路停下来。在她身边坐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
抱着半瓶酒,正唠叨着:“……算一卦吧,不收费,对您例外,天地良心,咱说话
算话……”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喂,哪儿的?”
他扫了我一眼,目光呆滞,颧骨通红,显得有些醉了。“老爷,也想来一卦?
排、排队,咱只对妇女同志优先,唔,今儿可够、够忙的。”
她向我抿嘴一笑,示意让我坐下,我坐下来。
“你聪明,没的说,绝顶聪明,可借日子不好过,少个逗闷的……”
我砰地捶了下桌子,站起来。他转过脸,斜视着我,眼里闪着凶光。“不耐烦
了?活着,是件好、好事。知道咱是谁?白华,去打听打听……”
“管你他妈的白花黑花,我来让你变朵红花!”我顺手摸到旁边的一个空瓶子,
一只有力的小手按在我手上,我低头望着她。
“坐下!你没看见他醉了。”她那扬起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坐下来。
“你真是算卦的?”她问。
“那没错。”
“我看不象。”
白华咧咧嘴,从耳朵上取下半截香烟,捏捏直,划断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烟
雾从他的牙缝中一点点冒出来。“你们打哪儿来?”
“天上。”她用手扇开烟雾,说。
白华直盯盯地望了望天花板,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俩啥关系?”
“你来算算看吧。”我说。
“对象?”
她响亮地笑了,“不,是对头。”
“喝酒!喝酒!”白华不耐烦地把大半截烟卷甩到地上,把瓶颈伸进杯子里,
怪声怪气地唱着:“滋一口甜蜜蜜的酒,小日子永远不发愁……”
“别喝了,”她握住他的杯子,“看你醉成什么样了。”
“谁醉、醉了?我?笑话……”他掰开她握住杯子的手。“别、别弄脏了小手。”
他举起杯子刚要喝,被她用手挡住,砰地一声,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酒溅出来。
“你敢管我?”
“想试试。”她平静地说。
“你?试试?”白华惊奇地打量着她。然后长出了口气,肩膀搭拉下来。“好,
我,我不喝了。”
街上弥漫着湿滋滋的夜雾,戴着光晕的路灯遥遥相望。一只野猫飞快地穿过马
路。她突然停住脚步。“你喜欢诗吗?”
“喜欢。”
“我来背一首,愿意听吗?”
“当然。”
她直视着前方,声音柔和而热切: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繁星似的霜花,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和鱼一同来到。
无花果用砂皮似的枝叶,
摩擦着风,
山象野猫似地耸起了
它那激怒的龙舌兰。
……
一片树叶落在她脚下,打了个旋,又飞过去,她摇摇头。“背得不好。”
“不错,洛尔迦的诗?”
“梦游人谣。”
“多美的梦,可惜只能转瞬即逝。”
“正相反,咱们这代人的梦太苦了,也太长了,总是醒不了,即使醒了,你会
发现准有另一场恶梦在等着你。”
“为什么不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呢?”
“你呀,总在强迫自己相信什么,祖国啦责任啦,希望啦,那些漂亮的棒棒糖
总是拽着你往前走,直到撞上一堵高墙为止……”
“你也并没有看到结局。”
“是的,我在等待着结局,不管什么样,我总得看看,这就是我活下来的主要
原因。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为世界添一点儿光辉,另一种人是在上面抓几道
伤痕。你大概属于前者;我嘛,属于后者……”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双眯起的、深不可测的眼睛,“你个人的生活很不幸吗?”
“个人?”她慢慢地闭上眼睛,“一到这种时候,人们就会把你和世界分开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
她的脸骤然沉下来,狼狠地瞪了我一眼。“有很多问题是不能问的,懂吗?!
这在今天是最简单的常识,懂吗?为什么,为什么,好象你是刚从另一个星球来的!”
这条街唯一亮灯的窗户熄灭了,一片漆黑。马路上到处都是坑洼,迎面走来几
个上夜班的女工,叽叽咕咕地低声说着什么,渐渐消失在远处。
“我的脾气不好。”她叹了口气,喃喃地说。
“可以理解,现在是晚上。”
“哦,”她轻声笑了,“不过,晚上和晚上还不一样,今天有月亮,”
“还有诗。”
“是呵,还有诗,我去上夜班,该分手了。”
我们站在十字路口,面对着面,雾,象巨大的冰块在她背后浮动。黑暗裹挟着
寂静的浪头扑来,把我们淹没在其中。寂静,突如其来的寂静。终于,不情愿地悄
悄退去。
她伸出一只手,“我叫肖凌。”
[肖凌]
灯光,在工具箱上的一个破旧的绿搪瓷碗里摇荡着。他的话真有什么意义吗?
也许又是一种欺骗,祖国,哼,这些终极的玩意儿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不过是那些
安分的家伙自作多情,他们需要一种廉价的良心来达到一种廉价的平衡……为什么
这么恶狠狠的?难道你真的厌恶他?可是别忘了,你陪他整整呆了一个晚上,一个
多雾的晚上,而且那么兴奋,简直象个初次约会的小姑娘。头直疼,我醉了。那辆
八音盒的小马车(小时候我常常把它的轮子弄掉,)装着我苦涩的梦向远方,向大
地的尽头驰去。那边是什么?恐怕什么也不是,只是这里的延续……
“把钳子递给我。”
意义,为什么非得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东西不是更长久一些吗?比如:石头,
它的意义又在哪儿?孩子们在笑,笑吧,敲碎这无止境的死寂吧……我有诗背,傻
瓜,什么时候变得多情起来了,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因为有夜雾,是吗?因为
有月亮,是吗?我喜欢诗,过去喜欢它美的一面,现在喜欢它鞭挞生活和刺入心肠
的一面,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过这两面合在一起的价值?也许是因为每个人在生
活中只有一个角度……
“扳子,听见没有,把扳子递过来!”
秋天来了,树叶飘落,象春日里懒洋洋的花朵一样大片大片飘落。这是摹仿,
拙劣的摹仿,正如镜子里的火焰那样充满着人间的卑俗,那虚伪的热情没有热度,
永远没有,却要频频地摇摆那血红的屁股……到处都是落满灰尘的道具,甚至连人
们也成了道具的一部分,笑的永远在笑,哭的永远在哭……
“换两个六圆的螺丝……你为什么愣?”“二踢脚”停住手,把头从绕线机的
阴影里探出来,他脸上的粉刺和嘴角的折痕十分显眼。我把头转开,灯泡上落着几
只苍蝇。
“嘿,你总在想什么?”
一只苍蝇在灯泡上小心翼翼地爬行着。那薄薄的翅翼闪着淡紫的光,上面的纹
路清晰可辨。我推开值班室的门走出去。
在厂房和围墙狭长的夹道上空。星光荡漾,月亮沿着长满蒿草的墙头滚动。我
站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归宿,多让人渴望呵,只要长久一些,安静一些,宁可
什么也不想。没有昨天和明天,没有痛苦和欢乐,让我的心向着外界舒展开来,象
一块暗红色的海绵,静静地吸着每一滴透明的水……
有个人影在夹道口闪了一下,不会儿工夫,“二踢脚”走到我跟前。
“咋啦?”
“我有点儿累。”
“你刚喝过酒,这瞒不过我。”他慢吞吞地卷着烟,烟纸在粗糙的手指间沙沙
作响,“离婚手续总算办完了,这个该死的婆娘狠狠敲了我一笔,呸!”他划着火
柴,在空中停了一下,火光照亮了他那搭拉的眼角。他点上烟。“小肖。你在想啥?”
“关你什么事!”
烟头暗下来,他吹了吹烟灰。“互相关心嘛,小肖,你给我出主意看,往后我
该咋办?”
“你看,值班室上面的梁结实吗?”
“铁的,还不结实?”
“上吊吧。”我开心地笑了。
汽锤一下一下敲着。
“好,我要让你看看我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恶狠狠地掐灭了烟,火星散
落在地上。“你不过是个临时工,上班闲逛,还喝酒……”
“去汇报吧,滚蛋!”我说。
[白华]
我走到柜台前,瞅着架子上一溜红红绿绿的酒瓶,它们跟抽疯差不离,蹦呀跳
呀,好象只要我他妈的一闭上眼,就会飞走似的。
“……你看,这是什么?证件,上级对我的信任……”前面站着个嘴角冒泡的
废物,正和柜台里大娘们胡缠。
我在那家伙的肩上拍了一下。“嘘——安静点儿。”
他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瞅着我。“可他们不承认发明,有啥法子?穷是穷,伟
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她们呢,只知道站着,傻笑,这里大有问题,应该提到路线的
高度……”
鬼知道这个老螃蟹灌了点儿什么汤,我照他屁股上踢了踢。“滚吧,该回窝了。”
他点点头,朝我咧嘴笑笑,然后朝门口摇摇晃晃地走去。忽然,他转身喊道:
“这是政治陷害,我要到省里,到中央去上访,去控告你们!马克思他老人家要是
知道了,哼……”
刚才那两个娃娃是打哪儿来?我让了一局,妈的,要是让西河区的八崽子瞅见
准得乐个通宵,那妞儿。真有那么点儿劲头,算了,拉倒吧。
我出了门,拐过一条街,前面市委招待所的大门里一片灯火,门口停着一溜亮
闪闪的小汽车,十来个警察神气活现地转来转去,好小子们,又在寻欢作乐呢。
这时,大门里走出两个妞儿,雏得连奶毛还没有退呢,可穿戴还挺俏。
“媛媛你到底怎么啦?”其中那个瘦高挑说,“我刚看上瘾……”
“我又没拽你走。”
“这是自觉的表现,同志们。”我把帽子捏了捏,压在眉梢上,赶上她们。
她们停下来惊奇地看着我。
“你是谁?”那个叫媛媛的怯生生地问。
“我嘛,负责保卫工作。”
“便衣,”瘦高挑急忙说。“你归我爸爸管。”
“噢,你就是刘局长的千金?我和你父亲熟得很。”
“什么词儿。哼,别这么套近乎,你帽子干嘛压这么低。还有股酒味,回去告
诉我爸爸,让他撤了你的职。”
“哎,我倒没啥,”我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可那五个孩子该咋办呢?”
她俩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我拐进条胡同,在一个黑洞洞的门口站住,门旁挂着块木牌:“仓库重地,非
公莫入。”我在牌子后头摸到一截绳子,用力拉了拉:一长两短,过了不大工夫,
有人问:“谁?”
“少磨蹭!”
门拉开道缝,露出一个大脑门。“老爹,进来吧,正有戏呢。”
我走进那间窗户用板条封死的屋子。呛人的烟雾中,小四圆溜溜的肩膀微微摇
晃。她一边弹吉他一边用哑嗓子唱歌,四周挤满了醉醺醺的家伙。
“老爹来了。”
“老爹坐这儿吧。”
我在角落里的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
子唱完了,顿时乱了营。吆喝声和唿哨声连成一片。一个大颧骨的崽子跌跌撞
撞地挤过去,坐在她身边,用胳膊围住她的腰,朝她咕噜了几句,周围一片哄笑。
小四摇摇头,用手抚弄着琴弦,酸溜溜地笑了笑。
我在墙角摸到一把菜刀,站起身走过去,大伙自动让开条路。我走到他们跟前,
把手搭在小四肩上。“她是我的。”
屋里刹时静下来,听得见杯子摔碎的声音,大颧骨愣了下神,随后一弯腰拔出
刀子。我一侧身,菜刀背磕在他的腕子上,当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跟着菜刀在
空中一翻,砍在他肩上,血沿着他紧紧捂住伤口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谁还犯刺儿?”我问,目光扫过去,那些雏儿的脑袋瓜子都扭开了,我掏出
十块钱,揉成团,摔在大颧骨扭歪的脸上。“去买点儿药,蠢货,以后长点眼……
走吧,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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