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兰淇的电话,约我去医院。我说好端端的去医院干吗?她很奇
怪地问我,芬芳把头摔破了你不知道吗?我想起昨夜的电话,我说难道是芬芳摔了头吗?
兰淇说可不就是她嘛,昨天夜里芬芳大姐打电话给我,说到一半就哭了。偏偏长江昨
天值夜班,他这人就是这样儿,有事儿时从来指望不上。我说那我们赶紧去看看吧。
我们约在医院门口见面,除了兰淇长江,姚那也来了。姚那早几年就下来做了医
药代表,和医院里的人熟络得很。我们往神经外科进时被拦住了,姚那笑嘻嘻地说了
两个医生的名字,说我们是来找他们谈事情的,把门的人上下看了看我们,放我们进去
了。
神经外科的走廊乱成一团。一个男人躺在担架上,人事不省的样子。兰淇和姚那
让我等着,转眼就不见了,最先进去的长江也没影儿了。我孤零零地站在走廊,不知该
往哪间病房走。两个护士来到担架旁,给那个男人剃头,估计是要上手术台了。家属
们围在身边,走路的人得擦着他们后背才能过去。
我觉得有点儿头晕,医院里的混浊不清的气味儿让我恶心。长江突然又出现了,
他把我拉到窗口,虽然是冬天了,可有个小窗子还开着。他说我脸色很难看。
冷风吹得我清爽了一些,但仍旧很不舒服。兰淇和姚那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朝我
们走过来。我问芬芳在哪个病房。兰淇说了一个名字,我没听懂。她就向我解释,是
危重病房。没等我追问,她自己先说道,芬芳怎么会进危重病房呢?不就是摔了一下吗?
我们刚走进病房,芬芳大姐就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天啊,芬芳如果有个三长
两短,我可怎么办啊?!芬芳大姐在我怀里哭泣着说。我往病床上看,芬芳躺在上面,七
八种仪器的管子加在她身上。她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了,嘴里插着一个呼吸器,胸部的
一起一伏全靠着它。
医生已经下病危通知了,让我们准备后事。我说我该怎么办啊?没有芬芳我还能
活吗?芬芳大姐说道,她的身体异常紧张,似乎随时能抽搐起来。
兰淇抽出给芬芳的片子,拉着长江出去了。姚那也出去找熟悉的医生打听情况。
值班医生把芬芳大姐叫走了,一时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是芬芳没错儿,但又分明不是她。在印象里我好像连芬芳感冒的样子都没见过似的,
在朋友面前,她连疲倦的神态都很少流露。
前一天晚上,芬芳跟她的几个同学一起吃饭,那是一家很有名的火锅店,他们喝酒
喝到12点钟,芬芳和另外一个男生是最后走出来的,当时服务员不在,他们沿着走廊的
另一个方向、顺着为员工们提供的楼梯走下去了,下楼时经过一个三米高的平台,没
有灯光照明,也没有人为他们指路,两个人一起踏空了。芬芳的同学只擦破了点儿皮,
而芬芳当时就失去了知觉。半个小时后她被送到就近的医院,她的一个瞳孔已经放大
了,医生先给她插上了呼吸机和氧气机,然后才上台手术。芬芳受伤的部位是脑干,是
神经外科的手术禁区。
芬芳大姐回来了,拉着我的手说,昨天下午我在专卖店里呢,芬芳忽然来看我,她
说晚上要和同学一起吃饭。我说那就去吧,早点儿回来。她说好,临出门前,她扭回头
来看我,冲我笑笑。店里关门后我回到家,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以前,芬芳整天飞来飞
去的,留我一个人在家里,我从来没有觉得家里空,但昨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
空得不行。我给她打电话,可她的移动电话欠费停机了。我只能等。越等越心慌,后
来,下半夜一点多了,终于等来芬芳同学的电话,他们说芬芳摔了一下,现在在医院里。
我赶到医院,他们对我说对不起,我往走廊上一看,天啊,我当时就昏过去了。芬芳大
姐紧咬着嘴唇,身子哆嗦着。我抱住了她,她随时都能再晕倒。
我看着血压计上的数字,芬芳高压才二、三十,我对那些数字变得没感觉了,它们
和芬芳完全没有关系似的。芬芳公司里的主管在旁边听到芬芳大姐的话,她也说,昨
天夜里我心烦得要命,完全没有理由地心烦,想发脾气,想砸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
这样,根本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事情惹着了我呀。后来我接到了电话,听说芬芳出事
了。
你们别说这种话了好吗?我对她们两个说。我觉得她们所说的这些话比血压计
上面的数字,比插在芬芳嘴里的呼吸机更让我害怕。
兰淇冲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到走廊里去。长江和姚那也都在。他们三个都是学医
的,当过医生,还能够遇变不惊。没有救了。长江说。不能把受伤的神经接起来吗?
我问。长江叹了口气,他说脑干就象豆腐脑,神经像豆腐脑上面撒了一些胡椒面儿,它
们不是像线头儿一样的东西想接就接的。我呆呆地站着,过了半天我说也许会有奇迹
呢,芬芳的意志力一向很强,我们这些人当中如果有谁能够创造奇迹的话,那一定就是
芬芳了吧?他们三个人都望着我,他们的眼神儿一模一样,那是医生打量着病人或者
病人家属的眼神儿。我闭上了嘴,我知道无论我现在说什么听起来都是愚蠢的。
芬芳大姐出来找我,说医生让赶快料理后事。
我们去给芬芳买衣服吧,不买寿衣店里的衣服,买她喜欢穿的衣服。芬芳大姐边
说边流泪。我叫兰淇和我们一起去,万一芬芳大姐有什么状况,她还能帮上一把。
我们在商场里逛,芬芳大姐一直在流泪。她的样子引得很多人扭头看她。衣架上
面的衣服看上去非常奇怪,似乎我们不是在买衣服,而是有几件衣服特意地在那里等
着我们去挑。我指了几件衣服,芬芳大姐都摇头说不,款式、面料、肥瘦、我们变得
前所未有的挑剔。我看到一款浅米色的风衣,指给芬芳大姐看,她竟然一下子就相中
了。兰淇付款时,我扶着芬芳大姐在为顾客休息预备的沙发上面休息,我盯着衣服上
的商标——“思凡”,心里感到万分绝望。
第一件买下来,其他的就变得容易了。我们买了套套装,买了两套纯棉的内衣,不
知道该不该买羊毛衫羊毛裤,办这类衣服,民间是有很多说法儿的。买鞋时,兰淇的手
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兰淇接电话时泪水忽然夺眶而出。芬芳大姐朝她扑过去,问
她芬芳是不是已经——。兰淇说不是,是芬芳的血压上升了。她是因为一时高兴才流
泪的。芬芳大姐不相信,一下子瘫在地上,她说你们不要这样安慰我,虽然你们是好心,
可是,你们不能这样骗我。我要去找芬芳,她忽然跳起来,朝外边冲去。我跑过去抓住
她,我说兰淇不会骗人的,我们到医院只不过需要10分钟,她没有理由骗你。但芬芳大
姐已经昏倒在我怀里了。兰淇拎着一大堆购物袋出来,我们扶着芬芳大姐上了车。到
医院后,芬芳大姐扔下我们就往楼上跑,我站在楼梯上感到头晕目眩,好像几个小时以
来不是我扶着芬芳大姐而是芬芳大姐扶着我似的。兰淇拉了我一把,问我你还行吗?
我说行。我们又上了一层,我站住了,我问兰淇,你没骗我们吧?真的是芬芳的血压上
来了吗?兰淇说是,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血压真的上来了,现在高压到了七、八十。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拉着兰淇的
手说,我说过有奇迹的吧?我说过的吧?兰淇的眼睛也红了,她点着头说,是,我也相信
会有奇迹的。
芬芳的情况稳定了些,我们回了趟家,晚上我和阿怀还有兰淇长江一起吃饭。我
们谁也吃不进去,对着桌子上的东西发呆。怎么会这样呢?阿怀不停地问。我们谁也
不回答他。
吃完饭我们们去医院,力东已经赶来了。他坐在床边儿,拉着芬芳的手,尽管他在
我的记忆里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但我一下子就知道他是力东。我告诉他我是谁。他恍
然大悟地看着我。我说我们有很多次机会差一点儿就见面了,但都没见上。想不到终
于见面了,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力东的眼睛一直是湿的。他说昨天夜里我看了一则
笑话,特别特别好笑,我想讲给芬芳听,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她的手机不通,很晚了也
没回家。快两点钟时我想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我索性就起来了,放音乐听。快
天亮的时候,我接到大姐打来的电话,她说芬芳摔坏了。我订了飞机票,剩下的三个小
时里我把家里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下,我要带芬芳回北京,进家门的时候希望她能夸
赞我。力东冲我笑笑,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他也没伸手去擦。
阿怀呆了一会儿就到走廊站着去了,他是我们当中身体素质最好的,但生病打针
是看见针头都能晕过去。长江检查了一下输液,发现护士给挂错了一瓶,连忙去找值
班医生。后来,他和兰淇有发现芬芳的一条胳膊骨折了。
我们呆了两个小时,不时有听到消息的人来探望芬芳。临走时,力东问长江会不
会有奇迹。长江说当然有奇迹,如果你们都坚持不放弃的话,也许会有奇迹。力东说
我决不放弃。长江嘱咐了一些夜间护理需要注意的事情,然后我们离开了。在出租车
里我问长江,芬芳身上的奇迹是什么?长江说以目前的状况看,最好的结果是变成植
物人。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