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平凡警事
80年代初,市政府为了改变群众吃饭难的状况,鼓励有条件的单位和个人都来
开饭馆。耳垂胡同口的副食店,也被副食公司决定改办成饭馆。为了让饭馆宽敞一
些,副食公司特意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房子,换给乔家。乔云标和山花都没意见,
可是老爷子却一百个不愿意!
那天,公司来人把副食店的东西都搬空,上好门板贴上封条,准备动工改建饭
馆了。这乔占魁就骂开了,“耳垂胡同的老少街坊们,你们给评评这个理儿!早先
我买这所宅子那会儿,小伟他大爷才三岁,他爸还怀抱着呢,我就开了来福轩茶馆!
说起来怎么也得算个京城的老字号了吧!这可好,一张封条给封了!这什么事儿啊!”
乔云标在一边劝老爷子,“行了我的爸爸,冲老街坊们,您也别闹腾了,钱,
人家给了!房,人家也给了!您还要怎么样呀!”
乔占魁火冒三丈地吼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滚一边去,我就知道你
贪图那几个臭钱,就把祖宗产业给卖了!我告诉你,钱,你爹我见过!前清的龙洋,
民初的袁大头,擦屁股的金元券,我全都见过!想叫我搬家?没那么容易!我偏不
搬,我就还住这耳垂胡同!现如今不是文化大革命那会儿了,你还能让我游街去?”
乔云标试图说服老爷子,“赶明儿咱家就是人家饭馆后院了,整天介烟薰火燎
煎炒烹炸的,您那么大岁数了,受得了吗?我们这是为您好!”
周栓宝也劝道:“就是啊,放着三居室的楼房不住,您这不是跟自个儿过不去
嘛!”
人群后,一辆上海轿车开过来停下,刘海山从车上下来。他听建设来电话说赵
秀芝最近病又犯了,特意抽了空来瞧瞧,正遇上这么个热闹场面。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乔占魁在那儿说得唾沫星子四溅,“不是我倚老
卖老,这宅子拆不得。你们瞅瞅,这王八驮碑趴在这儿好几百年了,镇的就是这耳
垂胡同的一方风水!”
春莲上前好言相劝,“老爷子哎,别气了,气伤了身子是自个儿的。您瞅瞅,
这么多小辈儿瞪眼看着,您得有个长辈样子,回家了!”
乔占魁还是不肯走,“我是得有个长辈样子!我不能让娃娃们白叫我一声爷爷
吧!我乔占魁前半辈子不规矩,人人都瞧不起我,我他妈自个儿也瞧不起自个儿,
老了老了的,我倒觉得活得有点意思了。我舍不得咱耳垂胡同!我宁可天天在这儿
闻油烟子味儿,让他们把我熏死呛死,我也得跟老街坊们一块儿住着!”说着说着
还真也动了感情,大伙儿觉得他说得也挺在理,都不吭声了。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刘海山笑着挤进人群,说:“老乔呀,冲您这句话,咱
耳垂胡同的老街坊们也知足了。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看来还真是个真理呢!”
乔占魁看到刘海山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他也忘了过去骂刘海山的事了,马上
说:“哎,援朝他爸,你不是公安局长吗!你给他们下个命令,叫他们别拆这宅子
了,我老乔还想在这儿养老送终呢!”
刘海山笑道:“这个命令我可下不了。老乔呀,这是整个城市规划的一部分呢。”
正说着,刘海山的司机匆匆挤进人群来到刘海山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刘海山
脸色马上变了,掉头就往人群外挤去,急的乔占魁在后面直追着喊:“哎哎,我的
刘大局长,那我这房还拆不拆呀!”
电话是分局刑警队来的,说是在老城墙上发现一具女尸。刘海山匆匆赶回分局,
叫上刑警队长杨光,就去了现场。杨光就是当年的民警小杨,他一边陪刘海山走着,
一边抓紧时间汇报案情:“这已经是近期发生的第三起类似案件了,作案手法非常
相近,被害人方天天,女,23岁,团员,政治表现一般……”
刘海山不高兴地打断他,“年纪轻轻的,你怎么也学得这么形式主义?刑事案
件被害人,你调查人家政治表现干什么?说正经的。”
杨光想想也是,马上接着说:“当时被害人正在回家的路上,凶手从后边扎的,
凶器是一把改锥。”
刘海山追问一句,“改锥?可以认定吗?”
杨光肯定地说:“可以认定!凶器已经找到了。”两人一边说一边上了院里的
吉普车,急驶而去。
城墙根的路灯已经亮了,刘海山等人匆匆上了城墙,现场尸体已被运走,只留
下血迹和用粉笔标下的尸体位置。
刑警们正忙碌着检查现场,碘钨灯亮了起来。刘海山和杨光走来,一个年轻的
刑警迎上去报告。刘海山伸手要过勘查记录看了起来,杨光熟练地打开电筒照着本
子。
刘海山突然问道:“受害人性别?”
年轻刑警奇怪地看了杨光一眼,说:“这不写得清清楚楚的,女的啊!”
刘海山把记录本递给他,“你自己看看,你怎么写的?这儿!”
杨光瞪了他一眼,夺过记录本看着,原来上面写着:“被害人的小便被齐根剪
断……”
他马上指着这一行字问:“这怎么回事!”
年轻刑警一脸无辜地说:“没错啊?受害人是留着两条小辫子,都被剪断了。”
边上的几个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他把辫子的“辫”写成了“便”,意思完全变
了,怪不得刘海山生气。
刘海山恼火地说:“笑什么笑!”转向那个年轻刑警,“你叫什么?怎么当的
刑警?”
“我叫赵丰,从铸铁厂调来的。”
“什么文化程度?”
“高中毕业。”
刘海山板着脸说:“我看你连小学都没毕业!你知道不知道,咱们手里攥的是
什么?是人命!错一个字也许就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转身就走。杨光赶紧追上
去解释说,他手下这帮小伙子,百分之八十干刑警不超过三个月,像赵丰这样的,
肯吃苦,人也机灵的,已经算不错的了。
刘海山知道杨光说的也是实话。文化大革命之后,公安队伍也是青黄不接,要
把这帮小生瓜蛋子带成合格的警察,不是一半天的事儿,可这工作等不了。想到这
里,他叹了口气,说:“明天上午8点,开案情分析会,我要听详细汇报。”走了几
步又回头补了一句,“就叫那个赵丰汇报!”
赵丰在后面听见了,立即跟上来,对杨光担心地说:“队长,这不是哪壶不开
提哪壶嘛!”
杨光骂道:“你懂个屁!老头儿喜欢上你了!”
第二天上午,分局刑警队会议室里人坐得满满的,连窗台上都坐了人,刘海山
正闭眼听赵丰作案情分析。
赵丰自信地说:“……我们赶到现场后,被害人已奄奄一息,经送医院抢救无
效死亡。经检验认定,现场发现的一把大号改锥,就是凶器。所以,我们首先从这
把改锥人手,派出力量集中调查这把改锥的产地,经销地域、购买者情况;其次,
我们对死者的亲朋好友和近期接触者进行了排查……”
刘海山睁开了眼睛,让他重点说说改锥的调查情况。
赵丰翻着小本子说:“我们调查了改锥的生产工厂、销售商店,工厂是东城五
金工具厂,这种批号的改锥一共生产了5(X把,供本市1000把,发往外埠4000把。
本市的1000把分别在四城区27家商店经销,至今一共卖掉21把,其中20把是批发,
一把是个人购买的。”
刘海山的眼睛盯着赵丰问道:“只有一把是个人购买的?”
赵丰肯定地回答:“对!只有一把是一个人购买的。”
刘海山微微点了点头,“嗯,你继续吧!”
“根据我们的初步分析,本案有两个要点,第一,为什么凶手要剪受害人的辫
子?是变态?还是有别的目的?第二,全市近期已发生类似案件两起,作案手法十
分接近,三案之间有没有关系?”
刘海山插话道:“不错,杨光啊,这两点关系到案件的定性问题,必须全力查
清。”
在这次汇报会上,刘海山对赵丰的汇报感到还满意。他特意把杨光留了下来,
让他趁热打铁,得勤敲打着点这些年轻人,争取早日带出一支能胜任工作的刑侦队
伍。
乔家搬家的日子到了。一大早,一辆小卡车停在了乔家门口,乔云标带着媳妇、
儿子忙着搬运家具什物,周栓宝等老街坊也帮着递个板凳什么的。忙了半天,一切
都准备停当,就等着开车了,乔云标发现老爷子还躺在躺椅上玩铁球呢,急得直叫:
“爸!您怎么还躺着呀?咱们走啦!”
乔占魁眼皮都不抬,说:“走?走哪儿去?要走你们走好了,我哪儿都不去!”
乔云标急得满脸是汗,说:“我跟人家副食公司合同都签好了,您搬也得搬,
不搬也得搬!”
乔占魁不屑地说:“嗬!口气不小!我要不搬,你们还能把我做了包子馅儿?”
他重又闭目养神,干脆不理乔云标了。
乔云标生气地说:“行!那您就跟这石头王八过吧!”他转身正要走,儿子乔
伟拦住了他,说:“爸,我也不想走,干脆我留下来陪爷爷吧!省得街坊四邻说您
不孝顺!”
乔占魁在躺椅上偷偷乐了。
乔云标一愣,没好气地摆摆手,“随您的便!”出门爬上卡车,一拍驾驶楼顶,
“咱们走!”
“哎!慢!”没想到媳妇山花上前拦住卡车去路,“他爸,我看咱们也别搬了
吧!这一老一小都不走,吃喝拉撒还不得我伺候着,再者了,反正这饭馆一开张,
我还得回来上班,不搬倒还方便点儿……”
乔云标真急了,指着山花骂道:“你们想造反呀!啊?说得好好的,怎么放个
屁的工夫就变了呢?”可话头一转,“妈的,我也不搬了!”众人看他一副滑稽的
样子,全笑了起来。
乔云标毕竟是乔云标,他干脆做起顺水人情来了,“是不是这个理儿呀?要搬,
咱耳垂胡同老街坊一块儿搬!”
大伙儿又七手八脚地从卡车上往下搬东西。
就在这时,肖婷婷悄悄地走进了耳垂胡同。她进了5号院,朝四面看看,径直向
刘家走来。养病在家的赵秀芝奇怪地望着她,终于认出来,眉头皱了起来。肖婷婷
也看见赵秀芝了,上前打招呼:“赵阿姨,您不认识我啦?我是肖婷婷呀!”
赵秀芝哪能不认识她呀?她担心的是一个丁丽就够儿子头大的,这肖婷婷又找
上门来,怕是要生事。她勉强地笑笑,说:“婷婷呀?嘿,你不说我还真认不出来
呢!”
肖婷婷说:“听我爸说您病了?还好吧?”
赵秀芝连忙说:“还好还好,你爸爸也还好吧?”
肖婷婷说:“他呀,现在成天在家研究菜谱,快成特级厨师了!”她告诉赵秀
芝自己最近刚复员回来,被安排在一家大饭店当保卫干事,还没正式上班。一边说
着,她一边朝四周打量着,最后终于忍不住问:“援朝他们……还好吧?”
赵秀芝告诉她,援朝还在街道工厂上班,建设大学都快毕业了,丁丽正忙着准
备研究生毕业答辩。
肖婷婷见赵秀芝说着说着往门口看,她一回头,看见援朝无精打采地回来了。
援朝看见她在跟母亲说话,一下子愣住了。
两人见面显得不太自然,赵秀芝忙说自己累了,要进屋躺着去。肖婷婷说自己
也该回去了,赵秀芝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就让儿子送送她。
两人来到街上,肖婷婷问援朝,“我那封信你看到了吗?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回不回不都一个样!”援朝不愿意说这些。
肖婷婷有些生气地说:“怎么会一样呢?”
援朝也很不高兴地说:“怎么不一样?”他觉得肖婷婷真是当兵当迂了,回不
回信能怎么着?重要的是要有工作、有钱!
路边行人纷纷回头看他们,援朝环顾左右,不再言语,憋了一会儿,也不跟肖
婷婷打招呼,只顾自己走了,把肖妨婷一个人扔在那里发呆。
援朝正在街上茫然地走着,一辆北京吉普追上他,有人探头叫着,“援朝!”
援朝扭脸一看,是父亲的同事杨光,便站住了。
“遛大街呐!要不要捎你一段?”杨光好心地说。
援朝摇摇头,“我就腿儿着了!你们那车,我不配!”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车里的赵丰好奇地问杨光,“这谁呀?好像对咱们挺有意见!你以前的犯人吧?”
杨光给了他一下,“什么呀?这是咱们刘局长的大公子刘援朝!我可是看着他
长大的,唉,如今小三十了也没个正经工作,什么事儿!”
赵丰感到有些意外,老头儿也不管管。
说话间,吉普车来到一条摆满了小吃摊点的街,杨光让赵丰把车停下,走到一
个热气腾腾的面摊前,要了几碗面条就吃上了。
赵丰顺嘴问道:“队长,下午歇了吧?”
杨光眼一瞪,“歇?下午还得跑三个地儿,快吃吧!”
赵丰一吐舌头,拿过一碗面条大口吃起来。
杨光边吃边告诉他,这刑警的功夫不仅在脑子上,也得在腿上。早先老刑警办
案子,门头沟一天也能打三个来回,还是骑自行车。
赵丰满嘴是面条,说不出话,直点头。
经过几天奔波,杨光他们终于获取了重要线索。他们赶快向刘海山报告。刘海
山正要出门,听说案子有重大进展,马上把他们让进自己的办公室。
刘海山把手里的皮包放在桌子上,指了指沙发让他们坐下说。
杨光捅捅赵丰,示意他来汇报。赵丰有点紧张,说:“根据局长在上次案情分
析会上的指示……”
“开门见山嘛!哪儿那么多废话!”刘海山嫌他罗嗦了。
赵丰咽了口唾沫,说:“经过我们调查,初步认定作案人是被害人方天天的男
朋友范京生,其作案动机是求爱不成,动了杀机。如果局里同意,马上可以将其逮
捕归案!”
“就这些?”
“就这些!”
“证据呢?”
赵丰胸有成竹地,“我们已查明案发现场的改锥是范京生在9月6日购买的,这
是他的模拟画像。”把画像摆到刘海山面前。
刘海山端详着画像,“一把改锥,一张画像,就证据充足啦?指纹、脚印和其
他物证呢?还有本案跟另外那两起案子的关系呢?”
杨光忙补充,“根据我们分析……”
刘海山火了,“同志,关起门来分析是不够的!还得给我找证据!我们手里捏
的是什么?是人!是人命!!”
赵丰还想解释,杨光狠狠捅了他一下,把他拉出了办公室。
到了楼道,赵丰擦了把汗,回头看看没人,小声嘟哝:“看来我得换个分局了!”
杨光顿时火了,“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不会拿出硬邦邦的证据来,让他没话可说
吗!”
赵丰让队长说了一顿,心里窝着一股火。回到队里,他玩命一样地干活。没一
两天,经过他和队友补充侦查,反复推敲,终于拿出了站得住脚的结论。
那天快半夜了,赵丰大步流星地走出来刑警队,来到刘海山的办公室,杨光等
人远远跟在后面。
赵丰敲响了门,刘海山见又是赵丰,知道肯定是案子有了进展。
赵丰手里拿着案卷,报告刘海山说:“我们认定,方天天的案子,作案人就是
她男朋友范京生。”
刘海山目光犀利地看看赵丰,又看看他身后的杨光等人,最后盯住赵丰,“那
先发生的两起案件呢?怎么解释?”
赵丰认定,这两起案件与本案无关。他说:“从表面上看,三案似乎有内在关
联,作案手段相似,受害人也都是女青年,但我们发现,范京生有极大可能是在听
说了前两起案子的传闻之后,故意用这种手段来杀害方天天的。目的是转移目标,
迷惑警方?”
刘海山又问:“三案凶器都是改锥,传闻里不会这么具体,难道就这么巧合?”
赵丰说:“还就是巧合。我们仔细比照了现场勘查记录,前两起案子用的改锥
都是小号的,而范京生买的这把是大号的,这就证明三案之间没有关系。另外,根
据改锥上的指纹鉴定,范京生是凶手无疑。我们还秘密提取了范京生的球鞋,鞋逢
里还有没涮干净的血迹,血是O型,与方天天完全一致。”
“那剪辫子是怎么回事?”
“范京生杀害方天天后,出于一种既恨又爱的复杂心情,也可能出于某种变态
心理,剪了方天天的辫子保存起来,当然,这是我们的推测,只有范京生的口供才
能提供确凿证据。”他把卷宗摊开,放在刘海山的面前。
刘海山认真翻阅着,终于合上卷宗,舒了一口气,“抓人吧!”门外,小伙子
们一阵欢呼。
“那,您还有什么指示吗?”赵丰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刘海山说:“废什么话?我让你抓人去!”赵丰立正,敬礼,转身便和小伙子
们一拥而去,刘海山又追了一句:“杨光留一下!”
杨光返身回来,见刘海山正点烟斗,连擦几下火柴都没着,急忙打着打火机递
过去。
刘海山狠狠地抽了一口烟,仰靠在椅背上,“小杨呀,你那帮小瓜蛋子都像他,
我就可以提前退休了!”
杨光开玩笑说:“别,那要没人天天骂我,我还不习惯呢!”
刘海山也笑了,“你这小子,抹弯拐角给我提意见呢!”
乔占魁到底没搬家,前面的副食店经过改建,变成了饭馆。开业那天,鞭炮噼
里啪啦响了起来,一块红布落了下来,露出“神州餐厅”牌匾。
餐厅经理站在门前,满脸笑容,向大家拱手作揖,然后从人群中搀出乔占魁,
高声说道:“诸位诸位,往后咱们这神州餐厅就靠诸位街坊捧场了!这位乔老爷子
呢,是咱这耳垂胡同最年长的一位,也是咱们饭馆早先的房东,今儿咱们神州餐厅
开张大吉,他乔老爷子将是我们的第一位客人,本餐厅将免费为老爷子准备一顿丰
盛的午餐!”众人一起鼓起掌来。
乔云标在底下直前咕,真他妈抠门儿,清还不请我们一家子?老爷子牙都不全
了,能吃几口?山花连忙捅他一下,提醒他千万别胡说八道,丢人现眼。
两口子正在那儿比划呢,老爷子已在经理的搀扶下进屋落座。只见服务员笑容
可掬地围了一圈儿,大圆桌上摆着六菜一汤。
乔占魁往桌上扫了一眼,撇撇嘴,“这叫丰盛的午餐呀?怎么着也得八个碟儿
八个碗儿啊!”
经理陪着笑,“咱这不是便民饭馆吗!又不是仿膳。”
乔占魁摆摆手,“我知道,我不是没跟你要满汉全席吗?你占了我的房,见天
熏着我,还不许我唠叨两句?”
经理笑了,“好好,您说您说!”
乔占魁一边拿筷子拨弄着菜碟一边评点着说:“你这刀功也太差了吧!大师傅
是不是劈劈柴出身?肉丝快赶上手指头了!这酱,怕也不是六必居的吧?唉,我也
是多嘴,你也不舍得买六必居的呀!”他又尝了尝另外一个菜,“茄子太老,成棉
花套子了都,送胡同口那弹棉花的能弹出一被窝来!”
小服务员们都偷偷地乐,其中一个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经理转身
直瞪眼。
乔占魁继续说着,“这烟肝尖还凑合,好歹是肝儿啊,火候大了点儿,有点硬
了。得了,我来口汤吧。”他喝了一口汤,“哎哟,什么汤啊这是?白开水吧?舍
不得吊鸡汤你弄两只家雀儿也算个荤腥儿啊!”众人终于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一个服务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爷,您过去是说相声的吧?”
转眼之间就到了新年。那天早上,外面下着大雪,一片白茫茫,一个雪人孤零
零地站在5号院子中间。
赵秀芝在窗口默默地看着,身后一台黑白电视机在播送着天气预报。小芳正在
做作业,听见身后门响,看见妈妈拿着一把雨伞出去了,奇怪地看着她,不知她要
到哪儿去。她担心地起身走到门口,看见妈妈来到院子里,把那把雨伞打开,撑在
那雪人的头上,不禁笑了。
这么早,胡同口的神州餐厅还没开始营业,乔占魁照例捧着一个热茶壶坐在那
里跟一大帮服务员神侃。自从餐厅开业,老爷子几乎天天如此。好在餐厅一般中午
才开始有客人,经理也不去干涉。
正说着,满身雪花的春莲推门而入,冲着乔占魁嚷嚷道:“嘿,满世界都快找
遍了,这老爷子躲在这儿神侃呢!”
乔占魁身边围了一大帮服务员,老爷子正说到兴头上,不时地引起那些小姑娘
们的哄堂大笑。春莲分开人群挤进去说:“老爷子,别吹了,把牛都吹死了,开春
使什么耕地呀?”
乔占魁反应特别快,“使拖拉机呀,再不成把你们家周老蔫儿套上!”
春莲恼了,“这死老爷子!跟你说正事呢!上个星期呀,公安部领导到咱们派
出所来慰问民警和治保积极分子了!借着这股春风呢,派出所领导准备开一个爱民
座谈会,征求征求老街坊们的意见,好给大家多办好事嘛!”
乔占魁不住点头,“嗯,说了半天,有我什么事儿呢?”
春莲郑重其事地说:“哎,请你代表咱耳垂胡同参加座谈会呢。老爷子,你得
先合计合计,省得到时候露怯!”
乔占魁一笑,“我露怯?我乔占魁什么世面没见过?不就是提个意见发个言嘛!
先来段开场白,东风万里红旗飘,改革开放掀高潮!然后来个一二三条,最后提点
希望……”
大家又笑成一团。
不光是派出所开这样的会,分局也开。当然分局请的人身份就要高一些,代表
耳垂胡同这一片出席爱民座谈会的是丁维全。这两年,丁维全一下子出了好几部长
篇小说,在社会上影响很大,成了有名气的作家,还因此当上了市政协委员。
会议由刘海山主持,刚从党校学习回来的宋健刚也参加了座谈会。刘海山见人
都到齐了,就站起来说:“今天来参加会议的都是我们的老朋友!有人大代表、政
协委员,也有作家、艺术家,总之,包括了方方面面的人士吧。联系群众,依靠群
众,把专门工作和群众工作相结合,这是我们公安机关最根本的工作路线,所以啊,
这爱民月活动,今后得恢复起来,我们今天的座谈会,主要想听听大家对我们工作
的意见,就算咱们恢复爱民月的第一个活动,下面请大家踊跃发言,给我们公安机
关献计献策!”
会场里漾起一阵轻声的议论,丁维全第一个举起手来,“我来抛砖引玉吧!说
起来,我是第二次参加这样的会了!第一次是在50年代,可就是因为在那次会上我
提了一些意见,特别是给公安局的工作提了意见,结果大家可想而知,我当了20年
的右派!”会场一下子肃静了。
刘海山悄悄皱眉,生怕他说出什么出格难听的话,转脸看了看宋健刚。当年丁
维全被打成右派的事,宋健刚知道一点。他记得好像是肖东昌坚持要向文化局反映
丁维全说的那句“卸磨杀驴”的话,自己也就同意了。要说就是因为这句话,把人
家压了20多年,也真有点过分!所以,现在人家发发牢骚,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心
里这么想着,脸上不露声色地听着。
丁维全说:“照说,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今天我应该只带耳朵来,可中
国还有一句老话,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我本着一个老共产党员对人民
负责的态度,今天我还要说!而且要说个痛快!”众人报以热烈的掌声。
刘海山也微笑着拍手。
丁维全说:“先提一个问题,宋局长,刘副局长,请问公安局为何对肖东昌这
样的人不做严肃处理?”
刘海山解释说:“组织上已经把他从领导岗位撤下来,并进行了必要的审查。”
丁维全追问一句:“我是说,为什么不法办他?”
刘海山看看宋健刚,宋健刚示意让他说。刘海山转向大家,严肃地说:“肖东
昌在‘文革’期间整了不少人,客观上做了一些错事,甚至坏事,这是事实,但当
时的历史背景是公检法被彻底砸烂,极左思潮盛行,错误路线占主导地位,所以他
的所作所为是有着历史原因的,有时甚至是违心的,这和那些卖身投靠“四人帮”
的人是有本质区别的。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肖东昌问题的性
质应该还在这个范围之内。不知道我的这个回答你是否满意?”
会场气氛顿时凝重起来。丁维全觉得不解气,想想当年仅仅为一句话,肖东昌
就必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快,而现在我们对这些人却宽宏大量,是不是有点过了。但
是既然刘海山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好再较这个真。他见有些冷场,马上说起了另外
一个事,“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拨乱反正,希望你们公安局也要从思想上革除过去那
种宁左勿右的东西。”
刘海山翻开小本子,“你能不能说的具体一点?”
丁维全说:“譬如说有的民警想考大学,有些领导干部就觉得人家是不安心本
职工作,其实这是大错特错的!这说明我们没有把向高等院校输送优秀青年这事上
升到提高民族素质,适应新时代要求这样一个高度来认识!”
刘海山解释说:“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有点文化的人都走了,整体素质不是
要下降吗?”
丁维全说:“毕业以后还可以回来嘛!还可以有意识地招收文化素质高的人来
充实公安队伍嘛!”
刘海山想想这倒是个好主意,马上表示接受。宋健刚率先鼓起掌来。
丁维全给公安局提的这条意见,立即反馈到派出所。没过几天,指导员就假装
没事地跟宋青聊天,说:“小宋呀,功课复习得怎么样啦!要是参加高考可得提前
打招呼,好给你开介绍信呀!”
可是建设倒劝宋青还是安心当警察。因为自己的父母和小宋的父亲都干了一辈
子警察,有时虽然他们也发牢骚,可在心底,他们把这个职业看得非常神圣,如果
宋青真要是脱了警服,就太伤他们的心了。
“可我总不能为了逗他们开心委屈我自己吧!”
“那,就算为我吧,这辈子有个警察在身边,心里特踏实!”
杨光赵丰他们把范京生拘捕后,范京生交代了他因恋爱不成反成仇,杀害方天
天的经过。当时他就是因为听说有一个歹徒专门用改锥杀女人,他也模仿着杀了方
天天,企图搅乱公安局的侦破方向。他的话引起了杨光和赵丰他们的重视,更觉得
有必要把前两起案子拿下来。为此,赵丰出了个主意,想让一个女同志化装侦查,
尽快把歹徒引出来。因为刑警队当时还没有适龄的女同志,他就琢磨从企业保卫干
部中借用一个。找来找去,找到了肖婷婷头上。
一听是帮着公安局破案,肖婷婷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傍晚时分,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肖婷婷下班后,边走边想怎么让父亲教
几招,漂亮地完成这个任务。她拍打着雪花进了楼道,拾级而上,突然发现楼梯上
有一团黑影,吓了她一大跳,马上大喝一声:“谁?出来!”同时打开手电筒照去。
只见光影中,一对男女青年正在接吻。肖婷婷马上关了手电,默默上了楼。她
用钥匙开了门,左右看看,屋里空无一人,她翻翻桌上的一堆菜谱,就笑了。自从
她爸赋闲在家,就研究上了烹调,做饭时老拿着一本食谱琢磨。如果发现家里缺少
哪一味调料,立马去买了再做,从不凑合,大概又下楼去买调味品了。她脱了外套,
走向自己房间。
她的房间门半掩着,里面似乎有人。是谁呢?肖婷婷紧张起来。她轻轻地把门
推开,却见父亲正弯着腰在床头抽屉里翻找什么。
肖东昌一惊,立即直起身子,尴尬地笑着说:“你,你回来了?”
肖婷婷扔下皮包,脱着外套,“您找什么?”
肖东昌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孩,手足无措地说:“没找什么。”
肖婷婷奇怪地问:“那您干什么呢?”
肖东昌是趁女儿不在,想来看看她有没有恋爱方面的蛛丝马迹。没想到时间不
对,让她撞见了,心里挺不好意思的。他又不好明说,只得讪讪地走了。
肖婷婷一想,我爸肯定是在翻有没有人给我写情书,或者给我送照片。她不觉
又好气又好笑,来到父亲的房间。
肖东昌正门坐在那里,肖婷婷倚门而立,笑着说:“生气啦,爸?”
肖东昌门声闷气地说:“我哪有资格生气呀,划我个人民内部矛盾就算便宜我
了!”
肖婷婷笑了,“这哪儿跟哪儿呀!气还不小呢,合着我还得跟您赔礼道歉?爸,
您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在心里闷着!”
肖东昌沉吟片刻,“婷婷,爸还能有什么心事?我这辈子就这么回事了,可我
放不下的就是你呀!”
肖婷婷说:“我这不是挺好吗!不愁吃不愁穿的!”
肖东昌直摇头,“可你不能这样一辈子吧!就一个人过?”
肖婷婷心想,果然如此趁我不在检查有没有人给我写情书,就笑了,“一个人
过也挺好嘛!您不也是一个人!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说到这儿,肖婷婷忽然想起分局请她协助破案的事,就一五一十地跟父亲说了。
肖东昌一听急了。他穿上外套就要往外走。不行,这太危险了。他要跟刘海山
说去,凭什么让他女儿去冒这个险。他简直就认为刘海山在公报私仇。
肖婷婷赶紧拦着爸爸,这不是冤枉人嘛,刘伯伯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事儿。
一开始,刘海山的确不知道,听说以后也很犹豫,可是架不住杨光和赵丰一个
劲儿地说她当过兵,参加过中越自卫反击战,还立过一次三等功,而且又熟悉周边
情况,最后也就同意了。不过他再三叮嘱他们必须绝对保证她的人身安全,不能出
任何差错。因为她毕竟不是警察。
赵丰拍拍胸脯说:“您放心吧,就是把我扎了,也不能伤她一根毫毛。”有人
笑了。
刘海山严肃地说:“笑什么笑?她是老肖的独生女儿,也算是我们老公安的后
代了!兄弟姐妹都没有,老肖拿她当眼珠子呢!懂吗?你们谁赔的起?”大家都不
吭声了。
其实大家都明白,自从方天天的案子破获之后,这个系列案子是刑警队最头疼
的一个案子了,如果不尽快把它破了,说不定又要有女青年受到伤害。
刘海山还是有些不放心,他想了一下,说:“这样吧,行动前我亲自跟她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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