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结
殷仲思无语。在他心境最狼狈不堪的时候遇见她,不知是悲是喜。他最不想让
她看到自己这付凄惨相;他从来在她面前是气势昂扬,谈笑自若的。他爱看到她见
到他时眼中散发出的敬慕赞叹之色。然而这份爱慕是给一个自信满满才华横溢的男
子的;现在的他心境苍老落魄,她这样明媚媚的笑容有如绚丽的阳光,照得他睁不
开眼。无边泛滥的自卑感使他畏惧这簇闪亮,自惭形秽,只想远远地离开找个阴暗
处躲起来。
但是内心深处,他又渴望能在心爱的女子面前把心里的委屈一吐为快。渴望倾
诉,渴望被理解,渴望温柔的触摸,渴望柔声细语的安慰。
殷仲思别过头快步疾走,过了一会儿,只见绿儿也不做声,只是默默地跟在他
身后,努力地想要跟上他的速度。
殷仲思霍地转身。"别跟着我。"他哑声道。
绿儿仰头望他:他眼里没有不耐厌烦之色,声音也不粗暴;只是脸上隐隐地有
某种表情是她从来未曾见过的,让人见了不安、会心酸、会彷徨无措。"你怎么了?"
绿儿惊惶起来。"你生我的气么?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我一定道歉。"
殷仲思注视她片刻,微微摇头道:"跟你不相干。我心情不好,想一个人呆着。"
绿儿听说跟她不相干,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更沉重了。为什么跟她不相
干?那种感觉,仿佛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仿佛他把她从他的生活里分离出去了。
曾经共享的亲密:诸如关于一只鞋子的小笑话,约定不告诉别人的小秘密,在人前
不便言语时意会于心的相对微笑,这会儿都无影无踪了。绿儿站定,固执地不肯离
开,想靠近他抓住些什么,找回些什么。
"别碰我。"殷仲思闪身避开她的碰触。他现在的身体敏感易碎,正如他支离破
碎的内心。
"为什么?"绿儿委屈地开口,"你到底怎么了?"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殷仲思永远无法对她的眼泪免疫。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抱住她。绿儿倒在他
怀里抽噎:"别再躲开我。"她要求。
"好。"他叹口气。
"别再把我推开。"
沉默了一下,他再度答应:"好。"
"别不理我。也别生我的气。"绿儿不断加砝码。
殷仲思虽然正心情不佳,也忍不住轻笑了下:"好,都依你。"
绿儿眨眨眼:"还要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在苦恼什么?在难过什么?"
殷仲思望着她,不语。
绿儿伸手抚摸他的脸, 轻声道:"我要知道。你的每一个表情,每一缕心思,
我都想知道。"
殷仲思怔怔望着她,忽然心中又酸又涩:不管是有奈无奈、有意无意,这辈子
他都要辜负她的这片深情了。希望她只是情窦初开,借他寄托一下情思。也许他不
在她眼前,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他忘了。刚开始时伤心难免,时间却是最佳良药,
可以让人忘却一切哀痛烦恼。只怕要不了几天的功夫她就会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了。
虽然百般开解自己,但心里实有隐虑:万一她死心眼认死理又固执呢?万一她
想不开呢?万一她恨他入骨呢?不不,她年纪小,哪懂得什么是彻骨之痛,什么是
无望之哀。大抵是贪玩图新鲜罢了。实因他情愿她忘了他,也不想她恨他。只是自
己心里的抽痛这样强烈,又有什么法子可以化解。她的点点柔情,千丝万缕网住了
他,挣脱不得,也不想挣脱。千言万语鲠在喉头无法出声。最艰最难的是两个字:
离别。
他笨拙地开始解释, 希望她明白。"我,我这个人才能不算太大,对于功名利
禄又不算淡泊,常常以此自苦,实在是个蠢材。"
"不会呀。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能干的人,"绿儿热烈地反驳,谁都不可以说她
心上人的坏话, 就是他自己也不可以。"而且你真诚坦率,只这一点就足以抵得上
别人的许多优点。"
殷仲思苦笑: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缓缓放开她,改为牵住她
手信步向前,在园中漫步。
绿儿好喜欢和他这样依偎着携手前行,觉得就算这样走一辈子也无妨。她心里
欢喜,脸上就忍不住微笑。
殷仲思看着她的笑脸,益发难以明言。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走了一会儿。绿儿
先忍不住,开口道:"我,我有话要对你说。"唉,为什么她总是先沉不住气的那一
个?她心中快乐地懊恼着。殷仲思不言,只是等着她说下去。绿儿站定,脸羞红了,
闭上眼,不顾一切说出口:"我要嫁给你。"不管了,谁规定女孩子不可以先向人求
婚的。她现在说了,会怎样?难道会被拉出去砍头么?无聊的规矩!她才不管那么
多。自己的幸福,找到了,就要牢牢把握。殷仲思不是个拘礼的人,应该也不会太
在意才是。
殷仲思吃惊地望着她:她真的想过要嫁给他?心里悲喜交集:也许,这样就足
够了。
他是为她好,或许现在她不这样认为。可是他一天不得志,一天心结不解,他
就不会真正舒心快活;越来越郁闷的结果是性情大变,并且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古怪
乖张。和一个终日不快活的人在一起,她又怎么快乐得起来?她幸福的保障在哪里?
她可以冲动,他不可以!他不再年轻,没有任性的理由和借口。
如果他想要和一位女子成亲,他必须确保自己能带给她幸福。婚姻之道本已多
艰,没有足够的把握,明知道不匹配,怎么可以不理智行事,而试图听从内心的直
觉。拒绝啊。还犹豫什么?等自己一时昏头,受她娇憨神态所惑而将错就错么?啊,
她脸红得多漂亮。他要怎么违心地对心仪的女子说"不"?
为什么没有声音?绿儿有一丝丝疑惑。也许他想不到她这样大胆厚脸皮,敢向
他求婚,说不定此刻正吃惊地张大了嘴合不拢来,自然也就没法子讲话。想到这儿,
她笑意更浓。
殷仲思忍住抚摸她脸蛋的冲动,咬咬牙:说了罢。再拖下去殊为无味。"绿儿,
我,我不能娶你。"
这是什么回答?!她万万没有想到!
大惊失色之下,她睁开眼,颤声问:"你,说什么?"不可能。他明明喜欢她的,
怎么可以拒绝她。他又在开她玩笑,让她着急一下,一定的。可是这个玩笑一点也
不好笑。她非常不喜欢。对,就这样告诉他。可是,他的表情这么严肃;可是……
她不知不觉身子在轻颤,喉头干涩,发不出声音来。
"我不能娶你。"殷仲思狠狠心再说一遍。
过了好半晌,绿儿才心痛地问:"为什么?"他不是在说笑话。那么,是真的了?
他真的拒绝她,不要她?心好痛!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她一向不服输的个性支撑她
站在原地不动,没有羞愧地逃逸。
"因为我要走了。"殷仲思不敢看她,怕自己说不下去。要了就了个干净罢。无
谓藕断丝连、牵肠挂肚。
"为什么?"绿儿固执地问,要一个理由。
"我们殷家和你们桓家本来就是冤家对头。 你伯父进谗言贬我父亲为庶人,害
我父亲郁郁而亡;害我母亲贫苦无依,有了病也无钱医治,最后贫病交迫而死;害
我十岁时就成了无爹无娘的孤儿,备受孤苦。难道我们还能成为亲家吗?"
"你父亲和我伯父的冤仇我不清楚。 可是,他们都死了,有什么冤仇也都该一
笔勾销了。别说是我伯父,便是我阿爹与你爹结仇,你也不该迁怒于我。难道这么
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懂?你不是一贯告诉我们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吗?难道你只是说说
而已? 难道你一直在骗我?我,我不能让你用这样可笑的理由随便打发我。"绿儿
抖着嗓子反驳他肤浅的借口,睁大眼,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要知道真正的理由。"
不能哭,绝不能哭。一哭喉咙会有硬块堵住,会泣不成声,那就什么也谈不成了。
可是眼泪却不听话,似断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她也不擦,瞪大了眼任泪水
疯狂涌下。反正擦也擦不干。他这样狠心辜负她,今晚就注定是一个伤心落泪之夜。
好罢, 就告诉她真实的理由。"你要嫁给我?你别说笑了。你是堂堂千金大小
姐,公侯之女,尊贵无比。我,我又是什么人?一个庶人的儿子,家无恒产,日无
斗金。没有奴仆服侍,没有锦衣玉食。你习惯的一切我都无法提供,也不敢保证我
一定能出人头地。即使能,也不知还需多少年,也许穷我一生都一事无成,也许永
远供不起你爹能供给你的舒适条件。你爱人多热闹,亲戚往来。我家里已没有亲戚
了,我是孤身一人,上无高堂,下无手足。那些殷姓族人,在我爹飞黄腾达时阿谀
奉承,巴结不尽,在他失势时却落井下石,避之不及,还欺负我们孤儿寡妇。即使
他们要来理我,我亦不屑结交。至于你的那些亲友,如果你刚才在东书房门外,就
可以知道他们对我的评价:不屑之至。所以你嫁给我则一无所有,这样你也愿意?"
绿儿怯怯地道:"你可以留在这里呀,有我阿爹在,他们不敢对你怎么样。"
殷仲思怒道:"什么?要我留在这里替你爹捉刀,仰仗你阿爹和这些公子哥儿、
达官贵人的鼻息过一辈子吗?做一个终生不得志的二流人物?被人看轻的次类人等?"
绿儿不敢接他的怒气。 过了好一会儿,见他鼻翼不再翕动不已,才开口道:"
那不论你去哪儿, 我都要跟着你。我不怕吃苦。吃苦我也愿意。"她口气坚决,似
要他明白她的决心。
"我不愿意!"殷仲思吼她。什么也不懂的小丫头!她以为外出讨生活这样容易
吗?他自己尚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哪还能带着她四处奔波,备尝艰辛。他可以做苦
力,啃硬馒头喝冷水,露宿街头野外。可是她不行!他不能受鼓噪的内心牵引,傻
气地答应她,好象她说的都会是真的。一定要打消她这样的念头,也不能给自己有
一丝机会糊涂心软。 "胡吹大气有谁不会?要真做得到才行。你从小被宠惯了,菜
不新鲜不吃,两顿重复了不吃,衣服不是软料子不穿,说会擦得皮肤不舒服。这样
的娇贵小姐,说什么跟我吃苦!"
"我会改。我一定不再挑剔。"绿儿急急保证。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真的什么都
不在乎。
殷仲思寂寥道: "不必改也不可能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了的你便不再
是你自己。做人将就度日,还有何意味?将就得了一天,将就不了一世。到时候你
少不得后悔,后悔今日不该一时冲动。"
"我才不会后悔。你看我做不做得到。"这样小看她?真不服气。
"不行!"殷仲思厉声道,这丫头怎么这么拧?怎么讲也讲不通。说出的话也孩
子气得要命。 他的抉择是正确的。她太小,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不会带着
你。你只会是我的负担。"
*****
殷仲思一夜无眠。别人背后的评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他希望别人背地里
称赞,难道他是想做个圣人?
可是被人轻看是这样伤人。他若不能改变他人的想法,就该改变自己的认识。
如果自卑和不甘是他心里的结,他就该去化解。他不能背负着心结过一辈子。只是
该怎样化解?他要怎么做?他心里没底。只是强烈感觉到再也不能如此下去了。他
要去试一试,闯一闯,走他自己的路,摆脱身为众人评论不一的殷侯之子的阴影-
--如果他不是有这样显赫的父亲,对于此时的境遇他不会这样愤愤不平。他要在
这样不平的心态间找一个平衡点,好让自己活得下去。
最让他不安的是绿儿。他无法忽略她今晚泪如雨下的伤心。内疚感重重地敲在
他心上。是他打破她的幻想,打破她的痴心。如果她一定不肯原谅他,如果恨他能
消消她的气,那,那他也愿意被她恨一辈子。想到最后他口不择言地说她会是他的
负担,她一脸错愕不信的表情,他就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他伤了她的心了!他轻叹。他本来怕她恨他,不谅解他。可是现在回想起刚才
的一切,他更怕她就此抹杀了他们间的一切,从此不再想起他这个人。
唉,她忘了他对她只有好。难道他不希望她好吗?何况是他主动离开她的。是
他负心薄幸,是他先辜负彼此的爱恋。难道他还能抱什么幻想,希冀她怀念他一辈
子吗?
可是从此萧郎陌路,叫他情何以堪?
想到自己前后反复的矛盾心理,他益发长叹。他现在是个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
好的人,不值得爱慕也不值得托付。
忘了他也好。从此她可以心无旁鹜地开始她新的恋情新的生活。至于他自己,
命该怎样就怎样。他本是脚踏实地之人,原不该多存幻想,以为世上会有奇迹,以
为可以挽住天边绚丽的彩虹。
心动不如行动。他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衣物包袱,趁天色未亮,决定一走了之。
一开门,门外台阶上一个小小的身影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绿儿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朝着他勉强一笑,招呼道:"早。"不知道还可以说什
么。哭了一夜的眼睛红肿得象个核桃。只是心里有个强烈的声音告诉她不可放弃。
她找到今生相属的恋人,又怎么能眼睁睁放他走出自己的视线。如果真如阿娘所说
的,一个人生下来就在找自己的另一半,那么她找到了,更不能让他轻易地离开。
否则此生他们都会感觉不完整,会有所缺憾,会若有所失。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傻气,完全是女孩子家的幻想和一厢情愿。殷仲思是个实际
的男人,有他自己的切实的想法。她完全没有把握可以说服他。如果他象她爱他一
样爱她、象她离不开他一样离不开她就好了。为什么她用情比较深?为什么让女子
感情比较细腻、依恋比较恳切、心绪比较脆弱?为什么让男人粗线条,感觉迟钝又
铁石心肠?老天爷造人时究竟怎么想的?
如果冷酷是男人的天性,那她是不是不该为这种天性对他过于责怪?为什么他
可以硬起心肠那么轻易地说别离?他到底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为什么他那么狠
心绝情?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也许这才是她最在意的事。
她痛哭了一场后,决定不可以就这样认命。她都还没有为自己争取,怎么就可
以轻言放弃。这样软软弱弱的逆来顺受,简直不象她桓绿会做的事。就这样决定了,
她一定要跟着他。就算他当她是小尾巴好了,她决不放弃。他只是一时糊涂,钻进
了牛角尖转不出来---男人经常是这样子的。而她有责任提醒他,他们是天命相
属的一对,应该同患难共进退。错过了她,会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她好爱他,当然
不能眼看他做了错误的选择而不制止。何况这也关系着她一辈子的幸福呀。
不敢想也不愿想没有他的日子要怎么过。好怕她睡着的当口他就不声不响走了。
错过了他,也会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她不要这样。
因此,她拎着小包包,坐在他房门口。虽然他没有说马上要走,但这样离他近
一点她比较安心。不敢进门去,怕会被他骂。
如果他可以爱她象她爱他一样、离不开她象她离不开他一样就好了。她托腮抬
头看着满天的星星,诉说着自己心底最深切的愿望。
殷仲思一踏出房门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付景象。
"你真的要走了?"她略带惊惶的。好希望昨晚是一场恶梦,醒来后就可以吁口
气笑自己虚惊一场。虽然跟他走的念头没有片刻动摇,但是要离开爱她的家人和熟
悉的生活,投奔一个未知的未来,心里总会有紧张和不舍。
"不错。 我说过的。"殷仲思看着她,她的心情起伏都落在他眼里。"你拎着包
要干什么?"
"我,我自然跟着你呀。"绿儿勉强一笑。说好,说好呀,笨蛋!难道不能体谅
人家不顾一切的痴心和决心?
"看上去象我们两个要私奔?"殷仲思事不关己似的评估着。
"是呀,看上去象。"绿儿咬着下唇,心里委屈得直想哭。
"但是这当然不是真的。"
绿儿没有接口,仰望着他严肃的面容。什么时候起,这个容貌开始深深镌镂进
她的心版里了。如今洗也洗不掉,抹也抹不去。就是他了。只有这个男人是她今生
想要的。虽然她只不过十四颇有余、十五尚不足,可是她清楚自己的心思。这样的
爱慕不是一朝一夕生成的。四年多的相处,一千五百多个日子,在她绞尽脑汁和他
斗智斗力的时候,早就情根深种了。她戒不掉他,一辈子都戒不掉。
"你会乖乖留在家里。"殷仲思盯着她。这丫头想干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固执、
不听话、一意孤行?让他不省心、放不下?!他的意志力不坚强,不能抵抗她的柔
情太久。要他拿她怎么办?他很明白软弱地答应她的后果是无穷尽的后悔和自责。
到时候她再发现这样的生活不适合她,她还回得来吗?她父亲家人不会嫌弃,可是
她名节已毁,以后如何嫁人?谁会娶一个放荡曾跟人私奔的女子?不,他冲动不起,
软弱不得!
"我不要。我要跟你走。"绿儿执拗地不肯屈服。
殷仲思冷着脸,"难道我刚才说的还不够清楚?"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真的。我也努力不做你的负担。给我一次机会嘛,好不
好?人家也想出去历练一下嘛。"
"不好! "殷仲思一口回绝,不理会她的柔情攻势。"你要历练,可以。等我走
了以后求你爹去。随你怎么闹我管不着。"
"不要!我要你答应我。"绿儿上前想挽住他胳膊,撒娇一番。
殷仲思避开: "站好,别象没骨头似的。女孩子家站没站相,举止轻浮,象什
么样子?!"
绿儿一怔: 他居然说那么重的话!她一眨眼,泪水顿时不可抑制地滚落。"你
……"她抽噎着,"你干吗这样凶我?"
殷仲思别开眼, 不让自己心软。冷笑道:"你以为我当你大小姐的奴才当得很
有趣吗?而且还指望我一直当下去。哼,笑话!你当真以为我会喜欢你这种什么也
不懂的小丫头?你爹当你是宝,我却不希罕。天下间比你好、比你柔媚多情的女子
多了。你不要自视过高!"
绿儿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忍不住倒退一步,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撒
谎!你撒谎!"她哭叫,"才不是这样。你撒谎!"
"不是这样吗? 你这种小丫头懂什么?对你稍微和颜悦色一点,马上就不知道
自己姓什么,妄想着以身相许了。"
绿儿再退一步,泪水已模糊了视线: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是谁?为什么说出这
么冷酷绝情的话。她怎么得罪他了,他要这样嘲弄伤害她。她不认得他,真的不认
得。他不是那个她倾心爱慕的情人。虽然他有点凶,有点不讲理,可是她的情人是
个好男人,不会这样伤害她。
"如果你不喜欢我, "她听见自己这样说,"为什么要亲我?为什么要假装喜欢
我?为什么你要说假话骗我?"
"男人有男人的欲望。 如果亲一下就要娶她,那我怎么娶得过来?何况我只亲
过一次不是吗?那是因为你味道太青太涩,半点甜味也没有,害我实在咽不下。至
于对你好一点,那是逗逗你而已。看一个小刺猬突然拔光了刺,温顺起来,也蛮有
意思的。再说,我可没说过喜欢你的话。我说过吗?是你自作多情罢了。我可没骗
过你半句。"
是的,他从没说过半句温柔体贴的情话,更加没有说过喜欢她。她的心一沉,
仿佛坠入无底深渊。她以为是两情相悦,原来只是她一厢情愿。如今他总算点醒了
她,让她不必丢人现眼地大作温柔迤逦的美梦。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狠心不留情,
这样狠狠戳破她的旖梦,这样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的痴心!他以为她的心跟他一样冷
硬,经得起这样无情的伤害吗?
好冷。如果这是她这辈子最残酷的恶梦,那快点醒过来。她不要再做下去了!
"不要这样对待我。不要这样笑我。"她喃喃的,一步步后退,自己也不知在说
什么。脸上的神情凄楚迷茫,泪痕交错。绿儿只觉得自己在往下坠,无穷无尽,越
来越冷。谁来拉她一把,谁来救救她。
殷仲思担忧地望着她:他只是要说些狠话打消她想跟他走的念头。他会说得太
过分了吗?他会伤她太深了吗?他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完全拿捏不住分寸。什么
她青涩无味全是假话。他生平只吻过她一个人。他不是轻薄浪子到处留情。而她引
发他最狂野热烈的爱恋和欲念。不再吻她是怕自己无法克制,会吓着她,伤了她。
她毕竟还算是个孩子。这种事,再过个两三年也许更好。而跟她太亲密的相处,他
没把握会一直头脑清楚,掌握尺度。
看着她狂乱的眼神和不知为何的轻喃,他担心刚刚说得太过分,太伤人了。毕
竟她是个初识情滋味的女孩子,再怎么活泼,心到底也柔软纤细敏感。他会伤她太
深吗?他用尽全身的自制力强迫自己留在原地,不要去搂住她安慰她告诉她一切都
是自己在胡说八道。这样一来,他不知是否还能再继续伪装冷酷。他还是不能带她
走。他不要前功尽弃。
可是在看到她不住后退绊倒门槛往下跌倒时,所有的自制都崩溃了。他一个箭
步奔上,唯恐不够快,让她有丝毫的碰伤。
他搂住她时,遭遇到最激烈的反抗。绿儿大叫大嚷:"你别过来。你是个坏人。
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放开我!"她突然放声大哭:"先生,先生,你在哪里?快
来救我!"
殷仲思紧紧抱住她:"我在这里。别怕,别怕!"
绿儿神思涣散,一会儿怕他,一会儿又抱住他痛哭,要他救她,死不肯放手。
闹了一会儿,终于支持不住,解脱似的晕了过去。
殷仲思抱她回她自己的房间,放置到床上,握紧她的手,凝视着她,久久无言。
绿儿脸上泪痕宛然,一向爱笑爱闹的脸庞上,如今却眉头紧蹙。
殷仲思额头抵在她手上, 絮絮叨叨诉说着种种无奈。"我也害怕,我也不知道
要怎么样。可是我无法再这样过下去。我的心不允许,你明白吗?"他突然哭泣:"
我也要人来救我, 告诉我要如何摆脱这一切苦恼。我也要,我也要!"他仿佛回到
母亲新丧的孩提时代,不知道小小的他要如何面对这个冷酷陌生的世界,要如何生
存下去,只想跟着母亲一起去,永远躲在她可靠温暖的怀里。
"你会笑一个哭泣的男人吗? "他低声轻问,"你会喜欢一个自卑、自己也无所
适从的男人吗? "他再问。缓缓起身,俯向她,用最虔诚的心吻住她的唇,借以洗
刷他刚才不真心的谎话。
他多留恋和她这样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甜蜜呀。可是内心的自卑和自傲混杂
在一起,变成一股强烈的不甘心;强烈的想挣脱命运不公的决心不肯放过他。而他
也不能不意识到彼此的差距和不适合。
一个人要说别人容易。要说服自己却困难。
如果注定他们今生无缘,就让他暂且欺骗麻痹一下他自己,假装她是他的。
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湿湿的泪流进他嘴里,带来咸咸的苦涩。
*****
晋太元八年。五月,桓冲率十万人攻襄阳;又遣将攻蜀拔数城,至培城。
桓冲见旌旗招展,军威大盛,不禁捻须微笑,心里得意。
守卫的士卒来报, 说是谢玄将军之北府军录事参军投书求见。桓冲笑道:"来
得好快。 不知那厢战况如何。"马上召见。前秦苻坚与慕容垂等相议功晋,戎卒六
十余万,骑兵二十七万,号称九十万大军,东西万里,分道进兵。桓冲,谢石,谢
玄等分头迎上,两军互通消息。桓冲心里一直在想和谢家一较高下。
投书人被军士引入,桓冲见了,不禁一怔,脱口道:"是你?"来人竟是昔日他
府里的教书先生殷仲思。
殷仲思微微笑道:"大人您好。"递上谢玄的书信。桓冲接过信,没什么要紧事,
不过是略述战情,大家做到心里有数。桓冲把信收起,看了看他,道:"许久未见。"
殷仲思道:"是。"
"有四年了罢?"
殷仲思黯然:"是。"一晃竟是四年,实在是好久了。
"一切都好么?"
殷仲思微笑道:"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
桓冲笑道:"你说话倒还是老样子。这几年随谢玄辗转奔波,很辛苦罢?"
"也还好。"
"不过几年军旅生涯的历练,你倒是成熟多了。"他身形更高更魁,几年前看起
来还有些孩子气,这会儿脸上颇有风尘色,英武豪迈,是个十足的男人了。
"你,娶妻了么?"照理不该问,瞧他脸上神色,只怕也是想起了四年前求婚被
拒那一幕。
殷仲思片刻间已平复,脸上无异色,淡然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迟疑了
一下,还是问道:"府上众人都好吗?"
"还是老样子。对了,一年前阿蛎成了亲。这小子老是长不大,让我头痛至极。"
绿儿呢?绿儿怎样?殷仲思急欲知道。忽而又苦笑:知道了又怎样?此生无缘,
再想念又有何用?她今年也该十八岁了罢。也许早把他忘了,也许已是一两个小孩
儿的娘。想着她生的儿女和她一样吵闹顽皮,让她头大不已,频频哀叹,不禁微笑。
随后又叹自己痴心。想这些做什么?没来由自寻烦恼。是以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
问。
桓冲叹口气,笑道:"你今日做书邮,实是不肖乃祖,你知道吗?"
殷仲思其实于自家的事所知不多,他父母在世时,一来他还小,二来他们自己
愁苦万端,哪里有心思和他说这些闲情轶事。"我不知道。孙不如祖,家门不兴。"
"不会呀。 你今日已为自己谋得了出身,他日未始不能有大成。也许你正是你
殷家中兴之人。何况世人武断,子孙不象父祖,就说他不好。其实,真不见得。要
是父祖是偷鸡摸狗之辈,还真不如不象。"
殷仲思笑笑:"家祖怎样的不愿作书邮?"
"你祖父殷羡殷洪乔作豫章郡守, 临去时,都下人托付书函百余封。半路上,
他都丢进了水里,还祝祷说:'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
殷仲思骇笑:"这,也太不负责了罢。旁人的书信中也许有要紧事。后来怎样?
那些托书人没来找家祖博命吗?"
桓冲道: "没再听说。也许为了几封小小的书信还不至于要拼命罢。你祖父也
是个'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之人。自我知道你是殷家后人,有时你出言
不同寻常,便忍不住想:纵任不拘,倒颇有乃祖之风。"
殷仲思默然,不知他是不是拐弯抹角地抱怨他当初的不告而别,认为他任性不
负责任。也许当时确是如此。要是到了今日,他不至自卑心如此之强烈,如此急于
要出人头地、不让人小觑,同样的问题他会处理得更好、更周到,而不会象那时一
样撒手不管,一走了之。
一个讥嘲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没出息就是没出
息,这会儿倒当起信差来了。"
殷仲思苦笑:又一个他的冤家对头。桓玄好似没变。而自己恐怕是低估了他的
记仇心和报复心。
他的不言不语不理睬看上去是一种更大的轻蔑。桓玄顿时大怒,转向桓冲道:"
四叔,谢家的家奴如此无理,咱们岂可不给他点厉害瞧瞧。"
桓冲沉下脸: "别胡说。你姐夫是殷先生的堂兄,说起来他还是你的亲戚呢。
什么家奴不家奴的,谢家若听到你这番胡言,还以为我们桓家容不得人,轻慢他谢
家的使臣。"
桓玄冷哼道:"什么亲戚,只怕他高攀不起。我是……"
桓冲截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是谁。我还是你的四叔呢。不得无理,赶快道歉。"
桓玄哇哇大叫:"什么,要我跟他道歉?不成,我才不。"四叔是吃错了什么药,
居然袒护那小子。一怒之下,转身冲了出去。
殷仲思也颇意外,没想到桓冲会向着他,帮他说话。就听桓冲道:"小侄无状,
倒让先生笑话了。"
殷仲思道:"无妨。令侄与我素来不睦。言语失和,不算什么。"
桓冲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父辈的冤仇就此化开了罢。贤侄,灵宝年轻,又
给家里人宠坏了。你饱读诗书,又有见识,不象他是井底之蛙。这修复的重任就由
你来担任如何?"
殷仲思始料未及。桓冲夸他也还罢了,居然会称他贤侄。糊里糊涂之下,竟然
答应了他,待依着桓冲的指点信步走到桓玄房门外,才知道要后悔。也罢,既然来
了,那就进去罢。还怕他不成?看来一个人在允诺别人时,千万要想清楚是否力之
能至,否则后悔莫及,有冤无处诉。
走进屋子, 桓玄见了他,怪叫道:"什么风把殷大爷吹到我这里来了?稀客呀
稀客。我可不敢当。殷大爷你这就请罢。"嘀咕道:"守军是怎么搞的,居然放不相
干的闲杂人等胡走乱闯。"
殷仲思可不觉得自己有义务迁就他。 抱拳道:"我是奉命而来。看来你我水火
不相容, 那也不必强求和睦。既如此,你我的交情今后断绝,怎么样?"不等他有
任何表态,说完就走。
桓冲在前厅等消息, 听到殷仲思说两人仍然不和,跌足叹道:"怎么会这样?
你不是答应我会摒弃前嫌,就此修好吗?为什么还是断绝了?"
殷仲思不知道他干吗这样热心过度撮合他二人。他们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慨然道: "大人,父辈的冤仇我早已不放在心上。我与桓玄性情不投,道不同不相
为谋,何必刻意修好。古代的君子,提拔人摈退人都符合礼制。如今的君子,提拔
人象是要拥到膝下,摈退人象是要推入深渊,其间决不留缓冲的余地。我并不以为
然。何不效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桓玄积怨已久,没有兵戎相见已是万幸,恐怕是
谈不上修好和睦。若要违心强求,却不是我殷某人的禀性。有负所托,还请大人见
谅。"
桓冲叹惜之余,也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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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拟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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