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冲激
初春三月的清晨,弥漫全城的浓雾还未消散。连绵不断的汽车流,急不可耐闪
烁的车灯,潮水般奔涌的自行车群和匆忙密集的行人,已在首都的每一条大街组成
浩浩荡荡的巨浪……
成浩轻轻捶了捶方向盘,无可奈何地放慢车速……
等他把车开到一栋挂有“中国A工业部”牌子的灰色大厦下,一缕耀眼的阳光才
穿云层闪现出来。雾霭变得淡薄了,逐渐与那片庄严的朝霞交织一处,化作淡淡的
浅红色,从栉比鳞次的高楼上空慢慢罩落……
成浩刚下车,就和匆忙“滚”过来的办公室主任老梁几乎撞个满怀。
“什么事这样急?”他不悦地退后两步,慢慢脱着精致的麂皮手套。
老梁近来发成个皮球了,身上一切部件都是浑圆的,走起来真像在“滚”,笑
起来像尊佛。他说特来看看这辆车,总经理刚回国,应该叫人来给擦拭冲洗注满油,
免得误事儿。
成浩不再搭腔,把车钥匙扔了过去。
两人擦肩而过时,老梁压低了嗓音:“成总,按说还是应该给您配一个司机,
现在交通事故太频繁了!哪天真出了麻烦,我怎么向小琳和戴部长交待?”
“不用吧!”成浩步上台阶,才朝背后扔过去淡淡的一句,“自己开着办事方
便一些嘛!”
踏进部机关的这栋旧式建筑,总感觉到一股寒浸浸的钢筋水泥的气息,而“中
国M总公司”的那层楼面,却是另一种氛围。脚下新换过的地毯,踩上去立刻弥漫出
柔和的“沙沙”声响。深沉的猩红色彩,衬着一棵棵绿色的盆栽,给严肃的办公场
所增添了活泼情趣。
今天来晚了一点,走廊上所到处步履匆匆。问候与探询此起彼落,他只是微微
点头致意,笔直地向前走去。推开尽头自己办公室的房门,不出所料,已有一屋子
的人在等他。
“一贯准时的总经理今天可迟到啦!这场莫名其妙的大雾!”最先说话的是总
经理助理杨之刚。
成浩不慌不忙脱去风衣,口吻安详宁静却又透出一股威严,吩咐挑紧要的事汇
报,余下的拿到例会上去说。
“成总,您这周的时间安排。”秘书小赵首先递过来一张表格,“下午有个重
要的外事洽谈。”
他用手拢了拢朝后梳得十分整齐的黑发,暗自对这种没有回旋余地的安排蹙紧
眉心。
国内设备部经理林杉紧接着送上一叠厚厚的材料。
“下月在山东召开的全国纺机订货会,所有筹备情况都在这里了。成总,您一
定得亲自过目。”
成浩接过来随手翻了翻,扬起了浓黑的眉毛。
“每年照例召开两次的订货会,筹备的事儿你看着办不就得了?”
“这次可不同。”林杉忙把这计划司的意见告诉他:为了控制日益加剧的羊毛
大战,订货会上的毛纺设备都得有省纺织厅的批准手续,再配上计划司的基建指标
才能购买,还要提前给各地发个文件。
“部里这帮老爷!”成浩把薄薄的嘴唇往下一撇,“自己花样百出的还控制不
了一个计划市场,倒把球踢给我们?”
“有什么办法呢?”林杉摊开两手苦笑着,“现在正到处兴办乡镇企业,有的
省去年一下子就上了几十万锭。为了保证大企业的原料,就只有控制毛纺设备这一
着了!”
“那么,就该让我们的设备生产厂家喝西北风去?”成浩环顾四周一字一句地
问。见众人一筹莫展的样儿,才把那叠材料往桌上一搁,“这个问题待会儿重点讨
论吧!”
人事部经理忙上前,拿着一张拟任命职务的新大学生名单,要他尽快批阅,说
还得送到部里去。
“这些学生娃儿来头不小呢,大多是关系户的子弟。”他提醒着总经理:“你
上次专门开会训了他们一通,人事司长看见我就冷嘲热讽。迟一步他又会指责你太
傲气不尊重人!”
成浩英挺的鼻梁两端隆起了不以为然的褶皱,冷冷地问:“他是什么人!我为
什么要尊重他?”
“他握有你无量前程的通行证!”杨之刚忙弓腰接过名单。他是个细高挑儿,
仿佛永远弓着腰,“日后你的职务提升表也少不脱他的签名,我看你多少在他面前
软一软啦!”
“哈!我浑身的二十四根脊梁骨,恐怕没有一根是软的吧!”成浩嘲讽地挑起
黑眉,把身下的转椅摇过来又摇过去,“还有什么,统统递过来吧!”
纪委书记偏偏空着两手、今天下午部里召开的纪委会议,要求必须出席一个党
委负责人——成浩出国前刚被任命为党委副书记,而书记年过六旬,正在医院里作
退休前的全面检查。他忙问什么事?怎么如此重要?
“就是生产司王海出的那档子事儿。”纪委书记居然也含糊不清的,“听说和
精神污染有关。”
不就是第三者插足吗?居然严重到和精神污染连一块儿?成浩不在意地挥挥手,
“扯淡!”
之刚忙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出国前不也听见了风声,说要提王海当副司长
吗?他想和那个女的断可又断不了,前几天俩人争执起来,王海失手用烟灰缸砸了
对方的头部,差点儿送了人家的命!提干是肯定不行啦,党籍怕也保不住!”
成浩沉吟了半晌,才朝纪委书记眨眨眼:“我先去到会看看怎么回事,余下还
是你代劳吧,回来再传达精神嘛!”
最后只剩下进口设备部经理李清华了。有一件申领许可证的事。大概是去年部
里下达的七五科技攻关项目,两百万美元的中央外汇投资,要引进一批日本的梳毛
机和走锭纺纱机,好像是开发什么新资源,可以代替羊毛的那种绒……
“大概,好像,什么?……”成浩拉长了声调模仿着对方。
李清华是上海人,毕业于苏州丝绸工学院,精纺业务娴熟,对粗纺却总热爱不
起来。他知道总经理最不喜欢不求甚解的工作作风,当下便涨红了脸。
“T省纺织厅有正式报告放这里,我就想……”
“好了,不用看了!”成浩目光尖锐地扫了他一眼,“分交审批不是你职权范
围内的事儿吗?”
项目原先下达给一个州毛纺厂,做到一半时,T省换了厅长,又打电话讲要另挪
厂家。李清华尽量想说得简要明白,反而显得吞吞吐吐。
“这是电话记录,更正报告交关得紧,可能还在半道上!”
成浩接过来迅速地浏览一遍,轮廓优美的额头上出现了几丝坚决的皱纹。
“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擦了桌子另摆菜那套做法!谁经得起这份折腾?”他
把电话记录往旧上一掷,那意思很明确。
李清华张口结舌,望了望杨之刚,后者又凑到成浩耳边:“T省这个新任厅长的
电话是打给部里,由分管副部长的秘书转来的,恐怕有点过硬的关系……”
成浩不得不佩服这位助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正思忖间,李清华开了
腔:“早先那个毛纺厂知道消息,也派人到北京来了!方才传达室打来电话,说这
辰光正等在楼下呢,总归要直接见您。”
这次他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说,先搁一搁吧!等T省那份更正报告到了,摸清情
况再决定。现在他先去部里看看,十点准时召开例会。
成浩又一次回到办公室里,已是十一点半了。
他掩上门,情不自禁地长吐一口气,快步走到窗前,“哗”地拉开了窗帘。初
春清凉的微风立刻流进了房间,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坐下来,两肘抵在桌上揉搓着酸涩的太阳穴,准备批阅文件……
一阵铃声尖锐地响起来。他去摘那只红得醒目的内部话机,跟着就蹙起眉头。
“什么?什么表亲?”他疑惑地瞧瞧话筒,问对方有没有弄错?是哪儿来的这
么一个表妹?
“没有弄错!是乡下来的表妹。”一道女声戏滤地响起,伴随着有节奏的叩门
声。
成浩扔下话筒抬起头:闯进门来的这个女人穿一件刚开始流行的黑色皮夹克,
再配上红黑相间的格呢长裙,黑色的软皮筒靴。脖颈下的红色丝巾系成个蝴蝶结,
在满屋明晃晃的阳光中绚丽夺目。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你是……”
“忘啦?我是外省的灰姑娘!”
来者脚步轻盈地走近,原地转了半个圈,裙据呈弧形撒开,喇叭花状地往华丽
的丝绒沙发上盖过去……
“哦,凌云。”成浩忙去取茶叶和暖瓶,一边失笑出声:“我记得你是京生的
表妹。刚才冒名顶替地来那么一下子,我还以为是哪个找进城来的乡下表亲,差点
儿让你吃闭门羹!”
“你已经让我吃了一上午的闭门羹!”
对方的音调不急也不恼,眼睛里却闪着嘲讽的火花。
“哦?原来你就是从……”他脑子飞快地打了个转,立刻问:“那么,你此行
是以什么名义呢?”
“以革命的名义!”这个女人说着又刷地立起身来,“然而整整一个上午竟候
在传达室里无人问津!我只好冒充你的表妹闯进来抢占午休时间,看你是否六亲不
认!”
成浩笑着点点头:手下那帮小伙子刁难人时,也是这么气势汹汹!他递过去一
杯温茶,口吻同样不冷不热:“你怎不早点儿告诉他们,你认识总经理?”
“我想先礼后兵!”她这才笑嘻嘻地抿了一口茶水,“看看倘若不认识总经理,
究竟要浪费多少时间?兜多少圈子?”
“请别忙着用激将法。”成浩取出T省的那份报告和电话记录,懒洋洋地坐下身
去往椅背上一靠,“半年前我们确曾有过一面之交,凭此你就认为可以到我这里来
走个门子,打通打通关节,未免交浅言深了吧?”
“非也!我们当然要公事公办啦!”她抢前几步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成浩对面,
调皮地眨眨眼,“请问您手里拿的不正是我省的报告?下面盖的不正是我厅的大印
吗?”
至此,成浩亦大略摸清了对方的来意,便委婉地表示眼下批准这个分交意见尚
有困难,劝她别替任何毛纺厂窸这个浑水!
三言两语,凌云已知道遇上了一个强硬的对手。她暗暗叮嘱自己沉住气,把前
因后果一一剖析给他听:这个项目在苍州毛纺厂已有好几年的试验基础,那里有牦
牛绒资源的优势,从品种改良、抓绒剪毛到纺织印染,厅技术处还有一整套的计划。
新任厅长薛正英不顾所有的反对执意更改方案,相当于否定了过去的全部心血,如
果苍州地区一怒之下来个原料禁运的土政策,接手的厂家便巧妇难为无米炊……
成浩已判明了对方的立场,于是严厉地望着她:“难道这位纺织厅的第一把手,
对全省毛纱工业的发展和布局没有个全盘考虑和总体安排?难道你们厅技术不该改
弦易辙服从大局?”
凌云站起身来冷冷一笑,眼睛像是两簇火苗在燃烧,脸色却变得苍白和严肃了:
“成总经理,官场中的那些奥妙和玄虚,你心里未必没有数吧?我此行并不代
表省厅和苍州任何一方的利益,只知道项目这么颠来倒去地折腾,为引进设备而新
盖的厂房就会闲置,开发成果不能迅速进入工业化试验,国家投放的资金将无法照
原计划收回!我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管理工程师,然而位卑不敢忘忧国——难道国家
利益全局计划,就只有你们这些第一把手才配考虑?”
这番话掷地有声,成浩听了暗暗吃惊。萍水相逢的那天晚上,凌云也是这般锋
芒毕露,但毕竟还有点不谙世事的味道,现在却令他刮目相看了。
他想了想,又和颜悦色地提醒她:“你此次来京,一定是打算背着纺织厅帮苍
州办手续,若被那位手眼通天的厅长知道了,还不敲掉你的铁饭碗?可千万别感情
用事呵!”
凌云在考究的米色地毯上踱了几步,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时眼神已变得朦朦胧
胧,连窗外的天空也重新罩上了一层薄薄的云雾,房间里的光线黯淡下来。
“人的感情原本就不可思议!毛纺厂派来报项目的人是个‘文革’前遣送回乡
的老技术员,十几年来吃了不少的苦头,谁想到他会花去半辈子心血浇灌那块土地?
开发牦牛绒资源几乎是他毕生的奋斗目标,为此作了大量的调查研究,写了无数的
报告材料,用尽了自己的全部积蓄,东奔西走,上下呼吁……正是这种对事业大量
倾注的感情打动了我——送到部里放在你桌上的这份可行性研究报告,就是我和他
合写的!”
不知不觉间,成浩已将椅子转了一面,瞅着墙壁上的全国地图若有所思:“你
说的苍州,是在T省的哪一方位?”
“西北部。苍州原名红都,是当年红军长征时驻扎下来修整过的一个小镇,如
今已发展成为几十万人的州府……”
“红都,红都……”他嘴里反复玩味着这两个字,脑海里却有如一串惊雷隐隐
滚过……
凌云不解地端详着那个冷峻的背影,半晌,才清清噪音高声说:“成总经理,
冲着这位热心报国的纺织界同仁,难道你我不该感情用事一回?如果砸了铁饭碗,
我就去当个自由自在的个体户!”
成浩吁出一口气,慢慢回过头来,眯缝着双眼凝视对方。
谈吐不凡气质超群的女性并不少见,但这一位却令人怦然心动。成浩已经有心
成全她了,然而不知是出于男性的自尊,还是职务的习惯,又想卖个关子,分明带
着点儿出难题的味道。
“你想过没有?若是我的个人意见就能作数,贵厅长的个人意见就该也作数呀!
人家已经来过更正电话啦!叫我如何公事公办?”
“厅长的个人意见当然不容忽略。”凌云不慌不忙地坐下身去,“但T省省长的
个人意见更值得重视!在这场条条对块块的纷争中,他早就表态支持苍州了……”
“这种表态也算数?”成浩不留情面地打断了她,“现在正到处反特权呢!真
支持就该发个文件!”
“对呀!”凌云容光焕发地一跃而起,从桌上抢过那叠文件举得高高的,眉梢
眼角都堆满了胜利的笑容,“既然如此,还是让我们统一到正确的原则上来吧——
成总,到此时此刻为止,你这里只有一份正式报告,难道不该以此为凭尽快办理?
而薛厅长那种打热线电话的特权作风,难道不该坚决抵制?”
这一着确实使成浩心里佩服。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焕发出一种活活泼泼收拢不
住的个性光辉。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欣赏她。
“算你赶对了时间,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哇!”他弹了弹光亮的桌面,又思
量了一阵,款款地问:“说了这半天,你饿不饿?”
凌云见对方已经松口,面颊突然升起兴奋的红晕:“对啦,成浩,是我耽误了
你的午餐,也该请你吃顿饭,回来再办分交手续。”
“现在的事儿挺难办呵!”他绕过办公桌,彬彬有礼地伸出一只手去扶她转身,
半开玩笑地说,“你可得注意:要是我请你吃饭,难免有特权作风的嫌疑!若吃了
你的请,又恐怕沾什么污染的边儿!”
“那有什么关系!”凌云热情洋溢地冲他一歪头,“是我私人掏腰包嘛!”
公司里的人第一次见成浩殷勤备至地陪着位女宾,全部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他
不动声色地走过那一道道房门时,心里已经决定回来就公开凌云的身份。要是真被
人误解为自己的亲戚,事情反而难处理了!早听得部下传说,怕自己这一对眼睛,
其实他同样也受不了背后那一对对眼睛——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呀!
开电梯的小姑娘吃饭去了。成浩自己掀动按钮,转回身来,正好碰上了凌云那
一对亮晶晶的眼睛。仿佛有种生命的活力在她的微笑中闪烁,两人初见面的情形忽
然变得清晰起来,在脑海里组成了一幅副生动的画面……
凌云却忙着把头扭开去。单独和这个高大的男子关在一个小小的天地里,怎么
竟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
两人都有些神思恍惚地走出大楼,便没注意到那排高层建筑后面的天空已被一
大片乌云罩住了。
凌云见成浩踌躇了几秒钟,才径直朝街对面走去,就一声不响地跟在那个潇洒
的身影背后,丝毫也不关心他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
穿过一条长长的小胡同,他们走进一家中档饭店。这里的服务态度似乎是第一
流的。穿着红色制服的小姐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将他们引入一个僻静幽雅的角台,
一位经理模样的年轻人很快呈上两杯热茶,态度恭敬的把菜单递给成浩。
凌云疑惑地小声问,这家饭店是否在搞优质服务?怎么连经理都亲自出马了?
“也许吧。”成浩笑微微的,并不正面回答,反而一气点了好几个菜。
凌云不由地捏了捏自己的钱包。管它呢!她想,付帐时再想办法。于是首先举
起一双雕刻精致的筷子大吃大喝。
隔了半晌,眼前并无其他动静,抬起头来,成浩正满面笑容地注视着她:“看
着你这样开怀大嚼,真让人开心!”
“哦?我正在担心掏不掏得出这笔钱呢!”她一扬眉坦率地笑起来,纤细、修
长的眉毛向两侧太阳穴斜撩上去,给了这幅面孔一种热烈、纯真的表情。“我忘了
在北京永远不能装大方请客。待会儿我说不定把这件新潮皮上衣抵押出去!”
“放心吃吧!”成浩这才去取自己的碗筷。
他吃的很少,不时放下筷子扫视四周。然后,唇边浮起一缕难以察觉的微笑,
而后又把目光投注到斜对面的女伴身上。
“我们好象应该趁现在谈点儿别的……”他说时,觉察出自己的口吻竟有些陌
生,像一股清新的泉水慢慢渗出心田……
凌云迟疑不决地点了点头,将脸庞半藏在浓密的披肩发中,只露出楞翘的漂亮
的鼻翼:“真抱歉!刚才我那么滔滔不绝,这会儿却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可以谈谈各自对生活的看法呀!”成浩笑着提示。
“哦?”凌云嘲讽地笑着,心里却有种新鲜的欲望,“你在京都不是过着达官
显贵般的生活吗?”
他看了看周围正在浅斟低酌高谈阔论的满堂宾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承认像我这样生活的人,在中国不过是凤毛麟角!”
“上天如此眷顾你,还有什么不称心?”她弯弯嘴角,故意加深那份嘲弄。
“除了生活的舒适、家庭的美满以及事业的成功之外,人们似乎还要求着别的
什么?”成浩的目光在对面墙壁那幅画面上停留了片刻。“比如说我们一起在这个
地方吃吃饭,聊聊天,谈谈人生,彼此都觉得轻松愉快,也算是精神上一种难得的
享受吧……”他蓦地停住了,一抹阴影从心底掠过,好象预感到在和这个女人深入
地谈下去有点危险,便耸了耸肩不再吭声。
凌云没有察觉,她举起一杯可口可乐,转动杯子观看那闪烁不定的黑色透明液
体。
“我对生活的看法是这样:人生在世决不是为了吃喝玩乐,但也离不开吃喝玩
乐。只有把酸甜苦辣都尝遍的人生,才算过得有滋有味,你说对吗?”她扑闪着睫
毛瞟了成浩一眼。
对方已迅速接上一句,是那种决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我吗?我对一切
都不再感兴趣了!”
失意的冷风从四肢百骸吹入。她忙问:“我今天是不是给你出了个难题?会不
会给你引起一场风波?你在乎这个吗?”
“不在乎!”他一手往桌上一撑,略略探出身子看住她,两眼炯炯有神,“大
不了把我给撤了!”
凌云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泛起诧异的潮红:“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点……有点
玩世不恭?”
词不达意!她意识到这点忙又打了个手势想要收回,但成浩已经收起笑容,用
那对锋利的眸子扫了她一眼,迅速站起身来结束了这场谈话。
一直注意这边的年轻经理和服务小姐立刻走过来。
成浩吩咐他们把帐单拿到公司里去,然后转身欲走。
“董事长,外面突然下起了雨……”经理说话时紧张的有点儿结巴,殷勤地希
望他们能再坐一会儿。
“不行!还有个正式会见必须参加。”成浩看看表,叫他们快去找把伞。
他又重在桌旁坐下时,正碰见对面凌云讥笑的目光:
“好一个事业欣欣向荣的董事长!”
“现在都兴办第三产业,他们也给我挂了个名。”成浩望着窗外漫不经心的回
答。这才发现天地混沌一片,四周楼房全都隔山隔水似的迷朦……奇怪!今天的天
气怎么也透出几分蹊跷来?
想到刚才捉襟见肘的狼狈样儿,凌云觉得受了捉弄,满腔不快:“哼!我最不
喜欢到处摆阔的人!”
“我并不想讨你喜欢!”成浩说得更加平淡了,“这个饭店开张后我还没来过,
原以为他们并不认识我,正好借此考察一下经营作风和服务态度……”
“你的微服私访压根儿无法成立!”凌云气咻咻的站起身来:“像这样派头十
足的董事长,走到哪里也会被人认出来!”
好长时间没人敢这么狠叨叨地对自己说话了!成浩丢掉刚才的不愉快,接过服
务员递上的一把雨伞,笑吟吟地斜了怒容满面的凌云两眼。
“就这么一把雨伞。”他走到门外撑开伞,迎着雨势转转伞柄,红色的伞面立
刻飞溅开活蹦乱跳的雨珠儿。“好在雨还不算大,小姐,挤一挤吧!”
凌云走入红光闪烁的小圆心里,傍着那个身姿挺拔步履矫健的男子,一种梦中
的境界豁然开朗——两人这样真实贴近地沿着一条胡同静悄悄走去的情景,会不会
同样长长地延伸向记忆的尽头。
成浩却以为她仍在生气,便一手擎着雨伞,一手轻轻伸过去友好地拍了拍她的
肩头。
“不要那么不高兴!不要那么不痛快!今天我是破例请你吃饭!”
“哼!要私人掏腰包还差不多!”凌云斜了他一眼,“正因为占公家的便宜,
老天爷才用这场雨来惩罚我们!”
她说得那么有趣,成浩忍俊不禁。
“你不相信吗?”凌云把手伸出伞外去接了几滴晶莹的雨珠。“暴风雨是天神
的愤怒,想要荡涤人间的肮脏;而小雨却润物细无声,给大地注入柔情,让世界保
持清丽……”
成浩抬起眼帘,见那冲激在伞顶的雨水仿佛已染上红色,和时时跃入眼际的纱
巾结一般鲜明眩目,弥漫成一片轻柔的红色云烟。他朝后仰了仰头,打算摆脱掉这
突如其来的温馨,就高高擎起那把伞转动着。顿时,红雨化作晶莹的水花翻飞开去,
夹带着色彩艳丽的亮珠儿……
“你的话不乏诗意可又充满了火药味儿!”他眯细着一双眼睛,“你这个人很
特殊哇!——我看我们俩一见面就要爆发战争!”
想起初见面的情景,凌云不觉得两颊绯红,朝伞外挪了挪身子。成浩觉察到了,
把伞移过去一点,任雨水淋湿了自己那半身毛料西服。
两人各怀心事,不再开口,只听得雨点子滴滴答答色浓意深地击打伞面。那光
景,真有点咫尺天涯的味道……
凌云依旧记得最初的一瞥。
那是首都十月的黄昏,夕阳给一间老式客厅投去最后的余辉。成浩斜倚五颜六
色的窗格旁,两肘抱在胸前,冲她毫无表情的欠了欠身。
这是个出色的男子。他有一副足以表现出男人力度的一米八十公分高的身材,
和一张在微微后掠的黑发下显得气宇轩昂的前额。这位总经理穿着剪裁合体的银灰
色西装,那种身藏不露的高贵气质,使他在今晚一群着便装的男宾中有如鹤立鸡群。
他意识到凌云正用眼光在挑剔自己,立刻不失时机地表示:很高兴认识她,她
那位尊贵的表亲京生成天把自己漂亮的表妹挂在嘴上么!他说一口标准国语,线条
清秀的嘴角总是浮现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神采飞扬的黑眼睛里却不时闪过一丝嘲
讽。
常来北京的凌云也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不到四十岁就是一家全国性大公司的
总经理,毕竟在首都也不多见。表兄执意要为她引见此人时,她便没多作推辞。待
看到传言中这副心骄气盛的模样,她突然觉得全无兴致,只随口答一句:乡下来的
小表妹吧!在今晚的聚会中,凌云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外省来的灰姑娘,与这满
屋子的人格格不入!
就这样,两人一相逢便有剑拔弩张之势。
“哎,你们这么唇枪舌剑的,难道就不累得慌?”当晚聚会的主人京生突然走
过来,他在旁边听了好一阵,对这两人都不愿得罪,便笑嘻嘻地岔开他们,叫凌云
跳舞去。
她那晚的兴致很高,跳了一曲又一曲,但对舞伴的挑逗却时时答不上来,只用
匆忙的眼光不断巡视:
哦,那个男人正安之若素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周围簇拥着不少女宾,而他那
副淡淡的神情却耐人寻味……
他起身走到一堆正谈得眉飞色舞的男人旁边,招呼声立刻从四面八方投过来。
他一一漫应着,和别人简略的交谈着……但在这副如鱼得水的景象背后,仿佛仍隔
着一层难以融化的坚冰……
冷不防这傲慢的男人又走过来,还不等她作出任何反应便迅速递出一张名片:
“再来北京时给我打个电话——愿为你效劳。”
他从容不迫的说完,独自走出客厅。
凌云望着那个像白杨树一般笔直的背影,深深透了口气……
与米兰纺织工业财团的谈判进展缓慢。意大利的印染设备是世界一流的。这次
中、意双方准备合资在大连建立一个全国规模最大的丝绸印染厂,但一涉及到技术
估价或印染助剂的持续进口问题就陷入僵局。成浩礼节性的结束了会晤,把继续谈
判的任务交给了善于周旋的总经理助理杨之刚。
踏进三楼部里的大会议室,成浩心里沉甸甸的。王海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生产司又是和自己公司接触频繁的部门,两人的交情可想而知。对于朋友的私生活
他一向是既不赞成又不干涉的,但今天这里的气氛却使他不以为然——从到处窃窃
私语的神态中可以发现许多幸灾乐祸的情绪,不少人抱着兴奋的期待,似乎在等待
一场好戏的开锣!也许还会有人推波助澜,落井下石?……成浩见一时半会儿开不
成会,给纪委书记丢了个眼风便悄悄溜出去。
四楼计划司的司长办公室显然过于拥挤,铁锈斑驳的文件柜,式样陈旧的办公
桌,只有靠墙置放的沙发豪华别致,标明主人应有的身份。
“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从堆积如山的文件背后
抬起来,王司长隔着镜片打量着眼前的同级晚辈。
“难道随便坐坐也得预约?”成浩轻轻掸了掸沙发面,才两手对抄着坐下。
“上午你们林杉也来此坐过,我早就料到了你的态度。”王司长淡褐色的眼睛
带着一星半点儿征询的神情:“要不就两家会签,合发那个订货会的通知?”
“瞧!想利用别人打出杀手锏时,态度多么端正!”成浩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
“平常上门恐怕就轮到我们求爷爷告奶奶了!”
“小老弟,你就是部里的佼佼者!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王司长诡秘地摇
摇头,“只怕我们巴结不上呢!”
这话简直在含沙射影了!成浩装没听出,却把那叠报告放在桌上轻描淡写地说,
谁巴结谁?还是用这个来作试金石吧!
王司长一看到标题就似闻到了不祥的气味,直抽鼻子。
“哎呀!这件事牵连众多,部里、省里、州府都涉及到了。既然是刘涛秘书转
来的,还是直接找上面吧,我不便发表意见!”
人家早已听见了风声,连个模棱两可的意见都不肯给。成浩豁达地收起报告,
流畅的语调增添了一丝嘲讽:
“是该仔细看看再表态,里面正好触及到令贵司焦头烂额的原料问题嘛!我一
直奇怪你们为何不开发新资源,这种大有潜力可挖的项目也轻轻放过?”
“这个你就不懂啦!毛纺原料本身就是个轻飘飘的问题。”王司长一副倚老卖
老的腔调,“羊毛市场多稳定!什么长兔毛啊,牦牛绒啊,谁知道开发出来前景如
何?地方上愿怎么干就怎么干吧!计划部门可得脚踏实地,不能承担那个风险……”
“看来原料开发的渠道在你这里并非畅通无阻啊!毛纺设备的销售手续将一直
麻烦下去呐?”成浩的语调尖锐起来,目光如探照灯罩住对方。“先被别人瞄准了
这个市场,再来个纺机大战,咱们可是铁路警察,管不到那一段——我的肩膀再宽,
也同样承担不了那个风险!”
对方一愣,镜片后的眼珠转了又转,连连问:“那么你的意见呢?”
成浩这才把自己深思熟虑的看法和盘托出:这几年改革的基本要旨是中央放权
让利,但地方上往往拿到点儿权就滥施滥用,又怕造成整体失控的局面……
“总之,通过行政手段协调处理多方关系正是你们的工作,别把我们这些负重
的公司也拉下水啊!企业还要完成生产计划和销售任务呢!”
王司长脸上的表情忙乱了一阵,最后所有的线条又都凝结了。
“到底是喝过洋墨水的,一番话无懈可击!但我也得把话说到头里:文件还照
样发——这是分管计划的副部长的意见,咱们先来个瞄上不瞒下,今后再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
成浩已深知对方已临近退休因而疏于职守,作出这么大的让步该见好便收了。
他抖抖裤脚站起来,立刻跟上一句:“那么让林杉过来一道起草文件吧!”
他步调轻快地下着楼梯。跟部里的各个行政单位打交道最令人头疼。司局和公
司平级,谁买谁的帐啊!不是借助T省的这块敲门砖,也许十天半月都协调不出这个
结果来。
三楼分管生产的副部长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小秘书正在
外屋捧着一本《内参》看得津津有味。
成浩走过去轻声问:“老爷子在吗?”
年轻人咧咧嘴笑了。一帮小秘书背地里都把这个又年轻又帅的总经理视为人生
楷模,连那股子傲劲儿和说话时的嘲讽表情也时常被他们模仿。
“老爷子上午出去跑了一圈,待会儿还要开党组碰头会,正抽空打盹儿呢,现
在进去正好。”
成浩早已摸透了这一层次领导的心态和脾性,如何与他们打交道简直是门艺术。
因此进得屋去不声不响地端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注视着办公桌后面那一堆庞大的身
躯。而顶头上司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此时也半睁半闭地透出几分警觉,双方又开
始了那种暗含机锋的语言较量。
刘涛坐在柔软舒适的椅子上,似乎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你父亲近来身体好吗?”
“他很好,谢谢!”有个在国务院工作的父亲,尽管已经退居二线了,照例是
每次最先涉及的话题。
副部长仍旧一副懒洋洋的派头,谈话就跳跃着进行了:“听说部里开会,你总
是点个卯就走。次数多了影响不好吧?”
“公司与机关不同,没有那么多时间开会、听报告。”成浩答复的很干脆,语
态却恭敬温和,犹如绵里藏针。
“年轻人,不要放松了思想教育!现在正到处发现新问题。听说生产司出的那
档子事儿吗——今天医院又来过电话,要是那个女人真治不活了,他恐怕就得锒铛
入狱!”
成浩没有兴趣谈这个问题,小心翼翼地避开去:“改革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
匣,各种新观念新问题也纷纷出笼。不过刘部长应该相信,我识别真假马列主义的
能力还是有的!”
以最后一句话含义深长,刘部长懒散的目光顿时转为尖锐。
“那么今天纪委开会,你为什么不参加?”
成浩心里一惊,就是有耳报神也不会那么快。连忙微笑着解释:因为刚出国回
来,实在拖不开身。
这话并没有消除上司的怀疑,那一双稀疏的眉毛抬得老高。
“你时常外出,不在家里主持工作,听说还搞什么现代化管理啦,就不怕有人
在底下策划颠覆或阴谋政变?”
“怕有什么用?如果人事司长的工作效率再提高一点,也不会半年多的时间让
我一个人超负荷运转了!”
成浩的思路同对方一样敏捷,回答的也很圆滑。他还趁机提出:杨之刚的资历、
能力都够了,由他负责进出口贸易最合适,再从基层选一、两个熟悉行业管理的人……
副部长一只胖胖的手有节奏的敲击着平滑的桌面,却始终不吭声。成浩心里明白:
杨之刚的背景后台都不过硬,而调人进来这步棋,恐怕都在虎视眈眈了。便开始思
忖绕了半天的那件事如何提及。
恰巧刘涛无意识的瞥了一眼手表,问他还有什么事。
“哦,请您看看这份电话记录。”他觉得还是先不发表意见为妙。
副部长接过去淡然地一瞥,额头的皱纹严肃的集中了:“是不是也给地方一点
儿自主权?有些事情我们还是不要干预太多吧!”
“既然如此,我不明白部里为何把要分交审批的权利重新收上来,将纺机列为
进口一类产品?”成浩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副坦荡的神情下有意流露出重重的忧虑
和感慨。“唉!我们这样代行政府职能的公司,又要完成年度计划,又要负责行业
管理,抓权放权都是两头为难呀!”
“哼!可是你们也因之享受了许多好处!”副部长把那份电话记录仍在桌上,
口吻有点儿酸溜溜的,“什么奖金呀,第三产业呀,我看你们比机关还红火!”
成浩意料不到有这个回答。看看时间不多,只得打出最后一张牌。
“刘部长,最近国务院刚下发一份文件,为了限制特权作风,所有上报主管部
门的函文一律应在收到后十五天内及时处理。这几年中央财政收入不断减少,但重
复投资浪费人力物力的现象却比比皆是!T省纺织厅后文否前文的理由并不充足,而
且另一份报告又姗姗来迟,您看……”
那双浮肿的眼睛又合拢了,稍顷,副部长慢吞吞的睁开眼皮:“有什么办法呢?
我们要干四个现代化的决心很大,而现行机制的运转速度却很小……”
“还是请刘部长签署个意见吧!”成浩把桌上的那页纸往他虚胖的手边一送。
刘涛潦草的签着字,气色不好的脸上出现了另外一种表情:“听说你没在部里
要房子,就一直住在戴部长家里?”
成浩站起身,眼睛宁静地随着那只手的动作而转移:“刘部长,自从戴琳的父
亲调任这个部的第一把手,我已多次要求调动工作。现在就再一次提出申请。”
对方像是漠不关心地把笔放回插架上,问他想调哪儿?去干什么?
“我在日本和美国研修过企业管理,有几个学院想聘我去教书。”
“教书?这不符合你的性格吧?”刘涛夸张地挥挥手,不以为然地说,“你是
最近选出的全国新长征突击手,又是我们部里树的青年企业家标兵,怎么还有些不
切实际的想法?”
戴琳的父亲调任时,成浩还在国外学习。本来这调任是过渡一下,拿到个正部
级待遇就离休,不料岳父当真有点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劲头。然而部里多少年盘根
错节的关系,岂是一个外来人三拳四脚便能踢打开的!六个各行其是的副手和一帮
各村其帜的诸侯已经够他老人家对付了,反又因为这层相互掣肘的关系使问题更加
错综复杂,每每给彼此的合作增添难度。翁婿两人回到家里便都神情淡淡的,绝口
不提部里的事,就连原先那种融洽的相处也因之生分了。
成浩心情沉重地迈着一道道台阶时,脑海里层层过滤后只留下一个切合实际的
想法了:得打定主意另择办公地址。
他回到自己公司,吩咐小赵带凌云去办分交手续。自己翻阅了一会儿文件,又
打了几个电话,到底放心不下,信步也跟了过去。
凌云已经办完公事,正跟李清华谈笑风生。
“看来凌小姐搞起外交竟是全方位的!”成浩踱进去,笑望两个人。
“成总,你还不知道这位女士的嘴蛮厉害!”李清华忙站起身来,“我一再告
诉她,这事体总经理特批了,可她总逼着我也表个态!”
凌云仍坐在椅子上不动,笑盈盈地举起一只手,煞有介事地说:“总经理么,
他日里万机,无法事事亲躬,什么事该办什么事不该办,岂能明察秋毫?我看他就
应该来个权力下放,让具体办事人员酌情处理,最多报他审核批准,日后若是除了
什么差错,有了什么麻烦,总经理自然又该义不容辞地担当起责任来。这样才能在
你们公司里创造出一个人人心情舒畅的工作局面,有利于四个现代化的建设嘛!”
“成总,听听他这番话!”李清华也是个厉害的角色,立刻笑嘻嘻的评价:
“活脱脱是要把我们公司上上下下都一网打尽嘛!”
“哦,我可不是危言耸听——事关我的饭碗问题!”凌云站起身来,面对成浩
说:“成总,国内配套设备还要在一个月之后的定货会上去签合同,若是谁走漏了
风声,就会前功尽弃!咱们是否订立一个攻守同盟,以便永不翻案?”
她在那里故弄玄虚,成浩内心才真是明察秋毫。这个女人倒挺聪明!
“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嘛!”他走过去意味深长地瞥了凌云一眼,含笑把那份电
话记录交给李清华。“这上面有刘部长的亲笔批复,你存档备查;然后先给T省纺织
厅去个电话,通知我们的处理意见;还有,记着告诉林杉,开定货会时给这位女士
和她的同谋特别保留名额。”
李清华接过那张薄薄的纸页,转身打趣凌云:“看成总对你多关照!”
“谢谢各位的关照!”桂云却在一旁涨红了脸,“对不起,我该告辞了!”
说完,她对两个人都不再看一眼,就气昂昂地走出房间。
快到走廊尽头时,老梁眉眼笑作一团的拦住去路,机枪扫射般地喷过来一串热
情:“称就是成总的表妹吧?中午就听说你来了,事情办完没有?这就回去吗?外
面还下着雨呢,要不要派车送你呀?”
凌云收住脚步,正待没好气地把这人顶撞个大跟头,身后却传来一个冷静的声
音:“不用,她坐我的车回去?”
转回身,只见成浩正在身后。并让她在大厅先等一会儿,自己去收拾东西。
空荡荡的大厅几乎总是沉寂无声,只有两个电梯门不时打开,吐出一群群言谈
不凡踌躇满志的人物。这地方高深莫测,足以摧毁许多初涉此地者的信念,如果不
是成浩从中相助,自己凭什么稳操胜券?
她刚想到入神处,耳旁响起一阵脚步声。只见成浩不乘电梯,正沿着高阔的楼
梯台阶而下,黑色的风衣瓢飘逸逸,仿佛一阵寒风穿堂袭来……
“你把雨伞忘到客厅里啦?”成浩已走近他身旁,一道安详的语声把她从迷茫
中拉到现实。
凌云一甩长发,原先准备好的话,吐出去才知道是那么苍白无力:“其实你好
不容易才说服副部长,拿到那个批示对不对?其实我刚才还替你打掩护,已经是多
此一举对不对?其实我今天要是不闯上门来,事情可能就是另一番结局对不对?”
成浩一声不响地走出大楼,迎着劈面袭来的雨点子掩紧了风衣。那雨虽然小了
一点却毫不间歇,滴滴答答点出了重重的惆怅和叹息……
“看不出你究竟有多大岁数,怎么对什么都这样幼稚好奇?”成浩没有戴手套
便去开车门,一丝凉意透过指尖浸入心底。
“比你小!”凌云跟上来瞪了他一眼,恰好是冒充你表妹的年龄!
“年纪也不小啦,可你并不了解社会!”他冷冷的抿起嘴角,坐到驾驶位置打
开了另一边的车门。“也难怪——知道太多会老的快呵!”
凌云坐进去,“砰”地一声关牢车门,给了对方一个诡秘的笑容:“所以我宁
愿选择幼稚无知!”
真不该让这思维敏捷言谈犀利的女人搭车!成浩发动了汽车,只淡问她一句是
否还住舅舅家?凌云回答后突然发现成浩自己开车,忙问为什么不配司机。
成浩默不做声地注视着挡风玻璃前逐渐密集起来的汽车流,沉甸甸地打着方向
盘。下班的人群如潮水一般涌向街面。
他升上玻璃窗隔断了外界的噪音。生硬的回答有意透出几分冷酷:
“哼!一天到晚见的面孔、听的声音已经够多了!就这会儿功夫可以图个清净,
要是配个不知趣的司机,自己不爱说话倒得听他说,怎么受得了?”
唉!也许你比车外的所有同龄人都更幸运,早已成为意气不凡的一代中最杰出
的人物了!他自嘲的想: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头上好似闪耀着成功的光环,身上
却凿出不少鲜为人知的创痕?思维裁割的七零八碎,大脑也被一点一点的挖空了,
只有内心隐秘的角落里还剩下什么东西,郁郁葱葱的埋伏在迂回曲折的岁月背后……
“原来你不爱说话?”凌云忽闪着黑黑的眼仁,好奇地打量他。
成浩面无表情的扳正了眼前的反射镜。
“我一切都看淡了!你让我说什么?”
“你一切都看淡了,然而你仍在奋斗,并且有自己辉煌的事业和发达的前程。”
她俏皮地耸了耸鼻子,不解地问:“难道这些不值得你开心吗?”
“开心?”她淡然地瞥她一眼,薄薄的嘴唇露出几分讥诮的神情。“烦心的事
儿那么多!怎么开心——你有什么灵丹妙药使我开心?”
“哎!从高处走下来,做一个凡夫俗子,也许就会永远开心啦!”
成浩的手轻微抖了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要做一个刹车的动作了。若不是出于
良好的教养以及尊重女人的习惯,他简直想叫她下车走路!他毫不动容的提醒她,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他就这样活的满好!他喜欢孤独!
凌云觉察到这一点,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到后来竟笑得涌出泪花,直揉
眼睛。
“我早就料到你是这样!只有伟人才会喜欢孤独——你也想上这个台阶吗?我
是否该提前给你道喜?”
这笑声虽好似欢腾的浪花,在冰冷的礁石上碰得粉碎,但那个想深入谈下去的
念头却一再可怕的冒出浪尖。于是成浩便把嘴角抿得刀刻一般,坚决不肯再说一个
字了。
与他相反,凌云力图打破自己无意造成的僵局。至少,她不想和这个男人心存
芥蒂地分手。便把声音放得格外柔和,问在下车前有没有法子使他暂时开开心?
成浩竖起黑眉,瞅了瞅那对秋水般明净的眼睛,有意刁难这个步步进逼的女人。
“今天的天气真邪门儿!这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开着车直打滑,跑不快。
如果身边坐着一个呼风唤雨、驱云破雾的女巫,也许倒挺开心!”
凌云满有把握地拍拍手:“嗨!这正是我的拿手好戏!”
她降下车玻璃,探出头去寻寻觅觅。不久便叫停车!
成浩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才靠边停车。
只见凌云跳下车就冲进一个普普通通的百货商店,再出来时手里已多了个红色
的长柄物件,远远看去像是退休老太太练操用的那种长剑。
他不禁在喉咙里嘟哝一句:难道真要来个设坛祭天?
那边凌云手一抖,红光一闪——原来又是一把雨伞!
“瞧!这就是我的法器!”她赢着满天飞雨捻动伞柄,在风中旗帜般地招展着……
“荒唐!”成浩觉得这两个字还不够劲儿,又加添道:“不!简直是荒诞!”
“我有个不带雨具的习惯。雨小就沐浴几点生命的甘露,雨大就钻进商店去买
把雨伞,向老天爷发出个警告:尽管下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天爷无可奈何,
只好露出笑脸。如此与天奋斗,往往其乐无穷!”
她信心十足的收起伞上车,成浩却疑疑惑惑,重又发动了汽车,忍不住暗自想
笑。
“原来有人这么大了,还在巴望奇迹!”
“说得好!”凌云兴致浓厚地望着车窗外,“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奇迹。
但只有盼望奇迹也相信奇迹的人,才能永远保持生命的活力!”
成浩的嘴角又撤了下去,眼睛里却掠过一丝笑意。这个新结识的女子身上分明
有着丰富的人生乐趣,就连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也说得这般生气勃勃。
他把车驶入一条熟悉的大道,只顾沉思而没注意到天空中飘着的雨点儿逐渐稀
少了……这条大街,还有这条静静的小胡同,他曾来过多次,唯独此次心神不定……
“哎,你看!”凌云的一声喊叫打断了他的遐想,抬头捕捉到挡风玻璃前那几
道绮丽的晚霞,他简直难以置信。
“怎么样?”她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得意洋洋地笑着:“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成浩忙又降下玻璃窗探出头去:雨果真停了!天地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反而越
清亮光华……
“真神了!”被这一派清明所震撼,他不由自主地把车停在胡同口上。
不约而同的沉默。天地在两个人的若有所思中一点一点地飘远……
凌云悄悄打开车门,轻轻跳下车去……
“你又忘了一件东西。”车厢的阴影里,成浩静静的看着她,一双眸子闪闪发
亮。
“送给你作纪念吧!”凌云隔着半升半降的车玻璃扬起一只手,那语音似从天
外飞至,“记住T省有个呼风唤雨的女巫,需要时,可来借东风!”
成浩利落地甩了几下方向盘,毅然决然地拐了一百八十度大弯,没有回头看过
一次。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捉摸今天这个奇妙的日子——这是1987年的第一场
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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