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城厢的城隍庙一直香火鼎盛,用“人山人海”这个词来形容也绝不为过。
七、八年前的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几乎将这处风水圣地付之一炬。后来,上海
滩炙手可热的黄大亨又募捐重建了城隍庙。至于在此募捐中又饱入私囊多少,那就
只有天知地知了。
如今,换了钢筋水泥的城隍庙香火更见鼎盛。
专程来烧香拜佛的各路善男信女忙着去各个殿宇拜会各路神仙。巴望养儿子的
去拜送子娘娘,贪生的去拜东岳大仙多拨几年阳寿,做了亏心事的去求阎王爷,闹
眼睛的去找浑身是眼的眼光大仙,出痧的去求痧神。
总之,不论生老病死,妻财子禄,还是牙痛脑热,都可以在城隍庙找到对应的
神仙。
那些不为香不为佛的俗男俗女,则多去得意楼、宛在轩,品香茗,用点心,扯
山海经。
张若海一行人出现的时候,却是相当的惹人注意。两个青春少艾多姿多彩的女
子再加上两个仪表不凡的青年男子,本已是牵引了不少的视线,但更主要的是,四
人的前后,又有浩浩荡荡的两班人马,前面开路,后面护驾。
两旁的路人忙不及地闪避。
一路上带着这么长的“尾巴”,若冰又厥起嘴来。
“巫大少爷,你是来游城隍庙,还是来摆龙门阵?这么多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还能看见什么?”
巫慕云连连道歉。保镖们拉远了距离,但仍然远远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如
影随形。
张若海问他:“你每次出门都要这样前呼后拥?”
“我并不常出门。”
张若海扬起一道眉。
“我很少出来走动,也很少朋友。”巫慕云自我解嘲地微笑,“我一无所有,
穷的大概只剩下钱了。”
“那还算是穷人中比较幸运的一种。”
四人中,张若海对城隍庙本来是极熟的,来也是为了妹妹,所以并没有太大的
惊喜。
慕容呢,她并不在乎游的是城隍庙,还是南京路,只要是和张若海在一起。初
春的风轻轻地拂着她的裙袂,沐浴着温和的阳光,悄悄凝睇自己身边心仪已久充满
活力的青年,游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
四人中最喜出望外,目不暇接的居然是张若冰和巫慕云。
若冰自小就随哥哥远渡英伦,对上海,特别是老城厢的城隍庙的记忆可以说是
差不多都烟消云散。所以,这里的一花一草对她来说都是新奇别致的。
真正让张若海好笑的反而是巫慕云,完全是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两只
眼睛根本不够用。
这边厢为江湖艺人表演的扯铃、吞剑、刀砍胸脯,目瞪口呆,那边厢为小商贩
的油豆腐浅粉、清炒田螺、酒酿圆子、热栗子驻足不前。但他都只是远远地站着,
津津有味、垂涎欲滴似地看着,并不近前。
前面一群男人蹲成一个小圈,人头攒动,朝一个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心痒难
熬地。一个黑眉鸟眼的人敲着小锣还在四处兜揽客人。
“西洋镜,西洋镜,一角小洋!保管新鲜热辣!”
一转头,他看到了巫慕云,眼睛一亮。
“这位爷儿,有最新到的洋片,包你大饱眼福!”
巫慕云拉开他兜搭上来的手:“什么是羊片?”
小贩眉毛一掀,故作神秘地低声说:
“最新全套的西洋大美人出浴图,保管新鲜热辣!”
巫慕云脸色“唰”的一片通红,窘迫地连连摆手:“不看,不看。”
“哎,要是您不喜欢洋妞儿,还有中国古典大美人呢!潘金莲色诱武而叔!这
位爷儿,不满意不收钱,怎么样?”小贩认准了眼前的是一个没开过荤的阔少爷,
便使出了烂打死缠的功夫。
巫慕云尴尬狼狈得不知所措。一个人适时地走过来,推开小贩,拉走了他。
巫慕云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一转头立刻接触到了张若海微笑着的带着揶揄的眼
神。
这个倨高自傲的堂堂大少爷竟然十分羞涩的低下了脑袋,脸上一片红通通。
张若海暗暗叹息了,这个巫少爷像是童话里的玻璃人,一旦走出他的堡垒,接
触到真实的社会,他所有的才智立刻变得无的放矢,他对人情世故几乎是一窍不通。
有时看他顽固得傲睨万物,简直想痛打他一顿,但有时他又单纯得简直是混沌
未开,一张白纸似的,让人啼笑皆不是。
张若海望着巫慕云腼腆窘迫的面孔,心底涌上了一种复杂莫名的情愫,几分怜
惜,几分同情,还有,几分喜欢。
前面围着一个测字算命摊,高高地挑着一个幌子:“谢天机”,两边写着两行
字:“半边日出半边雨,也是无晴也是晴。”
若冰一下子来了兴致,跑到跟前。见案桌后坐着个干瘦的老头儿,笑眯眯地摇
头晃脑地自言自语。
若冰指着那两句诗问慕容:“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这是借用刘禹锡的一首诗,意思是,一边天空出着太阳,一边天空下着雨,
所以,你可以说它是晴天,也可以说它不是晴天。”
“噢,那不就是说,凡是也可说‘是’,也可说‘不是’,对不对?那还算什
么测字?那还不如改一下,叫‘一边瞎测一边测,也是不是也是是’。”
周围的人都笑了。她趁势挤到前头,放下一块洋元:“喂,老头儿,就给我测
这个‘也是无晴也是晴’的‘也’字吧,听听你能测出什么花样!”
老头儿捋着胡须,笑呵呵地看着若冰。
“这个‘也’字,是‘之、乎、者、也’的‘也’,是个语助词,没什么意思,
但又少不了。丫头,你一生都做不了主角儿,没有什么建树,只能给别人做下手,
出家前从父,出家后从夫,但是幸福可待也。”
“咄,‘之、乎、者、也’就是要给别人做下手了吗?岂有此理。”
“我也来测测这个‘也’字。”张若海微笑着说。
老头儿打量了一眼张若海,摇头晃脑地说,“这个后生说的‘也’,是另外一
个‘也’字,是加水即成‘池’,有‘马’即可‘驰’的‘也’。”
“‘也’字还分两种?”
“只要加以时日,机会一到,你就是前途无量,水路陆路皆通也!”
“这是什么测字?”若冰不满地叫,“我的‘也’就是一辈子做别人的下手,
他的‘也’就是‘有水即成池,有马即可驰’?”
慕容含笑说: “一个字会有两种说法, 老人家也殊不简单。我也来测测这个
‘也’字,可好?”
“你这个‘也’字和他们的不一样。这个‘也’,是‘地’字没有了‘土’,
‘他’字没有了‘人’。”
“这是什么意思?”
“家财差不多用尽,身边没有父母兄弟。”
“这回你可揪住你小辫子了,”若冰抢着说,“他还有一个哥哥呢。”
老先生只哼了一声,不予置评,转头看着最后一个——巫慕云。
“年轻人,你是不是也要来测这个‘也’呀?”
巫慕云连忙摇手:“我什么都不测。”
若冰是几乎劫持地把他拉过来:“你也来测测这个‘也’字,让我们看看这妖
老头儿还有什么解数!”
巫慕云抬眼望了大家一圈,才犹犹疑疑地问:“那么老先生以为我这个‘也’
字怎么样呢?”
老头儿哈哈哈地笑起来。
若冰道:“你笑什么,这回你没有话了吧?”
老头儿笑得更响了。
“这是我算过的最妙的一个字!这位年轻人问‘也’字,女子立一旁,正是一
个绝妙好字!”
他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她”字。
“这是什么意思?”慕容说。
“当事者清。”老头儿笑呵呵地看着巫慕云。
“什么叫当事者?是把算字当作一回事的人,是不是?那是谁?”若冰转头看
巫慕云,“你清楚吗?”
巫慕云慌忙摇头。
张若海佩服地说:“我们测同一个字,老先生竟有四种说法,也不简单。”
“谢了。”老头儿笑呵呵地,说,“其实,你们的命数都写在你们的额上,测
字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
“别故弄玄虚了,测字不就是把字拆来拆去的吗?”若冰说,“这有什么难?
我也给你测一次!你不是姓‘谢’吗?谢,就是言、身、寸,身在言寸中,言寸是
个‘讨’字,就是说你是个靠嘴上功夫来容身讨饭的人,对不对?”
周围的人都笑了,张若海也笑着摇头:“看来慕容给你上的中文课,还真见成
效!”
“你这丫头,恁的刁蛮!我破一次例,不收钱再送你们每人一句话。”
他提笔,在纸上唰唰唰龙飞凤舞一般,一挥而就。姿势虽然上乘,但纸上的字,
几乎难以辨认。
问离不是离。
问他不是他。
问死何有死。
问爱何有爱。
“这是什么?这么饶舌!”若冰说,“如果这样写,我也会。说诗不像诗,说
话不像话;糊涂不像糊涂,明白不想明白。”
张若海笑:“何必太认真?行走江湖是为了糊口,消遣过也就算了。”
但若冰念念不忘,四人走出很远了,她又想起来:“那老头还没说哪句诗是哪
个人的呢?”
慕容也笑:“江湖术士之言,你又认真起来了。”
她拉着若冰,这边摊子帮她挑一个镯子,那边摊子帮她挑一条披肩。
巫慕云也在一旁看。若冰披上一条鹅黄色的披肩,若在从前,巫慕云必认为这
样的颜色,荒唐滑稽。但在若冰身上,却有着说不出的生动和明艳,连鬓角的汗珠
都有一种朝气。
她岂止是美,简直是流光异彩。滑润的皮肤,浓密的头发,红滟滟的嘴唇。她
的美更在于她的不经意,完全不晓得自己美。
若冰被巫慕云目不转睛的注视弄得面色绯红。从没有第二个青年男子这样明目
张胆地直视过自己。
他的注视,简直是一种冒犯……还是一种喜悦,一种心神荡漾的喜悦。
路边又大大小小的小吃摊档,猪油松糕、酒酿圆子、“猫耳朵”、桂花玫瑰丝
的梨膏糖、松江大米的甜年糕、冰糖奶油的五香豆,还有冷镬里爆出的热栗子。
若冰老实不客气的手挥目送,大块朵颐。巫慕云在她的感染下,也不再拘谨,
像别人一样,坐在路边的木凳上,吃得滋滋有声。
买棉花糖的小贩往锅里浇上一勺糖水,一踏锅底的马达,机器慢悠悠地转动,
化水为丝,清清袅袅地游曳而出,像一团拜言在锅底萦徊,冉冉地,于是一股沁入
肺腑的芳甜便更在空气里,在黄昏中,轻盈盈地荡漾开了。
回去的路上,四个人一路说笑着,安步当车。走在落日的前头,相伴的是若冰
“铮铮”的高跟鞋扣击青石板路的声音。
巫慕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空中来看眼前的这一切的。
残阳弥漫在天际,远处的天垅罩着柔和的雾气,四周掺和着野草和鲜花的味道。
远远地跟在后面的,是巫家的大黑车,一寸一寸地蠕动,像个庞然的怪物。
而自己是在高高的半空中望着自己的,苍苍的暮色曳着树木萧条的影子,天地
鸿蒙一片,像明艳的山水画,但注定是要刻骨铭心的,已铭刻在他的心板上,有一
日要含泪又含笑地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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