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她再次醒来时,眼前被温和的灯光所环绕。
自己是在哪里?意识一点一点地附体了。“百乐门”歌舞厅,撂成整齐的空酒
杯,然后自己醉了,一天一地的雨,一暮一暮,她的意识和记忆都回来了,最后,
还有火车的轰然而至。她动动胳膊,动动脚,身上的零件还都好好地在身上。
她一动,立刻接触到一双焦灼的关切的眼睛。
她怔怔地,有点疑梦疑幻,酒精和疲倦仍滞留在体内,让她头晕目眩。
那人发出声音:“先吃掉这片药,你会好受一点。”
他把药片放进她嘴里,她就着他的手喝了水。
她脑子仍然糊涂:“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在我家。”张若海说。
是了,这是张家的客厅,自己是躺在沙发上。张若海跪在沙发前,紧握着自己
的手,眉峰中锁着深深的苦恼、矛盾,和挣扎。
她想不到自己走了那么多的迂回路,兜兜转转,最后仍然回到了他的面前来。
巫慕云啊巫慕云,她对自己说,识趣一点儿吧!马上离开这里!你是不受他欢
迎的。
她撑着起来,但头是晕眩的,腿是浮软的,脚踩在地上,像是踩在云絮里。
“你要干什么?”张若海一把按住她。
“你说过,你不想再见到我,所以我走。”
“对不起。”他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关节几乎发痛。
“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是我把你带回来的。你居然跑道铁轨上去踩枕木,火车开过来,你还站在那
儿,躲都不躲,我就只好现身了。”
“你?你怎么会在那儿?”
“我已经跟你走了整晚了。”
“你跟了我整晚?”
“是,我听陈讷说,你每晚都是不醉不归,我就开始担心。今天晚上,我让若
冰和陈讷代我值夜班,去了‘百乐门’。我找了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但是接着我就
发现自己是多此一举。你来了,但你根本不看任何人,来了就是一心一意地喝酒。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种喝法,你不是去‘喝酒’,你是去‘醉酒’的。”
“我只是想找个发泄,我甚至想,被别人打一顿,也许会舒服点。”
“你是疯了,我看你在外面淋雨,又笑又唱,满天撒钞票,全身都湿透了,还
傻乎乎地站在桥上吹冷风,又跑到铁轨上踩枕木,我以为你只是醉了,但是当火车
飞一样地冲过来时,你还又傻又呆地站在那儿,我才知道,你已经是神志不清了。
我把你从铁道上拉下来时,你全身冰冷。你一定要这样刻薄自己,你才舒服是不是?
看看你,脸色像鬼,瘦得像稻草秆。你想找人打一顿是吗?现在有人了,我真想好
好打你一顿!”
她望着她,软软地说:
“有一件事,我有告诉过你吗?”
“什么?”
“我真的爱你。”
她的眼睛像雾中的两颗小星,朦胧温柔。张若海感觉像是鼻骨中了一拳,一股
酸涩涌上来,有点酸有点甘,让双眼湿润。
“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是需要很多条件来成全的。”
“但是对我来说,它很简单,我只要能‘去爱’就可以了,我不期待‘被爱’,
也不奢望被‘拥有’。”
她低回地叹息:“我从来没有比这个时刻更想做一个女子。如果可以,我愿用
任何代价,去换作一个普通女子,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近你。”她嘴角现
出一抹微笑,“我会每天追住你不放,盯得你心烦意乱,坐立不安,然后让你讨厌
我或者喜欢我!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子。”
“任何代价?”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你现在就要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了。”
他的头俯下来,盖住了她的唇。
他像是跋涉万里的人捧到了一股甘泉,代着烧灼的,压迫的热力,辗转地深吻
着她。他搜索的热吻夺走了她的呼吸,销魂蚀骨。于是,她不复存在的世界又回来
了,她不复存在的人也回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放开她。他声音暗哑:
“我还自以为是悬壶济世,可以打救天下,现在却连自己最爱的人都打救不了。”
“你刚刚用了两个字:最爱。”她微笑,“我岂敢奢望?如果你的爱是阳光,
只要分给我一个角落就可以了;如果你的爱是海洋,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饮。”
他握紧她的手腕:“我第一次放弃几乎失去了你,你以为我还会再试第二次?
我原以为,只有放弃爱你,才能让你的生活恢复从前的平静。但是刚才,我看着你
在我怀里,苍白又瘦弱,冻得像根冰棍,浑身发抖,我才知道,我做的是一个最愚
蠢的决定。”
她低下头,发现身上穿的不是自己的长褂子,而是一身女装。
“你的袍子全湿透了,我只能给你换上若冰的衣服了。”
她立刻满面嫣红,想到他曾经给自己宽衣解带,她眼光简直不敢和他相对。
眼前的她一身月白色,衣袖略为宽肥,头发短短愣愣的,眼光躲闪,两颊绯红。
她不美丽,但是动人,说不出的婉约,说不出的动人。软玉温香,如一片流动的水
银。
张若海叹息,不过是换了一层身外之物,现在无需任何言语,也不会错人她是
百分之百的女子。
人们的眼光有多短浅!浅得只有一层丝帛那样的深度。
他把她拥进怀里,也一并涌进了她的颤栗和热情,僵硬和柔软。
两人久久地相拥着,久久,甚至没有听到身后的钥匙声和开门声。奇特的直觉
驱使,他转过头,他看到了若冰失去血色的面孔。
已经晚了。若病整个人像根木桩似地定在门口,脸色不会比看见杀人更惨白。
立刻,张若海知道自己已经把事情弄到了最糟的地步。
若冰终于尖叫出来:“你……你……你们在做什么?他为什么穿得像个女人?”
“若冰!”张若海冲过去,抓住她的两只手,想让她稳定下来,“你冷静一下,
我这几天一直想告诉你,现在也是时候了,若冰,‘他’本来就是女人!”
“他是女的?你是说,巫家少爷是个女的?上帝!”若冰抚着头,“不是你们
疯了,就是我疯了!”
“我们谁都没疯,我们都是清醒的,你现在眼里看到的都是事实!”
若冰瞪着眼前这个惶乱无措,既熟识又陌生,似曾相识有完全不识的人。
刺猬似的短发,飘飘的裙袂,如水的双眸,都集于“他”一身,有着说不出的
诡异,说不出的可怕,说不出的荒谬,又有着说不出的……娉婷和动人!
眼前的“他”,还是那个在医院第一次见到自己,就发呆失态的男人吗?这就
是那个顶着风冒着雪追随了自己一整天的男人吗?就是那个自己一直衷心爱慕的少
年翩翩的巫家少爷吗?
她已经不敢确定了,整个人都昏乱了!这太可怕了!太荒唐了!
“如果他是女的,他为什么要一直做男人?如果他不是女的,他为什么现在又
不像男人了?”
“若冰,她和你一样,是真真正正的,纯纯粹粹的女孩子!只是在她有能力反
对之前,她已被安排去做一个男孩子了!”
“为什么?好端端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去做男孩子?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做了二
十年男孩子?”
“我不知道。”巫慕云悲哀地,“从小我穿的是男孩子的衣服,受的是男孩子
的教育,别人当我是少爷。二十年了,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不是男人。甚至见到好
看的女孩,我也会多看几眼。直到一个真正的男人走进我的生活,知道我见到你的
哥哥。若冰,你明白那种感觉吗?身不由己地想去接近一个人。”
“所以,你接近我,接近慕容,都是为了接近我哥了?”
巫慕云无言,只是歉疚地瞅着她。
“那么,你顶风冒雪地兜了大半个上海,去城隍庙陪我过生日,也不是为了我
了?”
“若冰,我只能告诉你,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以前说的每一句也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巫慕云,你既然明知自己的身份,为什么还看着我这样出丑?哥哥,
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还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被她玩得晕头转向,颠三倒四?
你也被她迷住了,是不是?”
“若冰,你冷静一点!”张若海说。
“冷静?哥,你现在居然还叫我冷静?我怎么冷静?不是每个女孩都有机会看
到自己喜欢的男人突然变成了女人,也不是每个妹妹回到家都能有幸看到自己的哥
哥和一个男人抱在一起的!”
眼前的“他”,原来一直是女子!她的样子是在是太恳切,太歉疚,看不到一
点欺骗,虚假。但是,自己所倾心的那个巫慕云呢?像是被眼前的这个人谋杀掉了,
消失掉了,没有了。
若冰感觉自己像是戏里的丑旦,从头到尾只做了别人的笑料,像个傻瓜似地兜
兜转转,一腔的倾慕欢喜全都表错了情。
她冲着巫慕云大喊:“我恨你!我会恨你一辈子!你这个怪物!你不是巫慕云!
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巫家养的一个大怪物!”
张若海看见巫慕云的面孔在一瞬间雪白了,像脚底开了一个洞,所有的精血液
在一瞬间漏得干干净净了。
曾几何时,他也对她用过同一个词!“怪物!”就在她几乎忘却的时候,妹妹
又再残忍地提醒她了。
若冰喊着:“看看你的样子,阴阳怪气,不伦不类,不男不女!你以为我哥喜
欢你吗?我哥不过是一时迷惑,和我一样,不过是对一个怪物的一时好奇!……”
张若海看见自己抬起了手掌,耳边一声清脆的绝响,若冰所有的喊声都嘎然而
止。他看见若冰像被点了穴道一样,定住了,直直地瞪着自己。她脸颊上浮现出鲜
红的越来越清晰的指印。
自己竟然掴了自己最亲爱的妹妹!从小自己对她就像对待小公主似的,保护她,
珍惜她,不让任何人欺负她,而现在,却亲自对她施了重手!
“若冰……”天!他宁愿他一分钟以前,遭受断臂之刑!
若冰已经转身,风一样地跑出门外了。
大敞的门把屋外的雨,夹带着风和寒气一道卷了进来。
“若海……”
巫慕云还没开口,手臂被张若海一把攫住。
他用力摇着她,像摇着个布娃娃似的:“你怎么样都好,为什么要赔上若冰?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你让我成了罪人!别做出这副无辜的样子来!”
他的话把她彻底击垮了。下一秒钟,他又混乱而仓促地把她拥进怀里:“对不
起,慕云,让我去下地狱吧!”
“下地狱的应该是我!是我把一切搅得一塌糊涂!你看我有多失败!在家,失
宠于父亲;在外,失义于你们!既做不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又不能做一个彻底的女
人! ” 她自嘲地笑,笑得凄零,“若冰说得对,我根本是个怪物!你看我想不想
《玉佛缘》里的怪物牛头马面,一边是牛头,一边是马面,又什么都不是,从哪面
看都不是人,只能在地狱里做鬼卒。你看有多像我!”
“慕云!”张若海的心绞痛着。
“我喜欢被人恨。被人恨,好过被人爱。恨比爱更不容易忘掉。”
“没有会恨你。”
“那么你还不快去追若冰?”
“你在这里等我!”
他冲进雨雾里,跑出去没多远,就看到若冰了。
她躲在屋檐下,抱着胳膊不胜瑟缩。
雨丝在兄妹中间织成一张网,他们在雨中无声地相望。
张若海走过去脱下外套,披在妹妹身上。
若冰终于“哇”地一声,扑进哥哥的怀里。
好像又回到从前了,出了什么事都可以往哥哥的怀里躲。但那时小,一团粉面
似的,跌到了再爬起来,都不要紧。但此时已不同彼时了,冰肌傲骨,一跌就是头
破血流。
“哥哥,为什么会这样?我从来没有认真喜欢过男孩子,现在我第一次认真了,
却是这么可怕的一个玩笑!”
张若海心痛地揽紧了妹妹:“这是老天的安排。老天每日的任务之一,就是要
开我们的玩笑。所以,活着就要经受磨炼。”
若冰靠着哥哥的肩上,仿佛慢慢地从哥哥的臂膀中汲取能量。
“哥,我很想恨她,她把我弄得这么苦,但是为什么我做不到?”
张若海酸涩地笑:“那是因为我们是兄妹,我们的心始终都是一脉相通的。”
兄妹俩人回来时,屋内已空无一人。
“哥,这里有一张字条。”
张若海从妹妹手里取过来,飞快地囫囵着上面墨迹淋漓的字句:
平生孤云天共远,
惯坐夜下月同寒。
万事到头皆是缘,
人间天上相见难。
堪笑一场颠倒梦,
漏质怎堪待君颜?
从此飘萧孤飞燕,
再不与红尘结怨!
“哥,她写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漏质怎堪待君颜’?”若冰在一旁着急地
追问着,“她生我的气了?她被我气走了,是不是?”
“她没有生你的气,她是说,她以后不会再生任何人的气了。”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了冰底。
若冰看不懂上面的句子,但哥哥心神俱碎的样子震撼了她。她只看明白了半句:
人间天上相见难!但是,都是在人间,谁在天上?她一片懵懂,但心里突来了一种
不详的感觉。
巫慕云在床上辗转反侧,昏昏沉沉。现实是煎熬,连梦里都是折磨。
她看见自己被一大圈人围着,像一堵厚实的高墙,密不透风。自己匍匐在地,
渺小得像他们踩在地上的影子。人们围观着,指指戳戳,像在看铁笼里的猴子。
“它的样子多古怪,多滑稽,它是男的,还是女的?”
三爷爷、四爷爷和巫家的长辈族人排众而出,指着自己目龇尽裂:
“你让巫家名声尽毁,我们颜面何在?你又有何颜面活着?”
她扑倒在父亲面前:“爹,我很抱歉我不是儿子!我让你枉费了二十年的心血!”
巫长荣甩开了她:“你辜负了我,辜负了整个巫家,可是你又换得了什么?”
她还来不及做声,已经看见张若海向她走来。他在她面前俯下身,他那么高大,
她像个在地上蠕动的小动物。他攫住她的下巴:“你为什么要赔上若冰?你让我成
了罪人!你以为我被你迷住了吗?你错了,那只是对一个怪物的一时好奇!”
一个身影走过来,她还没有看清来人,脸上已落了一记巴掌。若冰的脸在她眼
前晃动放大:“我恨你!你这个不男不女,阴阳怪气的怪物!”
她的视线昏乱了,数不清的人在她眼前交叉变幻,愤恨的,嘲讽的,挖苦的,
猎奇的……
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已经透不过起来了……
她睁开眼,眼前弥漫着火光,吐着浓烟,伸卷着火红的蛇信,所到之处,吞没
一切。房梁,窗棂,衣服,被子,空气……都在火焰中呻吟残喘。她不知道自己是
醒着,还是犹在梦中。火舌卷上身来,她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浓烟呛得她两眼涌泪,
咳嗽使肺部吸入更多的烟。但她没有丝毫害怕慌张,相反却感到了一种窒息的,解
脱的快乐。
屋外好像有无数的人在熙攘着,脚步杂沓。“起火啦!快救火啊!少爷还在房
里!快救火啊!”
火光已经灼灼地映到脸上来,她感觉自己的魂魄已脱壳而出,与赤焰一起狂舞,
登上了极乐之巅,在半空中鸟瞰着火光中的巫家大宅,和芸芸众生的窘迫混乱。肉
体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过,仿佛已羽化成仙。
头顶一声屋梁崩裂似的巨响,那凌空而落的,是山摇地动般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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