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月亮突然在天上膨胀成百万个太阳,司徒强感到自己在月亮引力的强大牵引下,
体内发生了空前绝后的大爆炸。哦,月亮,月亮,你是我的爱情的神抵呀,只要有
了你君临现场的照耀,我就会获得人生最大的幸福!
11
那天司徒强走出枫桥巷后,寻到一条稍宽一点的主要街道,乘中巴车进城。
开始,他的心情被笼罩在离别的伤感中,闷闷不乐,后来,当姑娘的音容笑貌
活灵活现地浮现在眼前时,渐渐地,这次奇遇所带给心灵的美妙感觉就化作了一股
暖流,淌遍了他的全身。
特别是车近枫桥时,早晨的太阳刚好照耀在东方的天际,一团云蒸霞蔚的彩云
如一架巨大的筛子,透射出万道暖红色的光芒,囊天括地地流泻下来,一瞬时,麻
石铺就的枫桥在红光中喧腾起来,灵动起来,通身上下,红得如一座远古高地上耸
立起来的大型石图腾。
哦,红色的桥,如丹的桥,经霜后红如枫叶的桥!
司徒强恍然大悟,枫桥的名字原来得之于这样!
那么,在这么一个红色的、朝气的、充满了生命的律动的桥上,当然应该演出
古代候生的坚贞,当然应该演出秀才与浣纱女的缱绻,也当然更该演出一幕现代的
充满灵肉交织的激情磅礴的爱情!
红色的枫桥与心中的欧阳娇同时化作一股暖流,这股暖流越益澎湃地冲击着他
的心扉,不但冲淡了他心中那缕小小的委屈,也连带着冲淡了他对父母的怨恨,于
是车进东城翠苑路,他下来后就直奔家中。
然而客厅里的父亲一见他,脸色陡然一沉。
保姆林姨却惊叫起来:
“哎呀小强,你的脸蛋怎么搞的?”
“没事,”司徒强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说,“林姨,你休息。”
他提起马桶包想进自己的卧室,却被父亲喝住,声音的严厉,没有丝毫改变:
“去哪儿了?”
“出差……”
“撒谎!”父亲在沙发扶手上用力一拍,因为长年不露笑意而显得板结的“国”
字脸,此时更透出一股肃杀的威严。
母亲从卧室出来,这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妇女,衣着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戴一副银边眼镜,一根长长的镜链从左耳垂挂到右耳,更为她端正的五官强调着循
规蹈矩的书卷气。她没吱声,只是深深叹一口气,坐在了父亲的身边。
司徒强立在屋中央,不吭声。
父亲的嗓门没有减弱:
“不假而走,五天不上班,简直不成体统!你哪还象个国家机关工作人员?”
母亲生气地皱着眉头:
“到底去哪儿了?”
“在一个朋友家。”
“朋友家?说得好轻松。”父亲立刻大声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行为?
你就能够容忍你自己?”
母亲摇头说:
“我们还要怎么给你讲,前途是你自己的,你得对你自己负责,你最终靠得了
我们?得靠你自己!”
父亲喝道:
“一无所长,你就打算这么混一辈子?”
母亲焦虑得很:
“叫你考研究生,你不肯,你就没有一点紧迫感、危机感?你就不怕被淘汰?”
父亲越说越气:
“不考研究生就自学成材嘛,至少也该把自考的本科拿到手,以后争取到农校
去教个中专,教你的化学,也好啊。你甘心当一辈子碌碌无为的办事员?”
父亲哼了一声,口气是从来一贯的不加掩饰的鄙夷:
“难怪跟一个高中毕业的服务贝一拍即合,没层次。告诉你,如果你再要坚持
不改变,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们的态度是永远不会变的,既然你无视这个
家庭,家庭也只好无视你!”
司徒强就这么默无声息地站着,忍受着父母亲左一句右一句的数落。从小到大,
他挨骂是挨够了的,不是被喝斥,就是遭嘲讽。在他的记忆中,他没有被父母理解
过一次,完全以他们的意志来规定他的一言一行。父母都是五十年代北京农大的优
秀毕业生,只因出身问题,才没能出国留学,但他们几十年来也都做出了成绩。父
亲现在是市农科所所长,母亲当了农校校长,他们的生活道路是奋斗之路,如今是
事业有成,受人尊敬。那么,他们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后代平庸而渺小呢,他们为他
设计的人生道路是:重点小学、重点中学、名牌大学、出国留学读博士,然后是计
算机专家。谁知道他连一般本科也没考上,勉强考了个枫山师专,读了三年化学。
只有两个姐姐是父母的安慰,不但都进了清华,而且先后都出了国。
总之,司徒强在家里永远都是渺小的,卑微的,抬不起头,忍气吞声,永远是
这样一副挨训的模样。
父母的训斥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林姨在喊他洗脸,显然是在提醒他,可以
不必受罪了。他看看父母,他们坐在那里,脸色阴沉而疲倦,他轻轻挪动脚步,走
进自己的卧室,放了包,去厨房盥洗,心里是云遮雾绕的悲哀。
以后的几天,司徒强明显地感到自己的情绪波动很大,他知道不是因为父母的
喝斥,而是来自那个让他无法忘怀的好姑娘。有时候,他陶醉在一种幸福感中,走
在路上也是兴冲冲的,明明是别人碰了他,他却主动地说声“对不起”。可是有时
候他又消沉得厉害,懒懒散散,烦躁不安,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枫桥巷122号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控制了他的全部情绪。有时他觉得太不真实,
这么美丽的姑娘,怎么就让他碰上了呢,那个书生与浣纱女相逢之时,不是有一轮
皎洁多情的月亮吗?月亮在天上人间作着他们爱情的证人,他们在融融月辉中将一
段凄凉而艳美的人生般人历史。而他与火车上认识的姑娘乘中巴过桥时,桥的上空
一片漆黑,他与她虽然懵懵懂懂地修成了一段露水姻缘,但缺了天上多情的月儿作
证,他们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冥冥中的爱神便不予承认,因此随着时间的流
逝,他们的姻缘最终也就会汽化于虚空,如骄阳下的一滴朝露,一眨眼的功夫就蒸
发为千千万万颗互不关联的水分子。
嗨,怎么会这样?!怎么允许它成为这样?!
有好几次,他都冲动得不得了,拔腿就要去找那个姑娘,可在灵魂的汹涌搏斗
中,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野马般躁动的心绪。姑娘不让他再去枫桥巷,那就是有她
的难处,他是一个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能强一个姑娘所难。于是他只好抱紧脑袋躺
在床上,任相思之苦噬咬他的心灵。
一晃半个月。
这天早晨,司徒强起床之后,没精打彩地来到阳台,对面远山之上,一轮红日
露出笑脸,仿佛对人间的生活深为羡慕。而视线所及的东北角,就是那条名叫明月
江的大河了,城西的枫河从西边流来,在那里绕了一个小湾,最终汇人明月江。
宿舍楼离大河不算很远,河边景色,一览无余,河面傍城的一面,有大片的荒
滩,荒滩的一多半,都被清一色的连绵的芦苇所覆盖。河面看上似平缓,却也能感
到河水汤汤的有力流动。几只张帆的木船顺水而下,象剪纸一样富有韵味,另有一
艘机动船“突突突”地逆流而上,却好半天没有移动太大的距离。一个渡人码头上,
人群密集,成双配对的青年男女为数不少,他们肩背手提,看得清还带了铝锅、煤
油炉、水瓶之类,不用说,一看便知是去那个名叫中坝子的小岛度双休日的。
一股深深的孤独感袭上司徒强心头,枫河与枫桥,枫桥与枫桥巷,还有那个萦
心绕怀的枫桥巷122号的门牌号码,都与那个姑娘一起,发疯般地涌人他的脑海里。
不,那不是传说,更不是梦境,那都是活生生的现实,都是他在一个无月的夜
晚的亲经亲历。他与她在火车上偶遇,他们的人生轨迹一经交叉,就成了天地间的
经纬,他们两人就是那经纬交织中心的座标,不管岁月如何变迁,都将牢固地永远
铸在那个位置上!
他一下跳起来,他再也不能忍受了,他非去找到她不可,哪怕只是在门口站一
分钟,看她一眼,说一句话,否则,他真不知道他会不会象个正常人一样活到明天。
一上街他就赶紧买东西,一条“健牌”,两盒点心,这是送给姑娘的。两瓶啤
酒,两听可乐,一些卤菜,两块蛋糕,这是为郊游准备的。他把这些统统装进马桶
包,心情激动地走向汽车站。
12
昨晚上没有接客,欧阳娇一个人在家,睡得很好,今天一早就起来了。只要睡
眠充足,她都早起,起得早她就一定要吃早饭。于是吸完一只烟,就开始洗漱。出
门她总要把自己收拾打扮得既整洁又漂亮,哪怕只是望一下天色就回来,也从不马
虎。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看看表,八点半,会是谁这么早就来了,莫不又
是那头猪?
她既厌恶又紧张。不开,坚决不开。
静坐了几分钟,敲门声又震响耳膜,她不由得仔细辩听了一下,这声音彬彬有
礼,斯斯文文的,看来不会是那个粗野的家伙。她松了口气。那么会是谁?蒋摄影
家?王诗人?也许是。
但是门一开,她却大吃一惊,门口站的,不是那个叫司徒强的年轻人吗?连肩
上挂的马桶包也是那天背的那只,只是脸上的伤痕已经消失,如今这张年轻英俊的
面孔挂着一种激动而拘束的笑容,两眼看着她含着深深的期待。
“是你?”欧阳娇惊奇得象是自语。
“是我,你还记得我,谢谢。”司徒强忙答。
门外有个老女人提着菜篮子经过,探起脑袋直往门里瞧,那张胖脸上,布满了
小市民特有的渴望和疑问。欧阳娇只得赶紧对司徒强说:
“进来”
门关好,欧阳娇没好气地问:
“来干什么?”
“想来看看你……”
“我叫你别来了!”欧阳娇打断他。
“我这样做了,可是不行。”司徒强见姑娘不高兴,小心地应着,恳切的口吻
中有一丝委屈。
欧阳娇看他一眼,沉思片刻,摇摇头,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
“进屋吧。”
司徒强松弛下来。
这间屋子好熟悉好亲切呀,事实上这些天他的灵魂无时无刻不在这里游荡,多
么温暖的小屋,活了二十几年,这是他最最向往的地方。
欧阳娇把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没啥表情。
“谢谢。”司徒强还是深情地点头。
“不过,你只能坐一会,我要出门。”欧阳娇口齿清楚。
“出门?”司徒强好不失望。
欧阳娇的语气缓和了些:
“包放下,还可以坐一会。”
司徒强只好把那条“健牌”拿出来,放在点心盒上,说:
“一点小意思。”
“带东西干什么?”欧阳娇摇摇头。
司徒强不知说什么好了,就去端茶杯,茶很烫,呷了一口,不得不放下。一会
儿又去端,又放下。茶水的热气好象停留在了他的脸上,额头鼻尖都有些许毛毛汗
急急忙忙地往外涌。
欧阳娇到底触动了恻隐之心,脸色一松,就用了一种玩笑的口气好意地提醒他:
“你来看我就抓紧时间看哎。”
司徒强的目光正落在那只马桶包上出神,心里充满着惋惜和焦虑,欧阳娇的这
一声,真还提醒了他,他猛然鼓起了勇气,一下抬起头,连声音也有力了许多:
“你要出门,有重要事情?”
“这和你有关系?”欧阳娇笑了。
“我是说,你可不可先缓一夭?”
“为什么?”
“我今天来,是想、邀请你出去玩……”
“玩?出去?”
“是的,是的。”司徒强不住地点头,“我想请你去效游,到中坝子去。”
“中坝子?”
欧阳娇坐直身子,跷起的一条腿也放下来,两只明亮的眼睛眨了几下,明显地
流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笑意。
司徒强抓紧时机赶紧鼓动:
“今天周末,码头上的好多人在那里上船,简直是成群结队。你看,天气多好,
阳光灿烂,出去玩,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欧阳娇看一眼门口,有一片阳光斜照在天井的砖墙上,明亮亮的。
中坝子,她已经好多年没去了,当学生的时候,几乎年年夏天都要去几次,由
老师带去,同学们在树林里听老师讲故事,在草地唱歌跳舞做游戏,在沙滩上追逐
欢笑,然后等太阳升高的时候,便一头扑进河里,游啊,游啊。这几年她简直象个
妇人似地懒惰了。她喜欢游泳,可再也没去中坝子,只在游泳池游。现在经司徒强
一提,立刻又勾起了对少年时代的怀念。
“可以游泳?”她问。
两年前,中坝子开辟了一个天然游泳场,一到夏季,就对游人开放,可以在那
里租游泳圈、气垫、沙滩椅、太阳伞,甚至泳衣泳裤。可现在阳历的六月初,天气
还不算很热,水温就更低,离开放时间少说还有半个月。司徒强以为她问的是这个
意义上的游泳,就说:
“可能还没开放。”
“什么还没开放?”欧阳娇大惑不解。
“天然游泳池呀。”
“你说的这个,”她笑道,“它不开放,我们自己开放。”
“水冷呢。”
“你怕,你就不游,在岸上给我看守衣服。”
这么说,她接受他的邀请了?这真是喜从天降。他高兴得心儿砰砰直跳,即使
他不会游泳,也要拍胸膛充好汉嘛,何况他的游泳水平绝对可以在她面前表现一番。
他赶紧说:
“到时候看谁给谁看衣服。一会进城我去买游泳裤。”
看来姑娘是个行动麻利的人,她已经起身去作准备了。她换了一套淡绿色的运
动装,显得精神抖擞,一身轻快,健美的身体,亭亭玉立,散发出浓郁的青春气息,
恰似春天里的一棵肥嫩的青草。
司徒强陶醉了,能和这样美丽的姑娘一道出去郊游,这是何等的愉快和幸运啊。
欧阳娇坐在沙发上换旅游鞋,穿好了,站起来走近穿衣镜,端详片刻,满意地
点点头。
13
中坝子是明月江中的一个江心小岛,离城六公里,乘机动船顺流而下,半个小
时就到了。最早这里只是林业局的一个树苗种植园,两、三间小屋,七、八个工人,
荒凉得很,成为风景点是六、七年前的事。
欧阳娇有三年没来这里了,岛上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树林茂密,红色的建筑
远远地掩映在绿色的林间。石头栏杆,校形路灯,两旁花草纷繁,头上回旋着鸟儿
的鸣唱。林子里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或站或坐,或拥或吻,如花一样一朵朵
开放在草丛中,与整个美景浑然一体。欧阳娇好不欢喜,暗想今天幸好与这个司徒
强出来了,这比歌舞酒吧和别的什么地方都要多一种开朗奔放的畅快之感。
最好的景色还在河边。他们穿过树林,前面豁然开阔,倾斜的河岸分为前后两
部分,一半是绿茵茵的草坡,一半是白晃晃的沙滩,再往前就是粼粼闪光的河水。
这时,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撒满了草坡和沙滩,五颜六色的,象鲜花,象贝壳。
欧阳娇激动不已,贪婪地扫视着,竟忘了迈步。
司徒强故意说:
“我们就这么干站着来羡慕他们?”
欧阳娇兴奋地哼了一声:
“走,让他们羡慕我们!”
欧阳娇踏着青草,踏着阳光,轻扭臀部,迈出她的“梦露步态”。
司徒强走在她身边好不得意,他明显地感到许多男人羡慕的目光转而落在了他
的身上。
就这样游行似地走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块空处坐下,欧阳娇两腿长伸,双手后
撑,仰望天空,微启双唇,她穿的是圆领运动衫,领口较低,露出了锁骨,整个脖
子在阳光下,白如奶酪,直看得司徒强心都紧了。
欧阳娇又换了个姿势,侧躺着,一只胳膊支着脑袋,眼睛却望着前面的河水,
脸上荡漾着笑容。
司徒强真想现在就和她下河,她穿上泳装一定美得叫绝。
忽然不远处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
“看啊!是她!”
欧阳娇不由扭头望过去,她看见一张黧黑的扁圆脸,蓄一头长发,正在对她挤
眉弄眼地打飞吻,差不多是在明目张胆地挑逗了。那边还坐了一堆人,其中两个妖
冶的女子在那里粗俗放肆地浪笑。扁圆脸好象在向那些人炫耀什么,只见他就要站
起来了,极有可能是到她这儿来。
欧阳娇连忙对司徒强说:
“走,我们换个地方。”
“去哪儿?”司徒强问。
欧阳娇想了想,干脆离那些人远点,下巴一抬就说:
“河对面。”
“为什么?”司徒强确实弄不懂,河对面很荒凉,空无r人呀。
“游泳,下河,那边方便一些。”
欧阳娇边说边已站起身体,步子匆匆地往前走去。
上游的岛嘴子有一个渡口,一只带蓬的小船悠悠地渡来渡去。
河对面也有一样的好沙滩,只是没有草坡,树木零乱,远不能成其为林,倒是
芦苇茂盛,也算得上一景。
两人下了船,慢慢地走过河滩,一直来到芦苇边。对面的中坝子岛上,人如蝗
蚁,而这边,沙滩空旷,安静得只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
欧阳娇取出泳衣,把牛仔包扔在沙滩上。
“帮我放个哨。”她说。
“真游啊?”司徒强问。
“你怕?”芦苇中传出她的声音。
“水冷哟。”
“那你就坐在那儿看衣服吧。”
其实司徒强高兴得要命。芦苇里发出悉悉索索声音的地方,离他最多只有三、
四米,那晚在枫桥巷122号她家里的那一幕排山倒海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全
身都在颤抖,他想控制住自己,可身体仿佛离开了神经的指挥,不听召唤了。管他
的,他想,放弃了压抑自己的努力。她是一个真实的美的化身,自己是一个真实的
有血有肉的凡人。
想到此,司徒强不免一阵耳热心跳,一股幸福的暖流刹时溢满全身。
她出来了,司徒强只觉得眼前问电般地一亮,尽管刚才他展开了丰富而具体的
想象,但当真的面对欧阳娇的身体时,他还是看呆了。
欧阳娇穿一件黑色的泳装,把皮肤衬托得越发细白滑腻,简直是白得耀眼。她
臀圆肩平,却又有一段迷人的细腰,叫人为之感叹造物主的神工。
她把脱下的运动装折好了放在牛仔包上,站起来拿橡皮筋束那长长的披肩卷发,
然后再拿夹子把它往后脑勺上别,边别边斜乜着他,吃吃地笑着:
“这有什么稀奇的。”
这次司徒强没有不好意思,她的坦然使他感到一种亲热和随便,这焕发了他的
热情:
“你穿泳装是另一种美。”
她笑声更加响亮:
“我不会陶醉的。快去换你的吧。”
换好游泳裤,走出芦苇,见她已经伫立在河边,太阳明灿灿地照在那双笔直修
长的大腿上,反射出一种发亮的釉质的白光,又让司徒强好一阵出神。
欧阳娇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正看见司徒强赶路似的匆匆朝河边走来,他个子
高挑,浅黑,虽算不上强壮,但也很健康,两腿矫健,双臂有力,胸肌分明,而且
身材匀称,相貌堂堂,总的来说具有美男子的魅力。她一直望着他,心情欢悦。他
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双眼还笑眯眯地停在他身上。
“发生了什么事?”司徒强心中喜不自胜,却故作平静。
她莞尔一笑,并不羞涩,偏起头说:
“现在轮到我欣赏你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他学她刚才的口吻。
她咯咯地,边笑边说:
“当时我是闭着眼睛嘛。”
“那么,我还可以吧?”他弯起双臂,紧握双拳,做了一个男子健美表演的姿
势。
她却伸手拍拍他的胸脯说:
“你的胸脯也很结实嘛。”
这话简直把他乐得哈哈大笑,他冲动得差点就要去拥抱她了,而她却已经转身
迈开了步子,但见她手臂一挥,豪迈地一声:
“下河!”
河水清且涟漪,水温很低,两人连声啼嘘,勇敢地扑人水中。
河水缓缓流动,拍打着他们的面部,司徒强不时看一看始终和他齐头并进的欧
阳娇,她的耳朵上面贴一层浅浅的鬓发。那是水流冲刷的结果,犹如飘挂的水草。
额头因为沾了水而显得格外明洁光润,他觉得她的整个头颅真象一件玉雕工艺品,
由于为这个名贵无双的工艺品作映衬,整条河流才显出了水的价值。
是的,在这条河里,从小到大他也不知游过多少次了,唯有今天,他才感到最
富有诗意和激情。
“冷不冷?”他问。
“舒服。”她的声音响亮清脆,象流水。
“真没想到你游得这么好,女孩子中间,少见。”
“你也出乎我意料之外。”
他们向河心游去,彼此不时相视而笑,都很开心。
“别往前游了,回去。”他之所以这样说,一是出于安全,还有就是他放在岸
上的裤兜里有钱。
“虚了?”她逗笑。
“我还有几百块钱,要是衣服被人抱走,损失就惨重了。”
“对对,得回去,赶快往回游。”说着她立刻掉头,边游边说,“我那一身,
也值六、七百哟,进口全棉,一点都不打皱,穿在身上,那感觉就是不同,要是被
人偷走,我肯定会瘫倒在沙滩上,走不回去的。”
听着她说,司徒强啧啧连声:
“我那一身,最多也就值个百把块钱。”
他突然意识到今天自己留下了一件遗憾之事,他为什么就没有买一件漂亮的衣
服送给她呢?不过没关系,还可以弥补,一定要弥补。
“喂,游不动,是不是?”
他定睛一看,原来自己已经落在了她的后面,她侧仰着脸,往回看他,在那里
天真地笑。不等他回答,她那和着笑意的声音再次从水面滑过来。
“虚哥,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她真停了下来,踩着水等他。
他决定要在她面前表现一下了,也不搭腔,头一埋,划开双臂,僻里啪啦,以
标准的自由泳,很快就超过了她。
眼前的一幕是欧阳娇没有想到的,只得奋力追赶,可是当司徒强站在沙滩上时,
她离岸还有十多米。
游到了,司徒强很哥们儿地伸手拉她,她也非常顺从地把手递给他。上岸后她
没说话,只是佩服地对他含笑相望。
一阵风吹来,两人的身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欧阳娇接连两个寒噤,再加一个
喷嚏。
两人手拉手跑回芦苇边。
欧阳娇的心里却淌着暖流,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时代。
他们拿毛巾迅速擦身,再把浴巾被在身上,司徒强突然吼破嗓门般地猛烈歌唱
起来:
“妹妹你坐船头
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爱爱
纤绳荡悠悠……”
吼完这几句,他嘿嘿一笑说:
“驱寒。”
见他面红筋胀的样子,欧阳娇乐得直想在地上打滚,她拍着手喊:
“唱得好,唱得好!继续,继续。”
“遵命。”
司徒强又一次让自己的歌喉响遏云霄。
这一遍唱结束,欧阳娇情不自禁地接唱起来,唱的时候她一直拿含情脉脉的眼
睛瞟着司徒强,唱最后两句时,那简直就是眉目传情了,透露出一种明白无误的期
待和召唤。
“只盼那日头落西山沟
叫你亲个够
欧 欧 欧 欧……”
司徒强热血沸腾,歌声一停,他扑过去一把抱住她,激动地就要亲吻。
然而欧阳娇却一下把脸转开,顽皮地眨眨眼,竖一根指头朝上指指说:
“你看,日头还挂在哪里?”
司徒强好不狼狈,解嘲地笑笑,掩饰心头的失望。
已经过了正午,阳光强烈,到了最热的时候,对岸岛上、沙滩上和草坡上的人,
大多数都撤到林子里去了,也有少数不怕冷的家伙下了河。
“你带来的东西,还不拿出来请客。”欧阳娇忍住没笑。
司徒强默默地铺好塑料布,把食物和酒摆在上面。
欧阳娇拿一只卤鸡爪来啃,她说她最喜欢吃鸡爪,“可以减肥,保持身材。”
她认真地介绍。司徒强却拿起啤酒瓶,咕噜咕噜地猛灌,做给她看的,以示借酒浇
愁。
“没想到你游得这么好。”欧阳娇终于想到了一个安慰的话题。
“这算什么,在大学里,我拿过亚军。”他又喝了几大口。
“哟,原来是大学生,知识分子。”
她说得直率,但表情上的惊讶却是真的。
他的心情有所缓和,还笑了一下,补充说:
“大专,小小的枫山师专。”
“我初中都没毕业,”她一扬手,鸡骨头扔得老远,“十五岁就进厂当了工人。”
原来她是工人。他非常想知道她的身世,于是忙问:
“这么小就进厂,那不成了童工?”
“那一年,我外婆死了,我无依无靠,街道办事处就把我安排进了纺织厂。”
她耸耸肩。
“无依无靠?”他好不惊讶,“你家里人呢?父母?”
“你问我,我问谁?”她完全失去了笑容,声音变得冷冷的。
“可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问,隐隐感到面前这个姑娘一定有某种坎
坷的经历。
欧阳娇把目光从河面上收回,拿起司徒强剩下的半瓶啤酒,象刚才司徒强那样,
一仰脖子,全部喝干,然后扔了瓶子,长叹一口气,冷笑一声说:
“你问我父母?我老实告诉你,我没有父母,那两口子把我生下来,没管过我
一天。外婆告诉我,我一落地,他们就离婚,谁都不要我,就丢给了外婆。”。
“他们现在在哪里?”他急切地问。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连外婆也不知道。外婆不是那个女人的亲生妈,是
后妈、外婆死后,街道办事处要替我寻找那两个人,我坚决拒绝了。我最可怜的时
候,他们到哪去了?别人的孩子被欺负,有他们的父母凶神恶煞地跳出来保护他们,
我呢?只有守着外婆哭。外婆又老又弱,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我,比我流更多更伤
心的眼泪。”
司徒强的心都掀紧了,没有打断她。
“给我支烟。”她说。
司徒强也正想这么做,表示安慰。
她抽了两口,接着又说:
“我外婆老实,那两个人不寄生活费,外婆也没去告他们,也不向他们要。外
公是早就死了的,就靠外婆一个人在家里糊纸盒子挣点钱。我从小没穿过漂亮衣服,
补了补丁的倒是经常穿在身上。但是这并没有阻挡我的身体发育良好,模样长得很
好看,很多女同学都嫉妒我。有一次,我的独唱得了第一名,班上另一个女生得了
第二名,但她不服气,怀恨在心。过了几天,是个星期天,那个女生特地来我家,
把我叫到街上,我看她穿得象大人一样漂亮,很阔,我好羡慕。她看着我,笑容满
面地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条崭新的花裙子,说她刚买的,尺寸不对穿不得,要送给我。
我当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我朝思暮想都想得到一条新裙子啊。就在我
激动得抖抖索索地把手伸过去准备接的时候,突然那个女生把裙子在我脸上一晃又
迅速塞进了塑料袋,脸上也一下了变得鄙夷不屑,就听她冷笑一声,恶毒地说:
‘妄想!你唱得再好,长得再好,你还是没我漂亮!穿你的破烂去吧!’说完得意
洋洋地扬长而去。她都走出枫桥巷了,我才发觉我的双手还那么伸着,象个乞丐。
我羞得无地自容,跑回家,一头扑在外婆怀里,伤伤心心地哭诉了我的屈辱。外婆
除了掉泪,就只有那句话:‘乖,不哭,外婆一定给你买最好看最好看的新衣裳,
穿在我乖乖身上。’可是外婆一直到死,也没实现她的心愿。”
“你怎么是这样一个家?”司徒强的眼睛湿润润的。
“所以外婆一死,我就停学了,我要工作,挣钱为自己买最好看最好看的衣裳。”
她猛吸一口烟,扔掉烟头,长吁一口气,吐出的烟龙随风飘散。
司徒强这才明白,为什么她屋里贴满了服装艳丽的名模,她一人拥有那么大一
座衣橱,那里面,一定有许多漂亮的服装吧。事实上她穿的都很漂亮,而且高档。
“怎么,我的故事打动了你?”她盯住他的眼睛,她已经平静了,口气也转为
平淡。
“我真不愿意这样的身世发生在你的身上。”他没有回避自己潮湿的眼睛,心
里确实充满了同情和诚恳。
“嗨,我今天是怎么了?”她抬手挥了一下,象要赶跑什么似的,“好多年不
讲这些了,我差不多都忘记了过去。来,喝酒,吃东西。不讲这些了。”
她又开了一瓶啤酒。
“你们厂现在效益好吧?”他随便地问。
“我早不在纺织厂了。”她说。
“现在在哪儿?”他有些意外。
“现在在这儿。”她开玩笑的样子。
他想到了她的衣服,衣服的价钱,就问:
“出来做生意了?”
“嗯,做生意。”她沉默片刻,随口答道。
“什么生意?”他太想了解她,有太多的问题要提。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她望着远处,表情淡淡地,“但你不要问了。”
他自然是不问了,他懂得尊重别人,就象刚才,她不让他吻,他就不会由着自
己的性子胡来,虽然心中残留着遗憾。
下午的气温升高,太阳高照,他们早已把浴巾扔在一边,各人身上的泳衣裤差
不多快晒干了。
“走,再游一回。”她站起来,早已没有了忧郁,打趣地说,“走,去游泳,
机会难得哟。”
他们手拉手朝上游跑了一段路,一声口令,双双投入河中。
游了一程,司徒强觉得可以问了,他们玩得这样好,想必她不会再拒绝:
“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
她游了几把,果然回答了他:
“欧阳娇。”
“欧阳?你也是双姓?”他好高兴,大声说,“欧阳娇,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有
点……原因吗?”
欧阳娇闭着嘴噗噗地笑,然后对着河面喊:“我不知道!”
水温并没有升高,因此他们也未敢人游。上岸后,两人手拉手地跑回芦苇边。
日头已经越过中天,他们把东西搬进芦苇,穿好衣服,然后躺下,这样还可以避避
刺人的太阳。
他们懒懒地躺着闲聊,在询问下,司徒强也讲了自己的家庭,他讲得很低沉,
一想到那个严厉的家,他就无法兴奋。
“原来你爹妈都是当官的。”她说。
他告诉她,父母从小对他管得很紧,又保守又固执,以至于他失去了一个好姑
娘。
“我是没人管,你又被管得够呛。”她摇头叹道。
司徒强没做声,伤心的回忆一进入脑海,心里就似乎要流血。
好一阵没听见欧阳娇的声音,翻身一看,不知何时她已经睡着了。他脱了自己
的衬衫,给她搭在身上。
欧阳娇睡得很沉,看来她疲倦得厉害。司徒强想走到沙滩上去,让她好好地睡,
可又舍不得离开,于是干脆一动不动地坐在她身边,细细地、慢慢地凝视她。
姑娘仰躺着,头有些歪斜,湿漉漉的头发散在压倒的芦苇上,在天光下,被青
油油的叶子一衬,显得水润黑亮。她面容平和,一双长长的黛眉如新月弯弯,眉角
几乎伸到了鬓边,又妩媚又生动。她的嘴唇潮湿而殷红,下后特别饱满,如能衔在
嘴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司徒强发觉自己的血液又在血管里大声歌唱,他使劲控制住起伏的心潮,双手
攥得死死地,捏着两把河滩上的细沙。再看姑娘,她呼吸匀称,身体松弛,完全是
呈现出一种信任的状态——就凭了这种毫不提防的信任,他司徒强也不能有什么非
分之想。姑娘的睡相是多么恬静,摆脱了任何世间的纷扰——至少她有着愁惨的童
年和少年——那么,让她就一直这样睡下去吧,世间不该有任何不幸的现实来缠绕
她,她的美丽是她应该获得幸福生活的凭证。
司徒强真不愿姑娘醒来,可是太阳已经由黄色变成了桔红,不知何时靠在了河
对面的山峦上。
他不情愿地推了她两下,她睁开眼睛,看着天空,又看看司徒强,轻声说:
“我睡着了。”
“睡了两个多钟头。”
她坐起来,发现了身上的衬衫,感激地还给他。
“你就这么一直坐着?”她问。
“我就这么一直坐着。”
“该早点叫醒我。”
“不忍心。我真想永远永远,都不叫醒你。”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好象要抓住语言后面的灵魂。
他就又补充一句:
“我希望你永远安宁。”
谁也想不到的是,她眨眨眼,突然眼帘一瞌,头一低,两串泪水滴落下来,象
一串莹洁的珍珠。
“怎么回事?”他惊慌地摇摇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她很快擦掉泪痕,抬起头,露出了笑容:
“没什么。你穿衣服吧。”
他以为是他的话触动了过去的岁月留在她心灵上的伤疤,他为此感到难过,心
想劝两句,一时间辞不达意,也就缄口不言,默默地把她扶起来。
他们走出芦苇,慢慢朝渡口去。他的手臂碰着她光裸的小臂,他下意识地往一
边问了闪,不是不想,而是在这种心绪下,想给她一个尊重的印象,想不到的是她
却一下靠到他身边,右臂一弯,主动插进他的左臂。
他什么都没想,也无法想什么,一股电流倏地横穿他的脊梁,他的心儿醉了。
上船后,她瞥他一眼,似笑非笑的模样。
他赶忙问:
“你要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细,但一点不忸怩:
“今天,我们就不回城里去了。”
鲜血上了他的脸,这正是他想说而又不敢说的,现在一听由她亲口说出来,他
激动得只知道一个劲地点头。他无法开口说话,并且知道此时说什么都属多余,他
只是用手把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他体会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挚情。
哦,枫桥,书生与浣纱女的枫桥!
14
回到岛上,住进渡假村旅馆,在总台时欧阳娇不说话,司徒强犹豫了一下,还
是先开口:
“开两个房间吧。”他向柜台小姐说。
我不应该急躁,他想,现在到天黑还有几个钟头,万一在这期间她又冒出什么
新的想法呢?我要绝对尊重她的要求,毕竟她是一个姑娘。
他们各自开了一个单间,此时暮色已降。
直到在餐厅里用完晚餐,两人之间都没有说过几句话,一种不着边际的局促笼
罩着他们,似乎谁要轻易开口,就可能破坏了某种默契。
刚准备离开时,外面飘进了悠悠的音乐,不用说,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乐曲,在
什么地方。他们只是用目光交流了短短几秒钟,就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他们在舞厅里都跳得很投入,她偎着他,他拥着她,一会儿四目对视,一会儿
两颊轻贴,依然是没有多话。有时候,也来一曲狐步舞,高兴一下,彼此都为对方
的舞技和配合感到满意。但更多的时候,他们都是相偎相拥,沉浸在一种情调的体
味中。
中场休息,乐手们离开乐台,音响里换上了录音,音乐轻柔适度,以利于舞伴
们交谈、休息、欣赏。
一坐四沙发,欧阳娇就把头靠在了司徒强的肩膀,她感到今晚上自己对这个单
纯可爱的青年男子特别依赖,她象一只从来都忙碌飞行的小鸟,已经忘了休憩的乐
趣,今天偶一收翅,才明白在草长莺飞的绿柳中驻脚,却有飞行时无法体味到的更
深一层的生命内涵。她乐于就这样静静坐在这个男子身旁,一直坐到人去楼空,地
老天荒。
但司徒强却站起来了,还小心地把她扶正坐好,他竖起一根食指往嘴边碰碰,
示意自己要离开一下,详情呢,是“无可奉告”。
她理解错了,以为他又要去买饮料,连忙说:
“不要了,你坐嘛。”
住旅馆、晚餐、还有他送的香烟、点心、以及中午吃的那些,再加上舞票和饮
料,今天他已经花了不少钱了,该有两、三百块了吧。别的男人为她花多少钱她从
来是想都不去想,但是今天,她不知为什么就想要为他省点钱。
“我去乐台,”他亲切地说,话音里带着莫大的神秘,“你注意我的一举一动。”
她好奇地目送着他,看见他好象在与几个乐手商量什么。很快,他和其中一个
乐手走上乐台。那个乐手是弹电子琴的,而司徒强竟然拿起一支管乐器,掏出手巾
在吹嘴上揩了揩,然后娴熟地含在嘴上。
莫非他要在这里表演?他会吹那个乐器?
欧阳娇感到一阵新鲜和兴奋。
乐声停止了,主持小姐走上台来,她笑容甜美,声音更甜美:
“女士们、先生们,短暂的休息,也应当轻松愉快地度过,现在,我们特地为
你们安排了一支萨克斯独奏曲,乐曲的名字叫《爱情的故事》。谁没有爱情的故事?
谁不向往爱情的故事?那就让我们随着这优美的乐曲,一同沉浸在爱情的故事里吧。”
司徒强吹响了,电子琴在为他作伴奏。这是怎么口事,他竟会演奏得如此流畅,
那些优美的、动听的、满含情意而又像朋友倾诉般的音符,好象一群群经过特殊训
练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啁啾着,兴奋雀跃地从蔚蓝无际的天空里飞翔而下,它们的
羽翅上托着骄傲的太阳的光斑,它们的鸣唱带着无尽的蓝天的流动,呵,它们就是
一群小小的安琪儿呀,它们是直接来自爱情女神的金发和五指之间,而萨克斯中奏
出的那些优美的旋律,正是它们五彩斑斓的化身。
最开始,舞厅里还有几缕嗡嗡的说话声,可是不一会儿,整个空间里再没有其
他杂音,只有那只萨克斯和电子琴在和谐地叙述“爱情的故事”。当节奏突然加快,
乐曲出现复杂热烈的变化时,听众们竟按捺不住地自发地报以热烈的掌声。当然,
掌声很快平息,因为人们毕竟不需要听掌声而是要听音乐,他们已经被那群快乐的
小鸟缠住了,他们的心灵跟着这群小鸟一起在蔚蓝无际的苍穹里盘旋,寻觅着放置
爱情信物的伊甸园……
演奏结束了,有几秒钟的寂静,然后,掌声象决堤的海浪一样猛烈而持久,连
主持小姐也忘情地跑上台去使劲鼓掌,一时间,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司徒强放下乐器,礼貌地鞠上一躬,然后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到欧阳娇身边,
与她坐在一起,这一下,引来了许多目光向他们的位置投射。
“出尽了风头。”欧阳娇抑制着心底的激动,故意绷着脸,可还是止不住笑盈
盈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迅速点了一下司徒强的额头。
“平时我不这样,今天是为了你。”司徒强简直有点踌躇满志了,“高中三年,
大学三年,加毕业后两年,我有整整八年吹萨克斯的经历。”
“我为你高兴,为你自豪。”欧阳娇柔声说,拿起他的一只手,非常温柔地捂
在自己的两只手掌中。
“只有我父母不喜欢我吹。”司徒强苦笑地说,“讨厌我吹。”
欧阳娇只是陪他叹息一声,身体挨他靠得更紧了。
下半场开始,司徒强要请欧阳娇跳舞,姑娘却突然说:
“我们出去走走。”
今晚的月色很好,一轮冰盘悬挂在孔雀蓝的夜空,象一位高雅的女王,用它的
辉光抚慰着万里山河的大小生命,也照耀着这座幽静的江心小岛。河风轻拂,带来
凉意,林子里树叶沙沙作响,一声声都象情人的喁喁私语。林间的石径边有路灯,
莲花状的,代替着白日的繁花,给小岛点缀着跳跃的光明。
但这时的司徒强和欧阳娇不需要灯光,他们要的是彻底的清静。他们转出了小
树林,来到河边上。
星空下的河水黑幽幽的,远近的草坡也是暗灰色的,只有细沙平铺的沙滩,在
月光下泛着温柔的白色。
放眼草坡上,能看见隐隐约约的东一对、西一对的男女,坐着躺着的都有,一
律都亲密无间,月亮给他们凝固的身姿镀上静谧的辉光,让两个人在夜色中合二而
为一个爱的整体。
这是爱的草地,爱情是温柔的,往往也同时是羞涩的,所以爱情都是在月光下
交融,也大都在月光里成熟。
欧阳娇和司徒强选了林子边缘的一块地方坐下,让月光透过树叶,洒一点清辉
在他们身上。
司徒强靠着树干,欧阳娇躺在他怀里。他感到自己激烈的心跳,美丽的姑娘就
环绕在他的双臂里呀,今晚是有月亮的,月亮是爱情的证人,有了这个证人,他们
的爱情就没有理由失败。但欧阳娇不知在想什么,她象个小妹妹,好听话地偎依着
他,使他不敢随便造次。
“你刚才吹的叫‘爱情的故事’?”欧阳娇仰头问他。
司徒强他连忙点头。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她说,“你讲给我听。”
司徒强咽下一口唾沫,调匀呼吸,轻轻给她讲述:
那是欧洲大陆上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柔情万般,他们漫
步在月色笼罩下的树林里,情话绵绵,情意绵绵,他们亲吻、拥抱,让身体与身体
相碰,心儿与心儿对话,终于刮起了爱的风暴,那风暴比之于北冰洋的十二级台风
还要高飚万分,比之于外蒙古的荒原烈火更要蔚为壮观,他们在风暴与烈火的双重
推拥下向对方献上了自己的灵魂,他们呻吟着把自己的身体铸成对方永恒的爱的基
座……风暴过后,双方慢慢趋于平静,他们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中灿烂无比的群
星,回味着爱的甜蜜……
司徒强讲完了,自己都为自己所讲的故事激动万分。
“抱紧我,司徒。”欧阳娇颤声说道,第一次这样称呼他,也是第一次这样要
求他。
他抱紧她丰满而柔和的身体。
“现在,”欧阳娇凤眼潮润,双颊泛丹,“我让你亲个够,我说话算数……”
“欧阳!”
月亮突然在天上膨胀成百万个太阳,司徒强感到自己在月亮引力的强大牵引下,
体内发生了空前绝后的大爆炸。哦,月亮,月亮,你是我的爱情的神抵呀,只要有
了你君临现场的照耀,我就会获得人生最大的幸福!
他们在爱情的火焰里燃烧,在辉煌的月亮之光下燃烧,这和燃烧是不会在没有
达到顶点时自动熄灭的。羽毛成了负担,在少热的烧烤下褪去,与心灵的坦露相匹
配的,是肉体的终于坦露。青草触摸到了两个年轻人热烘烘的肌肤,树叶在他们紧
张的喘息中发出簌簌的颤栗,连月亮都在一刹那间抖动了一下,因为它听到了姑娘
一句有气无力的呢喃:
“司徒……”
“欧阳!”
司徒强浑身筛糠,牙齿磕碰,觉得自己都要哭了。但一阵更大的风暴在他体内
掀起,他抱紧欧阳娇光洁微滑的肉体,立刻感到自己也成了一股动荡翻卷的热浪……
欧阳娇在一阵晕厥之后逐渐清醒过来,到了关键时刻,她突然一把将司徒强推
开……
火焰逐渐熄灭,理智的司徒强没有表现出不管不顾的固执,他驯顺地躺在一边,
表示出对所爱之人的深深理解。
他们就这么躺着,星空明朗地做着他们的营帐,河水幽幽叙述着他们的爱情,
温柔的月亮伸出凉凉的手指,用银辉抚摸着他们暴露的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欧阳娇把手伸到司徒强的面颊上,轻轻地,象羽毛一样多情,
传达着由衷的安慰和歉意。
“欧阳。”司徒强率先唤她。
“嗯。”她的声音慵慵的,十足的女人味令人怜爱。
“你在想什么?”
“没想。”
“我在想。”他很认真。
“嗯?”欧阳娇的声音有了几分关注。
他把她搂紧了一些,然后说:
“欧阳,我爱你!”
她既没吱声,也没动。
他坐起来,加重情意:
“我爱你!”
“司徒,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吧,”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好冷静,“我知道你
是要我答应嫁给你。”
“为什么?为什么?”他急了。
“我是个祸害。”她不象是在开玩笑。
“不是,”他大声否定道,“你不是!”
“真的。我不会嫁了来害你。”
“那是你的认为!”
“我不会嫁给你的,”她加重了语气,而且是严肃的语气,“这是真的。”
“那刚才我们算是什么?”他一时间恼怒地大声责问,“我们究竟算什么?!”
“刚才我愿意,”她也有点生气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们都愿意!”
“那就好嘛。”她甚至差点笑出来。
“难道这还不够使我们相爱结婚?”
“结婚?这和结婚有什么关系?”
“胡说,你亵渎了刚才!”他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难道我们刚才是……”
“是什么?说呀!”她也生气了。
说罢她从地上站起来,衣服也没穿,疾步走向树林。
司徒强一愣,慌了,连忙追上去拉住她,连声道歉:
“对不起,我……”
她伫立着脚步,放缓了口气,说:
“司徒强,”她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我愿意记住你这个人,愿意记住今天,
甚至还有在我家里的那天。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今天,是我们最快乐的一天,也
是我们最后的一天,你不能再来找我了,我也不会再接待你,你认为我是个好女人
也罢,坏女人也罢,都随你。也许你不愿听,但我凭良心说,我是真心为了你。你
多少还是听听你父母的话,奔个好前途,别再这样抛洒时光。”
“欧阳,我也告诉你,你现在不答应,我等。”他仰面手指夜空,声音铿锵,
“有明月作证,我爱你,坚定不移,永恒的月亮将永恒地照耀着中坝子里的故事!”
是啊,有了今晚的月亮,他还怕什么,书生与浣纱女的故事中,枫桥上那轮明
亮的月亮就是爱情的月老。他与他的欧阳有了第一次,如今又有了不可抗拒的第二
次,那么以后的第三次、第四次直至永结连理白头偕老,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吗?
啊,月亮,中坝子的爱情的月亮!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