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晚上,比芳笛预期的要早到,他们决定歇脚。
到了邻近乡镇,芳笛担心起来。
"怎麽办?"她牵著脚踏车问书文。
"本来你打算怎么办?"书文问她。
"随便买个帐篷, 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就好。"芳笛耸耸肩说:"现在多了个你,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我们去住旅馆好吗?这附近有很多温泉旅馆。"
"可以吗?我们都未满十八岁耶。"
"试试看,说不定小旅馆才不管这些呢。"
芳笛还是很担心。
"我先说好,我没多馀的钱付你的房间费。"
"我有,但是我也要跟你说好,我们住在同一间,因为我怕你半夜溜掉。"
"但你不觉得我应该要更怕你?"
"我不敢。"他老实说。
"我实在很失望……"她也老实的对他说。
当敢说出实话时,两颗年轻的心就更接近了。
他露出愉快的笑容,好像在取笑她,令芳笛相当不悦。
"喂, 你别想到限制级去了,我是说你的胆子令我很失望,我以为男生都是血
气方刚、不顾一切的人,但是你显然就是异类了。"
"那要看他的对象是谁。"
她立刻鼓起腮帮子,样子实在可爱。
"你是说我的长相不会引起你的歹意罗。"
"错了,因为你是好女孩,所以我也想变成好男孩。"
她歪著头看他。
"你是说有时候你也会想入非非?"
"当然。"他粗气说:"我也是正常的男生耶!"
"快,告诉我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一路追问,他一路躲,两人真的到旅馆开了一间房间,但是他们轻松自然、
坦荡荡的行为,令柜台欧巴桑抬高粗边眼镜想说也不敢多说一句了。
关上房门他们大笑起来。
"我们像兄妹?"芳笛俏皮地说。
"完全不像。"书文喘著气说。
"那她为什麽相信呢?"
"因为……"书文也俏皮起来:"我们更不像夫妻,对吧。"
他们又大笑起来。
所以,只要心情不同,世界会变大许多,也会变得活泼许多。
就像他们两人一样,在房间里团团转,忙著找寻大世界中的新鲜事物,每一样
东西对他们而言都是宝物,都是神奇的魔法。
"你看,这面镜子家不像白雪公主里皇后照的那面?"她指着一面古意盎然的镜
台对他说。
"不像,我觉得比较象林黛玉顾影自怜的那面镜子。"
"呕。"
她摆出想吐的姿势,然後举起一把老旧的梳子,装模作样梳起头来。
"像不像三级片里演的,第二天起床后,女人满足地梳头的样子?"
"不像,像小孩子学妈妈装大人的样子。"
她气急败坏抓起枕头丢过去,幸好被他接著。
"这就很像虎姑婆的样子了。"
因为少了一双手接第二个杭头,他的门面被打个正着。
芳笛笑翻了,整个人跌在床上。
"这床好硬……"她看著天花板。
他跟著躺下,也看著天花板。
"蜘蛛网真多。"
真的,芳笛看到天花板四个角都缠上一圈一圈的网。
"其实我骗你的,我心里很害怕……"她咬一下层说。
他侧过身子看她,她的睫毛一直发颤著。
她觉得自已像那只蜘蛛,被自己缠的网缠住了。
"我害怕妈妈会把我赶回家, 但是说什麽我都不回去!"她恨根地说:"我讨厌
爸爸,讨厌後妈,讨厌学校,讨厌那里所有的人,我每天都过得不快乐,好像身上
被绳子绑住了,全身都很痛。"
"但你有没有想过, 你妈那里说不定也有一条绳子,等你回到她身边,她一样
会绑住你。"
她侧头看他,眼睛闪著泪光。
"为什麽你老爱说残忍的话来打击我的信心?"
"因为我想保护你。"他说。
她眨了一下眼睛,以为她听错了。
他转回头,继续盯著天花板,那儿有两只蜘蛛,不只是她……
她也转回头,蒙著嘴突然又想笑了。
"你为什麽想保护我?"她忍耐地问他。
他的表情可不好笑,反而非常严肃。
"大概是大男人的心理作用。"
她气急败壤地抓起棉被把他压在底下,然後受不了似地偷笑起来。
"我说的是真的!"他慌忙翻开棉被,看到她想笑又不笑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被
捉弄了。
他大声叹气。
"又怎麽了?"她好像又忘了悲伤,如同他能随时转换她的心情。
"我想保护你。"
她不再取笑他了,不知怎地,她觉得不再害怕。
"你怎麽保护我?我不会再回去了……"说著,没由来一股惆怅。
"我不知道……"跟著,另一股惆怅加入。
他们都知道未来距离好遥远……
她吸一下鼻子,勉强做出笑脸。
"你想,我如果留在那里,我们会不会结婚?"
"会。"他想都不想就回答。
"喔,这么有自信……"她瞪一下他。
他却很认真。
"因为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
"全世界?比黛安娜王妃,比茱丽亚罗勃丝,比玛丽莲梦露都还要好吗?"
"还要好。"他更不犹豫了。
她觉得很开心,觉得两人好像在玩家家酒。
"你想要几个孩子。"
"一个。"
"这么少……"
"不然两个。"
"我想要三个。"
"那就三个好了。"
她轻轻地笑。
"你一定是个好老公,我随便扯的,你都相信了。"
"也许吧,离我太远的事,我抓不到。"
她轻轻地哭了。
"你别这麽好,我会想念你……"
"我也是。"
她忽然抬起泪眼,表情严肃认真,她很少有的样子。
"赖书文,我们来做个约定好不好?"
他坐起来,表情同她一样严肃认真。
"今天几号?"她问。
"十一月一日。"
"很好。我们打勾勾约定,以後每年十月一日,我们都约在这里见面!"她当真
举起小指头作誓。
"每一年?"
"每一年!"
他真的也遵照她的意思举起小手头。
充满蜘蛛网的天花板,窄小的房间,磨石子地,一个长沙发,靠墙放著一张床,
古意盎然的旧镜台,同等破旧的小椅子,还有片片剥落下来的油漆……
两只小指头紧紧缠在一起。
"无论发生什麽事, 无论身在何处,每年十一月一日下午一点,张芳笛与赖书
文都要到这里来相聚,不见不散。"她认真地许下约定。
"不见不散。"他认真地遵照实行。
两人之约成立了。
两人终於松了一日气似横躺在床上。
他侧身看她,她也是。
她伸手过去,他紧紧握住。
"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他说。
"永记在心。"她说。
他向前近一点,她并未退缩。
他轻吻她一下,两双温暖唇瓣交替了彼此的信任与依托,就像山盟海警般的承
诺,十四岁的张芳笛和十六岁的赖书文。
然後挂起甜蜜的笑靥,同时作了一个好梦。
第二天天未亮他们就开始出发了。
一路上喜悦与安心,他们不再害怕未来长什麽样子。
她是快乐的,嘻嘻哈哈的,但是眉头带点哀伤……
他是愉悦的,忠实的听众,但是双眸带点哀伤……
因为找到了芳笛的妈妈,他们就要暂时分开了。
晚上,他们才抵达目的地,两人风尘仆仆满脸是灰,但是心情都相当激动,因
为芳笛终於要见到妈妈了。
他们直接到广播电台去找舒晴,由於舒晴主持的十点节目是现场直播,所以到
这里一定等得到妈妈。
里面的人看到两个小鬼灰头土睑,十分不愿意引人室内,但是一听芳笛说她是
舒晴的女儿,又是离家出走来找她,立刻播电话给她。
"喂……舒晴,有个小鬼说是你的女儿,你有女儿?"
芳笛的心顿时凉了一截,难道妈妈没跟同事提起过她……
书文悄悄握住她的手,令她安心许多。
"你过来打发她吧。"那人这麽说。
她不知道妈妈跟那人说了什麽,不知道那人为什麽用"打发"那麽伤人的字眼,
不知道妈妈现在在哪里,对周遭一切的事都完全不知道,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在这里。"书文在她耳边悄声说。
被施了魔咒一般,她果真又安心下来。
时间慢慢移动,就像两人一块儿震动的心跳声。
舒晴推门进来……
两人心跳停止。
刹那间芳笛崩溃了,她看到的人是妈妈没错,而且是她印象中最美丽的妈妈,
她脸上化著漂亮的妆,身上穿著华贵的衣服,头发梳得高高的,背脊梃得好直,她
骄傲、自信、光芒万丈,她从没看过妈妈这般美丽。
记忆中,妈妈总是很累的样子。不管笑得多开心,眼底一样流露一抹失意。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用双手创造了奇迹,用自己的力量改变了命运。
芳笛好高兴,好快乐,几乎忘了她来的目的,她也是为了改变命运而来的,不
是吗?可是她全忘得一乾二净了,只觉得看到坚强起来的妈妈就满足了。
"妈……"她叫著舒晴,泪水溃堤。
芳笛知道妈妈在看她,但是视线却被泪水挡住,她快要看不清妈妈了……
书文紧紧牵住她的手,给她安心,更怕她危险。
她一边努力挤掉眼泪,一边发抖,一边又要阻止自己忍不住大叫的冲动,她感
觉舒晴一步一步靠近她。
她走向他们,但却对书文打量一番。
"你是谁?"
"我是芳笛的朋友。"
"我听说你们骑了两天脚踏车才到这里?"
"没错。"
"想上节目吗? 我可以替你们安排。"舒晴冷淡地说:"不过你们两个得去洗一
洗,身上脏死了。"
脏死了?芳笛不可思议地看著妈妈,那个女人的确露著鄙夷至极的目光,她努
力再看一次,那个充满鄙视眼光的女人的确就是她的妈妈……
芳笛被打倒了,彷佛被人狠狠掴一巴掌,她无法相信妈妈会说出那样的话,会
露出那样的眼光,把她从天堂打人地狱!
她慌了,她乱了,她怀疑,她愤怒……她只能呆呆地看著舒晴。
书文反而异常冷静。
"我们不要上节目,我们专程来找你,伯母。"
舒晴尖声笑了起来,好像书文说了什麽可笑的事,芳笛只能瞪著眼睛发抖。
"伯母这个称呼是要给认识的人叫,我--根本不认识你。"舒晴用力点一下书文
的胸口,用力之大,两人往后退一步。
但书文一点都不退缩,用满是灰的脸面对她。
"你认识她吧?"书文指著身边的人。
芳笛的小脸绷得很紧,一双眼睛瞪得好大,她迫切需要母亲的答案。
舒晴瞄了她一眼,有一点迟疑,非常细微的迟疑後,她恢复残忍的面貌。
"离婚之後,我什麽都不记得了。"
芳笛闭上眼睛。
不知怎地,刚才的痛苦已经离她远去,她突然觉得想笑,觉得一切如置梦中。
妈妈变成了虎姑婆,爸爸和奶奶才是可怜的绵羊,而她是一个说故事的人.所有美
丽故事里的情节全是她自己创造的!
她觉得头昏,觉得无比痛心!
说什么天边遥远的星星,原来近看之下是如此丑陋不堪!
她到底为什麽而来?为了抓住梦想,还是打碎自己的脸?她觉得好痛心啊……
难怪她可以五年不来看她一次,难怪她连电话都不打,难怪她可以为了理想忘
掉一切,因为她脸上化了漂亮的妆,身上换上了华丽的衣服,因为她的名誉声望,
因为自己身上的灰和鞋子的尘土,她不要自己的女儿!
若不是书文紧抓著她不放,她会冲上去撕烂她的脸!
母亲对她说话了,用她日夜萦绕不放的优美声音开口说话,若不是书文不放手,
她会死在她的手上!
"听说你离家出走,为什麽?"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知道为什麽死人还会说话,芳笛听到自己发出声音。
"因为我要跟他结婚。"
舒晴眼睛瞪大,终於像是她的妈妈了,够了,芳笛已经满足。
"为什麽要告诉我?我没有权利阻止你。"舒晴冷言说道。
"当然,我只是高兴得想告诉全世界每一个人,你是其中一个。"她平静地对书
文一笑"我们走吧。"
舒晴不说话,她没有留她,连叫一声芳笛的名字都没有,让他们安安静静走出
大人的世界。
到了外面,芳笛才敢痛哭失声。
书文将她揽人怀中,让她哭很久,很久,很久……
入冬的寒气逐渐逼近,冷风卷住了两个瘦小的身体,他们的身体在发抖,心在
发抖,但是却不寂寞。
"书文!我们回去吧。"芳笛挣开他的怀抱,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她去牵车,书文却站在原地不动。
他远远地看著她的动作,她好僵硬……
"就这样放弃了吗?"
她暴怒了,隔著一段距离对他狂叫。
"我还能怎样, 我还能去哪里,我还能做什度?世界之大,竟然没有我张芳笛
容身之处,我好恨!"她用力甩掉脚踏车,车子摔到地上撞出很大的声音。
她被吓住了,被自己的声音和车子撞地的声音吓住了,她无法动弹。
书文走过来,把车子拉起来。
"你应该再试一次,也许在那里她需要伪伙装自己……"
芳笛摇摇头,眼泪又模糊了。
"就算她是装的, 但是我也不要了,书文,我放弃了,真的放弃了,如果我看
到的大人世界是这个样子,我不要,我怕孤独,我怕变成跟她一样,我要回家,至
少回家之後还有你,你会陪我……"
"你吓坏了。"书文难过地说。
她甩著眼泪不断摇头。
"不是这样的, 书文,不是这样的,刚才在我看到她时,突然有一种满足的感
觉,也许我要的只是这一点感觉而已,只是想证明我心中的她是否存在,现在我觉
醒了,我发现我心中有一座天平,一边危睑,一边安全,两边比重一样,我一边想
待在安全的地方,一边想要冒防犯难,现在我想通了,我无法在危险地方做安全的
事情,所以我选择回家。"
她急忙抢过脚踏车,急忙催促他。
"我们快走,快点,我怕恶魔又缠上了我……"
但是来不及了,她看到两个人围上书文。
舒晴走出大楼,脸上尽是悔恨与哀伤。
"小笛,别走,我是妈妈……"
她却看到那两个人抓住书文。
"你们干什麽,放开他,放开他!"
舒晴跑上前抓住芳笛的肩膀,芳笛尖叫起来。
"不要这样!别碰他,不要!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拜托你们放开他……"
舒晴一看情况不对,对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挥给书文一拳。
书文摔倒在地,舒晴趁机紧紧搂住芳笛。
"傻孩子, 傻东西,你怎麽可以为了这个男孩不要妈妈,你知道妈妈等你等了
多久?一年两年……我等你有勇气来找我,这样我就有力气打败你爸那边了,小笛,
我一直等著你和我有同样的勇气坚强起来,刚才我不认你,是因为在现实生活有许
多眼睛等著我们软弱下来,我们不能任他们得逞,但是你不能为了这个男孩子再回
去,绝不能!"
芳笛根本听不见妈妈的话,只看见想站起来的书文又被踢倒在地。
"别打他, 拜托你们别打他,书文带我走,快点带我走,你说你要保护我的,
你说过……"
书文立刻跳起来,但是得到的反击更严重,芳笛尖叫起来,舒晴立刻蒙住她的
嘴,然後一部汽车开到面前,她用力将芳笛推进去。
书文挣扎地想站起来,但是两腿两脚都被压住了。
"芳笛,不要怕,我会再来找你,一定!"书文大声对她说。
"别丢下我……"车子里被压住的芳笛大叫著。
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
"书文!"
在最後一次芳笛竭力大叫之後,车子绝尘而去。
她走了。
留下书文一个人独自将眼泪吞进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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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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