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孙玉秀一直也没有料到,母亲今晚到新房里睡,把她一个人留在旧房的半间厦
屋里,这完全是父亲有意安排的。
和黄泥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孙学礼老汉,此刻和老伴刘泽荣一起,半躺半坐地
靠在新房楼下的床上。新房虽然还没完全竣工,屋顶没盖,前后窗户的玻璃和大门、
小门也没安装,但因为有厚厚的墙壁和中间楼层的水泥板隔着,屋里还是十分暖和。
可是,老汉此时的心情,并没沉浸在新房建成的喜悦中,而是心事重重,仿佛灌了
一块铅。
这心事就来自女儿的婚事。
和所有天下的父母一样,孙学礼老汉也爱自己的女儿。他和老伴就只这么一个
女儿,生下玉秀后,老婆再也没开过怀。别人笑话老婆肚子里只有这么一颗“蛋籽”,
他不相信,努了很多力,结果老婆的肚子还是没能鼓起来。物以稀为贵,这个独丁
丁女儿,就成了老两口的太阳、月亮、空气、水。没有玉秀,老两口就活不下去。
有一次,是玉秀十三岁的时候,患重感冒发高烧,忽然说起胡话来。孙学礼老头看
着女儿鼻翼一张一合沉重的呼吸,听着从她那干燥的小嘴里发出的梦吧似的胡话,
突然觉得脚下的地变成了一个疯狂转动的机器,在飞速地、不停地转着,转着……
转得他头晕脑胀,眼前金星直冒,身体冰凉……最后略的一声晕倒在地上,既不能
呼吸,也不能说话,惊得给女儿看病的医生,急忙丢下玉秀,过来抢救他。他从一
阵窒息的休克中醒来后,眼泪突然从脸颊籁簌地流了下来。看着女儿的痛苦,他真
想去代替她,去为她缩短寿命,直至替代她死亡。
因为这种最伟大的爱,孙学礼老头便衷心希望女儿终生幸福。庄稼人对女儿幸
福的理解,就是有一个好婆家。娘家是女儿的客店,客店再好,却不是久留之地,
婆家才是女儿的归宿。更何况他们只有这样一个独生女儿?不但玉秀今后要有吃、
有穿、有花的,他们老两口也要靠她养老送终。如果女儿连自己的稀饭、面糊都创
不拢,再有孝心,又拿啥来孝顺自己?现在,他们老两口好比是锅,女儿就像是碗,
他们锅里有了,女儿碗里就有。今后的情况就会倒过来,女儿是锅,他们是碗,女
儿锅里有稠的,他们碗里才不会是稀的,女儿锅里是稀的,他们也就只能跟着喝汤。
所以,当玉秀刚刚出落成一个大姑娘时,孙学礼老汉便以一双显微镜似的眼睛,为
女儿在周围寻起人家来。尽管媒人过了一拨又一拨,人户访了一家又一家,都被老
汉否决了。但老汉并不着急,他就是打起灯笼火把,也要为玉秀找一户家庭殷实,
今后不愁吃,不愁穿的婆家。
他终于找着了这样一家称心如意的人户,这就是余家湾余忠老汉的老二。凭心
而论,他在当时对余家是心满意足的。余家小伙子人高马大,体魄健壮,是种庄稼
的好材料。余家新修了楼房,虽然弟兄多一点,但一进六间,猪圈、牛圈、灶房、
偏厦齐全,就是今后弟兄分家,楼上楼下也满够住了。更重要的,是余家一下子种
了三十口人的责任田,不但家里大柜满,小柜盈,还卖了不少粮食给国家,这简直
可以和过去的财主比了。余家人名声也好,团转四邻,上下左右,没有人不夸这家
人正派、勤快、忠厚。连乡政府的人,也经常在广播匣子里表扬他们,还有县里摇
笔杆子的秀才,也写文章夸他们。在庄稼人眼里,这样的人户也算得上百里挑一了。
所以,当孙学礼老汉亲自来考察了人户后,当即就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那时,他
心里还深怕余家看不起玉秀,不答应呢!
可是,连老汉自己也没想到,这两年来,情况却起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变化。包
括自己在内的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日子不但没见长进,反而这税那税、这款那
款见风涨,今年就比去年多冒出了一倍。而那些一两年前,丢了土地进城和外出打
工的人,却一个个都赚了大钱。那些出去打工的人,一月两月就寄回一千、两千的,
好似在外面捡钱一样。特别是当这个多年没走动的远房表侄石太刚,第一次来家里
谈起他在城里挣钱和生活的情形,老汉像听天方夜谭似的,他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
还有这样容易挣钱的,一个工程下来,就赚三万、四万。这时,孙学礼老汉的天平
开始摇晃了,他有点后悔去年不该仓促地就答应了余家这门亲事。他种了一辈子庄
稼,深知庄稼人的处境。他知道余家一家人勤做省吃,虽然不会缺吃少衣,但也一
定发不了大财。历朝历代,哪有靠种庄稼发了大财的?况且,种庄稼要靠老天帮忙,
像今年这样,老天爷稍稍有点不高兴,就叫你每亩少收百八十斤,算是小意思。要
是老天爷彻底翻了脸,叫你辛辛苦苦干一年,颗粒无收也是有的。而庄稼人要是碰
上这么一个年辰,多年的积蓄也就要给这一年赔上了。还有这税那税、这款那款,
一旦涨上去,一时半会就别想减下来。国家穷,底子薄,就像一个家庭。要搞点啥
事,又没有钱,就要想方设法把儿女们的私房钱刮出来一样。哪朝哪代,农民都是
最下贱、最听话的人,别人的手不伸进你的兜里来掏,又掏谁去?
正当他在心里暗暗吃着后悔药的时候,他的这个发了财的表侄,专门请起人来
对他说,要娶他的玉秀表妹作妻子,保证一辈子不让玉秀上山下地,日晒雨淋,而
把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称称心心的。听了这话,孙学礼老汉虽然对石太刚夸下的海
口不敢完全相信,但心里已开始动摇了。是呀,玉秀如果跟着余家老二,虽然不会
缺吃、缺穿,但一家人都背太阳过山,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累,日子还肯定不如跟
这个表侄过得滋润。石太刚虽说种庄稼不行,可挣钱很能干,在城里还买了一套楼
房,出手也阔绰,每次来,送一回的礼,比余家十回还强。今后,即使余家锅里有
舀的,也只能是粗茶淡饭,而表侄石太刚这口锅里,却可能是鸡鸭鱼肉。
想到这里。这个一心希望女儿幸福的庄稼老头,心里的天平彻底倾斜了。他觉
得,她的玉秀不能跟余家老二!他一辈子,都是把爱倾注到女儿身上,把希望寄托
在女儿身上,如果他今后看着女儿吃苦受累,吃糠咽菜,那他活着还有啥子意思?
还不如那次女儿发烧时,自己就一口气落下去,闭了眼睛永远不醒来!玉秀应该嫁
给她这个远房表哥,去吃大鱼大肉,去住高楼大厦,去过旧社会发财人家太太的日
子。而女儿一旦成了这样的人,他们老两口老来才会真正有依靠。女儿反正是嫁人,
与其嫁一个种庄稼的人,为何不去嫁一个能挣钱的发财人呢!
但是,玉秀毕竟是和余家老二订了婚的,不能说算就算。更重要的,是玉秀对
余家这个老实本分、忠厚勤劳的小伙子很钟情,这就让孙学礼老汉作难了。可是,
他毕竟是走过几十年路的人了。他决定采取拖的办法——一方面让石太刚多到家里
走动,多和玉秀接触,另一方面尽量不让玉秀和余家老二在一起,让他们感情渐渐
冷淡,到时候再和余家退婚以及与石太刚订婚。
孙学礼老汉自以为这办法很周密,可没想到,玉秀一见了她的这个表哥,就很
反感,而对余家老二,却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他不让他们接触,有意隔开他们,可
她却想方设法往他面前跑。即使没挨在一起,也眉来眼去,情意绵绵的。这使他感
到他的计划有落空的危险。但咋能让它落空呢?这是他对女儿的一片关心呀!更何
况,这次修房,他已经花了石太刚好几千元钱。没有石太刚,他的房子简直没法修,
要是这计划落了空,他又拿啥子还人家的钱呢?
孙学礼老汉觉得,必须对玉秀把话说明白了,让她与余家老二一刀两断。所以,
当那天看见了玉秀给余家老二偷偷送汤圆以后,就回家对老伴说了,让她给玉秀把
话挑明。老婆却说她不好意思开口,他狠狠地斥责老伴说:“啥子不好开口?又不
是叫你去杀人!自己养的女儿,你不说哪个说?!”
在他再三催逼下,老婆只好在今天中午,把他的打算对玉秀说了。可老婆带回
的消息,却更使孙学礼不安起来!
孙学礼老汉感到自己的希望正在破灭,眼前一片发黑,咋个办?这已不是旧社
会父母说了算的时代,他不能硬逼她。大山村三老挑的女儿,自己找了一个对象,
三老挑两口子不答应,强迫女儿迟婚,女儿一气之下,只身跑到对象家里,一去就
不回了。如果自己也硬逼玉秀退婚,玉秀也像这样,那么。他还有脸面见人吗?可
是,事情不扭转过来,毁了女儿今后的幸福不说,石太刚这儿,又咋个去交待呢?
整个下午,尽管人来人往,正是修房最喜庆的时候,可孙学礼老头的脑子里,
一直在盘算着这个问题,搅得他头晕脑胀的。最后,他忽然想到了,“生米煮成熟
饭”这句话,顿觉眼前一亮。是的,生米煮成熟饭,女儿家,只要把身子给了哪个,
就会对哪个人死心塌地了。孙学礼老汉为自己的发现高兴了,他来不及思考这种做
法是否道德,是否会违背女儿意志。他只有一个想法:女孩子迟早是别人的人!只
要能使女儿获得幸福,眼前,是顾不得那么多的!
想到这里,孙学礼老汉便对老婆说:“今晚上你到我的铺里睡!”
老婆想到一边去了,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说:“老都老了,还有那号兴劲?!”
他狠狠瞪了老伴一眼,并不解释,只道:“说些空话干啥子?叫来睡就来睡!”
然后,他转过去对石太刚说:“你和玉秀的事,我们做父母的就有这份心,但
还要玉秀本人有意。你们年轻人,应该多在一起要!今晚上,玉秀一个人在下面偏
厦里睡,你就去陪她要一耍。能成不能成,就看你们的缘份了。”
现在,孙学礼老汉斜躺在床上,他见老婆也还没脱衣服,一样的把头靠在床架
上,便催促说:“还不快睡,等哪个?”他没把自己的意思告诉老伴。
老伴却似乎在等着什么一样,眼睛看着他,低声说:“你咋也不脱?叫我来,
难道你不是想……”
孙学礼老汉不耐烦地道:“哪个想啥子?睡觉睡觉!”说着,自己先解了衣服
躺下了。
在被窝里,孙老汉仍然在想着自己对石太刚说的那几句话。他觉得自己话里的
意思,已经是非常明白的了。如果石太刚自己懂不起,那是他自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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