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已是中午时间了,玉秀还蒙着被子躺在床上。红红的却是毫无暖意的太阳,从
拆掉房顶的墙垛子投射下来,照着她凌乱的乌黑的头发和半个光洁的额头。后面新
房工地上正在做上梁的准备,锯木声、斧头敲击木头声,以及人声嘈杂成一片。可
对玉秀来说,这些声音显得是那么遥远和飘渺。她的床头的柜子上,放着母亲早上
端来的饭菜,一双筷子插在饭碗里,一动也没动。
她已被昨晚发生的事彻底击垮了。
刘泽荣是清晨才知道这事的。到了往天早晨煮饭的时候,她见玉秀设起床。喊
了两声,玉秀也没答应,便走进屋去。一看,玉秀的双肩不断抖动,发出痛苦、压
抑的抽泣。刘泽荣不知怎么回事,忙在玉秀床边坐下,惊慌地问:“玉秀,你咋个
了?”
玉秀没答应,却在被窝里抽搐得更厉害了。
刘泽荣更莫名其妙了,她俯下身,轻轻揭开玉秀身上的被子,伸手去抱玉秀,
没想到玉秀却坐起来,猛地抱住刘泽荣,扑在她怀里,悲痛地喊了一声:“妈——”
接着就伤心地恸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了母亲。
“天啦!”刘泽荣还没听完,头脑就“轰”的一声,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她
这才明白,昨晚老头子叫她到新房上面睡的原因。“这个老糊涂!老混蛋!老不死
的!你咋这样呀?你这不是害了孩子吗……”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咒骂着孙学礼。
在乡下人眼里,女人的贞操仍是一个比性命还重要的问题,何况玉秀还是一个黄花
闺女呀!她一边在心里骂着糊涂老汉,一边用手爱怜地抚摸着玉秀的头,也淌起泪
水来。
玉秀恸哭了一阵,声音小了下来,仍抱着刘泽荣说:“妈,我不……活了,”
刘泽荣听了这话,忽然激灵了一下。接着,她从身上掰开玉秀的身子,双手捧
着玉秀的头,认真地端详起来。玉秀的双眼肿了,眼圈红红的,脸颊却一夜之间瘦
了下去,透出哀怨、悲戚和痛不欲生、凄苦之情。刘泽荣看着看着,又猛地将玉秀
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哄劝着说:“别,可别那样想!娘把你养大,不容易呀!”
玉秀说:“妈,人活一张脸,我被他糟蹋了,没脸活了。”
刘泽荣仍然哄劝着说:“秀,千万别往绝路上想。你也要替娘想想,娘的心里
也难过呀!你睡,多睡一阵,就好了,啊!”说着,刘泽荣就把她重新放回被窝里,
又为她四周掖好被角。
看着娘苍老的面容和佝偻下去的身影,玉秀的心一下软了,想死的勇气暂时被
压了下去。她就这么躺着,不吃不喝,人虽然还活着一,可她觉得心已经远离了她
躯体,死了。
门口响起了脚步声,玉秀觑开眼一看,发现石太刚那张油黑的圆脸,正在敞开
的门洞前朝里张望。玉秀急忙翻了一个身,拉过被子蒙住头。
隔了一会,石太刚走了进来,并且在床沿上坐下。
玉秀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现在,她在心里恨死了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半晌,石太刚把手搭在玉秀的被子上面,说:“玉秀,别生气了,好不好?”
玉秀还是没一点反应。石太刚接着说:“我爱你,真的爱你!从夏天在城里突
然看见你,我就爱上了你,发誓要娶你!我一定不会亏待你!我有钱,有很多钱!
我们城里的房子,又宽又大又亮堂!啥意大利组合家具,德国真皮沙发,日本松下
大彩电,我们都有,等着你享受呢!”他把昨晚对玉秀表白过无数通的话,又重复
地炫耀了一遍。说完,他见玉秀还是一动不动,想了想,就从怀里掏出一叠百元大
钞,递到被窝里面玉秀的手中,说:“看,这是钱!先给你五千元,你尽着花……”
没想到玉秀却突然掀开被子,猛地从床上跳下来,抓住石太刚又撕又咬。连她
自己也弄不清楚。这份勇气和力量是从哪里来的?好像二十多年积蓄的力气,这时
来了个总爆发,一时显得那么势不可挡。
还没容石太刚用白过来,他的圆圆的胖脸上,已被玉秀抓了几道血痕,接着,
手背也被玉秀咬出了血。他痛得怪叫着,撒腿就向敞开的墙沿跑了出去。
玉秀从床上抬起那叠钱,同时给石太刚甩了出去。
幸好,这时人们都集中到上面新房里,等着看木工师傅上梁,没人看见石太刚
的狼狈样。他抬起脚下的钱,回头忿忿地向偏厦屋瞪了一眼,忍气吞声地走了。
赶走了石太刚,玉秀心里涌起了一种自豪感。她很为刚才自己的行动高兴,那
种因报复取得成功的喜悦暂时攫住了她的心灵。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趿上鞋,去
墙壁上取下自己梳妆的圆镜,对镜照了照。她发现自己头发凌乱,脸色发青,眼角
挂着长长的泪痕,好像一个疯女模样。看了一会,她拿过木梳梳了梳头。又擦掉了
眼角的泪痕,模样儿稍微俊俏了一些。然后,她把镜子翻过来,那后面嵌着她和文
富的订婚照片呢!
她细细地看起照片上的文富来。文富还是那样木讷、憨厚,嘴角上挂着浅浅的
笑容,眼神流露着腼腆。她想起那天去照相,照相师傅一个劲叫他们靠拢点靠拢点,
可他们都觉得对方是一团火,一旦靠拢就要燃烧。照相师傅摆弄了半天,才摆弄成
照片上这个样子。看着看着,订婚一年多来的往事,又涌上这个年轻的痴情姑娘的
心头,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同时,昨晚酒席上人们骂鹞子村的那个忘恩负义
姑娘的话,又清晰地响在玉秀耳边。这时,先前曾经冒出又被自己压下去的死的念
头,又一次顽强地冒了出来。是的,自己对不起这个老实人,活着还有啥意思?想
着,她眼里闪烁出了某种异常坚定的色彩。她突然打开镜子,取出那张订婚照片,
找一张白纸包了起来。包好,将照片揣进了贴身的衣袋里。然后,她弯下腰,开始
在屋子四周、床下,柜子旮旯里,寻找起一件东西来。
半天,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一只画有骷髅的农药瓶子。
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用完的农药瓶子,被节俭的母亲收起来,塞在偏房的柜
子底下。
她将瓶子对着阳光看了看,她发现那个骷髅似乎正对着她笑。她急忙把目光移
到瓶底,看见瓶底还粘着很少一点胶乳状的药水。
玉秀看见那点农药,仿佛看见了什么珍奇的东西一样,禁不住咧嘴笑了笑。她
急忙打开瓶盖,把瓶口竖在嘴边。
附在瓶底的胶乳状药液,像蚯蚓一样往玉秀口中爬了下来。
玉秀仰着头,一双美丽的大眼,从墙上看出去,定定地看着空中那轮金色的太
阳,两道长长的睫毛被太阳光晃着不断眨动,在明亮的眸子里投下了清晰的阴影。
她的脸庞被太阳光映红了。
那种胶乳状的药液,终于爬进了玉秀口中。立时,一种强烈的、辛辣的气味浸
入她的肺腑。她觉得这种气味实在难闻,可她强忍住了。
最后一滴药液,像一个长长的感叹号,挂在瓶口,不愿落下去。玉秀摇了摇瓶
子,那滴药液才像极不情愿似的,慢慢落下。
玉秀像完成一件庄严的、极神圣的使命一样,将农药瓶子丢在地下,上床扯过
被子,平静地躺下了。
这时,在偏屋后面的新房工地上,一阵热烈喜庆的鞭炮声,忽然”劈劈叭叭”
地响起,清脆的响声震得空气也颤抖了起来。孙学礼老汉的新房在这正午时上梁了!
在喜庆的鞭炮声中,一根大梁被工人们喊着号子,吊上房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正
房两边的墙垛上。主持祭梁的木工师傅年约五十多岁,人长得很精神。他穿了一件
短夹袄,腰扎一块红布,红布上别一把铁榔头,手持一碗白酒,从墙垛走到大梁边。
他要开始踩梁了。踩梁,就是手中不拿任何保持平衡的东西,从梁的这头走到
那头。这是木工师傅的绝活,房下的人们都伸长脖子,紧张地看着他。
木工师傅面向北方,双眼微闭,屏声静息,左手持酒碗,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
符咒似的东西。画完,睁开眼,唱了起来:
“一根柏树乖又乖,弟兄帮忙砍回来。砍了头,去了尖,两头不要留
中间。鲁班仙师道法大,我与主家餐梁来!”
唱毕,木工师傅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碗里蘸了蘸酒,一边往梁上洒,一边从梁上
向对面墙垛走去。一边走,又一边唱:
“祭梁头,儿子儿孙当诸候。祭梁腰,骑白马来耍双刀。祭梁尾,明
如镜来清如水!”
他终于稳稳当当地走过了大梁,人群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木工师傅把酒碗放在墙垛上,又返身从大梁走回去。走到梁中间,他停了下来,
扯下腰间的红布和铆头,蹲下身,将红布展开钉在梁中间。红布上写的是“紫微高
照”四个字。
钉好了,木工师傅站起来,又将铆头别在腰上,就开始念吉利话向孙学礼老汉
讨喜钱。
“天开黄道,紫微高照!请问主家,金银财宝要不要?”
话音刚完,孙学礼老汉就大声应道:“要!要!”
木工师傅说:“拿利市来!”
孙学礼老汉将一封早就包好的红包,交给木工师傅的徒弟。徒弟一扬手,将红
包向师傅抛去。
大梁上的本工师傅手一伸,稳稳地抓住了红包。地下又是一片欢呼声。
木工师傅又唱:“儿孙有福要不要?”
孙学礼又急忙答:“要!要!”又将一只红包递给木工师傅的徒弟。
这当儿,玉秀的药性发作了。一时,她只觉得肚里火烧火燎,五脏六腑都像被
一只大手残酷地揉搓着,嘴角泛起白色的泡沫来。她坚持了一会,再也抗不住了,
突然大叫一声,在床上翻滚起来。
幸好,这时刘泽荣回来了。她正是不放心女儿,才不等上梁完毕,到偏厦屋来
看看的。
一看,刘泽荣不禁被眼前的景色吓呆了:玉秀披头散发,口歪眼闭,全身抽搐,
一串串白泡不断从嘴角溢出。
刘泽荣急忙奔过去,一把抱住玉秀,大叫:“秀,你咋了?咋回事?!”
玉秀只是痛得不断翻滚,大叫。
刘泽荣凑到玉秀嘴边,闻到了辛辣的农药味,接着,她看见了地下的农药瓶。
她一下明白了,急忙惊慌地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大叫:“她爸,玉秀喝农
药了——”说完,她一下瘫坐在地上,立即嚎陶大哭了起来。
工地上上梁仪式还没结束,可人们全都被这意外的消息震惊了。片刻,孙学礼
老汉丢下手中的红包,撒腿朝偏厦屋奔了过来。所有的工匠和帮工也跟在孙老汉身
后。惊惊慌慌地跑着。
立时,小小的偏厦屋被挤得水泄不通。
玉秀还是不断地痉挛,上下牙齿紧咬着,在床上翻来翻去。
孙学礼一见,捶胸顿足地叫了起来。“天啦!这咋办?这咋办?”
他一叫,刘泽荣更没主张了,倒在地下嚎哭着。边哭边骂:“都怪你这个老东
西,没天良的!我不活了!我和她一起死!”说着,就用头去撞地。人们忙扯住她。
木工师傅挤了进来,这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一见,忙说:“不要慌,快给
她灌肥皂水洗胃!”
人们听了,迟疑着,不肯相信。有人低声说:“肥皂水能行?又不是洗衣服?”
木工师傅说:“肯定行!有一次,我在一家人户干活,夫妻吵架,女的喝了毒
药,就是灌肥皂水救过来的!”
听了这话,人们才相信了。有人赶紧去打来一盆清水,将一块肥皂丢在里面,
用手搓洗出了半盆泛着泡沫的肥皂水。孙学礼老汉忙用一只口盅,舀起肥皂水就往
玉秀嘴里灌。玉秀的嘴却紧闭着,又难过地在床上滚来滚去。木工师傅又忙叫来两
个汉子,将玉秀按住,自己则用一根竹筷,撬开玉秀的牙齿。孙学礼老汉才将一盅
肥皂水,强行给玉秀灌了下去。玉秀的身子在两个汉子的手下痛苦地扭动着,翻着
眼白,显得更难受的样子。刘泽荣一见,又心疼地叫了起来:“你们慢点!求求你
们慢点!”
木工师傅说:“别管她,再给她灌!”
孙学礼老汉又将一盅肥皂水给女儿灌了下去。刚灌完,玉秀“哇”地一声,果
然呕了起来。
人们见了,都兴奋地叫起来:“对了!吐了!”
木工师傅说:“还灌!要让胃里的药全吐出来。”
孙学礼老汉又灌了一遍,玉秀果然又吐起来。这一次,吐起来没完没了,仿佛
连胃里的粘液也全吐出来了。木工师傅见了,高兴地说:“行了!再给她喝点盐开
水,睡一会就好受了!”
有人听了,忙去准备盐开水,这儿刘泽荣忽然朝木工师傅跪下,磕了一个头,
说:“多谢你救了我女儿!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木工师傅忙双手扶起刘泽荣,说:“这成啥话?救人一命,胜造六级浮屠,哪
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又回头看看玉秀说:“姑娘,你这是咋回事?再有天大的事
想不开,也不该寻死呀?!看把你父母吓的?”说完,又对众人说:“大家都走吧,
让她安静地睡一觉!”
众人听了,全离开了偏厦屋,只有孙学礼和刘泽荣老俩口,还守在女儿床边。
喝了盐开水,又过了一会,玉秀真的觉得好了一些。胃里虽然还难受,可五脏
六腑不像那么揪心地痛了,呼吸也平稳了,只是四肢酸软得不行。孙学礼和刘泽荣
见女儿好过来,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地。刘泽荣将女儿的一只手捧着,在手背上来
回地抚摸。孙学礼老汉则闷头坐着。他知道,这一切都该怨他,他是罪魁祸首。可
是,他却是一片好心呀!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错在哪儿。隔了一会,他忽然抬起头,
似乎是想求得女儿的宽恕,泪眼迷蒙地说:“秀,我知道你恨我,可爹是真心为你
好!都说姑娘家是菜籽命,撒到肥上出好苗,撒到瘦上出瘦苗,哪个做爹娘的,不
想把女儿送个好人户?!”说着,他抹了一下眼泪,停了停又说:“不是爹心狠,
嫌弃余家。前两年,余家的日子确实风光。可爹种了一辈子庄稼,还不知是咋回事?
他们一共种几十个人的责任田,不信你去问问,除了锅巴有多少饭?这个样子,爹
还忍心把你送过去吗?我和你妈,就只有你一根独苗呀!不但你今后要有吃有穿,
我们老了,也要靠你呀!我和你妈这命,也苦呀——”
说着,他竟靠在柜子上,哽咽起来。
玉秀转过头,默默地看着爹。一会儿,两行清泪又顺着脸颊落下来。
刘泽荣见了,忙用手背为女儿擦去泪水,也凄楚地说:“秀,事情都这样了,
你就死了心吧!女人就是这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叫化于跟到走,就别再
让我和你爹难过了,女呀!”
玉秀脸色灰白,面无表情,她将头又转向屋外的太阳。默默地看了一阵,嘴角
和面颊忽然微微颤动起来。她强忍住泪水,用了十分平静的语气说:“你们出去吧,
我想睡一会!”说着,就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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