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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号,是文富和玉秀约定进城置办结婚礼品的日子。一大早,文富就揣着
家里用三千斤稻谷换来的七百多元钱,往县城赶去了。
这是一个阴霾、寒冷的日子。天空中布满了混沌的铅灰色云块,天和地好像粘
连在了一起。一股儿一股儿的西北风,扫荡着地面,把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卷到空中。
干冷于冷的寒气,调皮地直往人的脸上、脖子里钻,不少赶路的人。不得不缩着脖,
或竖起领子,来与严寒对抗。
然而,此刻文富的心里,却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他不时摸摸兜里一叠厚厚
的票子,心中就不由泛起一阵阵暖流:这是爸爸妈妈、哥哥弟弟爱他、关心他的见
证呀!三千斤稻谷,全家人深情播种,辛勤收获,从春天到秋天,要流下多少汗水
呀!可是,为了他的婚事,他们二话没说,说卖就卖。刚才走时,父亲和母亲还一
再叮嘱:“不要舍不得花钱!一辈子就这样一回,只要玉秀需要,该咋花就咋花。
不够,我们再卖谷子!哪怕今后全家人俭省一点,也要把你们的事办得体面些!”
这是啥样的父母呀!虽然他们没文化,在有些事情上也愚昧、偏执、自私,然而,
他们却是天下最好的父母!他们为人忠厚、老实、慷慨,他们像葛条一样柔韧、对
任何人、任何事都能迁就适应,对任何困难都能咬紧牙关克服。他们像牛一样,三
百六十五天拉着生活的磨盘,拼命干活不停地转着,从没有叫苦的时候。他们的意
志像钢铁一般坚强。他们把这种钢铁意志,日以继夜地放在儿女成长上面,有时也
放在关心别人上面,毫不为自己争一点好处。他们活着,就是为儿女活着。只要儿
女们能长大成人,安家乐业,过上好日子,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我一定要尽快结婚,让父母也早日结束为我操心的日子!”文富想到这里,
在心里下起决心来。他仔细地盘算一下日子,今天县城逢集,明日就该乡上当场了。
“对!今夭买了东西,明天就叫玉秀一起,去乡上登记。然后找曹八字择个吉日,
就结婚!”文富这样想着,好像真的当了新郎一样,既幸福又忸怩地咧嘴笑了一下。
年轻人沉浸在美好中的时候,会忘记一切。可不,刚才在文富咧嘴一笑的时候,
一股寒丝丝的冷风乘虚而入,灌进他的嘴里,但他一点也没觉得。
文富又想起几天前玉秀家窝棚那个晚上,玉秀像小鸟一样依偎在他怀里,他感
到玉秀的身子是那么温暖,像一盘炭火烘烤着他。玉秀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又是那
么迷人,使他仿佛进入了一个满是鲜花的馨香世界里。想到这里,一种快乐中带着
微微遗憾的甜蜜的激情,加速了他脉搏的跳动。忽然,他又想起他要去亲吻玉秀时,
玉秀那娇嗔中饱含期待的话:“不要这样,等结了婚,再……”是呀,结了婚,日
子长着呢!再过几天,等他们一入洞房,玉秀那温暖、娇美的身子。那芬芳四溢的
体香,就要夜夜陪伴他了!他将永远拥抱着她,不但要把两个人的心融合在一起,
而且也要把两个人的身子合成一个人。如果分离,除非像俗话所说的,石头开花马
长角!
这位朴实的庄稼汉子,一经沉浸在自己即将到来的幸福的遐想中,便忘记了世
界,忘记了严寒的天气,什么在他面前都变得美好起来。阴沉沉的天空使他愉快;
冷飕飕的空气使他振奋;被寒风刮起在空中像鸟儿一样翻飞的树叶,让他也想手舞
足蹈,放声歌唱。
十点左右,文富浑身燥热地赶到了县城。他怕玉秀久等。经过红旗街、八一街
时,连斜眼也不敢往两边打,径直奔向他们约好的地点——县电影院门前来了。
在电影院空落落的门口,文富没见到他期待中熟悉的身影。
他站在一块电影广告牌下,耐心地等了起来。
冬日的街道,好像是一个贫血的、营养不良的妇人,神色冥黯,精神不振。虽
是场口,又是农闲季节,却因为气温骤然下降,赶场、出门的人并不多,街上反倒
失去了平日的喧哗,热闹。文富等了一阵,还是没见玉秀来。他开始浏览起面前的
电影广告来。广告已不知是何年何日画上去的,画面已经斑斑驳驳。但上半部设遭
人破坏的一个白面小生和一个妩媚女郎,面对面把着肩膀,目不转睛地相互凝视的
画面,还十分清楚。画面左下角有个残缺的“爱”字依稀可辨,后面的什么字,就
完全看不清了。文富看着画面上一对青年充满期待的专注的目光,以及脸上洋溢着
的甜蜜、幸福的微笑,心里遗憾起来。他认为,这样生动的图画,是不应该被人糟
蹋的。这样想着,他又去看今天演什么电影,却是一部老掉牙又百看不厌的片子:
《牛郎织女》。他知道这种片子,是电影院专在场口,为进城赶场的农民安排的。
这部片子,他已看过好几次。每看一次,都让他激动,也让他悲伤,以及对拆散一
对恩爱夫妻的王母娘娘的愤恨。现在他心一热:“等买了东西,叫玉秀一起也来看
一场电影。牛郎织女,我种田来你织布,夫妻双双把家还,多有意思!”想到这里,
文富的脸不觉又热了,并且为自己突然升腾起这种带有几分浪漫的想法,不觉地微
笑了。
可是,他朝四周看了看,他的“织女”还没有来。他的心不由得有点儿惆怅了。
第一场电影已经散场了,第二场电影也入场了,电影院门口刚才热闹了一会,
现在又冷清下来。寒风比先前加大了力度,打着旋儿把地下的灰尘刮到很高的空中。
文富又把目光转向周围。电影院门口的左边,两个卖瓜子、甘蔗的老太太,此刻袖
着手、缩着头、无精打采地守着冷清清的摊子。影院对面,一家卖皮鞋的商店,一
家卖衣服的商店,此时也是顾客稀疏,两三个营业员聚在一起,在闲聊着什么。紧
挨着衣服商店的,是国营江城饭店,此时那里却是喜气洋洋,一派欢乐气氛。饭堂
内,一张张铺着塑料桌布的大餐桌上,摆满了玻璃酒杯,杯内用洁白的餐巾纸扎着
纸花。饭堂上面,悬吊了许多用各种颜色的纸裁出的纸条。音箱内播着轻快、欢畅
的音乐。在门两边的圆柱上,贴着两个鲜红的大(喜喜)字。文富一看,就知道一会
儿,那儿将为一对新人举行庄严的婚礼。他的目光和注意力,一下子被那里吸引住
了。他静下心来,好奇地、向往地,同时也很愉快地,等待这场婚礼的开始。
果然,没有多久,四辆车头上扎着大红花、挡风玻璃上贴着双喜字的小轿车,
在一阵激越、欢快、悠扬的婚礼曲中,慢慢地从大街来到了饭店前面。第一辆小车
车门打开,走下来了新郎新娘和一对手持鲜花的儿童。接着从其它车上走下一些人,
他们都进店去了。一会儿,新郎新娘一人手执了一只装着香烟、糖果的盘子,走到
大门前,开始恭迎宾客。文富这时认真地去注意起新郎新娘来。新郎穿了一套深灰
色的西装,系着花领带,胸前佩着一朵小红花和一张标志新郎的红纸条。他的个子
很高,却显得很纤弱,很没有力量似的,远不似自己这样体魄健壮,骤悍有力。新
娘穿了一件红色的中长呢子大衣,胸前同样佩着一朵小红花和一张标志新娘的红纸
条,头上斜插了一支绢花。经过修饰,她的确显得很俏。但文富马上想到,会打粉
不如天然白。她的玉秀如果穿上这身服装,戴上这支鲜花,不用一点修饰,也会比
这个新娘漂亮得多。他正这样想着,一阵“劈劈叭叭”的爆竹声响起,音箱中的乐
曲也加大了分贝,新郎新娘就转身进了饭堂内——婚礼这时开始了。文富听见了从
音箱中传出的主持人的声音,证婚人的声音,司仪宣布新郎新娘三鞠躬的声音……
这些声音,把文富带进了一个幸福、温暖的天地,全然不知自己在寒风中,已经孤
零零地伫立了将近两个小时。惹得对面商店的营业员,和卖瓜子的老太太,不时投
来诧异的目光。
过了一会,饭堂里吃婚宴的宾客已陆续返席,文富还是不见玉秀的影子,心里
开始着急起来。因为在寒风中站立久了,他的双脚和身子已经有些麻木。这时,他
只好一边不安地在空落落的影院门前散着步,一边焦急地张望着周围。
饭堂里的婚宴已完全结束了。新郎新娘出来,又钻进了停靠在一边的小车里。
小车欢快地鸣叫一声喇叭,载着一对幸福的新人,远去了。
仍然没有玉秀的影子。
文富的心里烦躁,甚至失望起来,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玉秀失约。正在这
时,第二场电影散场了,从纷纷乱乱往外走的人群中,他忽然发现一个熟人——玉
秀村里的人。在玉秀家修新房时,那人也给她家帮了几天工。文富急忙喊住他。那
人见是文富,愣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文富没等他走近,便急切地问:“你知道玉秀今天来赶场没有?”
那人看着他,眼睛露出挺同情的神色,说:“你还在这里等玉秀呀?”
文富没把和玉秀约好,在今天进城买结婚礼物的事说出来,只回答说:“是呀!”
那人就大惑不解地看着他说:“玉秀前天就和他表哥石太刚订婚了,我还以为
你们己经退婚了呢!”
这话,犹如晴空霹雳,震得文富脑海里“嗡嗡”作响。半天,他才回过神,一
把抓住那人的手喊起来:“你胡说!”
那人挣脱文富的手,分辩似地说:“你不信?这事,我们全湾上下的人,都晓
得了,还骂孙学礼这老头,这山看着那山高,不要良心呢!不信,你到他家去问问!”
说完,那人就走了。
文富仿佛被惊雷击住了一般,心里出现了一片真空。过了一阵,他又疯了似地
追了过去,抓住了那人大声喊:“你不要哄人,这不可能!不可能——”
他的失态立即惊动了周围一些人,纷纷围了过来,问:“啥事?”
先前听出了一点眉目的人,立即开玩笑地回答:“想‘织女’想疯了呗!”
在人们的嘲笑中,那人又诚恳地对文富说:“我哄你做啥?一无冤,二无仇,
对你说老实话呢,你还不相信。”
文富的手无力地从那人肩上滑落下来,他只感到身子在发软,脚下的土地在下
陷。他什么也顾不得想了,什么爱呀,牛郎织女呀,结婚喜筵呀,统统不存在了。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马上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家里。父亲、文忠和文义都没收工,田淑珍一见,
立即大惊失色地问:“你这是咋的了?”她以为文富的钱被小偷扒了。
文富听了母亲的话,突然冷静下来。是呀,这是咋的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能糊里糊涂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吗?想了想,突然对母亲说:“我要到玉秀家去
一趟。”
“玉秀没来赶场?”田淑珍大娘这才明白过来,接着说:“说得好好的,咋不
来呢?去看看也好,是不是病了?!”
“是。”文富回答说。说完,就急忙起身往外走。刚走到院子边,田淑珍大娘
又喊住他。
文富站住,田淑珍大娘从屋里拿出一根红腰带,走到文富面前,对他说:“叫
玉秀拴在身上。这段日子,要避避邪呢!”
文富愣了一下,他想不接,可抬头看了看母亲一双饱含慈祥、热情、关怀的眼
睛,还是接过了,将它揣在怀里。
赶到玉秀家时,孙学礼老头和刘泽荣,正在收拾着新房屋子。他们对文富的到
来,似乎感到有点意外,一时显出了慌乱的神情。
文富向他们打了一声招呼后,忙急切地对他们问:“爸、妈,玉秀呢?”
孙学礼黑着脸,埋着头,用锄头使劲夯着屋面。刘泽荣看了一下文富,她看见
了文富一对焦急、热烈的眸子,随即转过头去,不经意间,一颗泪珠挂上了眼角。
一丝不祥的乌云涌上文富的心际,他定定地看着他们,急切地等待他们的回答。
半晌,刘泽荣悄悄抹了眼角的泪珠、转身对文富鼓起勇气说:“文富,来,坐
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文富沉着脸,一言不发,可眼中的狐疑更重了。
他没坐,仍然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丈母娘。
刘泽荣又愣了一会,一避开文富的目光,慢慢地说:“世界上没有剩几剩女,
只有剩谷剩米。东方不亮西方亮,好姑娘还多的是。这些年,你待玉秀好,我们知
道。今后你要不嫌弃就多到我们家走走,我们一样把你当半个儿子看待……”
文富听着听着,只觉得头脑要爆炸。一切都不用说了!一切都是真实的了!他
眼里开始冒出怒火来,盯着刘泽荣大声问:“你们说这些干啥?是啥意思?!”
刘泽荣不说了,低下了头。孙学礼老汉这时停止了夯屋面,抬起头对文富说:
“啥意思?听话一句,尝汤一口,就明说了吧,我们要退亲……”
文富没等他说完,突然大喊起来:“不!不可能!玉秀不会答应退婚的!玉秀
呢?我要见玉秀!”
孙学礼冷冷地说:“玉秀走了,你见不到了。”玉秀己被石太刚挽去乡上办结
婚证了,文富老汉没敢说出来。
文富不相信玉秀会走,他暴发地喊着:“不!玉秀不会走!玉秀——”
喊着,他像疯了一般,“咯咚”地跑上楼,四处寻找着玉秀。
找了一遍,没见着玉秀,他沮丧地走下楼。
刘泽荣捧着一只包袱,来到他面前,说:“这都是你给玉秀买的东西,都还给
你……”
“不!”文富咆哮起来,抢过包袱,一下扔到门外,愤怒地说:“这不是玉秀
的主意!不是!一定是你们——”他突然跳到孙学礼老汉面前,怒目圆眼地瞪视着
他,双手攥成了拳头。
孙老汉一见,立即吓得惶恐地后退,口里说:“你不要乱来!不要乱来!”
刘泽荣也急忙过去,拉住文富,带着哭腔说:“文富,别这样,我们求你了!”
文富怒视了孙学礼老汉一会,突然转过身双手擂打起大门来,一边摇,一边悲
伦地自言自语:“这到底是咋回事呀?是咋回事呀
现在,文富才彻底绝望了!他感到眼前一片漆黑,身子有些飘忽,像是在云端
里。他顺着门框蹲了下去,双手捧头,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鸣鸣”地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后。才抬起沉重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走去。在他面前,天和地粘连
在了一起,呼呼的风声犹如一个妇人伤心欲绝的哭泣。文富觉得自己在走着一条漫
长的、没有光明的幽暗之路,一条没有尽头的死胡同,他想起几天前那个窝棚的夜
晚,始终不明白玉秀为什么要这样做。
接近半下午的时候,气温骤然下降了,天地也更加幽冥晦暗起来。看来,初冬
的第一场雪,就要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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