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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了。
文英姑娘和衣坐在床上,从完全敞开的窗子里,目不转眼地望着屋外。外面天
地间混饨一片的黑色,逐渐被黎明来时的光明,稀释成了一种淡绿淡绿的颜色。天
空中的星星,渐渐少了,也失去了明净的清辉。树木、竹林有了淡淡的影子。文英
知道此时外面已大致看得清路了,便急忙下床来,挎起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一只小
包袱,留恋地把自己住了两年多的小屋最后扫视一遍,才悄没声息地走出房间,走
下楼,轻轻地打开门,走进了美丽苍茫的曙色里。
昨天晚上,余忠老汉的一顿谩骂和那一巴掌,使文英姑娘害怕了。这是她第一
次看见父亲性格严厉的一面。她没想到,平常温和得像绵羊、慈祥得像老祖母的父
亲,会有这样严厉得近似于残暴的性格。那一巴掌打得好重,至今脸颊上还留着五
条青筋似的痕印。特别是父亲关于“现世报”、“丢老子的脸”的话,更使她害怕
得身子发抖。是呀,她现在已经是“现世报”了!她已经做下了伤风败俗的事!在
农村,即使是出了惯偷、抢劫或杀人犯,也比不上这事更辱没家风。天啦,父亲他
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事,可是,哪有三年不漏的茅草房?一旦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样
呢?会不会像父亲所说的,“把她的肉捶烂”?即使捶烂了,这一家的好名声,也
会被她彻底毁了呀!好面子的父亲,会不会因她而去自寻绝路……想到这些,文英
姑娘彻底恐惧了。想起将来家里可能发生的一切,想起今后邻居乡亲投来的一道道
鄙夷不屑的冷淡的目光,想起他们叽叽喳喳、指指戳戳议论的神情,文英害怕得汗
毛倒立,全身像虚脱似的,冒出一层冷汗。她想哭,却浑身颤抖得哭不出来。她感
到自己好像走进了一座阴森森的墓地里,到处是人,用恶毒的语言、尖利的目光、
有力的巴掌,逼着她去死。
“天啦,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吗?”在一种恍惚迷离中,她的眼前忽地出现了林
平——她的这个冤家。蓦地,先前被爱情主题淡化了的那个一心想做城市人的念头,
立刻也冒了出来。
“对,找林平去!”文英立即像见到一线曙光似的,心里豁然开朗起来。“我
要离父母远远的,不让他们为我背骂名。我也要离开这里的熟人、乡亲,不让他们
对我说三道四。我就在城里,哪怕讨口叫化,也永不回这个余家湾了!”
文英立刻沉浸在自己的决定中,她觉得,这是一条现实的、光明的路子。在城
里,林平为她找一个临时的职业,是不成问题的。这样,她既躲避开了父母和乡亲
们的责骂,又可以经常和那个冤家见面。文英有些按捺不住了,恨不得立即就离开
这间小屋。她想了想,又觉得不该不明不白地出走,让父母哥哥们着急,事情迟早
会让他们知道的,不如明白地告诉他们。于是,她爬起来,伏在桌上为父母和哥哥
们写了一封信,然后把信压在一本书下。接着,便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自己的换洗衣
服和日用小东西。然后,就和衣倒在床上,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文英姑娘走出自己熟悉的屋子,来到外面,凌晨的空气清新极了,露珠从院子
边的杏子树叶上掉下来,发出极清脆的响声。微风夹着温湿的、润润的泥土味儿,
钻进她鼻子。大院子里的雄鸡,正此起彼伏地高亢、嘹亮地叫着。一切都是这样熟
悉,这样亲切,这样温暖。文英看着,两行热泪突然滚滚而下。她哽咽着,同时在
心里叫着:“再见了,爸爸!再见了,妈妈!再见了,哥哥!你们原谅女儿,原谅
妹妹吧——”
没多久,天大亮了,美丽的晨曦普照了大地。这时,文英姑娘走在了机耕道上。
油菜花已经在渐渐凋谢,到处是落英缤纷。麦子已经抽出长长的穗子,有的已经开
始扬花。树林里的麻雀、斑鸠等鸟儿,高啭着歌喉。远远近近的庄稼人,也走到了
田野上,开始了新的一天忙碌。我们的文英姑娘却没有停步,她走得是那么急,那
么义无反顾。
这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姑娘,就这样孤孤单单地离开了生她、养她的黄土地,走
上了告别庄稼人的不归路。
而此时,余忠老汉一家人还不知道文英已经出走。他们是在吃早饭时,才发现
的。
吃早饭时,文义见文英还没下楼来,便上去叫她。他推开文英虚掩的房门,见
妹妹床上的被子叠得工工整整,人却不知哪里去了。他奇怪起来,进去一看,首先
发现了那压了一半在书页里的信。文义急切地抽出那封信看了起来。刚看几行,他
握信的双手发起抖来,脸色也变得铁青。看完信,他忽然像发怒的狮子似的,右拳
猛地击在桌上,把文英一面没带走的圆镜,击落在地。同时,嘴里骂道:“狗日的
林平,老子操你祖宗!”骂着,眼角润润地沁满了泪水,他抬起泪光盈盈的双眼,
望着窗外,似乎想透过树林、丛山,看看他的这个不幸的妹妹走到哪里去了。这样
过了一阵,他强迫自己把眼泪吞了回去,才握着那封信,急步走下楼,对了正准备
吃饭的一桌人,沉重地说了文英出走的消息。
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在最初的一瞬间,这一家人立即陷入了一种不期
而至的慌乱中。这种慌乱先表现在文义身上,当他报告完这个不幸的消息后,他的
上腭骨和下腭骨呷呷地磕碰起来,突然觉得身子发软,一屁股就落坐在板凳上了。
文忠这时正义端了一碗饭,听了这话,他突然木了,脸上呈现着一种灰白色,呆呆
地看着地面,不知该干什么。文富一双眼睛惊得像两只小镜子。余忠老汉张着嘴,
满是皱纹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土铜色,变成了一张土灰的苦相。田淑珍大娘失手将
饭碗掉在了地上,脸上的睫毛先是像掉进了虫子一样,一上一下地眨动,接着,身
子颤抖起来,嘴唇哆嗦得更厉害。这样过了一阵,淑珍大娘终于忍耐不住自己的悲
痛,首先放声大哭大叫起来:“天啦,这该咋个办啦!这个死婆娘儿,她身上可是
一分钱也没有哇,出去咋个活命呀
这呼天抢地的哭声,把一家人从最初的木然中惊醒过来。余忠老汉听见哭声,
立即像受伤的狮子,愤怒地踢了老伴一脚,恶狠狠地吼道:“哭你妈个球!你想让
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儿的丑事呀!你妈的个×——”
田淑珍大娘被老头踢得几乎跌倒在地,可她立即停止了哭声。但她的脸痛苦地
扭成了一张僵硬的怪相,嘴唇每颤动一下,就从眼角淌下一串泪珠,好像泪珠是由
嘴唇挤压出来的。
沉默,连田淑珍大娘的抽泣也是沉寂无声的。这一家人,仿佛都跟死去了似的,
一个个低着头,脸上挂着灰黄的颜色,谁也不去看谁,谁也不去打破这种痛苦、令
人恐惧的沉默。
很久很久,余忠老汉才微微动了一下,低沉地对大家瓮声瓮气地说:“站起啥
子?吃饭嘛!”
可是,大家一动也没动。余忠老汉自己去抓了两次筷子,也没抓起。
余忠老汉打开这种尴尬的沉默后,文忠、文富、文义渐渐地鼓起了一些勇气。
他们的眼睛,由灰暗变得发红了。
接着,文义两眼闪耀出了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他想起了去年冬天文富告诉他
的情况,以及他和文英那次谈话,胸膛就猛烈地起伏起来。他首先勇敢地站了出来,
为文英开脱:“这都是那个狗日的林平,害了文英……”
“就是!”文忠、文富也说。
“不说了!”余忠老汉又大声地吼起来,同时瞪了儿子们一眼,说:“都不是
他妈的好东西!”
文英、文富、文义不知父亲是骂文英,还是将他们一块儿骂了,便小心地不开
腔了。
过了一阵,田淑珍大娘还是忍不住,哭着对余忠老汉说:“你就不想想办法呀?
那鬼母子身上没有一分钱呀……”
这句提醒,再一次激起了文忠、文富、文义对妹妹的爱。文富首先对余忠老汉
恳求说:“爸,我们去把文英叫回来!”
“就是,爸,我们去把她接回来……”文忠、文义也哀求似地说。
“接回来给老子现世呀!”余忠老汉一下咆哮起来,跳着脚对儿子们又骂着说:
“你们还嫌她给我丢人不够是不是?你们哪个杂种敢去找,老子就敲断哪个的脚杆!
老子只当没生她!只当当初把她生在了尿桶里!只当她短命死了!从今往后,老子
已经没有这个东西了!让她滚得远远的,老子眼不见,心不烦!你们哪个今后要去
看她、找她,就跟老子滚出这个门——”
“你就这样狠心呀!”田淑珍大娘没等余忠老汉说完,就伤心地对着丈夫又哭
又诉:“我一泡屎一泡尿,带大个女儿,不容易呀,天啦,你让我也死了吧——”
“你再哭老子一刀宰了你!”余忠老汉听了老伴的话,硬着心肠,恶狠狠地瞪
着田淑珍大娘吼着说。可是,没过一会,他的脸渐渐露出凄楚的悲痛之色,一层稀
薄透明的泪水也慢慢地溢满了眼眶。他终于忍不住自己的痛苦了,眼帘跳动一下,
两滴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的皱纹,蠕动着落下来。接着,他伏在桌上,头埋进双手
里,“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自己:“天啦!我前辈子不知做了啥
子孽,老天来报应我呀……”
这嘶哑、苍老的哭声,击在文忠、文富、文义心上,像有针扎一般难受。他们
不知该如何办了。
这个不幸的早上,余家人谁也没吃早饭。而且整个白天,一惯勤劳、不偷懒的
余忠老汉,破天荒地在家里睡了一天。
隔了一天,从余家便传出了文英姑娘进城打工的消息。余家家风严谨,为人正
派,文英姑娘一向又羡慕城市的生活,所以当听到这个消息后,都认为是一件很自
然的事,谁也没把这个可爱的姑娘,同一件伤风败俗的事联系起来。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文英姑娘进县城打工的消息,在余家湾传扬了几天以后,
那个住在小学校破屋里的代课教师朱健,忽然辞去了令农村人羡慕的一份清闲职业,
也两手空空地离开了余家湾,进县城找活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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