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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说热就热起来了。
芒种还有几天才到,夏日的暑气就在大地上到处扩散,地面在耀眼的阳光照射
下,袅袅地向天空蒸腾着一层轻烟似的雾气,这飘浮的热气,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余忠老汉头戴草帽。一步一退地在阳光底下清理着一条小水沟。这条小水沟,
一端连着通往碧云水库的干渠,一端连着他在河堰口上面的几亩责任田。栽秧以前,
他们已经清理过里面的淤泥,可因为两边都是土坎,栽秧过水时一泡,两侧就塌下
了许多泥土。虽然秧已栽下去了,可这时正分蘖,田里要随时保持合适的水,所以,
余忠老汉上午就来干这件活了。
这不是一件甩膀子出死力的活儿,但需要毅力、耐心。水沟很长,却只有两只
冬瓜锄宽,沟底是石骨子。一锄下去,锄底下发出“砰砰”的声音。余忠老汉从主
干渠那一面清理起,已经清理了很长一段。这时,他感到有些累了,便又开腿歇了
下来,往手心吐口唾沫,两只手搓了搓,握住锄把,朝清理过的水沟看了看。水沟
直直的,非常平整,傍外面的坎上,清理出的湿士,在太阳底下闪着青黄青黄的光,
刺得眼睛有点儿睁不开。清理过的沟渠里,已经盈满了水,等着老汉继续清理过去,
它们好一路淌到稻田里。
余忠老汉对自己的劳动,任何时候都有一种陶醉的满足感。此时,他满意地微
笑了一下,又撩起胸前的衣襟,往紫铜色的皮肤上,扇了一会风,又接着干起来。
老汉全副身心沉浸在劳动里,全然不顾中午时分的阳光,已把他周围烤得热气
腾腾,像有一团氤氲的气霭包裹住了他。他也觉得浑身上下都有点发烫,汗水浸出
皮肤,背上的衣服己被打湿了。他盼望能吹来一阵凉风,让身子凉快一下,可树梢
一丝不动,他的盼望也便不能实现了。但他并不沮丧,仍是不断地清理着沟里的淤
泥。他面前的湿上越来越长,就要快到尽头了。这时,老汉看着渠水沿着直直的、
平整的沟底流过来,突然自言自语地说:“唉!要是对面的十亩高湾田,能这样自
流灌溉,该多好哇!”
这样想着,余忠老汉又不由自地地停下锄头,回转身,手搭凉棚,从田野的这
一边,往那一边自己家的“望天田”看去。
望天田,望天田,顾名思义,就是靠天吃饭的田。今年夏天,为保证这十亩高
出干渠的“望天田”栽上秧,老汉一家经历过多么艰苦卓越的奋斗呀!
今年的雨水,比去年来得更迟。立夏过去了,也一直没见大雨的痕迹,但田里
的秧苗,蓬蓬勃勃地已经快过节了,而过节的秧苗,栽到田里,只当种草。这才是
火烧眉毛的时节呀!不少庄稼人急得团团转,余忠老汉一家更急得吃不下饭,睡不
着觉,因为他们家转包了别人的田,冬水田多,高湾田也多。过去大集体干活时,
遇到这样大雨来迟的年份,用抽水机搭在碧云水库的干渠里,机器一响,也就没事
了。可现在一家一户干活,集体的抽水机早没了,一家一户又不可能去购买这样的
大型农机具。在这农民形容的“踩到火石要水浇”的时刻,余忠老汉一家决定上法
上马——用人戽!
他们立即买来十只麝水篼,套上绳索,四个男人赤膊上阵。戽水是一项劳动强
度非常大、技术性又非常严格的农活,它既要有发达的臂力,还要有强劲的腰力,
两个人还必须配合得好,才能把满满一戽篼水,从低处打到高处。他们先从干渠里,
把水戽到第一块田里。一块田戽满了,立即把田耕过来,栽上秧子,再戽第二块田。
这是什么样的十天啦!没有白天,没有黑夜,他们只知道像陀螺一样,围绕着戽水、
犁田、栽秧转着。白天戽水,晚上趁着月色犁田,天不亮下田扯秧,有时戽着水,
眼皮却像坠了石头一样往下掉,戽着戽着,会迷迷糊糊地将戽篼晃到一边,直到对
方大吼一声,才蓦地惊醒过来。屁股只要一沾地,便会像有人推似的,立即瘫软地
倒在地下,接着打起呼噜来。整整这样忙了十天呀!十天下来,没有一个人不是红
着眼圈,脚杆像木棒槌一样,走路打不过弯。
他们终于赶在小满以后几天,把十亩高湾田全栽上了。而此时一些缺劳户、劳
弱户,仍在祈盼着老天下雨。他们对余忠老汉一家,投来多少羡慕的眼光!全(土旁)
上下,那一段日子里,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感叹和赞扬:
“到底是人多好种田呀!”
“别个人多,也勤快、肯吃苦,像我们家,一个个拈轻怕重,多也是白多了的!”
“也倒是!勤人做起懒人爱,懒人看了不自在。今年,余忠大爷家又该收好谷
子了!”
余忠老汉听了这些议论,不用说,内心里像三伏天喝了一碗蜜糖开水,甜乎乎,
清爽爽的。他觉得这十天的汗水和辛苦,比啥都值。庄稼人嘛,生就的劳碌命,就
看你肯干不肯干。气力用不完,井水挑不干,只要肯出力,就没有种不好的庄稼。
余忠老汉从对面望天田上收回思绪,这时,不知是因为刚才想的,还是休息了
一会,他觉得身上充满了一股活力,他的手上也更有劲了。他弯下腰,继续清理着
剩下的一段水沟。
终于,老汉清理到了水沟的尽头,随着最后一锄淤泥的挖起,一股清例的渠水
平缓地、哗哗地流入稻田。这水流仿佛是汩汩地淌在老汉心上,身上的暑热立刻消
散了。他微笑着,目光随着水流,投射到了稻田里。哈,眼前是一片多么葱宠的翠
绿呀!这么多年,老汉还没见过有这么好的秧苗,梗壮叶阔,活赛一蓬蓬小芭茅呢!
这都是新技术给带来的呀。当初,当栽下去那么弱小的一棵独秧苗时,谁也没想到
后来会长到那么茂盛的一窝。好秧出好苗,加上底肥施得足,秧子栽下去,又追施
了一次分蘖肥,天气又好,所以,现在秧子正“丫起搭搭”往上窜呢!
这时,大地掠过了一阵轻柔的微风,满田的翠绿立即泛起了一层一层的波纹。
叶片与叶片摩挲着,像在快活地私语。余忠老汉看着,心里也似乎漾起了幸福的波
浪,嘴角向两边荡开去,满脸的皱纹也活泛地笑开了。
“真是出庄稼的年份!真是出庄稼的年份!”老汉高兴得不知说啥好,口里就
这样喃喃地说着。他从田坎这面走到那面,又从那面走回来,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了
似的,始终看着满田绿宝石一样闪光的可爱的秧苗。
突然,余忠老汉的眼光,一下子落在了面前一窝秧苗里。在这窝葱翠的秧苗中
间,老汉蓦地发现了两棵枯死的苗心。
“这是咋个回事呢?”余忠老汉像一个警惕的猎人,立即蹲了下来,对着那棵
枯死的苗子发起怔来。过了一会儿,他伸出结满老茧的指头,轻轻地把两株枯死的
稻心抽出来,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似乎想察看出一个名堂来。
余忠老汉不放心起来,他一路小心地看过去,在别的葱茏的稻棵中,老汉又发
现了不少已经枯死和失去水分正在卷心的苗心。不仅如此,他还看见在很多肥厚、
翠绿的叶片上,沿叶‘脉两边,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斑点。许多斑点中央的叶
片,也已经干枯坏死。
这一发现,立即让余忠老汉不安了。这个没有文化的庄稼老人,虽然缺乏现代
科学种田的知识,却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凭这枯死的苗心和叶片上麻脸似的斑
点,老汉就知道这些茂盛的水稻,不但遭到了虫害,也染上了病害。
余忠老汉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急忙回到家里,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儿子们。
文忠、文富和文义听了这个消息,也大吃一惊,马上顶着日头,像奔赴抢险现
场一样,和父亲一道跑到稻田里来察看。
他们沿着田边仔细地察看过去,看见的结果自然和余忠老汉的发现毫无差别。
他们又到别的田块去看了看,也发现所有的秧苗,都程度不同地感染了相同的病害
和虫害。
父子四人立即像遭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文忠、文富抬起头,把目光一齐投
向文义。
文义读高中时,没上过农技课,可后来回到家里,他看了一些农业科普方面的
书籍。此时,他紧蹙着眉头,像一个判断疑难病症的医生,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着
有关的记忆碎片。过了一阵,他才不十分有把握地说:“好像是三化螟和稻瘟病!”
“啥子三化螟,你莫咬文嚼字的?”余忠老汉不耐烦地问。
文义说:“就是过去说的钻心虫,因它专门啃食水稻的稻心,所以上名叫钻心
早。书名叫三化螟,是因为它一年要繁殖三代。不但在水稻分蘖期咬断苗心,还要
在水稻孕穗期和吐穗的时候,咬断穗心,成为我们常见的瘪壳壳谷穗。稻瘟病又叫
烂脚瘟,是为害水稻最严重的病。严重到整田整田的稻株,在怀胞前全部枯死,有
的不枯死,但也不抽穗,等于白种!”
文义这一说,大家的心立刻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起来。余忠老汉的面色青了,文
忠、文富在大集体干活时,也听说庄稼的这病、那病,但那时操心的是队长一人,
队长拌好了药叫啥时候去撒,就啥时候撒,自己全没把这病,那病的原因、防治方
法记在心上。这几年,一家一户种庄稼,靠天吃饭,也从没听人说过治虫、防病了。
此时听文义一说,也都急得抓头搔耳,互相愁眉苦脸地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义见大家着急的样子,也拿不准自己判断得对不对,便安慰大家说:“我也
不是农技员,一知半解,不晓得对不对。这样,我扯几窝秧苗,今下午到乡上找王
技术员看看,或许不是这种病虫害,不要紧呢!”
这一说,余忠老汉和他另两个儿子,立即像见到希望一样,连声说:“要得!
要得!”
下午,文义就扯了几窝秧苗,赶到乡上去了。没想到,这个乡原先配备的唯一
的农技干部老王,从去年起,在乡政府加大乡镇企业的力度中,被派去抓乡镇企业
了。文义直等到傍黑时,老王才从一家村办酒厂里回来,见了文义带去的秧苗,立
即肯定了他的判断,并且忧虑地说:“现在到处都有这样的疫情出现,可人们并没
有引起注意呀!这样下去,农民辛辛苦苦搞一季,会白搞了!”
文义听了,仿佛兜头一瓢冷水泼下,浑身凉了。他忙又对王技术员讨教了一些
防治办法,便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家,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带给了正翘首以盼的父亲
和两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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