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文忠扛着锄头还没走到自己的地边,就看见一群村民围着陈民政、小吴、龙万
春正在吵吵嚷嚷。文忠立即站住,听了一会,终于听明白了——原来,陈民政他们
在动员村民将地里的庄稼拔了,把地翻耕过来,准备栽桑种麻,村民不答应,因此
吵了起来。一个村民大声嚷,像是带头的:“就是不拔!你今天说到明天,莫说口
皮磨起泡,就是磨穿了,也是不拔!”另一个村民接着说:“就是!冒活活的庄稼,
眼看就要到手了,拔了谁不心疼!”还有一个村民说:“不拔你们总不会拿铁链子
来把我们套到监狱里去!总不得砍我们的脑壳!”
闹闹嚷嚷中,龙万春大约生气了,只听见他大声说:“闹啥子?这是上面的统
一规定,又不是我们想这样,闹就闹得脱,是不是?”
村民也显然是因为太心疼地里的庄稼了,又大约都在火头上,因此也敢和新任
支书顶撞。一个村民说:“你也别凶!凶啥子?横眉毛鼓眼睛就怕了你?!”另一
个说:“毛开国过去比你还凶,莫忘了下台后有人向他吐口水的事!”
陈民政听了,对大家说了起来。他说得很坦率,真诚,巴不得把心都掏给大家
看一看:“大家莫吵了好不好?看着还差二十来天就可以到手的庄稼,大家舍不得
拔掉,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哪个的庄稼不是一颗汗水一颗汗水换来的……”
众人没等他说完,就七嘴八舌地回答:“是呀!这话还差不多!不费灯草也费
油,就盼着收获这天呢!”
陈民政等大家说完了,才接着说:“可是,俗话说得好,舍得宝,宝换宝,舍
得珍珠才换得来玛瑙,舍得金弹子,才打得下凤凰鸟!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呀!就
像做生意一样,舍不得垫本又咋赚得到钱……”
尽管他说得十分恳切,可众人还是又闹了起来。一个人说:“事情还没有一点
影影,哪个知道是不是宝?”另一个说:“我们庄稼人,不想一锄挖个金娃娃,管
它宝不宝?”还有人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说得再好听,我们不相信!”
陈民政说:“我骗大家干啥?人凭良心斗凭梁,要说别的事,大家没见过,不
相信不足奇怪。这事,可是我亲眼去看了人家的呀!我对天发誓,有一点骗大家的
地方,都不得好死!”
人们沉默了,小吴接着说:“好了,都一把年纪了,对大家发这样的誓,你们
总该相信了吧?大家都快拔吧,我们的话也不知说了几箩筐,还不是为你们好!你
们发了财,我们又不要你们一点!”
可是,大家还是站着,没有一个人动手拔地里的庄稼。
文忠听到这里,一下作难了。前两天,村里就开了拔苗耕地、栽桑种麻动员大
会,大家在会上也像今天这样闹闹嚷嚷了一阵。但事情没到动真格这一天,大家心
情还不咋个紧张,现在果真就要实施,铜刷刷锅——硬逗硬了,大家心里才慌起来。
他现在也一样,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拉长脖子吹喇叭,吹了高调,答应带头。话说
说容易,现在真到兑现的时候了,他该咋办?他和大家同样的心情,要他拔掉地里
的庄稼,万万下不了手哇!他站在那里,不知该朝前走,还是该往后退?往前走,
他怕陈民政他们看见,要他带头拔庄稼;往后退,又怕被别人发现了笑话。左右作
难了好一阵,他才走上侧边的一条小路,想从小路拐进地里。
可是,他刚刚才走进地里,还没来得及弯腰干活,陈民政他们就发现了他。他
们一看见了文忠,就似乎像看见了救星,高兴地叫着跑了过来。
文忠见躲已经来不及了,只是在心里懊悔不该出来干这半天活儿。但他又一想,
半天云里翻跟斗,终究要落地,躲也是躲不脱的。同时,心里拿定了主意,无论如
何,自己决不能带头拔庄稼!
陈民政到了地头,笑着说:“嗨!大侄子,我们还说要到你家找你呢!”
文忠故意装着啥也不知道似的,说:“找我干啥?有事对我爸说吧!”
小吴说:“余大叔和玉秀一起进城去了,刚才我们还碰着了的,打了招呼,你
还不知道?”
文忠瓮声瓮气地回答:“自己家里的事,咋不知道?”他原想把父亲拿出来做
挡箭牌。
龙万春像是等不及了,急忙对文忠说:“文忠老兄,全乡的拔苗耕地都行动起
来了,我们村还是‘白板’一个。老兄帮忙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天,就给大家做个
样子吧!”
陈民政也说:“是呀,大侄子,你就带个头吧!反正不拔也是不行的。周书记
到县上开会去了,乡上由刘乡长组织了栽桑种麻的督查小分队,专门督查拔苗的情
况,坐着车子巡回检查,说不定啥时就转到我们村里来了。要是自己不拔,就由督
查小分队的人拔,自己还得付拔苗人的工资!”
小吴也说:“文忠大哥,你也说过带头的话,就权当帮我们的。忙,给我们一
点面子!只要你拔了,别的村民就没有理由不拔。”
文忠听了,心里又矛盾起来。他原是想一口拒绝拔苗的,可听了这些话,心里
又觉得很过意不去——人家是些啥人?又用的啥口气对自己说话?不看僧面看佛面,
就冲着别人这些话,自己也不该为难他们,何况自己还黄口白牙说过带头的话呢?
可是回头一看地里的庄稼,他的心不由得疼了——这是一片大豆地,夏粮时种的高
粱,高粱中间是种了大豆,高粱收了,大豆此时十分繁茂,一串一串的豆荚,己经
开始鼓胀起来,阳光下,闪着青黄相间的颜色。一阵风调皮地吹过来,掀起了略微
泛黄的豆叶,露出了那一串串豆荚不断摇摆,像是欢笑。今年的豆荚特别好哇!开
花那段时间,天气一直没打个阴,大家都说,今年种豆,是烟竿脑壳打狗——啄到
了!再过二十来天,这些豆子就成熟了,变成金灿灿、黄澄澄的粮食了。市场上的
大豆俏着呢,一斤豆换两斤多大米!而他们家里,今年旱地点的豆又特别多,少说
也要收上千斤豆,这可是一笔财富呀!文忠看着这些豆,就仿佛看见了那一口袋一
口袋又黄又饱满的豆粒,看见了它们变成了一张一张的票子。眼下,豆棵摇摆着,
每摇摆一下,文忠就似乎听见它们在央求他别拔掉它们。看着,文忠后一种决心就
占了上风,他抬起头,对陈民政、小吴、龙万春说:“你们看这豆,咋样?”
陈民政知道他的心思,老实地回答:“好着呢!”
文忠说:“是呀,我舍不得拔呢!不能让我们再等二十多天,收了庄稼再栽吗?”
龙万春急了,忙说:“那咋行,文忠老兄?!这是铁板上钉钉,没走展的事,
拔吧,我求你了!”
文忠的态度坚决了,说:“我不拔!”又说:“别人拔了我再拨!”
陈民政、小吴、龙万春听了,一下愣了。正在这时,一辆用小四轮货车改装成
的宣传车,鸣着喇叭开了过来。人们的目光立即被小四轮货车吸引了过去,只见车
头前面一块横牌,上面写着:“栽桑种麻督查车”。车厢两边插着几面彩旗,并贴
了两副栽桑种麻的标语,四只高音喇叭架在车子的四个角上,可此时没有广播。
陈民政、小吴、龙万春一见,脸上立即露出了焦虑的神色。小吴轻声说了一句:
“刘乡长来了!”
果然,小吴的话刚完,汽车在机耕道上停住了,刘副乡长从驾驶室跳了出来。
同时,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从车厢里跳了下来。看见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在
这里,径直走了过来。
“你们这里进度咋样?”刘副乡长还没走到地头,声音先到了。他的脸上挂着
一层寒霜。
陈民政回答:“我们正在做工作!”
刘副乡长显得更不满了,他看也没看陈民政,只沉着脸说:“正在做工作,这
工作要做到啥时候?别的村好歹都动起来了,你们还是大姑娘打屁,稳起!周书记
开会,下午就要回来了,看见我们还是这个样子,会咋个想?”
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都露出了内疚的神色,龙万春说:“我们一定想办法,
争取今天能有效果!”
可刘副乡长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只黑着脸,转过头,指着面前的地大声问:
“这块地是谁的?”不知他是没看见地里的文忠还是有意明知故问。
文忠听见问,脸上立即换上卑谦的笑容。他想起那天在刘华川家里吃酒的情况,
刘副乡长还喊他“老兄”,给他敬过酒,觉得他挺不错的,就恭敬地回答:“我的,
乡长。”
刘副乡长用眼角斜了文忠一眼,像压根不认识他了一样,大声命令说:“拔!
把地里的豆子全部拔掉!”
文忠吃了一惊,他也不知刘副乡长是不是真的不认识他了。可听了他的话,心
里却不满起来,说:“凶啥?”他本能地想拒绝执行刘副乡长的命令,可一看他那
副雷都打不透的脸,不觉哆嗦了一下,话到嘴边变了,说:“是,我拔!”
“马上拔!”刘副乡长继续命令说。
文忠没办法了,看了看刘副乡长,只得弯下腰,拔起豆子来,每拔几棵,他都
斜眼去看刘副乡长。刘副乡长一行人就站在地边,默默地监视着他。文忠一狠心,
加快了拔苗的速度,把拔出的豆棵极乱地扔着。可每拔一棵,他都觉得是在剜他的
心头肉。听着豆棵根系离土的“噗噗”声,他感到它们在哭泣。
别的村民看见,也不再说啥,走回了自己地里,像文忠一样,默默地拔起庄稼
来。
看了一会,刘副乡长的气似乎消退了一些,对了龙万春问:“还有哪些地方没
动?”
龙万春说:“那我们去二社看看吧!”说完,一行人开始往外走。走了几步,
刘副乡长又回头对文忠说:“好好地拔干净,我们等会还要回来检查!”
文忠心里憋着气,只想骂他一句“不是东西”,却说成了:“是!”
可是,等他们刚刚走过地边,文忠就一屁股坐了下来,像是憋了很久的冤屈一
样,将手中的豆棵狠狠往地下一扔,气愤地骂道:“拔!我给你拔个毯!龟儿子些,
吃人饭,厨狗屎,尽干些不是人干的事!”
旁边地里一个汉子见了,也坐下来,说:“就是!剜肉补疮,剜布补眼,不干!”
文忠看了看拔了半厢的豆棵,越看越生气,不觉提高了声音:“老子不拔,看
你们得不得把我拉去剖背!”
话音刚落,忽然见刘副乡长叉着手,黑煞着脸,怒目金刚一样站在他面前——
原来,刘副乡长他们还没走远,文忠的第一句气头上的话就被他们听见了,刘副乡
长就怒气冲冲地赶了回来。
文忠一下傻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刘副乡长,半天说不出话。
刘副乡长也紧紧盯着他,盯得文忠的头皮,”一阵阵发起麻来。
半晌,刘副乡长才厉声问:“余文忠,你刚才说的些啥?!”
文忠的脸刷地白了,又青了,就像小时候偷了别人东西被当面逮着了一样。他
惊惶地望着刘副乡长,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半天,才支吾地说:“我、我,没说啥
呀……”
刘副乡长却不管他的惶恐,继续高声追问:“你说哪个是狗,哪个是畜生,啊?!”
文忠的脸顿时由灰白变得绯红了。此时,他的神情与其说是尴尬,还不如说是
滑稽更为确切。他知道瞒不过刘副乡长了’便自轻自贱地说:“我是骂我自己吃人
饭,干狗活路,骂我自己!”
刘副乡长的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莫给我耍手腕,你心里的肠肠肚肚,我
一眼就看得明白!栽桑种麻是县委的决策,哪个是狗?哪个是畜生?县委领导是狗?
是育生?你阳奉阴违,当面答应带头,背后抗拒县委的指示,我正找不着典型,你
倒撞到我枪口上来了!”说着,他回过头,对四个跟他而来的督查队员说:“把他
带回乡上去,将问题弄清楚!”
文忠仿佛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他压根没有想到一句气话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
内心不由得更恐慌起来,忙可怜巴巴地望着刘副乡长说:“我、我可没说啥呀?”
刘副乡长说:“还没说啥?我不敢剖你的背,可我倒要看看,是胳膊硬,还是
大腿硬!”
周围的群众见了,这时纷纷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为文忠求着情,说:
“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说错了改过来就是!”
连陈民政、小吴和龙万春,眼里也露出了作难的神色。刘副乡长是领导,他发
了话,他们都不好公开更改,可又挺理解和同情文忠。过了一会,陈民政想了一个
调和的办法,对文忠故意说道:“要以实际行动来改正错误,还不快把豆棵拔了!”
文忠听懂了陈民政的意思,现在,他这个老实、胆小的人,只求刘副乡长莫把
他带到乡政府去,于是便一个劲地点着头说:“是,我拔!我拔!”
可刘副乡长似乎不容忍自己的权威受到一点儿动摇,对着文忠说:“你现在想
拔也拔不成了!”又回头严厉地批评陈民政说:“怪不得你们的工作做不走,都像
你们这样怕得罪人,这栽桑种麻的工程就别搞了!”说完,对四个督查队员命令说:
“把他带回去!”
督查队员互相看看,迟疑着不肯上前抓文忠,只说:“走吧!”
陈民政见了,没别的办法,只好也对文忠说:“去吧,好好作个检讨!”
龙万春也说:“吃一次亏长一次智,吸取教训就是了!”
文忠的脸痉挛了起来,变成了酱紫色。他看着刘副乡长,目光由刚才羔羊般的
温顺,变成了一种由绝望而带来的忿怒。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目光中喷出了怒火,
只见他猛地从地下站起来,石破天惊般地大叫了一声,说道:“去就去,我也没有
犯法,我肯信你敢把我吃了!吃了还要吐骨头呢!”说完,怒气冲冲地朝外走去了。
他的这一行动,出乎大家的意料,人们都不敢相信地互相望了望,连刘副乡长
一行人也愣住了。过了一会,才醒悟过来,朝文忠追过去。他们看见文忠走过汽车
旁边,又继续向前走,刘副乡长就大叫起来:“上车!听见没有?”
文忠停了一下,迅速转过身,走回来,抓住车厢扳,爬上了汽车。刘副乡长一
行人等文忠在车上坐好以后,才匆匆忙忙赶到,爬上汽车。司机调过了车头,呜了
一声喇叭,小四轮货车就载着文忠,往乡政府驶去了。
这时,文忠倒一下显得坚强了。忿怒和绝望也给他带来了勇气,他决心做一回
真正的、钢铁般的汉子,看姓刘的能把他咋样。
可是,他的这种意志,不久就自动瓦解了。
到了乡上,他们并不急于“修理”文忠,只是叫他在乡治安室里坐着,不要随
便走动,听候处理,然后就全部出去了。文忠只以为他们是回寝室喝水或抽烟,不
一会就要来“处理”他,先还气鼓鼓的,把脸板着,一副全无惧色的气概。可是,
过了很久,没有一个人来,他呆呆地坐在屋角的椅子上,四周悄无声息,他就有些
沉不住气了。他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些啥,又会咋个“收拾”、处罚他。渐渐地,心
中升腾起的不畏强暴的英雄气概,逐步让位给了忐忑不安。又过了很久,大概都快
吃中饭了,还是没一个人来管他。院子里的太阳十分明亮,照在对面厨房的烟筒上,
闪着一层灰色瓷釉似的光芒。几只麻雀在院子旁边的槐树上,跳来跳去,自由地叫
着。文忠去搜寻麻雀的影子,可浓浓的树叶遮住了它们,他只看见树枝在闪动。文
忠觉得身上燥热起来,那种忐忑的阴影越来越重,渐渐又变成了恐慌。他们越不露
面,他就对面临的惩罚越难以猜测。他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要不,为啥要
把他弄到乡上来呢?他只期望,不论啥样的惩罚,他们能早点说出来,别让他在这
里受折磨。他觉得这是一种比用刑还残酷的折磨。他想走,可他又不敢,怕“罪”
加一等,可这样等着,就等于受熬煎。就这样,这个想挺起脊梁做一回英雄的汉子,
慢慢被时间和乡政府的“冷处理”战术给瓦解了意志。
又不知过了多久,文忠估计下已吃过了午饭,因为他的肚子早已“咕咕”地叫
唤了起来。这时,才有两个吃饱喝足的乡干部——一个公安员,一个治安员,拿着
纸笔走了过来。而此时,这个老实、胆小的庄稼汉子,又已完全变成了一副任人宰
割的羔羊般的可怜模样。
公安员和治安员在他对面坐下,开始询问他的姓名、年龄、出生年月、家庭成
分、成员以及今天发生的事情。文忠压根没经历这种场面,也不知他们问这些有啥
用途。他像一个胆怯的人犯,木头一般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愣着两只眼,一边发
痴地看着两个办案人员,一边机械地回答他们的话。
询问完毕,公安员拿着笔录材料过去,要文忠盖指印,文忠哆嗦着,在每页纸
上按上了一个鲜红的指拇印迹。
公安员合上材料,走回办公桌旁坐下,这才大声说:“根据你的行为,我们可
以上报公安机关,判你的治安拘留!”
文忠一听,霎时瞪大了眼睛,面颊拉长又变得惨白起来,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种
像动物濒临死亡时的巨大的恐怖神色。天啦,拘留!在乡下人心中,拘留就是蹲大
狱,是犯了大罪!家里文富刚蹲了大牢,难道自己也真要去蹲吗?要真是这样,家
里全完了,自己也全完了,没面目见人了!这时,他在心中大骂起自己来,悔不该
说那些气话,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在不知不觉中,他身上的衬衣已被冒出
的冷汗儒湿了。他想下跪,哀求两个办案人莫把他送进监狱,可腿哆嗦着,半天没
站起来。
这时,打了一个“精神战”并取得满意效果的公安员笑了一笑,才接着说:
“但是,我们的刘乡长宽宏大量,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和给出路的政策,我们
不准备把材料报上去!”
文忠听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然后定定地
看着公安员,听他说下去。
“根据你的情况,我们决定有两种处罚,看你愿哪一种:一是罚款一百元……”
文忠一听,又像遇到一颗子弹的突然袭击一样,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他刚想对
他们解释自己和家里的情况,公安员挥了挥手,没让他插话,自己说了下去:“一
是公开检讨,认错!”
文忠听完,迅速在心里权衡开了。片刻,他说:“我检讨,认错!”
公安员说:“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
文忠说:“是!”
于是治安员很快地就去提了一部录音机来,摆在文忠面前。文忠不知这是啥意
思,就抬起眼惶惑地看着他们,问:“这……”
公安员说:“你不会写字,就对着录音机用嘴说,我们给你把音录起。”
文忠没往深里想,问:“说些啥?”
公安员说:“说啥你都不懂?你就说:‘村民同志们,我是余家湾的余文忠,
我抗拒栽桑种麻,出言不逊骂了干部,这是不对的!希望广大村民同志不要向我学
习,积极栽桑种麻!’就讲这些,你不会说?”
文忠说:“我能说,能说!”说着,他就照公安员告诉他的话,对着录音机说
了一遍。说完,公安员说:“行了,你回去吧,好好完成栽桑种麻任务!”
文忠感激地答应了一声,走出了治安室的屋子,置身在阳光底下,文忠一下觉
得轻松了。原来只是这么个“收拾”法!说起大都盖不住的罪,不过是做个检讨!
早是这样处罚他,为啥不可以就在地头让他认个错?姓刘的真是故意“弯酸”人呀!
又想起自己选择了做检讨这条路,而避免了一百元的罚款。他像捡了一个天大的便
宜似的,为没付出这一百元钱而暗自高兴。
可是,文忠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作为反面教材的检讨录音,当天下午就被装在
刘副乡长的督查车上,走到哪儿播放到哪儿。霎时,余文忠这个大名就传遍了全乡。
半下午时,余忠老汉和文富走上了余家湾的上地。柔和的金色阳光照耀着他们,
路旁的庄稼、树木和草丛,都淡淡地镀上了一层金。飒飒的清风拂过他们的面颊,
既带来庄稼和田野中的清香,也使他们感到“小阳春”天气的怡人。父子俩的心情
都摆脱了先前的痛苦和忧伤。文富是因走出了那间肮脏、狭窄的黑屋子,回到了家
乡熟悉、亲切的土地上——尽管心灵还保留着创伤——而高兴。余忠老汉则是因为
这件事上遇到了好人——毛开国,以及自己女儿的朋友。虽然他还不知道文英究竟
是托谁把文富放出来的,但他明白,这事一定是有人帮文英的忙,这人也一定是好
人!通过这事,使这个一向不对生活丧失信心的老人:更坚定了对生活的信念。
父子俩正高兴地走着,忽然,一阵强烈的高音喇叭声传来了过来。声音是那么
大,震得周围的空气都颤动了起来。父子俩都不约而同地停了脚步。片刻,文富脸
上出现了惊慌的神色,急忙对余忠老汉说:“爸,好像是大哥的声音?”
余忠老汉没答应,他专注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了,是的,是文忠的声音,那结结巴巴的丢人的声音。
霎时,余忠老汉的神色变了,像木桩一样立在那里,嘴唇颤抖着,像哭,像笑,
像欲说啥话又说不出来。过了一会,老人的身也忽然像害寒热病一样打起抖来。哆
嗦一阵,晃了晃,就朝前扑倒下去。
文富看见,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抱住了余忠老汉,急切和慌张地喊了起来:
“爸!爸!”
余忠老汉没答应,文富看见,父亲已经昏过去了,急忙掐住了他的人中。而此
时,高音喇叭中文忠的检讨,还在继续大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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