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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上,这封寄托着全家人美好祝福和充满希望的家书,到达了文义手里。
文义把信看完,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他持着信,急忙跑到淑蓉寝室里。淑蓉同寝
室那位叫贾艳的胖姑娘,见文义来了,就知趣地走了出去。文义会掩了门,回头高
兴地看着淑蓉。叔蓉见文义一双眼睛乐成了三角形,就不明白地问:“啥事乐成这
样?”
文义没答话,过去挨淑蓉坐下了,才把手中的传递给淑蓉。淑蓉看了,长长的
睫毛也不断地跳动起来。可她没说什么,却抬起头望着窗外,似乎陷入了沉思。
文义见了她这副神情,心中的许多话突然觉得没法说了。他伸过手去,捉住了
淑蓉一双细嫩的手背,轻轻抚摸着。半晌,文义才把心中的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
简单的话,哆嗦着说:“淑蓉,我想回家!”
淑蓉像被什么蜇了似的颤抖了一下,接着嘴角的肌肉又惯常地抽动起来。她仍
看着窗外,既没回头也没说话。
文义的心情,有点忐忑不安起来,他停止了抚摸淑蓉的手,却伸出右手食指,
小心地将几根搭在淑蓉脸庞上的头发,理到耳鬓后面,然后才对淑蓉解释说:“家
里的日子抬头了,有希望了,我想,这个时间回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再好不过了!”
文义抱住了淑蓉的肩,像是安慰又像是自豪地说:“对,淑蓉,不想当元帅的
士兵,不是好士兵嘛!”
“那我咋个办?”淑蓉忽然回过了头,看着文义说:“和你一块走?”
文义想了想,反问:“你说呢?”
淑蓉说:“我拿不定主意。”
文义说:“我的想法是你还先在这儿干着!万事开头难,等我把办厂的事弄出
一点眉目了,或者干脆等办起来了以后,你再来。在这儿多干一天,就多挣一份钱
呢!你说是不是?”
淑蓉似乎同意了这种办法,过了一会又问:‘你啥时走?”
文义说:“我想尽快走!如果来得及,明天就走。”
淑蓉:“还有啥事没办?”
文义想了想,说:“没啥事了,刚发了工资,只是这几个月的奖金没领,你到
时去领了就是。”
淑蓉听了,就一下站起来,用了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那好,我们现在到舅妈
家去!”
文义听了,不明白淑蓉的意思,只以为淑蓉要他去向舅妈告别,就说:“淑蓉,
时间太紧了,你能不能……今后再对舅妈说说?”
淑蓉:“我不是要你去向舅妈告别。”
文义听了这话,更加不明白了,询问地望着淑蓉。
淑蓉见了,忽然问:“今天是啥日子了?”
文义还是不懂,稀里糊涂地回答说:“二十四号呀!咋了?”
淑蓉“噗哧”笑了起来,说:“你还没把自己忘了,还不错嘛!你的父母在千
里之外,还记着这个日子呢,自己倒忘了?!”说着,扬了扬握在手里的信。
文义这才恍然大悟,今天正是他的生日,父母在信上已替他祝福了。可他刚才
只想着回家,竟把这个日子给忘了。他顿时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淑蓉,说:“我
真忘了!”
淑蓉说:“这个日子,我是该亲自给你炒几个菜吃的,可这里没条件,只有到
舅妈家去!”
文义听了,深情地望着淑蓉,目光中流露着火一样热烈的光彩,激动得半天说
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觉得这样太麻烦淑蓉了,于是说:“淑蓉,不必这样了,
我们随便……”
可淑蓉却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说:“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说完,脸突然羞得
绯红起来。
文义明白了,这已经不是一个女朋友送给自己的祝福了,而分明已是淑蓉用一
个妻子的身分,来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他一下子感到十分幸福起来,不但没有拒
绝,反而高兴地一把抱住了淑蓉,在她脸上狂吻起来。
淑蓉没有动弹,只陶醉般地闭上双眼,让文义尽情地吻。过了一阵,她才说:
“行了,别让贾艳看见了!”
文义听了,这才松开了淑蓉。淑蓉站起来,拿过桌上的镜子,梳理了一下被文
义弄乱的头发然后拿起一只塑料袋,和文义一块出了门。经过市场时,淑蓉买了一
大塑料袋荤的、素的副食和蔬菜,才提着往舅妈家去。
到了杨建设家,淑蓉舅妈看见淑蓉手里的一大袋东西,非常诧异,说:“淑蓉,
不是过年不是过节的,买这么多东西干啥?”
淑蓉笑着说:“舅妈,一定要过年过节才能吃吗?今天我亲自做几个菜,让舅
妈尝尝!”说着,放下东西,也不管舅妈同意不同意,果然就挂起围裙,下厨房了。
没多久,淑蓉就做出了一桌菜,端到桌上来,笑着对舅妈说:“舅妈,尝尝吧,
好久没做过饭了,不知手艺还在不在呢?”说着,即不断用眼角去觑文义。
舅妈没注意淑蓉的神情,也不明白外甥女今天这样做的目的,只以为她勤快、
孝顺,便夸奖说:“淑蓉做的菜,有啥说头?都晓得你能干呢!”
只有文义心里才明白淑蓉此时的一片心意,他操起筷子尝了尝她做出的菜,果
然火候适度,咸淡相宜。他再次感激地朝淑蓉笑笑,心里更明白了这个内秀姑娘的
心灵手巧。他想,如果母亲此时在面前,不知该会有多么高兴。
吃过饭,他们回到厂里,就匆匆做起准备来。到了晚上,才去向杨建设告别。
杨建设仍旧黑着脸,半天才说:“余文义,我早就晓得你是白眼狼,翅膀硬了要飞!”
文义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说:“师傅,你咋说这话?”
杨建设打开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个发黄的日记本,甩到文义面前说:“拿去,
今后认不认我这个师傅、这个舅在于你!”
文义接过一看,只见扉页上恭恭敬敬地写着“食品公司,杨建设”几个字,便
知道这还是他在县食品公司工作时的本子。打开一看,里面不但有干果加工的配方,
生产程序,质量要求,而且还有糖果生产的技术,密密麻麻地记了一本。文义一见,
心里热起来。想不到平时看起来冷漠、不近人情的师傅,竟把珍藏多年的宝贝给了
他。他一时感动得不知说啥好,张着嘴怔在了那里。
杨建设没等他说话,又不动声色地说开了:“这个本子够你这辈子用了!我晓
得你的心还大,但不管你今后成了啥样的了不起的人物,你如果甩了淑蓉,我会来
找你算账!”
文义一听,心里又是一热,泪水慢慢儒湿了眼睛。原来,杨建设关心他,为的
是淑蓉,而担心的也是淑蓉。淑蓉,他咋会甩了她?于是便发誓地说:“舅,你放
心吧!我余文义不是那号忘恩负义的人!我余家祖祖辈辈也没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
杨建设还想说点啥,却见淑蓉一旁嘴角抽动着,然后用手捂着嘴,跑了出去。
他才再没说什么了,朝文义挥了挥手,说:“去吧!”
文义走出来,到处找淑蓉,淑蓉却不见了。他知道淑蓉已经回寝室,看看夜已
深了,便没再去找她。
第二天晚上十点多钟,文义回到了县城。下了车,他就直奔文英的氮肥厂。他
向人打听到了文英的宿舍,去敲了半天门,却没人开门,也没人答应。过了一会,
隔壁的一个女工人才出来告诉文义,说文英和朱健卖夜宵小吃去了。文义听了,吃
了一惊,又向女工打听了卖夜摊小吃的地点,然后就匆匆告别了女工,过河来寻找
文英了。
文义来到女工告诉的地方,果然见这里街道两旁卖小吃的摊点一个接着一个。
有的上面支了塑料雨布,有的周围竖了屏风,有的则啥也没有,只有傍阶沿的地方
摆一张小桌,在街道两边摆两只煤油炉。然而却都热气腾腾,袅袅飘香,看来生意
都很不错。文义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搜寻过去,终于看见了中间摊位上的文英和朱
健。他兀地站住了。隔着不断晃动的人群和袅袅上升的烟气,他首先细细地看了文
英一会。他发现文英瘦了,脸色黄了,穿一件宽大的衬衣,却难以掩饰日益隆起的
肚子。再看看朱健,发现他黑了一些,却比先前胖了。两人一个为客人煮菜,一个
端菜、收钱,配合默契,全身心地投入在了劳动里。看了一会,文义才激动地走过
去,大叫了一声:“文英!”
文英听见这熟悉的喊声,猛地抬起头,一眼看见了文义,手中的勺子突然掉进
了锅里,膛口结舌地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周围的摊主和顾客见了,也都露出一
副莫名其妙的神情,定定地望着他们。
过了好一会,文英才动情地喊了一声:“三哥!”接着吃力地转过身子,朝前
走了一步。
文义见了,忙伸出手去,拉住了文英的手,两兄妹忘情地凝视起来。周围的摊
主和顾客,这时才有些明白过来,收回了诧异的目光。
文义又细细端详了文英一会,带着几分责备的口说:“妹,咋这样了,还……”
说着,他把不满的目光投向了朱健。
朱健仍像过去一样木讷,他见了文义的目光,红了红脸,却不知该说什么,只
憨厚地笑着。
文英见了,忙说:“三哥,这不能怪他!厂里亏损,发不出工资,家里也常常
出事需要接济,所以我们就自谋了这条生路!”说着,又把文义拉到凳子上坐下了。
文义听了,心里十分感动,却说:“你们也没把这事写信告诉哥……”
文英急忙认错地说:“是没写信告诉你,怕你为我们担心!”
文义故作轻松地说:“我担心啥?你们找着了这样一条生存的路子,我该高兴
呢!”
文英说:“不是为这担心,而是怕你为厂里效益不好,我们发不起工资而担心。
我晓得你是心里搁不住一点事的人,尤其是对我们!”
文义见妹妹这话说到自己心里去了,便感激地回答说:“那倒肯定是,一个娘
生的,哪能不担心呢!”
这时,朱健见他们兄妹俩只顾说话,便过来说:“三哥,你吃点东西吧?!”
文义还想和文英说点别后的话,于是说:“不了!在火车上我吃过。”
文英听了,忙说:“咋不吃,现成的东西,又不要我们拿钱买!三哥,妹给你
煮碗沙锅米粉,你尝尝我的手艺。”说着,就吃力地起身,也不等文义答应,挺起
大肚子忙去了。
没过多久,她果然端来一只沙锅,里面的汤还在沸腾。文义还没吃,就闻到一
股浓郁的香味袭来。文义忙问:“这是啥汤,这么香?”
文英在文义对面坐下,两眼关切地望着他,说:“哥,是用鸡肉熬的汤,你多
喝点吧,补身子的。”
文义又抬头看了看文英一眼,疼爱地说:“妹,你该多喝!你舍得吃不?”
文英没答话,朱健却一旁埋怨地说开了:“她呀,就是舍不得吃!”
文义听了,也责怪文英说:“咋舍不得吃?你就是挣下金山、银山,身体不好
又有啥用?”
文英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哥,别听他瞎说!小家小户,有多大家底吃?”
文义听了,不再说话,一边用筷子挑起细细的、白白的粉条往嘴里送,一边在
心里翻腾开了。过了一阵,才抬起头,激动地看着文英说:“妹,你变了!”
文英不懂地问:“咋变了?”
文义说:“变得懂事了!变得像我们余家的女人了!勤劳、肯吃苦、善良、节
俭,天下女人应该有的优点,你全有了!”
说完这话,文义喉头忽然“咕噜”一声,像被啥东西堵住了一样。他想起了妹
妹小时,想起了和林平发生那事的一段日子,想起了两年前进城卖家具时对她严厉
的教育。她终于变了。他从她身上,看见了一个农家女孩子天生具有的吃苦耐劳、
忍辱负重、朴实好强……的本性,看见了一个妻子与母亲义不容辞的责任。文义的
眼睛渐渐模糊了。从文英身上,文义又想起母亲一辈子的含辛茹苦,想起淑蓉前天
亲手为他做的几样菜,想起玉秀姐这两年的不幸遭遇,还想起春梅……想着想着,
他几乎有点情不自禁了。他真想过去拥抱住妹妹,还想站起来大声地向全世界女人
说一声,他爱她们!崇拜她们!尊敬她们!
文英见哥哥突然不说话了,不知咋回事,忙问:“哥,你咋了,妹作的米粉不
合你的口味?”
文义眼里盈满了泪水,心里酸酸的。他怕文英看见,就把头埋在沙锅上,让袅
袅上升的雾气遮住双眼,然后尽量用了平静的口吻说:“咋不好吃?太好吃了!这
还是我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文英听了,又要去替文义再煮一份,文义一把按住了她,说:“妹,你存心把
哥胀死哦?”文英听了,才没再去煮。
文义吃完,文英就叫朱健收摊。文义见时间还早,劝他们别忙收。他们不听,
忙把东西收进板车里,朱健头里拉着走了。文英过来拉着文义,说:“哥,走吧,
我们回家再谈!我还没仔细看你,你好像瘦多了!”
文义说:“我没瘦,你倒不如以前了!”说着,见文英拉着自己的手,忙说:
“妹,让我扶着你,别摔着了!”
文英说:“没事,哥!”可还是把手臂给了文义。文义就扶着文英,两兄妹慢
慢从大桥向氮肥厂走去。
到了厂里,兄妹俩才真的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都打开了话匣子。文义向文英
谈了出去这将近两年的经历,谈了春梅姑娘,更多地谈了淑蓉,又向文英和朱健说
了自己想回家办厂的事。文英和朱健听了,都非常高兴。接着,文英向文义也谈了
家里发生的一系列事,如文富进城做蔬菜生意发生的不幸,文忠被刘副乡长“修理”
的事,天志老头的死,以及玉秀姐离婚遇到的障碍……有些事,文义从家里的来信
中,已知道了个大概,有些则一点不知。现在听文英说了,更激起了对父母、大哥、
二哥的思念。这时不知不觉鸡叫三遍了,朱健在一旁打瞌睡。文英见了,劝文义上
床躺一会,文义却一点没有睡意。出门看看天已微露曙色,便归心似箭地想立即回
去。文英要他天亮吃过早饭再走,可文义不答应。他们便只好在曙光熹微中,把文
义送到了大门外,然后兄妹俩恋恋不舍地告了别。
文义回到家里,余忠老汉、田淑珍大娘和文忠夫妇、文富,正围着桌子吃早饭。
全家人一见文义,顿时愣住了。余忠老汉放下筷,活动着脸上的皱纹,看了文义半
天,咧着嘴说:“好哇!你……你……,真是你回来了呀!”
文义放下行李,回头对余忠老汉说:“爸,真是我回来了!”
文忠说:“咋不先写个信回来?”
田淑珍没等文义答话,过来拉住文义,上下看着,说:“过来,让妈看看,妈
心里牵挂着你呢!”说着,她眼角挂上了晶莹的泪花。
文义见了,心里感动起来,说:“妈,我也一样,牵挂着家里呢!
说着,卢冬碧忽然想起什么,在一旁大叫了起来:“哎,老三,你的……对象
呢?
这一说,都提醒了大家,全家人的目光都一下集中过来。田淑珍大娘恍然大悟
地跟在卢冬碧话后面问:“是呀,那个姑娘呢,咋不一块回来?”
文义见大家这么关心他,就故意笑了笑说:“妈,你们咋这么着急?”
田淑珍说:“妈能不急吗?快对妈说,是不是你待人家不好,被别人甩了?”
卢冬碧也说:“是呀,老三,你快告诉大家!”
文义想了一想,这才对大家说:“妈,嫂,人家怕你们不愿意,不好意思来。
她要我回来先问问你们,要没意见,她过一段日子就来。”
田淑珍大娘听了这话,急忙分辩地说:“我们啥时说过不愿意?”接着,她去
墙上取下装有文义和淑蓉照片的镜框,喜眉喜眼地看着淑蓉的照片说:“这么好的
姑娘,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我们为啥不同意?”
文义接过镜框,见家里的人把淑蓉和自己在康平市照的那张西装革履的照片放
在一起,一下勾起了对往事的许多回忆。又见照片上的淑蓉,恬静地微笑着看着自
己,就涌起了对淑蓉的思念,这才对母亲老老实实地说:“妈,我们耍得很好,你
放心。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来的!”
田淑珍大娘才一下放心了,说:“没吹就好,找个好姑娘不容易呢!”
大家都只顾说话,忘记了吃饭,文富这时才说:“老三,你还没吃饭吧?”
文义说:“没吃,二哥!”
大家一听,才回过神来,说:“吃饭!吃饭!”
文富忙去为文义舀了饭来,一家人就暂时不谈啥了,吃起饭来。
吃过饭,余忠老汉说:“你们先出去干活,我和文义再摆会儿龙门阵!”
文忠夫妇、田淑珍大娘和文富听了,没说啥,果然各自先出去忙活路了。等大
家都走后,余忠老汉才不慌不忙地裹起一支烟,吸燃了,悠悠地喷出一口烟后,这
才细言细语地问:“文义,这次回来,走不走了?”
文义从来没听见父亲用这种和蔼、商量的语气和自己说过话,现在猛一听,觉
得是这样亲切,禁不住内心一阵激动,于是便坚决地说:“爸,我不走了!”
余忠老汉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着又惊又喜的神色,看着文义说:“真不走了?”
文义说:“爸,真不走了!”
余忠老汉显得高兴起来,脸上的皱纹舒展开,说:“不走了好!这将近两年的
时间里,我看出来了,这家里还真离不了你这颗夜明珠呢!”
文义听了父亲难得的、发自内心的夸奖,心里十分高兴,于是就说:“我想在
家里办一个小食品加工厂!”
余忠老汉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吃惊地望着文义。
文义怕父亲说出反对的话,急忙充满信心地又说:“爸,我离开家时心里就想
过,要出去学门技术,回来自己干番事业。这一年多,我在一个乡办食品厂干活,
淑蓉的舅是这个厂的师傅,我已经从他那里学到了小食品加工的全套技术。我们自
己办一个厂,肯定能赚钱!”
尽管文义说得十分肯定,可余忠老汉听了,立即阴了脸色。他一时没有答话,
不声不响地又裹起一支烟,一口接一口地吧嗒起来。从嘴里和鼻孔里喷出的辛辣的
烟味,直朝文义扑来。文义见父亲这副模样,立即知道遇着头道障碍了。果然,余
忠老汉一支烟吸完,语气虽轻却不容置疑地说:“你娃儿又想花花点子了?办啥厂?
牛皮不是吹的,我们祖祖辈辈,脸朝黄土背朝天,没人侍弄过啥厂,你也趁早死了
那份心!”
文义听了,不甘屈服地说:“爸,你就莫阻拦我吧,肯定能成!”他看着父亲,
见父亲没答话,又补上了一句:“我就是为办厂,才回来的!”
余忠老汉说:“不管你是为啥回来的,这厂就是不能答应你办!老子是为你好!
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啥能办不能办,我心里有数。办厂,
咋办?连老子想起来都好像天狗吃月亮,不晓得该从哪里下口,何况你才出林的笋
子?”
文义听了,在掠过一种悲哀的同时,又为父亲小看自己感到好笑,于是又耐着
性子解释说:“爸,你放心!小食品厂投资小,利润大,我们这儿原料又不缺,尽
是庄稼地产的,便宜。我们家又有多余的房屋,把两边厢房腾出来,就是现成的生
产车间。至于机器设备,咋个生产,我心里都有数。到时再把淑蓉接来,做我的助
手。她在那里已经干了几年,是老工人了。”
余忠老汉听了,似乎再没有理由反对文义了。过了一会,才突然问道:“你说
这厂,要多少本钱?”
文义说:“我粗略算了一下,我们不建厂房,暂时也不买太多的原料,一万多
块钱就可以了!”
余忠老汉仿佛被这笔庞大的天文数字,给吓住了似的,大睁着双眼盯着文义说:
“一万多元?一万多元还少呀!数也要数半天呢!你娃儿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我
们哪来的这一万多元钱?”
文义又说:“爸,你莫为这事着急!这一年多,我挣了八千多元,因为打算办
厂,就没有给你们寄钱回来。我再想法借一点、贷一点,就可以解决这个难题了!”
余忠老汉犹豫了,低下头想着什么。文义的心又一下提到嗓子眼上了。他不知
道自己究竟说服了父亲没有。他期待着父亲答应他,支持他,因为他是他的亲人。
可是,没过一会,余忠老汉站了起来,背着手,烟袋拿在屁股后面,在屋里走了几
步。然后回头对文义说:“娃儿,不管你记不记恨老子,老子都不得准你干这事!
一万多元钱,你以为是小数?庄稼地里执拉几年,还扒拉不出来这个数呢!拿到水
里打漂漂,你不心疼?”说完,停了一会又说:“这两年,我看明白了,这个家要
撑门户,还得指望你。可老子说的是庄稼地里的事!虾走虾路,蟹走蟹路,庄稼人
还得走土里刨食的路,稳当、扎实、可靠。办厂是城里人的事,让城里人折腾去吧!”
说完,大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老子下地去了,这事,你掂拿掂
拿一下轻重,趁早莫去花那份心思了!”说着,就出门去了。
文义望着父亲的背景,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才明白,父亲并不是看不起他。
父亲心里真正害怕的,是怕风险,是怕他不成功,把钱扔在了水里。这一次,文义
不再为父亲悲哀了,而是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和怜悯。父亲种了几十年庄稼,祖祖辈
辈积淀下来的“求稳”“怕乱”的思想,同样在他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他相信经
验。他有很多格言证明经验的可靠性。“枪打出头鸟”、“树大招风”、“出头的
椽子先烂”……他渴望过上好日子。可是,他只是把这种希望寄托在土地里,稳扎
稳打。而一旦多收了几担谷子,能够不为“进口”的东西发愁了,他便会觉得满足,
觉得日子不错了。这种“小富即安”的思想,又会进一步产生出保守性来。文义弄
清了这点,反倒不着急了。他决心让时间和事实来慢慢开导和修正父亲的思想。接
下来的几天里,文义开始背着父亲,设计起建厂的规划来。可是这时,文义却发现
大哥、大嫂又有点不对劲了。两人整天阴着脸,像和谁赌气一样,有时还摔东西发
脾气。文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好心地问他们,他们的脸色却更阴沉。这倒把文
义弄得糊里糊涂起来。
又过了两天,文忠和卢冬碧终于暴露了自己心中的矛盾。这天,一家人正吃着
早饭,文义忽然看见大嫂不满地用脚在桌下踢了文忠一下。接着,就见文忠抬起头,
迟疑地看着文义,想说啥又不好说出口的样子。文义见了,忙说:“大哥,你咋了?
要说啥说说吧!”
文忠这才迟迟疑疑地说:“老三,你、你在外面挣了多少钱?”
文义一下明白了,却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大哥,你是啥意思?”
文忠还没答话,卢冬碧忽然抢着说了:“挣了多少钱,也该给大家说一声呀!
一年多的时间里,你也没寄啥钱回来。这家,也不是哪一个人的,大家的马儿大家
骑!你挣的钱,纵然不给我们花,也该拿出来买点肥料,把二茬麻管好!”
文忠也跟在卢冬碧后面说:“就是嘛!舍得宝,宝换宝,舍得珍珠换玛瑙!陈
民政都叫我们管好二茬麻!要是舍得买两千斤化肥,那麻就可能多卖几千块呢!”
文义听了,低了头。余忠老汉看了文忠两口子一眼,责怪起来:“你两口子莫
一唱一合了!我晓得你们心里是啥小九九,是伯文义存了私房钱是不是?告诉你们,
文义这钱,是有用场的……。”余忠老汉虽然不同意文义办厂,可也看不惯文忠两
口子的鸡肠小肚。
卢冬碧不等余忠老汉说完,就急忙说:“爸,再有啥用场,也不能现铁不打去
炼钢吧!”
文忠今天好像胆也特别大了,又接了卢冬碧的话说:“就是呀!头茬麻虽然卖
了好价钱,可毕竟是头荐,数量不多,就指望二荐麻呢!”
余忠老汉听了,还是袒护着文义说:“是黑是白,老子心里明白!”
卢冬碧见父亲为着文义的样子,忍不住大声说了起来:“爸,你也莫太偏心了!
虽然有百姓爱幺儿,皇帝爱长子的话,可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一样的人,就该我
们在家里苦做苦磨?出头椽子先烂,我们就该一辈子吃亏?我到这个家来的时候,
文英还尿床,文义又才多大?还在用手背揩鼻涕!我和文忠待他们没一点外心。家
里日子那么紧,他们上高中,我们没说二话……”说着,她哭了起来。一边流泪就
一边说:“现在他们都比我们能干了,就一点记不得我们了?”接着,又回头数落
文义说:“文义,你也莫太心狠了!你就是要把钱留着娶亲,也不该一个子儿不拿……”
说着,卢冬碧更觉伤心了,起身离开桌子,跑到屋里抽泣起来。
文义听了大嫂一番话,一时心如刀绞。他这才明白了大哥大嫂这几天不高兴的
原因。他想责备他们几句,却找不到任何一点理由。是呀,大哥大嫂说的句句都是
实情呀。自从到了莲花镇镇办食品厂,他没向家里寄过一分钱,而他们在家里,又
吃过那么多苦,遭受了那么多不幸,这事如果搁在自己身上,难道不会产生大哥大
嫂一样的心情吗?再说,他们也是为家里好哇!尤其是大嫂一番倾诉委屈的话,使
他想起了大哥大嫂这些年,在哺育和照顾他和文英时的任劳任怨。虽然说弟兄在一
起,难免不磕磕碰碰说点气话,可凭心而论,这样的大哥大嫂在周围团转,也实在
没人敢比。文义一想起大哥大嫂的恩情,就禁不住眼睛湿润了。他急忙走到大嫂门
前,颤抖地说:“大嫂,你出来,听我解释一下。”
卢冬碧伏在床上,一边抽泣一边赌气地回答:“我不听哪个解释!”
文义听了,隔了一会说:“大嫂,你不听我解释算了,我只是对你说一句:长
哥当父,长嫂当母,我余文义并没有忘记大嫂的恩情!”说完,噙了一包眼泪走回
自己房里,捧出一个布包,走到余忠老汉面前,把布包交给了父亲,然后说:“爸,
这是打工挣的钱,都在这儿,今天全部交出来!大哥大嫂也说得对,麻是全家的希
望,花多少钱,我们都要先把麻管好!”
余忠老汉一层一层地把布包打开,最后露出厚厚一沓钱来。他捧钱的手慢慢颤
抖了起来,看着文义哆嗦着:“文义,你,你的心真见得天呀!”说着,冲屋里卢
冬碧大声喊:“老大家的,你出来!”
卢冬碧果然走了出来,余忠老汉把钱捧到她面前,说:“你好好看看,这是文
义的钱!”
文义忙拉过了父亲,抬头对文忠、文富、卢冬碧说:“大哥大嫂,二哥,我就
实话实说吧,我没有一点想存私房钱的念头。我是想用这钱办一个小食品加工厂。
我对爸说过这事,爸没有同意,我也没对你们讲。这食品厂本小利大,肯定能赚钱
的。我们祖祖辈辈种庄稼,如果像现在这样,永远过不上好日子。我们只有走粮食
精加工的路。现在,我们一斤花生、胡豆,只卖几毛钱,可加工成了食品,就要翻
几个跟斗。这样,我们既没有离开土地,也赚了大钱!”
文忠、文富和卢冬碧听了,这才完全明白。文忠夫妇脸上一下挂上了羞愧的颜
色。文忠说:“老三,我们错怪你了!”
文义说:“莫说了,大哥!你们刚才也说得对,我们先把青麻这现铁打好!等
赚了钱,再齐心协力来炼办工厂这个钢!”
文忠听了,立即表态说:“对,老三!我们话明气散,你也是一心为这个家庭
好。等二茬麻卖了,我们一定支持你把厂办起来!”
余忠老汉见兄弟二人又和和气气了,心里高兴起来。一时也不去说不同意他们
办厂的话,因为这事还远着。只是沉着脸对文忠两口子说:“你们现在明白了吧?
狗日的,自己心里有小九九,还怀疑别人!”然后,他抽出一叠钱,递给文忠,又
吩咐说:“和文富一起买化肥去吧!”
文忠听了父亲的训斥红了红脸,却没说啥,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父亲的批评。他
接过了父亲递来的钱,揣进怀里。吃过早饭,就果然拉起板车,随文富一道去买了
一车化肥回来。然后,全家人齐上阵,把化肥施进了麻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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