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这是陈民政死后十多天的一个黄昏,余忠老汉忧心仲仲地走进毛开国的院子里。
毛开国的院子当西晒,一抹红红的晚霞的余辉,像舞台上的追光一样,集中射在毛
开国的院子里,把余忠老汉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毛开国看样子刚收工回来,正坐
在屋里摇蒲扇,一种深沉的寂静笼罩着这个院子。余忠老汉还在院子里就喊了一句:
“老毛兄弟!”
毛开国一见,立即站起来,走到阶沿上来迎接余忠老汉,嘴里亲热地说:“老
余大哥,啥风把你吹来了?快进屋坐!”说着,把手里的蒲扇递给了余忠老汉。
余忠老汉随毛开国进屋,坐下了。然后心事重重地望着毛开国,叹了一口气,
才说:“唉!老毛兄弟,你是干过公事的人,过的桥比我走的路多,你帮我掂拿掂
拿,这事能不能干?”
毛开国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心里大惑不解,纳闷地问:“老余大哥,啥事?
你就沙锅炒豆子,干脆一点!”
余忠老汉这才说出了隐情:“我们家老三,要和乡政府打官司,告他们违反包
销青麻的合同……”
“打官司?!”毛开国还没听完,两眼直直地看着余忠老汉,为这消息露出了
惊讶的神色。
“是呀!”余忠老汉低沉地说:“我叫他莫打,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可他
不听,今天还进城啥……咨询去了!”
毛开国听了,半天没吭声,皱着眉头像大政治家一样,在屋里踱起步来。过了
一会,才抬头说:“按说呢,这民告官的事,报纸上也在说,可到底我们没见过。
再说,能不能,还很难说呢!”
余忠老汉听了,忙十分赞同地点头说:“对,我也这样琢磨!俗话说,官官相
护,你能告倒官吗?鸡蛋能碰得过石头吗?”
毛开国也说:“对!”说着,又在地上踱了几步,然后深思熟虑地说:“老余
大哥,我看这事儿不成!栽桑种麻是县上叫干的,乡里给我们订合同,也是好心,
是为了完成任务。现在文义虽说告的是乡政府,却是冲着县领导去的呢!这告七品
官的事,能成吗?”
余忠老汉听了,心里更亮堂起来,说:“那当然更不行!”
毛开国露出了一丝自豪的神情,这神情过去做支书时曾经常挂在脸上。他手一
挥,像是先前做支部书记布置工作那样,斩钉截铁地对余忠老汉说:“再说,这青
麻不收,责任在外国人制裁我们。国家也难呀,是不是?叫文义趁早收了这份心!
我们庄稼人,还是莫去凑热闹好!”
余忠老汉听了毛开国这话,也像领了指示一样,说:“对呢!老毛兄弟这一说,
我心里就踏实了!那我走了!”
说着,余忠老汉站了起来。他脸上再也没有了来时那种仿惶和忧虑的神情。毛
开国把他送到院子里,他急忙感激地劝阻着毛开国,说:“你留步,留步,老毛兄
弟!”说完,迈着有力的步子走了。
走到家里,文义已经回来了。不等文义说话,余忠老汉先板了脸冷冷地问:
“你啥……咨询得咋样了?”
文义显得十分高兴,喜气洋洋地说:“爸,人家律师事务所的同志,支持我们
打这场官司呢!人家还愿意做我们的义务代理人……”
余忠老汉不等文义说完,黑着脸,没好气地打断了文义的话,说:“不管人家
咋说,老子月亮坝坝耍刀,给你明砍,这事你给我拉倒!”
文义听了,大吃一惊,不解地望着父亲,问:“爸,你这是咋了?”
余忠老汉仍是余怒未息地说:“咋了?老子刚才也是啥……咨询了你毛大爷,
人家也是干过多年公事的人,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知道得还比你少?可人家就明
说,这官司还是不打为好!”
文义听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急忙诚恳地说:“爸,你相信我好了!”
余忠老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相信你?嘿嘿!你小子嘴上无毛,办事不
牢,戳了拐人家骂谁?骂老子呀!”
文义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的感觉,他望着父亲,知道这次遇着一个巨大
的障碍了,可还是耐心解释说:“爸,这是法律赋予我们公民的神圣权利,官为啥
就不能告?”
余忠老汉说:“你以为那样容易吗?你也不掂量掂量,你有几斤几两,你告得
倒人家吗?老子告诉你,你的胳膊再硬,也休想硬过大腿!”
父子两人在院子里顶起牛来,屋子里的田淑珍、文富、文忠听见了,也走了出
来。田淑珍听了余忠老汉的话,十分爱护地对文义说:“文义,你爸说得对!吃亏
就吃了,莫去打啥官司!”
文忠也说:“就怕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让人笑话。”
连文富也劝说起文义来,说:“老三,我看就算了,也不是我们一家,犯不着!”
文义有些生气了,大声说:“你们怕啥?是我上公堂,又不是你们上公堂!”
余忠老汉也勃然大怒,指了文义的鼻子骂道:“我知道你杂种不安生!你要真
不安生,你还是出去好了!这两年,你不在家,我们缺了胡萝卜,一样地办出了席!”
说完,他怒气冲冲地朝屋里走去。走到大门口,又回头对文义大声说:“你晓得你
是冲哪个告的,哼?!这青麻不收怪谁?怪外国人!你跟老子莫冬瓜奈不何,扯藤
藤,”
文义说:“藤藤该扯还得扯!”
余忠老汉听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许久,才狠狠地吐出一个“敢”字,接
着满脸怒气地进屋去了,把门摔得“砰”地一声响。
文忠见了,又忙对文义说:“老三,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吧,免得惹爸生气!你
以为打官司像平时说怪话那么容易?还有这费那费听说也不少……”
文义听了,忍不住大声对文忠吼了起来。“走开!你晓得个啥?!”
文忠碰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地回答:“好,我好心没好报,不说了!”说完,
也进屋去了。
这时,余忠老汉在屋里大声叫了起来:“进来吃饭,还等啥?”
田淑珍和文富听了,急忙往屋里走。田淑珍一边走,一边对文义说:“莫闷坐
着了,先吃饭了!”
可文义坐着没动,对母亲说:“妈,你们去吃吧,我不想吃!”
田淑珍说:“咋不想吃?人是铁,饭是钢,快进来吃!”
文义又说:“我真不想吃!”
田淑珍大娘叹口气,没再说什么,先进屋去了。
文义等母亲走了,把凳子挪了挪,移到了冰凉的月光下。此刻,他心里突地涌
上了许多迷们和惆怅。打这场官司,并不是他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在内心矛盾和斗
争了许久后作出的决定。他不是没想过其中的利害关系。是的,照有些人看,他要
和乡政府打官司是没有道理的,甚至还有一点刁民的味道。因为乡政府发展青麻,
出发点确实是为农民好,而青麻不收,又是西方经济大国经济制裁的结果,这责任
不在乡上、县上。可是细下来想一想,农民遭受这样大的经济损失,难道就仅仅用
一个“西方经济制裁”的理由就能了结?换句话说,外国人经济制裁的损失,就应
该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承担?我们的政府干啥去了?农民的损失就不能得到
相应的补偿?这青麻,政府哪怕是用最低保护价收购回去,农民也会想得通。可是
二茬麻收获这样长时间了,各地卖麻的风波也相继平息了下去,但没有任何一个人
出来为农民的损失说几句话。政府真的穷得拿不出那么一点钱来补偿农民的损失吗?
文义不以为然。如果国家真的穷到那个地步了,城里那些一幢幢豪华的楼堂馆所,
能修起来吗?大街上那些一辆比一辆豪华的进口小轿车难道不是用钱买来的吗?一
个小小的县城,建了那么多舞厅、夜总会,夜夜灯红酒绿,生意兴旺,财源猛进,
好多人不是用公款去玩的吗……文义以一个现代知识青年的眼光,把这些问题提到
一个理性的高度来认识,觉得政府并不是拿不出这点钱来补偿农民的损失,而是从
思想上没把农民放在眼里。他们宁愿挫伤农民的积极性。好几个夜晚,文义想起自
己打工两年挣来的八千元钱,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又在这八千元钱上寄托了
多少希望和憧憬,可如今全泡汤了。他家是这样,别的家庭难道不是这样?痛定思
痛,他更坚定了打这场官司的信心。无论如何,他觉得政府应该给农民一个说法,
不能这样烟消云散,“麻麻杂杂”了事。无独有偶,他的上述观点,竟然得到了县
律师事务所的支持。今天在律师事务所,一位姓陈的律师听了他的陈述和想法后,
就兴奋地告诉他这个官司确实很值得打,已远远超出了司法意义的范围。并且还对
他讲了情与法的关系。从表面上,他打的这场官司有点不合情理,然而却合乎法律。
而我们国家正在逐步走向法制化,法律是不讲情面的。陈律师说,这个案子的事实
非常清楚,他完全有把握打赢。陈律师还毛遂自荐地做他的义务代理人,不要他们
一分钱。他还要过了文义事先写好的申诉书,详细看了,指出了其中许多缺点,答
应帮他修改。并且还约文义过两天再去,一起核计核计这事。当时,文义心里是多
么高兴呀!他把律师事务所的同志引为知音,心里辉映着阳光,充满着希望,感受
到了正义的力量的巨大支持。他已经对这场官司的最后结局,有了稳操胜券的感觉,
他也并不是要和人过不去,只是想为农民讨回一个公道,让自己、让父母哥嫂、乡
亲们今后不像今天这样萎缩地做人!可是,现在的阻力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来自自
己一心为他们好的父兄们,这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既悲伤又气愤的
感觉。他捧着头,在月光下默默地坐着,仿佛塑像一般。在他周围,充满着一种肃
穆和神圣的寂静,与他此时苍凉的心境正好吻合。
坐了好一阵,文义忽然从兜里掏出一支烟,吸了起来。一种辛辣的气味灌进他
的喉咙,他痛苦地皱了皱眉头,可他并没有丢掉手里的烟头。
田淑珍大娘不知啥时候来到了文义身后,见文义抽烟了,忙说:“文义,你咋
抽烟了?”
文义回过头,看见了母亲一双慈祥、亲切、充满爱意的目光,心里一动,一种
像小孩做错事的神情浮现在了脸上。过了一会,才解释说:“妈,这是今天去找律
师,买的一盒烟。我心里苦得很,想抽一支。”
田淑珍听了,心突然痛了起来,说:“妈晓得你心里不好受!当初就不该让你
把准备办厂的钱拿出来,扔进青麻里,害得连泡都不鼓一个。”
文义知道妈误会了,忙说:“妈,我还不是因为那!我苦,是因为……”说到
这里,文义喉节一阵滚动,眼里蓄上了委屈的泪水,停了停,才接着说:“你们都
不相信我!”
田淑珍大娘听了,忙说:“不是妈不相信娃,是妈帮不上你的忙!”
文义听了母亲这话,一串泪水夺眶而出。幸好他低着头,没让田淑珍大娘看见。
过了一会,他才抬头对母亲说:“妈,你放心,儿子不会错!”
说着,文义举起烟头,又准备往嘴里送。田淑珍大娘忙一把抢了文义的烟蒂,
往地下一扔,说:“听妈的话,莫抽这东西了!”
文义见妈脸上流露的又疼又爱的责备之色,就听话地将剩下的半盒烟全掏出来,
交到田淑珍手里,说:“妈,我不抽了!”
田淑珍大娘的脸上,这才露出了高兴的神色,拉起文义的手,说:“走,吃饭
去!再啥事想不开,也要吃饭!”
文义和母亲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心头忽然好受多了。他感受到了人间最伟大的
母爱和亲人间的温暖,同时,他也更坚定了把官司打到底的信心。觉得不是这样,
他反而会欠这些爱护着、关心着、把他抚养成人的亲人们的情。他决计不再对父母、
哥哥们提起这官司的事,免得他们担惊受怕。而该干啥,自己默默干去,到时候让
他们大吃一惊。
过了两天,文义悄悄来到县城的律师事务所,再一次与陈律师商量告状的事。
可是,这次陈律师面上却有了为难之色。文义不知咋回事,忙问:“咋了?”
陈律师给文义端过一杯茶来,才慢慢地说:“实话告诉你吧!这个案子我向领
导汇报过了,满以为领导会支持我,可没想到……”说到这里,陈律师无可奈何地
摇了摇头,接着说,“领导不允许我参与你这个官司。”
文义一下愣了,失望地看着陈律师。半天,才木讷地问:“为啥?”
陈律师回答:“大概是因为民告官这类案子,可能产生较大的负面影响吧。领
导没告诉我不让参与的原因,我一时也说不清。”
文义听了,叹了一口气,接着把目光呆呆地投向窗台一盆兰草上。过了许久,
才收回目光,像是喃喃自语地说:“这场官司,我是没希望了?”
“不!”陈律师站起来,过去拍了拍文义的肩,鼓励地说:“小余同志,我佩
服你敢于用法律武器捍卫自己权益的勇气,也知道这个案子的意义。你不要灰心,
这是你的神圣权利!虽然领导不准我参与这个官司,但我还是支持你!”说着,他
重新走回办公桌前坐下,打开抽屉,取出一本卷宗,从里面拿出几份资料和为文义
改写好的起诉书,一齐递到文义面前,接着刚才的话说:“这是我为你写好的一份
起诉状,你可以直接去交给法院行政庭。这几份都是外地民告官的资料,可以供你
参考。只要法院接了你的诉讼状,立了案,就好办了。如果还有啥不懂的地方,你
再来找我,我们私下再交谈!”
文义听了,又重新升腾起了希望的火焰,一下跳起来,过去抓住了陈律师的手,
感激地说:“谢谢!谢谢你!”
陈律师说:“去吧,我祝你成功!”然后把文义送出律师事务所的大门。
文义怀揣着起诉状,又来到县法院的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到法院来,悬挂在大
门口上方墙上的那颗庄严、鲜红的国徽,正被阳光照耀着,更显出了夺目的光辉。
他端详了这颗国徽许久,越看越觉得这是一个神圣、公平、正义的地方。他的心不
由得有了几分忐忑,他搞不清楚法院会不会收他的这份诉讼状,还隐隐担心人家会
把他这个小小老百姓拒之门外。迟疑了好一阵,文义才走进去。一旦跨进了那道大
门,文义却又变了,他挺起胸膛做出了勇气十足的样子,径直走进了那间挂有“行
政庭”牌子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一位中年法官和一名年轻法警,正埋头在一份资料上看着什么。听
见脚步声,中年法官抬起头来,问:“有事吗?”
文义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然后语调铿锵地回答说:“有,告状!”
中年法官又看了看文义,仿佛有点吃惊地眨了一下眼睛。年轻法警也抬起头来,
惊奇地看着文义。
中年法官过去倒了一杯水,递到文义面前,然后招呼他坐下,又才问:“有起
诉书没有?”
文义见面前的法官,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严峻,也没有把他拒之门外的意思,
心里的紧张消除了许多,忙掏出了律师改写好的起诉书递了过去。
中年法官接过起诉书,认真地看了起来,看着,他的眉峰在不断地微微颤抖,
显示出内心的某种兴奋和激动。看后,他突然把头仰靠在椅背上,像疲乏地闭了一
会儿眼,然后抬起头,把起诉书递给了对面的年轻法警,说:“小周,你看看!”
小周果然接过材料看了起来。这会儿中年法官又为文义续了一遍茶水,开始像
聊天一样地对文义询问起一些诉讼状上有关的事,文义一一作了答复。叫小周的年
轻法警看完了起诉状,抬起头来对着中年法官微笑。文义不知他笑什么,心情又一
下紧张了。倒是中年法官很快消除了他的紧张,他看着年轻法警说:“状告乡政府,
这倒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官司!”
叫小周的年轻法警也说:“是呀,孙庭长,我认为我们应当受理!”
文义这才知道中年法官就是行政庭的孙庭长,忙既感激又期待地对他说:“孙
庭长,我们盼望你们能为我们老百姓作主!”
孙庭长伸过手来,握住了文义的手,才说:“作为我们行政庭,对这样的案子
倒是很感兴趣。可是否立案受理,这需要院领导集体研究后,才能确定。你先回去,
我们收下你的起诉状,交院领导研究吧!”
文义迟疑了一下,问:“那……我啥时来听你们的消息?”
孙庭长也踌躇了一会,然后说:“按说,我们受理后会直接通知你。如果你急
于想知道结果,下周星期二,再来问问吧,怎么样?”
文光兴奋地回答说:“好,下周星期二我一定来!”说着,又和孙庭长紧紧握
了一遍手,然后告辞离开了。
走出法院大门,文义心里又踏实了。虽然法院是否受理还是一个未知数,但是,
他已经确切地知道了自己打这场官司的份量。并且,他从陈律师、孙庭长这些法律
工作者对他的关心、鼓励里,也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又使他产生了坚决打下去和争
取胜利的信心。
到了下周周二,文义为了避免因自己频繁进城而引起父亲的怀疑,一大早,他
就对母亲说:“妈,我今天想去看看文英,她怕就是这几天了,不知现在咋样?”
田淑珍大娘听了,立即产生了对女儿的思念,就急忙说:“就是呀,这么长的
日子了,也没人去看看,你去看看吧!”
文义说:“好,妈!要是爸问起了,你就说我去看文英了!”说完,就离开家,
匆匆赶进城去了。
当他再次跨进法院行政庭时,孙庭长正伏在桌上写东西。看见他来了,忙起身
迎着。接着,不等文义发问,就打开卷宗,取出文义的起诉书,放到他面前,开门
见山地说:“余文义同志,我不得不非常让你失望地告诉你,经过院领导研究,法
院决定不受理你的诉讼请求!”
文义一下呆了,仿佛掉进了冰窟,心里凉透了。他怔怔地望着孙庭长,张了张
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可目光里却充满了满腹疑云。
孙庭长叹一口气,对文义挥了挥手,示意文义坐下,然后也显示出了无可奈何
的神色,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对驳回你的诉讼请求,我一样感到意外和遗憾!”
文义慢慢回过神来,他实在想不明白这究竟为啥,于是就大声地问:“为啥不
受理?”
孙庭长说:“具体原因,我不便奉告!”
文义一下生起气来,觉得心里有一股不平的激流在冲撞,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
忿忿地喊了起来:“老百姓的冤枉就没处申了哦?”
孙庭长见了,忙过去扶住了文义,诚恳地劝道:“小余同志,请你冷静一点,
这是法院。”
文义这才没办法地松开了砸在桌上的拳头,可胸膛仍在不断地起伏,两眼喷着
怒火。
孙庭长又慢慢说开了:“我希望你理解我们的苦衷!在我们国家要真正做到有
法必依,还有一个过程,还需要我们做很多工作……”
可文义没等孙庭长说完,就气愤地转过身,走了出去。
孙庭长见了,忙拿起桌上的起诉书,追上他,说:“哎,你的起诉书!”
文义接过起诉状,愣了半刻,抬起手,慢慢撕了起来。然后,将撕碎的纸屑往
空中一扔,大步走出了法院。
现在,文义才真正尝到了绝望的滋味。他感到身子轻飘飘的,脚步像喝醉了酒,
有点不听使唤。心里也好似掏空了,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思想,剩下的只是疲惫,
只是说不出的委屈。大街上行人来来去去,他只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不知往哪儿去的
流浪儿,十分孤独。他糊里糊涂在城里转了一个大圈,来到了回家的场口,才突然
想起真正该去看看文英,免得母亲挂念。文义又返回来,来到河边码头。上游不知
啥时候下了暴雨,此时河水猛涨,宽宽的河床上,浑黄的河水泛着像破棉絮一样的
泡沫,争先恐后地汹涌着向前流去。灰色的水鸟贴着波浪翻滚的河水飞翔着,发出
“呱呱”的鸣叫,庆祝着自己的节日。渡船已停止了航行,文义看了一会,只好沿
着还没完全淹没的河滩高处,慢慢地向下游走去,从大桥走到了氮肥厂。
文英一见文义的神色,立即吓了一大跳。在她一生中,还从没见过一向坚强、
聪明的三哥,这样沮丧、这样失魂落魄过。她忙追问文义怎么回事。文义见妹妹都
快要分娩了,不想把家里的不幸告诉她。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家里的遭遇和自己
打官司的事,对文英谈了。尽管文义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尽量用了轻描
淡写的语气对文英谈话,可聪明的文英还是把什么都听出来了。吃过午饭,文义要
回家去,文英忽然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文义说:“三哥,这是我和朱健挣下的两千
元钱,你拿回去,算我们对爸、妈和你们,尽一点心意!”
文义顿时愣住了,嘴唇颤抖起来,喊了一声:“妹——”声音就硬咽了。
文英说:“三哥,你可要带回去!家里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我还是余家的人,
不能不管。”
文义尽量忍住不让泪水掉下来,说:“妹,这段日子,家里确实需要钱用。可
一看见你们挣钱的艰难,我们……”
文英知道文义要说什么,就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说:“三哥,你别说这些话了!
我们这是谁和谁?小时,你们疼我、爱我,含在嘴里怕化了,牵在手里伯飞了,喜
欢得没个够!大哥二哥背我上学,背进教室还舍不得放下。家里日子那么苦,可你
们尽着我吃,尽着我穿……”说到这里,文义没流泪,文英倒滚下了一串泪珠。
文义见了,忙说:“妹,莫说了,那都是应该的!”
文英抹了一把泪,又破涕为笑,说:“好,我不说了,可我都记得。这钱,你
就拿回去!”
文义不再推辞了,深情地说:“好,妹,我收下!”然后,两兄妹走了出来。
走到大门边,文英忽然低声对文义说:“哥,打官司的事,我想去找一下林平,
兴许他能帮忙,你看行不?”
文义心一动,瞪大了眼睛,然后又疑惑地看着文英。
文英知道二哥的心思,就真诚地说:“三哥,你放心好了!妹和他,好久以前
都只是好朋友了。”接着又说:“三哥,他是好人,请你相信我的话!”
文义相信了,点了点头,然后说:“妹,可要注意身子!”
文英还是说:“放心吧,哥!”说完,两兄妹告了别。文英望着文义的背影,
看了很久,直到望不见,才转身进屋,思考起怎样去找林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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