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四年前一个深秋的雨夜,天空像倾坛的墨汁,潇潇秋雨犹如无数下垂的黑丝线,
丝丝缕缕,绵绵不绝,交织着缠绵无尽的忧愁和怅惘……
这夜,陆晓琳最要好的女友,当时在纺织厂做挡车工的齐慧娟,突然冒着夜雨
闯进她家。这时,郑思渊正在书房赶写一篇晚报社会版急等发排的政论稿件,他手
燃着一支烟,凝神聚思,搜索枯肠,一副有屎拉不出的焦急模样。恰在此时,猛听
砰砰的敲门声,急重如鼓,他刚刚抓住的一点文思又倏地逃遁了。
“晓琳大姐,晓琳大姐!”
齐慧娟一边叩门,一边撕着嗓子喊陆晓琳,像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她的喊声在
楼道里嗡嗡地传得很远。
郑思渊皱皱眉,起身欲去开门,听到隔墙卧室一声门响,是陆晓琳披衣匆匆跑
出。今儿摊陆晓琳休班,赶在生育高峰期,她这个市医院妇产科大夫也难得捞个囫
囵的休息日。
陆晓琳打开房门,齐慧娟裹着湿淋淋的雨衣一阵风刮进来,没容陆晓琳张口,
齐慧娟就一把拖她踅入卧室。然后就听她嘁嘁喳喳向陆晓琳说开了,像有什么不可
告人的秘密。
齐慧娟惯常说话就很少打标点,这会儿更是打机关枪一般。陆晓琳耐心听她说
完,不禁有些为难,说:“这事怕不好办。”
齐慧娟突然激动起来,说:“这事说啥你也得力!”
她显然对陆晓琳下了命令。这是她一贯作派。
陆晓琳知道她的犟脾气,无奈一笑,“我说了,这事很难办。”
“总归会有办法的吧,你给想想……”
陆晓琳思忖片刻,说:“好吧,我试试看。”
齐慧娟笑了,“我就知道就会有办法的!”
陆晓琳急忙穿上衣服,又顺手拽过一件绛红的雨衣,就跟齐慧娟朝外走。
郑思渊见状,忙起身走出,问:“你这是去哪儿?”
陆晓琳说:“医院有急诊,我去一下。”
“你今儿不是休班么,即便有急诊,也该当班的医生去处理,你……”
“去、去,”齐慧娟拦住他的话。“郑老夫子,这不关你们老爷们的事,你还
是忙你的去吧!”
她不由分说,拉起陆晓琳就走,绑架似的将她拖出门去。
郑思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回他的书房去了。
这夜,他写完这篇政论稿的最后一个字,已是凌晨了。身为报人,通宵达旦赶
稿的夜猫子的生活,在他已习以为常,成了家常便饭。此刻,他如释重负地掷下笔,
伸着懒腰踱进卧室,头一挨枕头,人便像沉入了暖融融的湖底,一下呼呼睡去了。
天蒙蒙亮时,陆晓琳才疲惫地从医院回来。她开门的动静惊扰了郑思渊,他睁开惺
忪的睡眼,招呼说:“你才回来。”
“哦。”陆晓琳坐在化妆柜前,做起面部按摩。
“忙完了?”
“总算是生下来了,很漂亮的一个女孩。”
“又是难产?”
镜中的陆晓琳笑了笑,一种莫可言说的苦笑。真难为她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她
昨夜在产房里忙碌的情景,那简直是一场拯救生命的斗争。同时,他也可以体味出
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所带给她那种欢乐和幸福。每当一个肉乎乎的小生灵从她手中呱
呱坠地,都会让她油然产生一种职业的自豪感,这感觉似乎是任何人都无法深切地
体会到的。不过,他能够理解,完完全全的理解。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理解,更是一
个男人对女人的理解。
陆晓琳是医院妇产科的技术尖子,有产妇专门找她或辗转托人找她接生是司空
见惯的事。这其中自然不无一种信赖、一种尊重,仿佛只有经她亲手接生下的孩子,
才是世界上最聪明、最美丽、最可人的安琪儿。陆晓琳也乐此不疲,对朋友与同事
有求必应。鲁迅先生夫人许广平女士说过,每个新生儿都是从母体中放倒的一棵大
树,新生命诞生的同时也意味着母亲之树的凋谢。这是女人血淋淋的体验。
唉,女人啊女人!
郑思渊忍不住责怪她,“现在生孩子不都是剖腹产吗?你何必自讨苦吃!”
陆晓琳抿嘴一笑,“医生也得尊重产妇的意见啊,有的产妇不愿手术,你就不
能硬性让她手术……”
“还真够麻烦的!”
“谁让咱干的就是这职业呢!”
郑思渊缄默,扭头去睡“回笼”觉。他还能迷糊两个多小时,起来后头一件事
就是去报社印刷厂,送那篇政论稿件发排。
又是忙碌的一天。
2
以后的几天里,郑思渊发觉陆晓琳行动诡诡秘秘,齐慧娟也一反常态,三天两
头得空就朝他家跑。两个女人碰在一起,立刻避开他,躲进卧室,紧闭上门,私底
下窃窃咬耳朵,像有什么瞒天过海的事情。这不由也撩起了他的好奇心:她们在搞
什么鬼名堂?!
他决计向陆晓琳讨个明白。
这天,齐慧娟从他家前脚刚走,郑思渊就在卧室堵住了陆晓琳,说:“你们这
是怎么了,她一来就关上门,嘀嘀咕咕,到底有啥见不得人的事!”
陆晓琳不快,“瞧你说的啥,我们女人嘀咕些啥又碍你什么了,你还是少管闲
事的好!”
“当然碍着我了,你们背着我搞小动作,也搅得我心神不定的——到底发生了
什么事?”
陆晓琳扑哧笑了,“你呀你,其实也没什么事。”
她欲言又止,这更撩拨得他愈加好奇,见她话里有缝,便穷追不舍,说:“你
吞吞吐吐,不会没什么事!”
陆晓琳见他认真,觉得不好再对他隐瞒,便说:“我对你说,你可千万别朝外
乱说啊?”
他预感到问题非同一般,“你快说呀!”
“是这样的,小齐的女友生了个私生子,因没有准生证,医院不给生,她求我
帮忙……唉,现在总算母子平安……”
郑思渊一惊,“这可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
“你别乱扣帽子好不好!”
“唉,这国家人口控制不住,全是这些女人胡乱生育造成的,真是没文化!”
陆晓琳愠然,“你胡说什么,你了解情况吗?!”
“什么情况?”
陆晓琳反感地扭过脸,“我不跟你说!——总之,我觉得人总得讲点人道主义!”
郑思渊给她崴住了。他知道陆晓琳心肠极善良,与齐慧娟亲如姐妹。恨不得合
穿一条裤子,对小齐相求的事,自是不会袖手旁观。可也不能不讲原则,不能把违
反政策的事视同儿戏。这事情要一旦败露,个人背处分不说,这以后在医院还怎么
……郑思渊想对她晓以利害,可见她一脸冷漠,只好把要说的话暂时压在舌底。
“那这孩子生下来后,她又该怎么办?”
郑思渊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其实这女人生私孩子的事已燃起他浓厚的兴趣。他
是晚报编社会版的记者,对马路新闻之类历来嗅觉灵敏,那里面往往蕴藏着许多意
想不到的、重大的社会新闻素材,这就看怎么去披沙拣金地发掘处理了。是啊,一
个未婚女子突然生下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这故事本身就够刺激的,其中定然充满浪
漫传奇色彩。
郑思渊虽没见过那女人,但他仅凭直觉判断,她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一
个桀骜不驯的女人,不然她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硬是把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生下
来呢!
“唉,”陆晓琳叹了声。“我也正为这事犯愁。”
“你发哪门子愁,谁生谁养,天经地义。难道她……”
“你不知道,她生这孩子完全是不得已,的确有她的难言之隐。你设身处地想
想,她一个单身女人带个没爹的孩子,该……再说了,她为这事已经被工厂除名了,
你叫她带着孩子咋生活!”
郑思渊黯然。
“做女人难啊!听慧娟说她原本是个很好的姑娘,人长得也漂亮,在厂里就是
小伙子们追的目标。后来她和一个大学生恋爱了,是在工厂和学院的联欢晚会上,
俩人一见钟情,很是痴心。谁知那大学生不是东西,把她搞大了肚子,自己却一拍
屁股出国留学去了……”
这简直是个无聊透顶的故事,可像这样的故事在今天的现实生活中似乎时有发
生,总有人在这故事里充当角色,或喜或悲、或沉或浮,不一而足。
郑思渊忽然慈悲大发,说:“这样吧,咱们先在经济上给她点周济,也不枉她
是慧娟的朋友。”
陆晓琳说;“可这总不是长久之计。”
“哪还有什么办法,除非有谁肯领养那个孩子……”
“那咱就领养了吧?”陆晓琳不像是心血来潮。“你没见那孩子又漂亮又可爱,
保证你见了也会喜欢……”
“不行,简直异想天开!”郑思渊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你当随便领养个孩子
是闹着玩的,吃喝拉撒,这是很麻烦很麻烦的事,我可是坚决不同意啊!”
他们已有一个女儿在外地读大学。女儿便是一本教科书,要知道一把屎一把尿
把她拉扯大,那是一段多么艰难的旅程啊!简直不堪回首!如今郑思渊已逾知命之
年,往事噩噩浑如梦,他不敢想当初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更别提去收养一个与自
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了,这在感情上也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不过随便说说,看你认真的!”
此后,陆晓琳虽再没向他提及那私生子的事,但她并没就此撒手不管。好像是
受郑思渊话的启发,她整天东跑西颠,寻找愿意收养那私生子的人家。她那一不做
二不休、帮人帮到底的热情劲儿,真让郑思渊感到恼也不是,气也不行。他感情忽
然疙疙瘩瘩的,好像妻子的一部分情感已被那私生子瓜分了、掳掠去了。这想法很
可笑,但他还是忍不住对陆晓琳发了火,“你整天疯疯癫癫的,到底想干什么!你
要不要这个家了!那孩子的生身母亲都要无情地遗弃她,你充什么慈善家呀!依我
看,干脆把她送交民政部门,不然送SOS村算了!”
陆晓琳勃然作色,“这是你这当记者的说的话吗?!”
他脸顿时涨得排红,咬咬牙忍住了,心中更加嫉妒起那私生子。
陆晓琳仍我行我素。郑思渊见说服不了她,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瞎忙
乎去了。女人入了魔,是任何力量也难改变的。母爱是女人的天性,天性是不可改
变的。
事情终于还是有了眉目。
这天,陆晓琳兴高采烈从班上回到家,她一进门,郑思渊就预感到事情有了着
落。他心下不觉一松,说:“看来你可以解脱了?”
“解脱?”她爽然一笑。“总算找到了!唉,先前我只顾朝外想没朝里想,结
果跑了不少冤枉路,要不是前几天碰上表哥,我还真想不到他们头上呢!你也知道,
这表哥表嫂结婚这么些年,一直不生育,想孩子都快想疯了。现在人到中年,看来
是没指望了。为了跟前有个孩子,夫妻俩不知跑了多少家医院,他们也找过我,可
表嫂输卵管囊肿,两侧堵塞,没治的……”
“这么说他们愿意收养?”
“求之不得啊!你不知道,他俩见了那孩子,真喜欢的不得了,抱起来就不愿
放下!”
真是一对书呆子!郑思渊了解陆晓琳表哥嫂康庄和张荔的情况,他俩同在一所
大学作教书匠,是那种在大学里就偷偷摸摸相恋,后来结为秦晋之好的。夫妻俩琴
瑟和鸣,感情笃深,惟一缺憾就是没个孩子。他完全可以想象出这对书呆子老牛舐
犊的欢喜劲儿。然而,这似乎不是郑思渊所希望的结局,他愿望中是该让陆晓琳碰
一鼻子灰。尽管这想法不可示人。
“不会如此简单吧?”
“那自然,还要履行必要的法律手续。”陆晓琳很内行地说。“表哥表嫂还急
催着办,他们简直等不及了!”
郑思渊还是被感动了,为陆晓琳为人的热情,为康庄夫妇宽阔慈爱的胸怀。
“对,”陆晓琳说。“还有件事要求你帮个忙呢!”
“什么事?”
“回头小齐会找你说的。”
“你就不能对我说了?”
“我才不求你呢!”
3
陆晓琳说过“小齐会找你”话的第二天,齐慧娟的电话就打到郑思渊所在的晚
报社。她是从附近一家咖啡屋打的,说:“老夫子,你出来一下,我在蒙妮娜等你!”
就挂了电话,也不问他去不去或有空没空。小齐人小鬼大,干什么事总带有命令的
意味。
今日无新闻。郑思渊私下给自己放了假。他是报社记者部兼社会版的负责人,
惯常除了编编稿件外,时间上还是从容的。
他走出报社办公大楼,穿过河流般喧嚷的大街,来到齐慧娟电话里指定的、一
隅闹中取静的街旁咖啡屋。咖啡屋名字很腻,叫蒙妮娜,一看便知是随如今社会上
“洋名热”的浊流夹带而来。这咖啡屋门面装潢很花哨,进去便知这是那种男女相
悦、谈情说爱的场所。郑思渊虽说经常在社会上“跑新闻”,但平素也极少光顾这
种场所。这是小青年的天地,是孵化情爱的温床。这些年随着城市建设的发展,城
市人口的爆长,咖啡屋之类的交际场所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并由此演绎出不少鸡
鸣狗盗的马路新闻。晚报上的《大千世界》栏目,便经常铺陈着这样的花边文宇。
郑思渊也留意起这样的场所,随时准备从中淘出管中窥豹的文章来。
他走进蒙妮娜咖啡屋,齐慧娟看见他,笑容可掬地朝他挥挥手。
齐慧娟今天一改“上班族”的装束,一身时尚的休闲装,随和而轻捷。她淡淡
眼影,淡淡的唇红,浑身散发一股幽幽的化妆品的芬芳。一洗往日纺织厂挡车工之
疲惫,也没了奥菲斯小姐的拘谨,倒像是钟鸣鼎食的大家闺秀。
郑思渊在她对面坐下,看看她,玩笑着说:“齐小姐,今天有何见教?”
齐慧娟抿嘴一笑:“晓琳大姐没对你说吗?”
“她不肯说,只说你会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搞得如此神秘?”
“直说了吧,”她正正身子,“想求你给写篇表扬稿,在你们晚报上发表一下。
这对你是举手之劳,想必不会推辞吧?”
“你要表扬谁?”
“晓琳姐表哥表嫂呀,当然也是你的!”
齐慧娟索性摊开了,说康庄夫妇直接抱养那私生子不太合适,为掩人耳目,佯
装收养弃婴,报纸上披露一下,他们在单位也好说,落个好名声,同时也好去辖区
派出所申报户口什么的。这样,对私生子的生母也算落字为凭,日后不好反悔,自
然也免了招致闲言碎语。
齐慧娟说过,讨好地一笑,“郑大哥,咋样,帮个忙吧!”
郑思渊先是隐隐吃惊,继而笑而不答。他清楚,这一准是齐慧娟想出的鬼点子,
当然康庄夫妇也有难言之隐。
“哎呀,说话么,你到底帮不帮,写几句话的花边新闻也行啊!”
郑思渊啜了口咖啡,说:“报纸是公众舆论的阵地,这种事恐怕不易……”
“你是记者部的头儿,又是版面负责人,这点小事在你手里不小菜一碟么!”
“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应该严格……”
“别唱高调,你就说帮还是不帮吧?!”
“你知道,我们报社是主编负责制,每条新闻都要经他严格把关,这是报社的
制度;倘若所发稿件失实,是要负责任的……”
“你别跟我卖关子,我不信连一条花边新闻,他主编大人都要过过篦子;再说
了,又不是让你搞虚假报道,这是事实存在嘛!”
郑思渊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这个忙我的确帮不上。”
齐慧娟略略一怔,慢慢站起身,说:“好吧,那咱们就AA制,你喝的咖啡,请
你自己付账吧,恕不奉陪!”
“不,全由我买单!”
“呆子!”
她横他一眼,拂袖而去,一时弄得他好不尴尬。
过后,齐慧娟没再找郑思渊,她心目中的“老夫子”是个既正统又呆板的报人,
她只好另辟蹊径。而郑思渊见她一下没了踪影,陆晓琳也一如往常,没再提及收养
那私生子的事,不免觉得蹊跷,便试探着问陆晓琳:“最近怎么没见小齐来了?”
“谁像你那么自在,人家忙着呢。”
郑思渊呆了一下,说:“那孩子的事……”
“你还知道关心?”她话里有刺。
“我不过随便问问。”
“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什么意思?是收养进展正常?还是……郑思渊想想,反倒觉得不正
常,她们一定有事背着他。
果然,一星期后,他在报社办公室又接到齐慧娟打来的电话。
“喂,我是郑思渊。”
“报纸看了吗?”
“哦,是慧娟呀。什么报纸?”
“你的报纸呀!”口吻中暗含嘲讽。
“是今天的吗?”
“不,昨天的,就在你的社会版。”
他心中一梗,预感到什么,但又一时摸不着头脑。
“没看,你就找来看看吧,好好学习一下,我的马列主义大记者!”咔,齐慧
娟挂上了电话。
他痴了一下,立刻仍下电话跑去翻寻昨天的晚报,眼睛慌慌张张在社会版上搜
索,目光在报缝里一则简短的花边新闻上滞住,那刺目的标题戳得他一个惊怔。
大学讲师收养弃婴受好评
近日来有读者纷纷投书报社,表扬C大中文系讲师康庄夫妇。
本月20日晚,有人在市复兴路口拐角处弃一未足月女婴。当时,许多过往行人
在此围观,却无一人上前救助。C大中文系讲师康庄夫妇骑车途径这里,见此情景,
毫不犹豫地将这被遗弃的女婴抱回家中收养,视如己出。如今这个被遗弃的女婴在
他们家里生活得很好。康庄夫妇表示,他们一定要让这孩子感受到父母的温暖,要
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C大学师生对康庄夫妇这一善举,深表赞赏。
“无稽之谈!”
郑思渊愤然摔下报纸,整个儿塑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那分明是铅印
的事实。他不能不承认,齐慧娟在他麾下戒备森严的社会版钻了空子。面对这一事
实,他自认败了,败在齐慧娟手里(或许陆晓琳也参与了此事),她真是个神通广
大无法无天的女人!他暗暗恼火,觉得自己受到戏弄,想去找社会版的编辑查一查,
看看到底是谁为齐慧娟开了后门。但他转而一想,又觉得这样做太无聊了,恐怕社
里编辑也蒙在鼓里,于不经意间让她钻了缝隙。唉,他重浊地叹了声,继而,又忍
不住反省自身,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的办报思想太死板,缺乏必要的灵活性?大
千世界,芸芸众生,无奇不有,作为报界的人,社会版难道就不可以抓抓这个“奇”
字?然而,虚假的“奇”事,是绝不能容忍的!倘不了解内情,读者兴许还真会被
康庄夫妇的善举所感动呢。他忽然有些啼笑皆非,好像自己也参与了这场骗局。
郑思渊回到家,将那份晚报朝陆晓琳面前一扔,说:“这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
郑思渊指指那条花边新闻,“就是这个!”
陆晓琳低眉一看,不觉扑哧笑了。
“你还笑,这是弄虚作假、欺骗读者!”
“你别耸人听闻好不好……”
“耸人听闻?说到底这就是一种欺骗,舆论欺骗!”
“你知道事实吗?”陆晓琳口气软下来。“事实上,表哥表嫂就是从马路上拣
来的,他们收养弃婴,难道就不该受到表扬?!”
郑思渊无言以对。说实在的,在那私生子的事上,他一直是个局外人,其中原
委,他丝毫不知。
“好,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去问慧娟好了,都是她一手导演的。谁让你死正统,拒人以千里之外!”
郑思渊哭笑不得,心想这齐慧娟真鬼,她虚拟了一个事实,演了一出戏。她可
称得上是位天才的小说家,善于制造曲折离奇的故事。
一纸铅印的事实,铸就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这是郑思渊始料未及的,它充
分显示了作为女人的力量。
4
这以后一连数月,齐慧娟突然没了踪影,再不见她来找陆晓琳。该不是为那则
“导演”的新闻,跟郑思渊种下芥蒂了吧?郑思渊暗下想,忽然不安起来,憋了憋,
还是忍不住问陆晓琳:“小齐,这好一阵儿没来咱家,该不是生我的气了吧?”
“心虚了?”陆晓琳笑笑,“不碍你,这年头人人忙得连轴转,谁像你成天守
着一张报纸啊!”
“她都忙些什么?”
“我能知道,她人跟一阵风似的!”
“说的也是,她这人就是一辆风车,有风就转,无风也晃……”
想谁来谁。说话没两天,齐慧娟真一阵风地刮来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齐慧娟一身华贵的皮装,与往常的她判若两人,闹得郑思渊夫妇大吃一惊。
齐慧娟一进门,见了陆晓琳就扑上去抱住,好一阵儿亲热、笑闹,说:“大姐,
真想死我了!”
陆晓琳手指点她一下额头:“鬼丫头,你死哪儿去了,还嘴跟膏蜜似的,想大
姐,咋不见你来?!”
“我这不来了么,今儿是专门来给你们送请帖的。”
她从随身带的坤包里抽出一张印刷精美的帖子,递给了陆晓琳。这是一张奇怪
的请帖,无落款、无事由,只写着恭迎×月×日届时光临大观园酒楼的字样,简直
莫名其妙。
陆晓琳看看说:“慧娟,你又捣什么鬼,这到底是谁请客、又为啥请客呀?”
郑思渊拿过请帖一看,也觉莫名其妙。
齐慧娟扑哧一笑,“你们一块儿去了,不就知道了——哎,咱可说定了一块儿
啊!”
陆晓琳见她急着要走,说:“还没坐一下,你就急着走啊?”
“我今儿还有点事,改日有空咱好好说说话!”
说过,她又一阵风地刮走了。
郑思渊若有所思,“你还没看出来,她那么神通广大,该不是事业上又发达了,
才生法儿请客的。”
“不会吧?”
“那还会是啥?”
“唉,”陆晓琳懒得猜哑谜。“慧娟不是说了,去了不就知道了,谁知这死丫
头捣什么鬼!”
“你准备去?”
“干吗不去,咱这‘六七等人’,隔三差四解解馋的,让你白吃你还不愿意啊!”
大观园酒楼是皋城市内首屈一指的饭庄,所谓集天下之名厨,聚海内之佳肴。
不是重大喜庆日子,除一掷千金的公款吃喝,或是腰缠万贯的大款们挥霍,一般人
不会到此摆阔,让那钱溅油花儿。
郑思渊夫妇“届时光临”,俩人各怀心事。郑思渊是抱着来猜谜的心请赴宴的。
作为记者,他喜欢猎奇;作为小说家,他喜欢悬念,他今晚就是准备解开齐慧娟布
下的悬念的。走进游戏,是令人愉快的,能解开游戏之谜,更是一种身心的愉悦。
陆晓琳呢,自然也是出于一片好奇。不过,对于慧娟的邀请,她从不会拒绝的。
齐慧娟早早就在酒楼恭候了。她站在门厅一侧东张西望,等待客人莅临。见他
们双双来临,心下一松,忙喜咧咧地迎上去。
“都到齐了,就差你们了。”
陆晓琳碰她一下,“来的都是谁?”
齐慧娟笑而不答,眼神却透露出什么。郑思渊笑笑,不语,随她们拾级而上,
来到楼上预定的KTV包房。 一进门,他们顿时都木呆住了,如泥塑木雕。显然是个
极大的意外,包房里的客人竟是康庄和张荔夫妇!他们见了郑思渊夫妇,也不禁惊
大了眼睛,“是你们呀!”
齐慧娟玩弄着他们的惊讶,得意一笑,“这下你们都明白了吧!”
“这鬼丫头,故弄玄虚!”陆晓琳嗔了慧娟一眼,急忙上去抢抱张荔怀里的孩
子。“喔呦,天赐也来了!”
那私生子取名天赐,意即上帝的赐予。
康庄站在张荔一旁,像个保护神。他见陆晓琳朝天赐扑去的架势,下意识用手
去护卫那孩子,怕被谁夺走似的。
郑思渊看见,不觉一笑,内中隐隐失望。小齐的关子卖得也太拙劣了,他不由
朝慧娟撇撇嘴;慧娟高傲地昂昂头,意思不言自明。
陆晓琳抱着天赐逗乐,撩得小家伙格格地沙着嗓子笑,小嘴鲜润润的,如一朵
蓓蕾。郑思渊忍不住走上去,看那孩子果然生得极漂亮,两颗眼珠黑葡萄般,晶晶
莹莹,煞是招人爱怜。
“天赐,这名字不错!”
郑思渊朝康庄递上一句赞赏,他立刻得意忘形,笑咧开一张阔嘴,眼角的鱼尾
纹也随之湖水般荡漾开来,模样极是憨实。这仁兄想孩子果真人迷,如今偿其所愿,
便不知王二哥贵姓了。
“来,还是我来抱吧。”
张荔见陆晓琳跟那孩子亲个没够,不免心生醋意,一把从陆晓琳怀里夺过,紧
紧搂住;康庄也上手给她掖了掖襁褓,一脸慈父模样。
陆晓琳乐了一阵儿,这才想起什么,问张荔说:“你们怎么想起今天请客了?”
张荔一怔,转而看康庄,他也一怔,俩人几乎异口同声:“我们请客?”
慧娟见状,扑哧喷出一笑,“是我请客!”
“你?”大家都觉落入了什么圈套。“总有个名目吧?”
慧娟正经下来,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是咱们小天赐来到这个世界整整
一百天,所谓百日纪念吧!”
顿时,大家一下塑住了,康庄夫妇尤为惊讶。张荔忙拿眼睛看康庄,惭愧地说:
“咱咋就把天赐的生日给忘了呢!”
康庄立刻响应,“这一说,应该我们请客,今天就算是我们的。”
张荔也说:“对,我们请才名正言顺啊!”
“不,”慧娟不容改变,“不要争了,账我已经预付了。其实,谁请都一样,
小天赐是咱们大家的!”
此时,郑思渊恍然,他自觉已经知道“谜底”了,这就是说知道了今晚做东的
真正主人,她绝不是故作慷慨的小齐,慧娟只不过受人所托罢了。真正的主人是冷
媚!不错,就是她!郑思渊自觉不会判断错的。
这真是一个极奇怪的女人。她一面无情地遗弃自己的亲生骨肉,一面又念念不
忘女儿的百日纪念,可她又回避了,不愿抛头露面,让小齐来作戏。她是羞赧、愧
疚?还是没颜面见自己的女儿?当然,她可能出于善意,不愿搅乱孩子现在的家庭
生活……多么矛盾的女人啊!郑思渊可以肯定,无论作怎样的选择,她心情都是极
不平静的,她在忍受着痛苦的心灵折磨与煎熬。或许,她此刻正枯坐家中,向隅而
泣,抑或正额手遥庆,默默为亲生女儿馨香祷告。不,说不定她这会儿就隐藏在附
近,偷偷感受着这些非亲非故的人为她女儿举行的百日纪念……
想到此,他的眼睛不由朝门外瞥去。包房之外的大餐厅吃客寥若晨星,只有几
位穿红制服的女侍者,百无聊赖地走动,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位凄苦无靠的女人。
郑思渊忽然觉得自己对这女人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居然有如此之大的魔力,让生性高傲的齐慧娟为她不辞劳苦,更让并不熟识她的陆
晓琳疲于奔命……郑思渊暗下决定,他一定要设法见识见识这个女人!
餐桌上, 酒菜佳肴,极是丰盛。齐慧娟礼貌地打发走KTV包房的小姐,由她一
人服务。她来回走动,劝吃劝喝,有意活跃气氛,可大家兴致阑珊。任她怎么劝,
怎么生法儿逗乐,也丝毫未能奏效。大家都似乎感觉到什么,又好像毫无感觉。末
了,百日纪念宴会在沉闷的氛围中草草收场。这时,所被庆贺的对象小天赐,已安
然在折叠小童车里睡着了,嘴角蜿蜒出一条清亮的涎水。
齐慧娟很失望。她一准对那女人许下大愿,要把小天赐的百日纪念搞得隆隆重
重,非同一般。而实际出现的情景却是这般冷清,这怎不令她感到失望呢!
齐慧娟是个不善于掩饰自己情绪的人,这会儿她已全然没了来时的激动、兴奋,
把大家送下楼时,她已无精打采了。
康庄夫妇抱着小天赐, 先行一步,他们住在市郊C大学,还得去赶末班的公共
汽车。陆晓琳站在门厅下,等郑思渊过来,好跟小齐告别。郑思渊却把齐慧娟拉到
门厅一侧的背静处,弄得她不知他要干什么。
郑思渊郑重其事地说:“我要见见她。”
“谁?”
“今晚请客的真正主人。”
“我不在这儿么。”
“不是你。”
“还会是谁?”
“天赐的亲生母亲。”
齐慧娟顿时木住,吃惊地看着他,就像看一个极陌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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