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冷媚失踪了。
齐慧娟不知她去向,也不知她现在的住处,只给郑思渊写下她呼机的号码,说:
“这是她原来呼机的号码,你呼个试试。”他按此号码呼十数次,也没听她回音。
无奈,他只好东游西荡,去市内以往冷媚常去的舞厅、酒吧游荡,也没有捕捉到她
的踪影。
她也许离开了皋城?郑思渊问自己,可一时又难以确定。他不死心,再次去了
他与冷媚初次相见的、那个叫幽梦园的酒吧。他一进去,便径直朝一侧昏暗处的包
房走去,二话没说就坐了进去。他知道这包房是按小时计费的,一个单身男人大咧
咧坐进去,自是不言而喻。果不其然,他刚刚落座,一位侍应生就端着蜡烛走进,
将那煨煨的烛台放在桌几上,朝他微微欠了一下身,说:“先生,要小姐陪吧?”
此刻,他胸中一阵鹿撞,不免紧张,暗暗控制了一下,便大着脸充起大款,说:
“给我请冷媚小姐来。”
“请您稍候。”
侍应生转身走去,郑思渊见他绕过舞池,去了吧台打电话。虾有虾路,蟹有蟹
辙。酒吧里人找她自是要比他方便得多,他隐隐后悔自个儿怎么早没想起这招儿。
他燃上一支烟,默默稳定一下情绪,不一会儿,那侍应生又转回,歉然一笑。“先
生,换一位怎么样?我们这儿漂亮小姐有的是。”
“不,我只要冷小姐。”
“先生跟冷小姐……?”
“老朋友了!”
侍应生一笑,“不过,冷小姐一向价码很高的……”
“她值那个价。我最近出了趟远门,回来后便再跟她联系不上,呼她也不回…
…”他说着,掏出两张大团结拍在桌几上,“不知你能否帮帮忙……”
“看来先生是情有独钟,可这会儿跟她电话联系不上。”他掏出笔在点歌单上
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冷小姐最近好像有主了。”侍应生
见他没听明白,又说:“做包月了,就是被人包身了,她怕一时不会接外活。这样
吧,你打这个号码试试。”
他接过侍应生写的号码,说:“谢谢了!”
“不客气。”
他站起身。
传应生一笑,“这就走吗?”
他故作猥亵的一笑,“我会再来的。”
侍应生收拾起他留在桌几上的钱,“随时愿意为您效劳。”
他仓皇逃出幽梦园,浑身汗津津的,不由长出一口气,暗下窃笑自己的孟浪,
心想他倒可以去做个侦探了。
隔日,他查了一下,幽梦园侍应生留给他的号码是城东东皋保税区的私人住宅
电话,那儿有一片别墅区,几乎被域外投资商买下。皋城市民们眼红,私下管它叫
“新租界”。冷媚被人“包身”,难道委身于外国人了。他不由感到一阵羞辱,像
自身也遭到凌辱似的。现在且不管怎样,他必须和冷媚联系上,为小天赐,更为康
庄夫妇。于是,他按图索骥照那个号码打了个电话。
“嘟——嘟——”他耳畔一阵拨号声,少时,猛听一个陌生男人懒洋洋、如在
梦中的声音:“……找谁?”
他哆嗦了一下,“冷媚小姐在吗?”
对方顿住,不一会儿,又飘来冷媚呓语般的声音。“谁呀?”
“郑思渊。”
“……”长长的停顿,而后冷媚故作惊讶,“呃,是郑先生……你有事吗?”
他梗了梗,说:“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想和你谈件事。”
“这……”她迟疑了一下,“这会儿怕不成,我正有事。”
呸,有事,你他妈正和野男人睡觉!他心里狠狠骂了声,可仍克制着缓声说:
“那你看……什么时候方便?”
没有回声。她显然在考虑。他焦灼地等待,仿佛在等待某种审判。
“后天怎么样?”她突然说。“我下午在丽都等你,你去过那地方的。就三点
钟吧。”
“好吧,后天下午见。”
冷媚先挂了电话,他随后也挂上了。这时,他抬腕看表:啊,将近10点钟了,
她居然还挺在床上!可转念一想,又不难理解了。对于冷媚这种过惯夜生活的女人,
恋榻是她们家常便饭,生活习性决定她们要把许多光阴虚掷在床上。
可她床上那个男人是谁?他厌倦地想,眼前不由幻化出她床上的情景……是她
包身的主儿?看来不是外国佬,那男人刚刚说的是国语。他心下恨恨的,又游丝般
浮出一缕嫉妒,若隐若现,撩得他突感心神不定。他掐了自己一把,疼疼的。这也
无奈,冷媚就是吃青春饭的,她的经济收入大都源于此。这,他不是不知道。
2
郑思渊坐在丽都酒吧等冷媚,就坐在她上次坐过的位置上。他想她走进来时,
第一眼就会注意到这个位置。香烟在他指间燃烧着寂寞,他埋在烟雾里想着见到她
时,头一句话该怎么说,又怎么才能委婉地向她抛出有关天赐的问题。这,的确不
好启齿,他不能强迫她说:“你不能再去看天赐,天赐已经不属于你!”不,他下
不了这狠心,似乎也没这权利;况且,这会让他和冷媚都感到难堪。他必须委婉地、
很自然地将这话带出来,又不致大刺伤她的心。这一刻,他开始后悔了,他怎么就
糊里糊涂揽下这棘手、且吃力不讨好的活。
他腕上的表针指向3点。 他忍不住又续上一支烟,将烟圈一环一环喷吐出去,
看它们渐渐扩大、渐渐消散……
这时间,泡酒吧的人很少,故而对外供应咖啡。女侍者们闲得无聊,扎在一堆
扯淡,说时装、说流行色。在营业高峰期,她们难得有如此闲暇,冷媚实在选择了
一个好时间。
他正漫无目的瞎想,突然眼前一亮,冷媚光彩照人地晃进来,像个时装美人。
他条件反射地弹起,她看见了他,笑吟吟地走过来。
“郑先生,让您久等了。”
“不,我也是刚到没多久。”
她一笑,知道他没说真话。女侍者送上一杯咖啡,朝冷媚亲热地笑了一下,然
后走开了。这儿的人对她好像都挺熟,不问就知道她喜爱喝什么牌子的咖啡。
他怕她突然问话,让他不好说,占了被动,就先入为主,谈起了天气。“今天
天气真好。”
“是的,天气真好。”
“太阳也好。”
她笑了一下。
“今年夏天好像来得很早。”
“是啊,又到了穿单衣的季节。”
“时间过得真快。”
她厌倦了这话题,“是快。”
于是无话,他和她僵在那里,都有些尴尬。好半天,他终于又憋出话来,这回
倒挺得体。“真得谢谢你,你上次为我……添不少菜。”
她一愣,继而想起,一笑。“你太客气了。亏你还记得,我都给忘了。”
“受人恩惠,怎么好忘呢!”
他一语双关,好让她有所思想准备,一旦他亮出底牌,也不致使她感到突兀。
“看郑先生说的,”她呷了一口咖啡,抬眼猝不及防地说:“你找我有事?”
她没容他从容不迫。他梗了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其实,也没什么
大不了的事。”
尽管他轻描淡写,她还是从他话中感觉出什么,嘴角泛出一丝浅笑。“你有什
么事就直说好了。”
他没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说:“你给天赐父母邮寄过东西吧,他们收到了,
还有两千块钱……”抛出这话,他终于松了口气。
冷媚僵住,忽地脸色大变,煞白煞白。她咬咬嘴唇,极力掩饰地笑了一下,那
笑也极苍白。“谁是天赐?”
他顿时一脸诧异,不知她故意装迷,还是有意躲避他的问题。他没放松,盯住
她惊惶而闪烁的眼睛,不让她躲开他直视的、咄咄逼人的目光。
他说:“你真不知道天赐是你的生女?”
她冷冷一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他古怪地笑了笑。
她做作地摊摊手,“你简直让我莫名其妙嘛!”——她故意撒谎,而且非常之
拙劣。
“何必呢,我只想告诉你,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当然这也是天赐父母的意
见,我只不过是受他们委托找你……孩子既然已经是别人的了,就请你不要去干扰
她现在平静的生活,我想这你是可以理解的……”
蓦地,他发现她眼中闪烁一层水灵灵的泪光,他立刻将话煞住——我是不是太
残忍了?
她忽地弹起,冷冷掷下一句:“郑先生,你搞错了,我并没有干扰谁的生活—
—对不起,我失陪了!”
然后,她拂袖而去,气昂昂走出酒吧。
他立时陷入一片迷茫。难道真是他搞错了?不,她在撒谎!她刚刚那盈满泪水
的、忧伤的眼睛已经明白无误告诉了他,就是她!可她干吗撒谎,而且还要泼皮。
他心中陡地涌上一阵厌恶,或者说愤恨。当初狠心遗弃自己孩子的是她,今天莫名
其妙地关心孩子的也是她,这前后大相径庭的举动,实在令人费解。他真弄不明白,
她到底要干什么。设若她真正出于爱心,当初就不该抛弃天赐,更不该自甘堕落,
过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
然而,一挨他静下心,设身处地为冷媚想想,他又突然恨不起来了。冷媚是可
怜的,又是软弱的,她听凭命运的摆布,像一条失了舵的孤船,从来也没想过要改
变自己的命运。不,她真不愿改变自己的命运吗?这问题立刻子弹般钻进他的脑际,
他一时无法回答。他对冷媚毕竟关心得太少,也了解得太少;何况他一开始与她接
触,仅抱一种向她索取创作素材的愿望与态度,骨子里潜藏的却是只管自己门前雪,
莫问他人瓦上霜的鄙夷的念头。不,这是极不可取的,作为一名记者,他有责任关
心她、了解她、及至帮助她改变眼下的生活处境——他能改变她吗?
这天,他满怀心事地回到报社,碰巧赶上齐慧娟找他不见,正欲离开报社。她
看见他回来。急忙迎上去,说:“你去找她了?”
他点点头,“刚刚和她谈过。”
“她怎么说?”
“她不承认那回事,但我肯定就是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你说她为什么矢口
否认呢?”
“她不想因此受到阻拦。”
“是啊,”他也这么觉得,“你该去找找她,跟她推心置腹地谈谈;她毕竟是
你的好朋友。”
“我不去,我说过我怕见她。”
“可回避总不是办法,有意疏远更会令她感到人世的冷漠,这不是我们该采取
的办法。我们都该关心关心她,给她以温暖、体贴,让她觉得大家并没有抛弃她,
那样她才会有勇气和力量去改变自己现在的生活……”
齐慧娟奇怪地看看他,说:“你说她会改变吗?”
他肯定地说:“会的,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周围人对她的
谅解、温暖;你不要回避她,更不要疏远、冷落她,她需要我们大家,需要爱……”
郑思渊觉得冷媚已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推一把她将粉身碎骨,拉一把或许还
能使她灵魂复苏,生还新的生活。一种神圣的责任感烈火般烧灼着他,他决计拉她
一把,不能袖手旁观,哪怕没有挽救她的希望,他也要去试一下,只要能使冷媚弃
旧图新,即便自己深深陷进去,并招致周围人的非议,他也在所不辞。
齐慧娟被他的话触动,说:“那好吧,我试试看。”
“不是试试看,是要以真情去打动她,真正让她感到生活的希望。”
齐慧娟点点头。
3
郑思渊正苦于没有实施他挽救计划的最佳机会时,冷媚却将电话打到了报社。
这是一个极意外的电话。
那是在他与冷媚第二次在丽都酒吧晤面、大约三四天后的一个下午。那会儿,
他正在编辑室画版样,隔壁电话间的同事喊他:“老郑,电话!”
“哪儿电话?”
“不知道,一个女的打来的。”
“女的?”他猛然抬头,扔下手中的笔,拔腿就朝电话间跑。他的第六感官告
诉他:是冷媚。的确,从那次冷媚与他不欢而散,也就是他决定挽救她之后,他的
脑海就老是徘徊着一个瘦颀的身影,叠印着一双忧郁的、黑葡萄般的眼睛,搅得他
寤寐思之,久久难安。他的潜意识似乎示意过他:冷媚会来找他。
果然是冷媚。
她在电话里怯怯地说:“郑先生么,上次的事,请郑先生谅解,我实在是太无
理了,您……”
“呃,这没什么,我并不介意。”
“真是对不起,我感到很是不安……您现在有空吗?我很想和您谈谈,不知您
肯不肯赏脸……”
他求之不得,说:“可以。”
“你能上我这儿来么?我就住裕隆大街,福星大厦10楼B座……”
“好,我这就过去。”
“真是麻烦你了。”
“不必客气。”
他挂了电话,返回办公室,收拾起桌上的版样,然后匆匆走出报社办公楼,朝
着裕隆大街的方向走去。
裕隆大街的福星大厦是座商品公寓楼,底层是商业铺面,上面是住宅。它是皋
城建筑业第一代杰作,雄伟高拔,峥嵘轩峻,气度不凡。晚报过去曾对这一建筑作
过报道,并配发过新闻图片。它一度是皋城住房改革的先导。公寓的住户大多为市
场竞争中崛起的新贵们,冷媚居然也住在这里,这对郑思渊很是个意外。她的“家”
真的在这儿吗?或许它只不过是她一个临时的“窝”。
他急于见到她,有些急不可待。他想跟她好好聊一聊,开诚布公,推心置腹,
这想法完全是下意识的,但他却难以遏制。因而,他一走上大街,便跳上一辆的士,
直奔福星大厦而去。
在车上,他闭着眼,默默地想,冷媚这回主动邀请他,没选择公共场所,而直
接让他去她的私人住宅,这表明她愿意对他敞开心灵的大门,或者说她有重要的、
不愿言于他人的话对他说。她对他是信赖的,至少她已将他看作一个可以倾诉衷肠
的对象。这不能不让他感到一阵欣喜的颤抖,他觉得自己就要拉开一个他渴望窥视
的、女人隐私的抽屉。
的士在福星大厦前停车线内煞住。他付了车费,钻出车,正了正衣襟,仰头朝
直冲云霄的大厦望去。他眼睛凝滞在10楼的某个窗口,良久地注视了一会儿,这才
抬腿步入一侧的楼门,上了电梯,揿下“快制”的开关。
电梯徐徐上升,到了10楼,拐了个弯,他便来到她的门前。门上镶着她电话中
告诉他的房号。他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按响了门铃。少时,房门打开,冷媚
呈现在他面前,同时她的世界也骤然向他洞开。她见他,脸上荡起笑的涟漪,可这
涟漪并没荡去她往日积淀下的忧郁,那忧郁残存在她黑幽幽的眸子深处,让人一眼
难以见底。
“你来的真快,快请进。”
她手臂妩媚地甩出一个邀请姿势。
他一笑:“这是你的家?”
“不像吗?”
“太奢侈了点吧。”
“郑先生真会开玩笑。”
这的确是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他眼睛审慎地浏览起这室内的陈设。他站的这
间大概是会客厅,与她的忧郁极不协调,布置得气氛相当热烈。猩红的沙发、枣红
色的羊毛地毯,连窗幔选择的也是耀眼的红色;靠窗一侧竖一方白色的冰箱,与这
热闹的红色构成刺目的反差。更为引人注目的是那精巧玲珑的酒柜,里面陈列着琳
琅满目的洋酒,人头马、马爹利、金汤尼斯等,简直像个小酒吧。这些洋玩艺要在
酒吧可就值了大价钱了,他大大惊讶于她的奢华,内中又对这些来路不明的奢华感
到一阵厌恶,仿佛上面沾满用肉眼看不见的病菌。
“您请坐。”
她手指指沙发,他顺势坐下,看见旁边桌几上放着一个压倒的镜框。她去冰箱
取水果,乘此间隙,他伸手翻看了一眼那镜框,只见里面镶着一张照片,一位英俊
的男青年,嘴角漾出一丝自信而矜持的微笑,背景是莱茵河畔的埃菲尔铁塔。
他心里格登一下:难道他就是天赐的生父?那个出国留学镀金的薄情郎?!
这时,她转身取来水果,他立刻接下镜框,不意却发出响声。她看见了,脸色
一暗,又佯装不在意的样子,朝他笑了笑。
“您请吃水果。”她把果品篮放在他旁边的桌几上,顺手拿起那镜框,仿佛在
为他腾地方,转身放到一侧矮柜的抽屉里。他脸陡然火辣辣发涨,就像偷看别人隐
私时,被人一把抓住。
她再转身时,见他仍呆愣愣坐着不动,嘴角弯了弯。“您怎么不吃水果?来,
我来给您削。”
“不客气,”他伸手去兜里摸烟。
“您看,我忘了您会抽烟的。”
她又匆忙转身,不知从哪儿找出一包健牌烟,开启了封口,弹出一枝,递到他
嘴边。他咬住那烟点燃上,狠狠吸了口,以掩饰自己的窘迫。谁知那烟大冲,一下
顶在嗓子眼,呛得他咳个不停。
“您不习惯这烟。”
她走过来,坐到他旁边的另一个沙发上,伸手拿起一个苹果,刀锋在苹果上灵
活自如地旋转,一会儿功夫,那苹果像剃了头似的被剥去一层皮,露出水灵灵的果
肉。
她递给他,“吃个苹果吧,烟还是少抽的好。”
他不好不接,掐灭了烟,埋头咬了一小口,然后细嚼慢咽,生怕噎住似的。她
静静地看他吃,就像看一个贪嘴的孩子。他受不了她那种目光,那目光像有无数只
柔软的小手,在他身上轻轻摩挲。他停下咀嚼,侧脸看她,她不好意思地转过脸,
捏出一枝烟,默默吸起。她也在掩饰自己。
他和她默无声息地僵持、枯坐着。他熬不住,轻轻咳了两声,咳声提醒了她,
她终于打破了沉默。“那天,在丽都……我,撒谎了。那些东西、还有汇款都是我
……但我毫无恶意,只是……”
她回过脸看他,正撞上他的目光,立刻缩了回去,眼睛死盯在一处,说:“我
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对你撒谎,后来细想想,我是怕……怕你们……”
她深深埋下头去。
他宽慰她说:“这我能理解。”
这话显然鼓励了她。她抬起头,有些激动地说:“我太孤独了,一个人静下来
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天赐。”她突然转脸看他,几乎叫喊起来:“她是我的孩
子,我不能不见她,我……不能!”
他顿时被她震住了,木木地看着她。她昂昂头,也看着他,瞳孔里燃烧着一种
祈求、一种渴望。“你懂吗?”
他不知该对她说什么,他感到她对他的祈求。可她祈求他什么呢?是想通过他
夺回天赐?这……简直不可想象!
“请你不要阻止我,可以吗?”她近乎楚楚可怜地哀求说。
他没有权利答复她;况且,她这要求太奢侈了,他必须顾及到天赐现在的父母,
顾及到他妻子陆晓琳的家族……
他模棱两可地说:“我理解。”
显然,她对他的回答是不满意的,她仍死死盯住不放,说:“我不光要理解,
我要……天赐是我生的,我要……”
她的得寸进尺,令他目瞪口呆。“你不好这样的……我可以不阻止你,但我不
能保证天赐的父母,也就是康庄夫妇……”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许是他话里的余地,让她看到希望,她两眼放光,
似乎得到某些满足。“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会不答应我的;至于天赐的养父母,
我会……找他们谈的。”
她说得很轻松,口吻充满自信,仿佛掀去他这个绊脚石,她就再没什么障碍了。
她想得太天真了,只从做生母的角度考虑,总觉得见自己的女儿,天经地义。她没
考虑到自己已失去做母亲的资格,从她遗弃天赐那天起,她就将这资格拱手交给了
别人。在这一点上,她是不可饶恕的;再说,康庄夫妇能容得下她这份感情吗?
他忍不住笑了,为她的天真。
他说:“你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她吃惊地看着他,目光延伸出两个偌大的问号。少时,她像是明
白了什么,问号倏地消失,眼中一片混沌,脸色苍白,透出那种可怕的、闪烁着森
森寒光的悒郁。她沮丧地垂下头,咬得嘴唇发白。“是的,我没有资格了……”
她说出了他想说没敢说的话,他觉出她的心被什么撕裂了,在痛苦的颤栗。他
想转换话题,调和一下眼前令人窒息的沉闷。他想到刚刚看见的那张照片,忍不住
问:“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照片上的那青年就是天赐的生父吧?”
这话问的要多蠢有多蠢,它无疑是致命的,正好戳到她的疼处,至少也是她最
为脆弱、最容易遭到毁坏的敏感区。可话已泼出,无法收回。
她猛然抬起头,出乎意料的冷静。“是的。”
他暗暗一阵惊喜,“你们现在还有……书信来往?”
“是的。”
“这么说他并没抛弃……你?”
“不,他已经结婚了,跟一个法国女人。”
这太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谈论起他,竟像谈论一个陌生人。他恍若一
下触摸到她灵魂的扉页,就要掀开它,去读里面掩藏着的秘密……
“所以你才这么作践自己,折磨自己?你就不能改变眼前的生活吗?你并不孤
独,你的朋友齐慧娟,还有我、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
她冷冷一笑,又恢复了起先的面孔,说:“您关心我?郑先生,谢谢你的好意!
我明白你们男人需要什么,”她嘴角浮出一丝鄙夷:“你以前也曾向我暗示过,不
是么,来吧,我会让你满意的。”她站起身,朝一侧卧室走过去。
他被她弄懵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别装正人君子了,你三番五次地来找我,不就为这个么?我满足你,我
欠你的情,正好可以补偿,我最了解你们男人!”说着,她当着他一件件脱起衣服,
笑微微地看着他,那目光不无一种冷蔑、鄙夷。
蓦地,他觉得受到污辱与奚落,脸涨得青紫,霍地跃起身,咆哮说:“请你自
重!”
他转身朝门外走,忽听哇的一下,内室爆出一声撕心裂胆的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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