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没容郑思渊去证实冷媚和杨飘双双外出,是时间上的巧合,还是俩人事先预谋
好的,他就接到报社通知,让他出差去安徽黄山参加华东地区晚报副刊例会。他是
皋城晚报副刊的执牛耳者,难以推辞,会期迫在眉睫,不容他耽搁。从内心说,晚
报例会搬到风景旖旎的黄山开,对他不无诱惑。
他只好先把白薇托他的事放一下,杨飘、冷媚都不在皋城,即使他情愿留下,
也无济于事。好歹会期不长,不几天他就可以回到皋城。白薇那么焦急难挨,他出
门这几天,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为了给白薇一个定心丸,他临行前打了个电话给她,婆婆妈妈安慰她说:“你
不要想得太多,杨飘和冷媚同时出门,或许只是个巧合,现今巧合的事多的是,我
想杨飘总不至于发展到要和冷媚私奔的地步。他即便再轻率,恐怕也不会糊涂到如
此田地,你不好妄加推测的……”
白薇冷静了许多,“但愿如此。”
“你尽管放心,我开会回来就去找杨飘谈,把问题摊开,看他怎么说!”
“好吧,我等您消息。”
事已至此,白薇只剩下等待了;尽管她预感到等待的结果可能也是悲哀的。她
的心思全弯在杨飘身上,如痴如醉,一往情深,一旦失去杨飘,她不知自己该怎么
办才好。
郑思渊跟白薇通话的次日,就乘中巴旅游车,直奔黄山而去。抵达黄山脚下太
平庄,按会议安排下榻于山庄宾馆。许是因他所在晚报是报界老大哥的缘由,他被
引到一套带盥洗室的高档房间。他放下行囊,即刻洗了个痛快淋漓的热水澡,除祛
一身疲乏。他躺在松软的席梦思上,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绿涛汹涌的山峦,身心沉浸
在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之中。他还是头一次登临这座秀色可餐的山城,这里的山山水
水立刻让他感到心胸豁达,畅然开阔,一切尘世的烦扰一如山间的雾霭不时便烟消
云散了。
离晚餐还有些时间,为熟悉一下山庄宾馆的环境,并顺便看看兄弟报社到会者
中有否熟知的、可作促膝夜谈的朋友。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间信步走下楼去。
他沿阶而下,步态从容,心情极是爽悦。走着走着,在螺旋状楼梯的拐角处,
他的脚步突然迟缓下来,接着一下凝滞住,一脚悬空,久久木在那里,如金鸡独立。
他眼睛木呆呆凝视着楼下门厅玻璃旋门,一对青年男女勾肩搭背从那里款款走进,
其状狎昵,其情拳拳,熟悉的面孔和身影,让他一下塑住,目不转睛地直视着他们。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以为视觉出了毛病。他眨眨眼,再定睛看去,千真
万确,由不得他不信,他看到两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熟人——杨飘和冷媚!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他悬空的一脚慢慢落下,身体随之倾斜,他慌忙用手抓住扶梯,才得以使身体
保持住平衡。毋庸置疑,杨飘、冷媚也住在这里,私下在这儿同居……这念头一浮
上来,他心底立刻涌出一股深深的厌恶,一种被欺骗和蒙蔽的感觉更使他浑身瑟瑟
颤栗。杨飘到底是个花花公子,他哪里是什么体验生活,体验角色,分明是抽花惹
草,自甘堕落!亏白薇还朝朝暮暮思恋着他,他却亵渎和游戏了别人的情感,与冷
媚这种女人(他同时对冷媚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厌恶,并于一瞬间感到她已不可救药)
简直……一丘之貉!
杨飘、冷媚没有上楼,手挽手朝后厅走去,宛然一对旅游度蜜月的新人。此刻,
设若他们朝楼上源上一眼,哪怕匆匆一瞥,就会发现郑思渊,可他们旁若无人地走
了,就像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俩人,顶多还有一个卖大饼的。
他见他们走去,不由松了口气。刚刚他惊讶之余,所担心的就是他们上楼时碰
上他,让他躲都躲不及,那将会出现多么令人尴尬和难堪的场面。他实在怕出现那
种双方都感到无地自容的场面。他还是避开锋芒的好。
可干吗又要躲开他们呢?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奇怪的想法(该躲
开的应该是他们!)。仅仅因为他们的出现出乎意料,又明白无误地向他证实了什
么,使他一时无法接受,更无所措手足?这会儿想想,他不该躲他们的,同在一个
屋檐下,任你怎样躲也是躲不开的,何况在皋城时他千方百计找过他们,现在意外
在这儿碰上,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何苦要躲他们呢!
是的,应该勇敢地正视这一切,回避和躲闪都不是上策。
他抬腿不了楼,脚步隐隐感到沉重,像突然注了铅似的。可他仍强迫自己朝后
厅走去。后厅是山庄宾馆配套附属设施,分门别类地点缀着商店、酒吧、舞厅之类。
起初,他误入歧途,推开一扇华丽的玻璃门,见是空旷的舞厅,里面阒无一人,许
是夜晚才对外营业。他转身踅出,又走进一侧小小的咖啡间。
咖啡间很小,布置却极尽豪华。只是光线幽暗,仅亮着几盏幽灵般蓝荧荧的壁
灯,与沿壁角悬挂的五彩小饰灯交织出幽雅迷丽的氛围。靠墙处竖着两排火车厢式
的座椅,窄窄的走道延伸至一角吧台,里面种着个涂脂抹粉、表情木呆的服务小姐,
要不是她活动的眼球,准会有人以为是个木偶。
这时候光顾咖啡间的人很少。他眼睛在幽冥中顺两排厢座依次搜寻,很快捕捉
到大块头的杨飘露出椅背的、高高在上的头颅。他和冷媚选择了一个角落极隐蔽的
位置,就像缩在昏暗中的两只蝙蝠。看来他俩并不是无所顾忌的。他暗自一笑,心
想真是怕中有鬼,偏偏让他给撞上了。对,应该不失时机地敲敲他们的麻骨,让他
们也有所收敛——他如此恶作剧地想。
于是,他装作选择座位的模样,徜徉着走过去,踱到杨飘座位跟前时,他第一
眼看见的是冷媚。她依然坐姿优雅,一手支着颐,一手交给杨飘攥在他手里,目不
斜视地看着杨飘,喁喁私语,好像周围任何人都不会牵动她的视线。
“哎呀,怎么是你!”他佯装与她异地邂逅,惊讶地叫道,转首杨飘时,更加
夸张了他的惊讶,眼睛放大到极限,声音也夸张到几乎是喊叫:“杨飘!——你…
…怎么也在这儿?!”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他的突然从天而降,有如一枚重磅炸弹,在杨飘和冷媚之
间爆响,他们一下惊傻了,那相握在一起的手立刻触电般缩回,人整个儿瘫在那儿。
他俩木了半天,才醒转过来,不约而同地弹起,动作极是机械。
杨飘嗫嚅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笑,“怎么,我就不能在这儿?哈哈,告诉你吧,我是来开会的。”
杨飘不自然地一笑,“真是太巧了。”
“是太巧了。”他一语双关,转对冷媚,“你们怎么也碰得这么巧?这简直就
像小说里的情节嘛!”
杨飘不等冷媚说话,急忙插上嘴,“是这样的,社里委托我出来组稿,顺便拐
这儿看一位朋友,谁想吃了闭门羹,他出差了。我从未来过黄山,这回也就算专程
来看看这里的山光水色吧!”
他转对冷媚,又替她自圆其说:“冷小姐是我无意中在这儿碰上的,真是世界
太小了。”
杨飘越描越黑,话里明摆着有破绽。
冷媚稍稍紧张后,在杨飘虚与委蛇的当儿,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她淡然一笑,
“我出来透透空气,老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好好的人也会给憋出毛病来的。”
“是啊,出来透透空气好。”
郑思渊知道他们各自都在编故事,可又不好当面戳穿,只暗下为他们刚刚的紧
张状态感到好笑。真是作贼心虚,他突如其来的一击,的确让他们受惊不小。
“来,一块儿坐坐吧。”
杨飘虚情假意地邀请,他毫不客气,就势挨杨飘坐下,只当自个儿还蒙在鼓里。
杨飘招手示意了一下,服务小姐照样送上一杯咖啡。他接过,放到郑思渊面前,没
话找话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刚到。”
“开几天的会?”
“大概得三四天吧。”
“你们办报纸的会议还真不少。”
“不开会怎么办报纸呢!”
杨飘笑笑,冷媚也陪着他笑笑,俩人都笑得很滑稽。
于是无话。
这下,轮到郑思渊没话找话:“你什么时候到的?”
杨飘迟疑一下,“昨天。”
他转对冷媚,“你呢?”
冷媚梗了一下,“……上午刚到。”
显然在撒谎。这只需去宾馆服务台查一下便可证实。对,应该去查一下。
他岔开话题,“几处风景点都看过了吧?”
俩人分别点头。
“印象如何?”
杨飘淡然说:“看景不如听景,真看到了反而感到失望了。”
“大自然能陶冶人的性情,给人以灵气,促人昂奋,总该有些收获吧?”
“道理是这么说。”
这“收获”二字似有弦外之音,杨飘、冷媚听着都有些刺耳。杨飘应了一句,
沉默下来。沉默就像一口油锅,咝咝煎熬着他们。许久,冷媚终于挨不过,佯装疲
惫地打个阿欠,说:“我有些累了,你们聊吧,我失陪了。”
杨飘怕冷媚走,扔下他一人受煎熬,慌忙起身,说:“你不吃晚饭了?”
“不,我已经饱了。”她朝郑思渊点点头,“对不起,我先走了。”
冷媚一走,他暗暗觉得尴尬,与杨飘对视一下,又双双坐下。俩人都沉默寡言,
只不时相互看对方一眼,又无言语。他俩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僵持着,仿佛暗下较着
劲儿。末了,杨飘沉不住气,自言自语:“你说怪不怪,想找她的时候就碰上了她,
刚好是个机会,所以从昨天、不,今天我就一直陪着她……”他瞟了一眼郑思渊,
“跑了不少地方,她是有点累了。”
他硬硬地说:“你不用解释。”
“我没解释什么。”
“你刚刚就在解释!”
他不由提高了嗓门,像要跟谁吵架。杨飘梗住,怔怔看了他片刻,意味深长地
一笑,然后默默掏出香烟堵在嘴上。看看他,又扔一枝给他,讨好地将火递上。
他摆摆手,“我不想抽。”
杨飘无谓地缩回手,给自己点燃上,独个儿喷云吐雾。
他看了看杨飘,说:“脚本写的怎么样了?”
“唉,”杨飘叹了声,“总是找不到感觉,也难进入情境,写了一些,可总不
满意……”
他冷冷说:“这回总该找到感觉了吧!”
杨飘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杨飘默然,他显然不想跟他发生争执,而他这时却拉开要吵架的姿势。是的,
他此刻就想和杨飘痛痛快快吵上一架,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是嫉妒?他在嫉妒
杨飘?不,怎么不呢?他花那么大力气接近冷媚,关心她、拯救她,希望她能改变
自己的命运,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女人,可到头来一切都是徒劳的!冷媚并不感激
他,甚至还痛恨他;然而杨飘却没费什么唇舌,就轻而易举地俘虏了她。对,是俘
虏了她!他在杨飘面前竟是这么无力、这么愚蠢!这么说来,他是在嫉妒,从内心
里深深嫉妒杨飘……
这时,餐厅开饭铃声响起,杨飘总算找到脱身的借口,说:“开饭了。”
他没言语,仍低头想着什么。
杨飘无奈,招呼服务小姐,“买单!”
他朝他摆手,说:“你付你和冷媚的吧,我想再多坐一会儿。”
“好吧,”杨飘不勉强他,付了账。“你不去吃晚饭了?”
“不了。”
“那我先走了,跑了一天,还真有点饿了。”
他头也不抬,说:“别忘了,白薇可一直在惦记着你!”
杨飘种在那里,半晌,他才一笑,“谢谢你的提醒!”
2
入夜。山庄宾馆浸入黑溶溶的夜色,犹如浸泡在一潭墨汁里,一片静寂。
郑思渊斜歪在床头,眼睛死死盯在一处,一枝接一枝地抽烟。他面前的烟碟里
已堆起一座橘黄色的小山。
傍晚时,他到底没抗住要去证实一下杨飘和冷媚来黄山时间的念头,这对他似
乎很重要,他潜意识中总有一种不可告人的东西在鼓动着他。杨飘和冷媚不是偶然
巧遇,而是事先就预谋好的,这已没什么疑问。问题是他要弄清楚他们此行黄山的
全部秘密。这虽说有些暧昧,做法太过了些,可他克制不住自己。杨飘前脚刚走,
他就紧随着来到宾馆前厅总服务台。
“小姐,请帮我查查这两个人。”
他将写有杨飘、冷媚姓名的纸条递给服务台小姐,她接过一看,挑起纹过的柳
眉,一脸狐疑,“请问你是公安局的?”
“不,我是记者,就在这开会,想找个熟人……”
他掏出蓝派司递上,服务台小姐瞄了一眼,说:“请你稍等。”
她转身用手敲了几下台下的电脑,看过屏幕显示,抬头对他说:“你找的杨先
生,还有冷媚小姐,他们是前天来的,住204房,新婚旅游……”
“新婚旅游?”
“是的,他们这么登记的。”
他说了声“麻烦了”,便匆匆回到楼上自己房间,呆了半天,才渐渐从刚刚的
惊讶中拔出。杨飘和冷媚也太猖狂了,居然明目张胆地……“新婚旅游”!他脑中
再次被千头万绪如蛛网般的思绪缠绕起,眼前不时叠印出白薇楚楚可怜的哀容,少
时,那哀容上又幻化出杨飘、冷媚两情相悦、寻欢作乐的情景……
过去的一切猜想、推测,今天终于得到证实,然而证实的结果,却使他又一次
陷入困惑难解的境地。杨飘与冷媚的关系,何以迅雷不及掩耳发展到今天这步,这
是他无论如何都猜不透、想不清的。冷媚,这个小女人,到底施展了什么魔法,竟
让堂堂皇皇的杨飘不顾一切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而且如痴如醉、奋不顾身?杨
飘今天的举动已证明,为了冷媚,他已置一切后果于不顾了。这是爱情的力量,还
是……性的冲动?!
他突感无所适从,归齐,眼前酿成的事实,还都应归咎于他。当初,他要是断
然拒绝了杨飘的合作请求,也就不会……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桌几上的电话唧唧叫起,他愣了一下,伸手拿起话筒。
“老郑,你还没睡吗?”
是杨飘。
“没有。”
杨飘迟钝一下,说:“我也睡不着……你能到我房间来一下吗?”
他的房间?他分明和冷媚住一起么!这小子到底又要什么鬼花样呢?
“你有事?”
“这样吧,你等着,还是我去你那儿。”
哼,他虚晃一枪。
“好吧。”
他放下话筒,转身穿上衣服,又从旅行包取出两包香烟,准备与杨飘作彻夜长
谈。这间隙,他来回在室内踱步、徘徊,预感到这将是一次非同寻常、又至关重要
的谈话。
笃、笃。门闷闷地响了两下。
“请进。”
房门开了,杨飘神情沮丧地走进,已没了以往趾高气扬、落拓不羁的风采,像
是失魂落魄的破落户子弟。
“坐吧。”他手指指一侧沙发。
杨飘挪过去,顺从地坐下,又顺手接过他扔过去的烟卷,点燃上,一口口吸将
起来。他瞅杨飘一会儿,也默默吸起烟,等待杨飘先开口说话。他们又暗暗僵持起,
只不时相互对觑一下。杨飘一挨碰上他的目光,立时慌张地躲开,像怕被什么刺住
似的。
“喀儿——”他重浊地咳了一声,将杨飘流散的目光牵过来,与他的目光硬邦
邦撞在一起;这回,杨飘没有躲闪,只干巴巴笑了笑。
“真讨厌,”杨飘终于开了腔。“就是睡不着了。”
“睡不着是好事,这说明还没到该真正睡着的时候。”
杨飘听出他话里有刺,干瘪瘪一笑,比哭还难看。俩人重又缄默了。烟雾无声
地流散,在房内袅袅飘荡,少时,便云蒸霞蔚,乌烟瘴气。他起身,走过去,打开
一扇窗于,一股冷幽幽的山风呼地吹进,不觉让人浑身一爽。
这时,杨飘像是抱定决心,咬咬牙说:“我想和你谈谈。”
“你有话就说,我一直在等你说。”
杨飘抬眼看他一下,实在按捺不住,索性一吐为快。“我就直说了吧,反正你
也看出来了,我和冷媚……”
他欲言又止。
“你和冷媚怎么了?”
“你是不知道,还是故意装蒜!”突然,杨飘气汹汹地嚷叫,破釜沉舟地说:
“我看咱们都不要演戏了,我就明告诉你吧,我和冷媚相爱了,真正相爱了,就这
么简单;当然,也不这么简单……”
他一点没吃惊,一笑,淡淡的。这无声的笑却惹火了杨飘,他像似从他笑容中
读出轻蔑、鄙夷。
“你笑什么?!”
“白薇呢?你又将她置于何处?”
杨飘哈哈笑了,“你把我看成一个轻浮浪荡之子,或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是吧?
好,我现在告诉你,我和冷媚之间的事不牵扯白薇,与白薇相比,冷媚比她更需要
我,当然,我也需要她;再说了,我和白薇仅仅是一般的同事关系,我们之间并没
什么契约,我更没把自己卖给她!我对她,不存在有什么责任!更重要的是,我觉
得她不适合我……”
“看得出,你很有勇气。”
“你这是讽刺吗?”
“不,你总不会说你们是一见钟情吧?”
杨飘没有否认,等待他的下文。
“要知道,一见钟情是靠不住的,那不是爱情,只是异性最初的吸引与冲动。
有人曾把人的恋情分为两种,一种是肉体的,一种是心灵的;肉体的吸引只能产生
情欲,而心灵的吸引,才是人们所崇尚的爱情——你是属于哪一种呢?”
“好冠冕堂皇的理论!”杨飘一笑,“按你想我恐怕属于前者吧?对,我可以
实话告诉你,我不否认冷媚对我的肉体吸引,我想没有这种吸引,恐怕也不会有你
所谓的心灵吸引吧。退一步说,如果异性之间没有肉体吸引,以至肉体的结合,还
会有你和我吗?”
他赧然,立刻反唇相讥,“说的好,如果爱情被肉体所左右,除了最低级的生
理需求之外,还会有什么呢?”——这一刻,他想起冷媚企图以目身肉体“报答”
他的情景。
杨飘哈哈笑了,“你恐怕就是这样看我的吧?”
他笑了一下。
杨飘并没恼火,“以后你会明白的。在这一点上,我们都需要时间,时间会替
我们说明一切。”
俩人重又沉默。
杨飘郑重其事的态度,让他暗暗震惊,看来他不像一时口出妄言,确实是真动
了感情。当然,对杨飘爱的诚意,他是持有怀疑的。试想,谁愿意拣个人尽可夫的
女人做妻子呢?尤其像杨飘这样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青年。他情愿放弃白薇,而拥
得冷媚,足见他对冷媚并非逢场作戏,是真诚相爱了。仅此,他不得不对杨飘的勇
气感到佩服,同时又感到不可思议的困惑。由此看来,他在骨子里始终是将冷媚视
为异类的,倒是杨飘无所顾忌,且披肝沥胆,把冷媚看作可钟爱的女人,他和杨飘
的区别恰恰正在于此。这区别多么让他悲哀啊,他一直认为自己还算得上一个较高
尚的人,一个思想较开通的文化人,可他的思想角落竟还有如此陈旧的东西在作祟。
他不是个君子,尽管他有时曾将自己当君子看待,并不时孤芳自赏过。只求一旦拥
有,不求天长地久。只要曾经爱过就行,这是如今年轻人的时尚。是的,一个人爱
上一个人,哪怕是不应该爱的人,谁又能解开此中的心灵之秘呢!
“我知道, 你在怀疑我对冷媚的诚意。 ”杨飘沉默许久,又忍不住表白说,
“不过,我会向你包括其他人表明我的诚意,我准备娶她做我的妻子,当然这还要
看她肯不肯嫁我。我清楚这其中的分量,她的心灵已经受过一次伤,我不会再让她
受到伤害……”
“这么说,你是想向我证明你的诚意?”
“你可以这么看,但我觉得倘若一个人自己心中有诚意的话,就无须向任何人
证明。可我现在不得不向你,还有你周围的人证明,因为我在你们眼里或许是个…
…”
他不等他说完,急急插上嘴,“白薇呢?请原谅,我不得不提这个问题。”
他发觉自己已陷入一个纠缠不清的漩涡。
“我已经说过,我和冷媚之间不牵扯第三者。固然,白薇怎么看待我和她的关
系,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情感上的契约,也不存在她所认可的
那种关系。这我会跟她说清楚,相信她也会谅解的……”
他不禁有些颓丧,为白薇,更为自己。
“你和冷媚,”他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不是已经给我们下过定语,一见钟情吗?”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记得你小说中有这么一句话,有些人一次相识便已相知,
而有些人终身相识却未必相知——我和冷媚用事实给你这句话作了注脚。”
他哈哈笑了,“可真有你的!”
杨飘也放松下来,“有你这么一笑,我在你这儿就算过关了。”
“好家伙,你是把我看成你们的障碍了!”
“不,你还是我们的介绍人呢,没有咱们的相识,也就不会有今天我和冷媚的
故事了,单单这一点,咱们就该把脚本写好!”
闻听此话,他不禁黯然。
“你不用担心,”杨飘看出什么,“会写得很精彩的!”
他—笑,“看来我原先的故事没写好,如今才横生枝节,好让我再重新补写;
不过,这后来的故事该由你去完成,你比我更有发言权喽!”
这时,房门响了两下,接着门被轻轻推开。冷媚笑微微走进来,大模大样,让
他暗下吃了一惊。她朝他点了一下头,转向杨飘,说;“看看,都啥时候了,你们
还没有聊够啊!”
他和杨飘相视一笑,他起身去床头看表,不觉一惊,“哎呀,两点了,咱们把
时间给忘了!”
冷媚说:“整个宾馆恐怕就你们还没睡,快睡吧,明天还要早早起来看日出呢!”
杨飘从沙发上站起,“好了,我该走了,老郑你歇下吧,可别忘了明早起来看
日出。都说不看黄山日出,等于枉来黄山啊!”
他要送他俩出门,杨飘挡住,说:“明早见!”
他锁上门,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想想,忽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杨飘、冷
媚分明事先商量好的,由杨飘出面与他“谈判”,然后冷媚再出来收场,俩人配合
默契,且又天衣无缝。
这个杨飘!
这个冷媚!
3
天将破晓,山庄宾馆住客就轰然骚动开了。无论前来开会,还是观光旅游的客
人,都纷纷起了个绝早。大家竞相攀上宾馆背后一座突隆而陡峭的山峰,等待观赏
早已蜚声于世的黄山日出。据说,黄山日出是整个黄山风景游览区最为惊心动魄的
一景,故而,游客们谁也不愿放过这千金难买的时刻。人们蜂拥而上,抢先占领观
赏日出的最佳地形,然后个个伸着鹅头鸭颈,巴巴地望着太阳即将轰然喷薄而出的
地方,那将是多么勾魂摄魄的场面。游客中有许多过去只在散文游记之类的文字,
或诗人笔下一睹黄山日出的壮丽景象,可那毕竟是纸上的浮华,难以过瘾,这回却
要实实在在亲眼目睹。说实在的,他们千里迢迢跑来黄山,就为一睹这辉煌的一瞬,
这令人呼吸急促、甚或感到窒息的瞬间,将永远保存在他们记忆的相册里。
杨飘、冷媚也早早来到这里,他们几乎一夜没怎么睡,脸上还留存着昨夜残梦
的痕迹,便又带着今日的兴奋,手拉手攀上高崖,伫立在晨风的凛冽中。晓风捎来
潮湿的寒意,使冷媚浑身一阵痉挛。杨飘侧目看她,慌忙掀开衣襟,一把将她裹在
怀里,临风而立,昂首望去,急切等待着那辉煌时刻的降临。
天空没有云,一片幽暗,重峦叠蟑沉浸在水墨般的溶液里,随着时间一寸寸推
移,渐渐由浓而淡,自深而浅,幽暗慢慢消褪,透出灰白的亮色,山峦渐次显露千
奇百怪的线条,或狰狞、或秀媚、或狎昵、或乖巧,更有巨岩危立,陡壁挺秀,作
石破天惊之态,宛如一幅笔酣墨饱的水墨画。少时,天空由灰白渐渐转为幽蓝,如
西洋女人的碧眼,而后又透出些许紫蔷蔽色,状如勇士伤痕的血痴,再后天际像突
然被捅了一刀血光迸溅而出,霞光飞彩,太阳之神经过颤栗的阵痛后,终于一下分
娩出来……
山崖上观赏日出的人们,立刻屏住呼吸,瞪大双眼,死死盯住那万物之灵一寸
一寸地从山峦的挤压中拱出,其辉煌璀璨的风采,立刻倾倒所有顶礼膜拜的游客,
他们的魂灵也仿佛于一瞬间化为这辉煌的光束飞逝而去,融入五彩缤纷的天空。
郑思渊就在这时刻,才气喘吁吁跑至山巅。要不是宾馆内的骚动把他从睡梦中
唤醒,他这会儿兴许还睡在床上,徘徊在一个迷魂阵般的梦境中。
太阳已从大山的怀抱中赤裸裸脱胎而出,一拱一拱挣扎着向天空蹿动,鲜血般
的火球从云海林中冉冉浮起,火光似针芒辐射开去,将脚下的崇山峻岭涂了一层浓
浓的玫瑰色,宛然浸泡在血浆中,天地间越加辉煌无比。
郑思渊隐隐遗憾,他没能看到日出的全过程,仅看到她痛苦分娩的一刻。只知
其结局,不知其端倪,总是令人失望的;不过,太阳喷薄而出的一刻,仍给他以深
刻的启迪。由此,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自身,还有周围许多的人和事。联想虽牵强
附会,但他隐约觉得自己对杨飘、冷媚有了些深的了解,多了份同情与理解。
他眼睛向密匝匝的人群寻去,目光游丝般穿来走去,终于在山崖一隅看到杨飘
和冷媚。他俩此刻相依相偎,犹如一对生死难离的恋人,融在嫣红如血的晨熹中,
整个人就像融化在其中。壮丽的日出,似乎使每个观赏她的人都得到净化,达到了
天人交合的境界;在此,太阳成了生命化的太阳,人便成了自然化的人,人和自然
已难解难分。
“他们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呢?”
他忽地萌发想探究一切的好奇。此时,他尤其想知道杨飘、冷媚内心深处的感
受。可以肯定,杨飘、冷媚到死也不会忘记今天这一幕。那日出辉煌的景观,将永
远活鲜鲜留存在他们的记忆之中,永不褪色。或许也就因了这一天,因了这日出的
一幕,才更让他们紧紧连接在一起;太阳铸就了一根无形的链条,将他和她牢牢拴
在一起。
要是这样的话,郑思渊无话可说。冷媚由此而告别昨天的梦魇,走向新的生活,
这不正是他所期望,并为之暗暗做过努力吗?但他没能办到,而杨飘却轻而易举做
到了,这正是杨飘强于他之处,他还有什么理由怀疑杨飘?在这点上,杨飘可以说
是高尚的。
观赏日出的人们纷纷下山了。每个人都珍视新鲜的诞生。生命的每一天是新鲜
的,爱情的每一天也是新鲜的。杨飘、冷媚也不例外,他和她手拉手朝山下走,迎
面碰上他,一笑,两手仍紧紧握在一块儿。他们已不在乎于他面前表现两情相悦的
亲昵。
他搭讪说:“你们感受如何?”
——真是记者的职业毛病,无论何时何地总想打探别人的感受。
冷媚还沉浸在观赏日出的兴奋中,脸上一扫往日阴霾,眼睛充满光彩,如波光
潋滟的湖泊。这是自他认识她以来,她最具活力、也最动人的一刻,她整个沉睡的
生命好像一夜之间复苏了。爱情能够改变人的生命,此时他信了这话。
冷媚激动地说:“真是太美了!”
除此,仿佛已没有语言可表达她此刻的感受。
杨飘说:“是的,太美了,美到了极致,壮丽到了极致!你不知道,太阳似出
未出的一刹那,我整个生命都被她摄去了。那一刻,我就像变成了太阳,飘飘欲仙,
要跳起来了!”
冷媚感同身受,“对,我也是这样,就像身体要飘起来,心跳得好厉害好厉害
啊!”
他被他俩情绪感染,赞叹说:“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她能够净化人的灵魂,
使每个人都变得高尚起来,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创造,不然就对不起
大自然这个造物主啊!”
他有感而发,后面的话显然针对冷媚而言。她听出他话里所指,和那种说教意
味,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杨飘仍激动不已,“不枉此行、真不枉此行!”
他窥出冷媚的敏感,岔开话。“你们今天还准备去哪儿游览?”
杨飘说:“再没有能与黄山日出相比的了,我啊见好就收,今天就准备下山。”
“我们一块儿走了。你开会怕还要呆几天吧?”
冷媚态度明朗,不再对他避讳什么。他暗暗失望,一种孤独感蠕蠕爬上心来。
短短一夜,他觉得和杨飘,尤其冷媚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这感觉很实在,不像以往
那么飘忽不定。可每到这时候,冷媚总关闭她已经开启的心灵之门,远远地躲开。
他知道挽留不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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