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园子之夜。
南园子今夜特别的阴沉,新镌的墓碑,静穆地在那里站着,夜氛沉肃悲抑地依
回,青磷上下悠浮。
黑暗里,闪出几十只发光的眼睛,好像是在低垂的桠枝里,又好像是在墓匣里
浮跃出来。眼睛是焦躁地凄迷地不安地左右回顾,是像倾听一个什么声音,似乎又
在想看出什么东西。
小叶松把天光遮住,白杨自惊的萧萧。
白石的墓基里,发出一阵低微的啁啾声。是两个很小的黑影在那里上下地跳动。
三缺嘴坐在石上发呆,他看见那黑影,却忽然地怕将起来。
两个黑影,像两个乌纸团似的,鬼祟的,狎亵的,一个把另一个又拖到村边的
黑洞里。
三缺嘴的老毛病,一急惧就要渗出的冷汗,又从他的脊背上透出来了。他知道
它俩干的是一种神秘的工作,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在练丹,但是一会儿他又整个的
为他幻想中所勾勒的色情的夸张,把他占据了。他觉得他有着另外一种情绪,他已
消失了恐惧,他胡里胡涂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向亮的地方走去。
树趟子底下,程有背着手盘算着什么,老田凤坐在一个十字架旁的白石上抽旱
烟,全身的轮廓都隐在树影里,只有一点点的烟管的火星,在每一吸进去的时候就
亮起来。
三缺嘴什么时候,从后边绕到白老大的后边,狠狠地搂住,鼓送了一下……
“我×你个一千八百辈的活祖宗,你个下油锅的瞎眼的活损犊子,现在是什么
时候?”
意外的,今天白老大不但不像从前那么腼腆的回过头来嘻嘻地笑,反而好没声
的向他怒骂……
三缺嘴这才像刚睡醒了似的,怔了一怔,但是马上对于白老大今天的这种反常
的行为,引起了被辱的激怒,大声地回报:
“啛,小子,你今个装他妈什么正经,你的屁股,我还少添送了吗,他妈的姐
夫郎君打个哈哈,瞧着你啦,你姐姐还得跟我睡哪!”
杨大瞎今天也不知从那儿来的那股子楞劲,过来照三缺嘴的脸上就是一个响嘴
巴:“我×你妈,什么地方,你杂种乱嚷。”
一个趔趄摔到旁边的十字架上,三缺嘴刚想爬起来,照杨大瞎用全力地扑过来,
不期后脑勺上拍地一下,如同一个弹丸样的穿过……
抱住脑袋,回头一看,是舅舅老田凤,全身的血便都凉了。
老田凤咬着牙根,拿着一个三四两的铜烟袋锅的大烟袋,恨恨地说:“我把你
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你的媳妇也不是看着谁的面子才给你娶过来的,你他妈糟蹋了
人家的闺女,杂种×的,你还不给我安分守己地装孙子,你倒大嚷大叫地喊起来,
让大家都活不成——今个你再闹,我说的就算,我活剥你皮。”
三缺嘴一面揉着脑袋,一边错着牙:“杨大瞎,好杂种,你今个巴结上大山,
就不认识老俺,好,咱俩有到这——好小子你是你爹捧的。”
杨大瞎一刻都不放松的,还热烈地跟着白老大谈,暗影里,趔趔趄趄的三缺嘴
拐过去了,在墙根底下的垂杨下边托着腮巴子发邪气。
十字架前一声也没有,只是有一点烟袋锅大小的一星火花在沉思般地燃烧着。
另一角落的声音,也从压抑里迸炸出来了,许多人的低低的说话声。
今夜的南园子,再不复是往日的南园子了,今夜的似乎是有无量数的灵魂在出
动,在激荡……
张大白话拍着巴掌发激歪,李二秃一声不响地只顾搔脑袋,花占魁不哼不哈地
用着养得整整二寸长的小手指的指甲,不紧不慢地剔着黄板牙,右手用着架乌宠似
的姿势架着一个擦得亮晶晶的大水烟袋,咕嘟咕嘟地吸着。
声音从每个树荫里传来,再反送到每个角落里去,人都拼命地压住自己的喉咙,
怕把声音逼高,但是有时因为激恼,或是更兴奋的感情,把喉咙扯破了似的扯起了
一道锐响,于是对方也就更冲动地扩张开喉咙,想用更大的声音说服对方的无益的
固执,可是一听见旁边那一群的咬着牙向这边投过来的恶骂,“你他妈带来心没有?
乱叫乱嚷!”于是声音马上就驯服地低落下去,于是连忙就用极船碎的语声,来遮
去了邻伴投来的不客气的干涉。不过,没到一刻工夫,必然的邻伴又会传过来比自
己方才迸出的还要高昂的声音,于是这边再去大声地镇压,终于各方面的声音便在
不知不觉中向上长了。
骂詈,烦嚣,讨论,兴奋的沉思,切齿声,恨恨的哼界声,一切都像谋叛的活
鬼似的,徬徨的,疑忌的,不知所措的,在这满长着小叶松的地狱爆裂出来。
初三的眉月,幽灵似的挂着,给南园子一种苍白色的悲哀。
园里一切都是淡墨色。
除了从白石的十字架往南数,有三个白石的墓基,还能保持他固有的安静,其
余的,都留给这兴奋的噪噪了。
是张大白话高亢的声音:
“谁他妈不推地谁就是我的孙子,咱们是一刀一个透眼的窟窿!……我×他妈,
这年头儿人还能过的去吗?我把三天地的文书,糊上了风门子,我就来个王大郎挑
扁担走他娘,我上江北的干活计的有,我翻翻烧。”
“你干啥又大吵大嚷。”李二秃又搔脑袋。
“他奶奶个×,穷人都逼死了,连个大气都不敢出,还不许吵,那个官家出的
告示,大清律的那一条!”
“不是那么说,这是大山看情面借给咱们的南园子让咱们好商量,这你得有个
将就对付。”
张大白话用着向来看不起他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用鼻子哼一声:“哼,奴隶性!”
李二秃思思量量地摇着头,禁不住用手去搔头上黄皮疮的脓皮。
正在沉思的李大邪火,忽然抬起了瘦小的头:
“张大哥,你说那个可真打动了我的心,我要不是让你大嫂累着,我早就一跨
车子推上去了,听说那边黑土地,一掘一丈二,一年一个。现在豆子都像脚指盖一
般大,一个小伙子要过去开一方,落一方——”
“说的就是呢。”张大白话脸上露出矜持的喜气,“鸳鹭湖的马明,搁江北混
得挺字号,他托人雇我作打头的,一年二百块。”
“那你怎不去哪?——”是花占魁轻藐的声音。
“我这就去——”大白话红涨着脸大声地喊,“今天谁要他妈的不推地,谁就
是大家伙揍的!”
“咱们一齐推,都上江北去,你大嫂好死赖活的我也不管她了。”李大邪火低
下了头。
“好,一言为定,谁不去,谁他妈的就随着太阳老爷落!”张大白话腾地站起
来,两眼发光。
“那不行。”花占魁又狠狠地吸了两口水烟,看着那个烟实在是着得不可再着
了,只能吸进来一口烟袋油子味,这才连忙把烟灰吹出,慢条斯理地说,“那不行,
那地方水土硬,水,都像儿马尿似的,红红的,红红的,喝了的人手指节都像小棒
捶似的粗,女人,一到那,不到两月,没好……我知道的多。”说着又斯斯文文地
捻了一颗烟团,又咕噜。
李大邪火把头沉沉地低了下去,直到不能再低。
“那都是胡说,要那么说,人到那就都得绝种了。就说咱们这个地方罢,开荒
斩草还不到小三百来年,也都没变成男人国呵,大姑娘虽然涨价了,那都是让李乡
绅那样的给占去了,也没看见谁拉出杆子来×牛肉呵!”张大白话一边悲哀地看着
李大邪火耷拉下来的头,一面狠狠地对花占魁喊。
“就打不抽着杆子×牛肉吧,也就得两条驴圣戴一个套包呵!”花占魁一面说
着,一面用眼睛瞅着张大白话,等着他转颜色。
“×他妈!”张大白话心里卜卜直跳。“我不推地我不是人,我在这里,王八
兔子的气我都受到了。”张大白话一甩袖子就望那边走去。
“哎,寡生气也不行呵,回家掀掀被窝,看着自己的老婆让那个黑小子出溜呢!”
后边又掷过来花占魁阴冷的声音。
张大白话只装没听见,忍住眼泪,故意地匆匆地向老田凤那一堆人里走去。
这一群也都在兴奋地谈着。
其中老田凤和黄大爷甚至都有四五十天地,家里上下百来口人,都种丁府两处
窝棚。
这一群,作事都非常的机密而有经验,所以声音也没有那一群的那么高,都很
谨慎小心地在嗓子眼里进出。
最先闯进张大白话的耳朵里的是黄大爷沉着的声音:“咱们得抱住团呀!”
“那是,别听他们那些亡命徒们瞎咧咧,咱们也得挑着咱们可口的,他们都是
让大山那小子给耍疯了。”
“那帮小子都让穷神矇眼了,管他呢!”
“咱们不管那些,咱们还是论咱们的。”
张大白话偷偷地在旁边站了一会,一听不是自己插嘴的地方,连忙又凄惶地往
那边蹭去。
“哎,你来得正好,”杨大瞎一把就扯住他的膀子,“张大爷,我们这正想不
出道儿来呢,你说推了罢,咱们这些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作庄稼的,不种地干
啥去·。”杨大瞎说急了口,吐沫星子喷了张大白话一脸。
旁边坐着的白老大,惘然地抬起了头:“说的就是呢,去年我粮利七分借的钱,
新捉的鞑子马,我往那销放它。”白老大也没等谁来回答,又低下头用手指画地下
的浮土。
“还管那些呢,我明个抖搂抖搂就上江北。”张大白话非常肯定地说。
“呵,你真去吗?”杨大瞎揉着眼吃惊地向他看着。
“真的,这边算没咱们哥们的活路了。”张大白话连忙接下去。
“寡上江北也不行,我大姐在那边水土不服死的,我大姐夫一气回来了,在这
边过了一冬又去的,去了之后,人家的地都开完了,他置的那块荒,连个边栏四至
都找不着了,他冒冒失失地到局子一问,人家把眼睛一瞪,他迷迷地就出来了。后
来仔细一打听,又让人家荒局子放了二插了,他算白填火,现在,是人,信皆无,
人要到那边就算是抱到草上的孩子了,别想好!”白老大说完了,又迟迟地在地上
画了老大一个“白”字,可是接着就又用手把它涂了。
杨大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张大白话直着脖子满脸通红,半天半天才抚着心口说:
“别听那个,那道上还有唐僧取经路过的花果山呢,瓜果梨桃什么的……”
“得啦,大哥别瞎白话了,听说那边井水还不如灰水,女人一喝,经脉就不用
想来!”
张人白话无可奈何地紫涨着脸,竭力地摇着头,半大半天才挣扎地说:“可是
在这儿就能逃出去一个死?”
杨大瞎也觉着方才说的一段话太冒失了,不该太伤了他的心,于是摇了一下头,
也就低下脑袋不言语了。
大家都沉默了,半天半天白老大才从沉思里转出来。
“唉,要论说呢大一统的江山,这块儿就算是福地了,旱涝保收,唉,那让老
天爷不下雨,奉票毛,捐税大……这才正经八辈年头儿赶的。”白老大把手指头上
的士向鞋帮子上不住地抹。
“你可也别那么说,大山就说过,从这以后没好,官家一天比一天地逼人,把
老婆孩子都赔上,也不够他们的。你想想,这不是明情理的事,咱们一年到头的从
早晨忙到晚上,剩不了那一筷头子的落想,希罕把持地送到站头子上,人家把真格
的拿去了,咱们换的是什么?是他妈的一把子毛奉票,咱们还有他妈不穷的!……”
“老大,你算说着了,都是弓长蔓他们一老一小的把咱们害了——非得上江北
去不可了。”张大白话又把文章落到题眼上了。
“还是大山说得对,咱们自己要不起来没好。”杨大瞎眯缝着眼说。
提起大山,白老大就露着微笑说:“大山说的话你起初听着总觉得不对题,你
过后阿,要仔细叭打叭打就知道啦,比如他给你讲,人别靠命吧……”
“他说的,让咱们都推,丁府的地不能放野鸡,然后还得租给咱们——咱们那
时就拿起来,不减租咱不干——我昨个想了一天一夜,这是个好主意。”是杨大瞎
的声音。
“我不管别人是怎的,我是他妈王八吃秤陀铁心了。”张大白话拍着大腿。
“我也推——”白老大迟迟地说。
“我也推定了,老大,这么的,方才我问过李大邪火,咱们六七个小户子都一
定推,再拉上李老二王发那七八个,咱们都推。过两天,天要真落雨呢,咱们再求
东家让粮咱再种,他死逼着去粮也得租给咱们,怎么说呢,推的太多了,他上那招
别的户儿呢,他要实在不去租了呢,那么咱们也就得活动活动了,就瞪着眼饿死不
成——哎,咱们就上江北!”张大白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反正破罐子破摔,到那河脱那鞋,寡瞎虑恋也不行——推,一定推铁了。”
旁边听着不说话的李二秃和几个别的小户头也都应了声。
“哎,你的高见,你的高见,咱们上江北,上江北,一定,一定上江北……”
张大白话简直的是满脸的喜气了,站起来拍衣裳上的尘土。
“可是咱们得有一件哪,咱们可得都去。”杨大瞎瞪起了两只瞎烘烘的大眼睛,
向三人投了一个询问的眼光。
“我要不去,我不是我爹揍的。”张大白话红着脖子看定了白老大。
白老大沉吟了半天,才无神地说:“咳,那我还有啥说的呢。”
“好,我就同李大邪火去。”张大白话转身就走。
“李老二和王发这些户怎么样呢?”杨大瞎撵着他问。
“他们那些个中流副儿①自然是随着咱们了,呆会我去透间透问——”张大白
话回过头来问。
①中流副儿,中等佃户。
“我去看看他们那些大户头。”杨大瞎慢吞吞地站起身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又痴立了一会,便向南边走去。
白老大还蹲在地上用手指头划地, 地上的浮土, 便顺服地凹了进去,作成了
“大山,大山”的粗劣的字形。
三缺嘴离开他们远远的,情态严重地在树荫里坐定了深思。
他想白老大这小子今天居然敢当着人面和我翻脸,杨大瞎那小子也敢挺腰,呵,
杂种,老爷拐着弯儿跟你斗,明处不和你争,暗处和你斗,我在你姐姐身上出气…
…
于是他又背诵了二台山上的老喇嘛告诉他的几个更野蛮的药名,和几种更野蛮
的姿势……他得胜地笑了。
忽然,一个毛毛虫落在他的脖颈子里,他又一激冷……他似乎又听见了老田凤
的狠毒的声音,他连忙用手又揩了揩额角上的汗,又向后边退去了小半尺。
于是他才模糊地听见是他舅舅老田凤的强硬的声音。
“反正他妈的我不推,我有带把的联系,我家里三四十天大亩地,我往那销放,
我因为租一个窝棚,我多拴了一挂车,我挑了他,我挑了他?我百十口人,干牙帮
骨,我于牙帮骨——我干不起!”老田凤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毅地说。
黄四爷脸上便露出了七分笑三分恼的样子,慢腾腾地掠着胡子。
“可是你不推也不行呵,这个年头不帮助人哪,你要还扯着尾巴揣下去,上秋
你连我老弟妇都得装在斗里约给人家了。你想,你计算计算,谷雨一场小牛毛,刚
涸过浮土来,大家就都等不及了,把珍珠花似的种粮曳死巴活地往地里撒,结果你
猜怎么着,连他妈个绿芽儿也没摸着个边儿,等到四月十八像他妈后老婆哭汉子似
的挤咕那两疙瘩雨点,人们又都疯了似的往地里撒大洋,你看抛了两次种,我的老
爷,多少钱,工夫,一个打头的一百一,就算咱们家都是父子兵,再雇上两个跟二
的,得,三百块出飞了,赶到昂蓬,雇铲地的,一块钱一个工,人家还滞滞歪歪,
你不赶着好土头铲,你能望收成,再加上地东的工,车,零星使用,各样杂捐,那
样不是得钱串向卜摘搂呢,一天地就得十几块钱往那么……听说今年,凡是没种大
烟的,都得按地拨钱,你不拨罢,派到那啦,咱们能因为贪种二亩半地的便宜,还
单侍弄一回吗,没别的,干蹚干卷,往外拿钱,到上秋,就剩一条裤带是留给你的
啦。怎么说呢?留着给你上吊呵……唉!我今年活了七十一了,没见过,这回也算
开开眼……”
“那么,从你老的嘴出公,咱们推地不推呢?”老田凤打断了他的话,又问。
“我算灰心了。光绪三十三年,那年出的丈尾巴星,我看了就说没好,你看慢
慢的不是都应了吗?从前骂人说这小子是废物,就骂扔杆子,我看后来都应了,跑
大鼻子那年,满铁道,不都扔杆子了吗?电杆子可道排呀!……后来花小秃大钱,
谁要不要,咱们就说,你怎敢不花,我的钱上没眼,你看,今个钱上可不就没眼了
呣?铜子呣还有眼?有带眼的铜子吗?全应了。眼时下,人们骂人都说这小子缺德,
缺德,你看罢,我说的话放到这,你看不出五年,那方出了真主,国号要不是带德
字的,你不用理我……要不然我怎么每天茶余酒后,我就常给村子里人讲究呢?”
“唉,黄大爷不是我拦你老贵言——咱们趁这儿,不背地作个核计,到临时咱
们说些个什么?”
老田凤把烟袋使劲地磕在石头上,心里很有些不以为然。
黄大爷又慢慢地捋了捋胡子,把头思思量量地摇了一个半圆。
“要说有地,连荒隔带草甸我还有三四十天哪,我……”
“不过大爷,地要一推出手,可就没有吃进来的理啦。”——老田凤的两姨亲
家万牛子连忙拦住了他。
“哈哈,傻老弟,是丁家少爷能种地?是丁家老爷能种地?还是得咱们这些穿
靰鞡脚的给他们效劳呵!”
“不过人家乐得撂荒了一年也不在乎!”万牛子冷冷的。
“他,他,怎的,他撂荒一年——也不在乎,我今年活了七十一啦,我活了七
十一啦,他们丁家祖上三代我都见过,没听说撂荒过一年!”
“那可说,说不上,这个少爷可是与众不同的。”
“可让你说的啦,与众不同就撂荒地……我,我今年活了七十一了,我没见过!”
“对了,推!”等在旁边半天的杨大瞎一看黄大爷正站在自己这边,便大声地
得意地喊。
“推!”是谁的应和声。
“推,咱们都推。”
“不推才他妈怪呢。”张大白话不知在什么时候也钻进来了,咬着牙想加重推
地的声势。
“推?——一定的吗?”老田凤严肃的眼光罩定了大家。
都不言语了。
“大家都推?”老田凤的眼光更为严肃。
白老大痉挛的嘴唇,翕翕地动着,想说出几句话来,但是他的口腔已经不能透
出言语了。
“到底推不推?”是万牛子瞪起了眼睛。
“到底推不推?”老田凤看见大家伙都不说了,便放出和缓的声音来问,想再
把大家伙顿一顿,“咱们再仔细打算打算,讨个大家伙儿都一般边儿齐!”老田凤
神色不是神色,气色不是气色。
“天地间还有一般边儿齐的事吗?该怎的就怎的得了。”——万牛子生气似的
一挥手。
“我看还是——”杨大瞎刚想说推,吞了一口吐沫又咽进去了。
“我和王发李二秃是无可无不可。”是小户李棒捷的声音。
王发反抗似的说:“我跟大户头走!”
徐花子蹲起身来:“我也随着——”
李二秃又无主意地搔着痒痒的头。
老田凤看了王发一眼,便提高了声音:“大家还有话吗?”
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震动了一下,没有一个人吱声。
黄大爷不以为然地挺了挺腰,干咳了两声:“呃——那么,等刘老爷来咱们再
定规一下吧——”
“哎,刘老爷怎不来呢?”——是谁说了一句。
“呵——”大家伙都霍地记起来了,都用模糊的双眼想看清楚身畔的邻居,是
不是就是刘老爷。
“真的,他怎没来?”
忽然从大家身畔,就像从地里突然生出来了一般的那样快,一个人出现了,脚
站在一块木头咕碌上。
“我已经和丁宁交涉好了,今年的粮,是去铁了,不过……”
“不过——”
“话是那么说呀,他知道咱心诚不诚呢?咱们还得让那小子知道咱们是铁心推
地,他才能怕!所以咱们到时候非得异口同声地咬定了说非推不可——死了也推!
那才行!——现在有谁不推?呵,有谁?——呵,谁,吱声!有谁?”——大山的
两颗剪绒镶边的大眼,像火炬似的燃着。“丁宁方才一听我说你们都推,他的脸都
吓得煞白!”大山的声音不自然地顿了一顿,他看底下的人头都面面相觑,便急转
直下,“你们心都齐了吗?大家咬住牙根,一定要推,然后再商量。丁宁他现在是
走投无路,地也不敢放手,他现在一点着落也没有,老爷赔了钱,家里又……咱们
大家咬住牙,听见没有,咬住牙,要一露活口,丁宁那小子一眼看出横口来,哼—
—你们听见没有,今个我们要是我们爹揍的,拿出小子骨头来,硬挺到底——上秋
的衣食穿戴都有着落了——听见没有?丁宁那小子也是一个人,见着他用不着尿裤
子,他也不是三头六臂,咱们谁他妈豁不出脑袋,谁他妈就是大家伙揍的——”
“对!”杨大瞎的眼睛感动得湿润了,两颗极大的泪珠,在他红肿的眼泡上凝
结了一道强健的光。
大家觉得都有了主腔骨了。
只是黄大爷还不相信似的摇头。
老田凤把一个岫岩五的石头嘴子咬得卡卡地响,他自始至终就是对大山取着敌
意的,虽然现在他已经被大山的声音所诱惑,但他连忙用牙来拼命地咬住烟嘴,把
自己的感情压伏下去。
“哎呀,不好了……有,有,有鬼!”
三缺嘴在那条大树上一跳多高的就跑出来,脸都变成了青紫色,牙齿打着牙齿
得得地抖战。
“一个黑影……一个黑影……在树上,跳,跳——下墙去,去了……吓死我了
……”三缺嘴一边喊着,一边浑身发抖,一个大嘴老鸹呱呱地叫了一下,便向着那
眉梢样的月亮飞去了。
老田凤举起烟袋锅子就打在他的头上:“我把你个血犊子,这是什么时候?一
只大嘴老鸹你也没见过,你的魂飞到那儿去啦?”
大家一听,可不是,半天云里,还可以听出一只老鸹的呱呱地叫声呢,便都像
做梦似的笑了一下,又立刻的把脑袋重新严肃地直立起来……
万牛子的嘴凑在老田凤的耳朵上:“你瞧罢,大嘴老鸹叫了,主不祥呵!——”
“人影?”一个奇异的景象在大山的脑子里模糊地一闪,大山剪绒镶边的大眼,
使劲地一闭,但随即就像两盏小电灯泡似的展开,用着平生的力量沉着地喊:
“大家记住!谁要忘了今天的话,就先摸摸自己的脑袋,我让他活不过去今天!”
他掏出了枪,向半天空刚想镇压似的放,但随后一想就立刻的只把手扬一扬,便从
木头咕碌上跳下来了。
杨大瞎才又把嘴凑在白老大的耳朵旁边急促地说着话,大山走过来拍了拍他的
肩膀,便走出了大门。
他刚走过道心,想进道北的大门,但一转念随即就转过身去。
南园子的西邻是孔老二家,东墙是靠着水漏子,三缺嘴坐的是白杨树下边,是
东边。
他刚想向水漏子那边走去,忽然看见道北大门呀地一声开了,走出来的正是刘
老爷。
刘老爷向左右霎摩了半天,才用手神了神脖领,迈着八字步向南园子走去。
大家的声音便更嘈杂了,窝窝地从四面传出来。
大山听了半天,才听出了是张大白话和刘老爷的吵嘴声。
后来又是田凤的怒喝声,万牛子气冲冲的一个跟着一个字的连珠炮的一大串话
声……大家又都沉默了一会,刘发又像安慰大家又像是鼓励大家似的演了一遍说,
大山想着我得立刻进去。
大山立刻地挺起身来,想再回去。
但是黄大爷大方的笑声送过来了。
接着便是老人一串唠唠不清的话:
“还是大家都推吧,有啥我都兜着,方才刘老爷说的不也是差不多吗?唉,这
不就结了。”
大山听了,这才安下心来,狠狠地用拳头那边比试了一下,便像想起了什么似
的,又慌慌张张地向水漏子那边跑了。
大山接着枪,一步一步地戒备着向前走,刚走不到四五步,就听见一片哎唷咬
唷的呻吟声。
“谁?”大山满心的疑惑。
“谁?”
“我开枪了!”大山把狗头叫起。
“你妈的,是我,你敢怎样?”
呵——大山细辨语声,是程喜春?
“程喜春是你?”
“呵,怎么的?”
“我是大山。”
拍的一块砖头打在大山的左肋上。
大山一下子照黑影扑过去,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就摇:“你打谁?”
“我就打你。”
“你,你疯了?——”
“你才疯了,你混蛋,你狗,我就打你!”四只大板牙齐正正地咬在大山的手
上,一阵剧痛,大山激烈地叫了一声,连忙松开了手。
“你是狗,你他妈外摆襟①,你吃他妈人家草料,给别人拉套!”
①外摆襟,向外使劲。
大山用手使劲掐住他脖子摇,可是听了这话,不由得手一软
程喜春还是咬牙切齿地骂。
“你是狗,你啜咕地户来推地,我都听见了。我要告的,杀死我也要告的。”
大山过来拍的就是一脚。
程喜春捉过他的脚来就咬,大山大叫一声,用铜锤似的拳头在程喜春的脊梁上
打了十几拳,那野兽才算放了手。
大山抚着脚,想用枪把子打他,但是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你来,你狗,我就咬死你!”
大山很悲哀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半天半天,才看见那怪物带着一条摔瘸了的腿,滴拉当郎地疯了似的跑了。
大山把手一掌打在天灵盖上,昏迷地看着程喜春没命地往前跑,一个趔趄摔倒
了,又爬起来,拔起了腿,连瘸带拐地向大门跑了。
里边是刘老二的声音:“是你吗?”
“快开!快开!”是喘不出气来的喊声。
刘老二开了开门,一把就逮住了他:“怎么样,听见了他说什么啦?”
程喜春一甩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边就跑。
背后刘老二恨恨地寻思,他妈的,本来是派我的差使,这回你又抢着抢着的作
了,一定是这回听来要紧的了。连我的信都不给,就往少爷屋里跑,还他妈把兄弟
呢,把兄弟行这个,卖朋友!
程喜春脑子里空空的,一点什么也没有,只是机械地跑,也不知道转了二门子
没有,穿过了正厅没有,也不知道是怎样闯进少爷的屋的,只是慌慌张张的,忽然
的眼前看出来是少爷来了。
程喜春竭力地想把嗓子弄净了一点儿,可是嗓子却偏又不净,反而会发不出正
音来。
丁宁过来轻轻地看了他一眼,便坐在小茶几前等他说话。
程喜春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方才所听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丁宁。
丁宁沉沉地点了头:“我都知道的,我不过用你来证实罢了。大山说谎,他们
说跟我已经打通了……好的,好的,方才我告刘发不露声色地劝他们都推,是,对
了……呃……”
丁宁搓了搓手:“好,你去罢,我都知道了。”
说完便什么都不瞅一瞅的,大踏步地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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