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大地。
大山走的第二天,丁宁也决定在几天之内,一定也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曾给他
以创伤。
丁宁知道大山。
大山在这里不能有所作为,他必须把自己放在一个更强毅的大洪炉里。真实的
火焰在旋转,生活的毒螫在针刺着他。同伴的牛筋样的筋肉,接在他钢铁的筋肉里,
互相扭合,互相纠葛。这样他才更能向前进趋,向前走进健全。展开他未展开的力,
把过去的错误修正在生活的实质里。
他不会完结的,生活在时代里的人,他怎会完结呢?时代在展开的时候,他也
必然的在展开着。
命运不会这样短促的,这草原将以更剧烈的地层的变异来参加着草原之子呀。
但是,丁宁自己却决不定什么时候出走。他现在对什么都不能固执着强固的意
见。他似乎是颠簸在海洋里的一片舢板,很有任其所之的一种心理。
本来他想在他离开之前,还要把富聚银号整顿一下,因为他已经看见东北金融
的连环。广成车铺借钱,由腰栈承还。腰栈借钱,再由广成作保。高利贷超过十分。
纸币乱发。农村现银被城市吸收。城市现银向外倾流。将来必须弄到循回破产不可。
没人可以逃避。就如阿二锯木头一样,阿二锯的是阿大脚踏着的那一条村干。而阿
三锯的则是阿二用以立足的那枝。而阿四又排命地锯落阿三所踏着的一干。阿五的
目的物,却又是阿四所恃为凭依的。阿六则以阿五为其对象。到后来试闭目一想,
则其结果一定是会惨不忍睹了。
丁宁很想把自己的银号脱出这个泥淖。但是他又觉得心灰意懒,觉得即使是做
了也未见得就好。所以这个观念,虽然时时刻刻地在他的脑子里起伏,可是仍不能
见诸实行。
他把过去自从回家以后,这几月从头一想,觉得只是一个出奇的噩梦。一切奇
异,陌生,洪旷的场面,都在眼前通过了。但是并不能给他以任何的意义,他自己
感觉到这一层的时候,很觉得惊奇,很觉得违背自己的志愿。难道我对一个时代的
核心,还不能认真的去理解吗?我的目光的深浚还不够吗?似乎我还被什么东西所
隐蔽吗?或是我自己就隐蔽着一些东西吗?
在过去的不久,那时候,他正带着一颗跳动的心。在南边走过了过多的人生的
里程,经过了过多的深思与探讨。从那回归线的椰子林里,回到这白熊的老家呀!
那时,他的心底是多么自负的宁静。终究在自己热情的向往里,友朋的殷忱的道别
里,他回来了。凯旋样地把自己带回到这新兴的莽野来了,想用这绮丽的沃野,葱
郁的山林,北国的雕风,从大戈壁吹来的变异的天气,老农顽健的白髯,女人黑炭
精的眸子……这一切,想在这一切里,把自己锻炼,把自己造铸。在这里吸收了生
之跳跃,感应着自己蓬勃的意志,使自己超越,使自己泼辣,使自己成为时代巨人。
他带着大的心,穹窿般阔的勇气。他来了,看见了,做了。
是的,他来了,看见了,做了,但是他失望了。
那一次,小金汤的自然之流,该是何等的使人飞越,拔脱人寰的雄奇,使人再
不复想到有一种地球上所特有的烦扰。那是一个悠远的遐想,神妙的境地。没有边
界,似乎是徜徉在人类以外。
也就从那次之后,许多的惊叹号,才开始在他的眼前交哄,使他的理想完全破
碎,使自己的进逼的勇气几乎都摧折。
这个使他濒于疲倦,使他对于一切都发生厌倦之感。
如今,使自己竟成为一个失望之余的一个虚无的影子,对于一切都不能投资自
己的力量。一个热心的运动家,只好忍耐地做一个冷淡的旁观者。这该是多么残酷
的事实呵!这该是多么有力的一个脆弱的灵魂的自白啊!
所以这些日子可以说是丁宁从未曾有过的出奇的惫懒与警醒的时期,而在这期
间周遭磅礴的力量,并不予以怜惜,并不谦抑其强烈,而向他作无视的冲击。
这使他几至难于索解了。
今天三奶家的管账先生袖吞金又来了两次,说凤姑娘有事请少爷无论如何要过
去。丁宁对于这个本来也没有一个执拗的肯否。但是对于三奶家的有偏见的憎恶,
又习惯地浮在他的心上,所以他连见也未见地就都回绝了。
第二天吃完晚饭,丁宁正坐在屋里觉着无事可做。忽然,又是说凤姑娘来请,
请少爷务必去,要不然凤姑娘也许要亲自来请了。
这当然更引起丁宁的反感。但是,丁宁从灵子的嘴里听到三奶那边请他去的原
因,似乎还有讨论到大山的问题。丁宁细问她,她也说不清楚。丁宁非常奇异,便
传话叫候在下房的袖吞金进来,于是这一向被丁宁所讨厌的袖吞金,便有机缘可以
在温煦的灯光下对丁宁侃侃而谈了。
“少爷,这就对了,大山那小子早就应该斩草除根哪。你想他八舅是干什么的?
他八舅是老北风呵,这回扶城已经攻下正逼茨榆呵。说是义匪,表面上都说是义匪,
说什么老北风,起在空。可是,是匪就不能有义,是义就不能为匪呀——是不是,
少爷?……所以老奶奶一听少爷把他辞了,所以这次让大山下狱这件事,就想让少
爷也添个名儿。少爷从前还抬举他,总觉着是实在的亲戚,高看他几眼。少爷,你
看,他这种人更不识香和臭呵。你越抬举他,他还越驾云。他是这个根种呣,从小
就坏了。你看他这次领头推地,就是想把咱两家丁府都……他是狼心狗肺呀。少爷,
你看天底下有这等人,这,简直是以怨报德哪!这!”
“三奶想把他下狱吗?”
“是的,三奶奶是早横定心了,一定把他下狱。从前还怕少爷庇护他不得手,
现在看少爷也伤心了,也看透他了。所以特意请少爷也去列个名,好定他的死罪!”
“呃!”丁宁一字眉又紧皱在一起,仔细地思索了一下。
“你就回去吧,我马上就去——你告诉小风,他的事由我负责——可是大山的
事也许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是,是,我袖吞金,只要是有少爷吩咐一句,我就做到一句。有少爷吩咐十
句,我就做到十句。少爷,只要少爷看得起我,肯吩咐我。就是要他的首级,我也
敢,是不是,少爷?我袖吞金——是忠心耿耿铁面无私的呀!不能那个!”
丁宁冷冷地鄙夷地阖了一阖睫毛,便一挥手,好像说:滚你妈的蛋吧!
袖吞金这才全胜而归地走出。
丁宁吩咐了灵子一些物事,又静静地对着青虚虚的灯影凝望了一刻钟,才大踏
步地踱出去了。
二门子外程喜春刘老二正敛了三匹马,等着少爷出来。
三匹马一看见丁宁来了,都表示欢迎似的掀着尾巴,嘴巴愉快地突突。
丁宁向四外淡淡地一看,大卯星孤孤零零地挂在天际。他看见这每天都为群星
之率的星王,他不由得忽地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心里一难过,好像马上又消失在疲
惫与倦怠里了。
他用着带几分温色的目光向程喜春刘老二扫了一眼,便回转身去。
“少爷也不是忘了什么东西拿了?”刘老二猜想着说。
程喜春点了一点头,又给少爷的马紧了紧肚带。
丁宁走到屋里,对着静坐着的灵子悄悄地说:
“今天是春兄被难的三七了,你在那宣德炉里备一支香……”
灵子的眼圈立刻地就湿润了,愁苦地点了一点头。
“你今天不回来了吗?——”她本来想问,但是她又没问,只是又点了一下头。
丁宁上了马,一鞭,马便驰到大门边了。看大门的早立直了腰身在大门口候着。
丁宁撒欢地打着马在前头跑,程喜春紧提马缰在后边紧跟,一转瞬的工夫,丁
宁已经跑到大水泡子沿了。马已经出了一身通汗,丁宁迂缓的把马收紧了。看了这
水泡子四边埋伏的黑压压的老树,不禁有一种鬼蜮森森之感。
他想起,那是八九年前的旧事,那时丁宁还是小孩,被大山领着到这里来钳蛤
螟。那时黄澄澄的月亮照在柳茅上,四野静静的十分寂寥。大山操起桦木杆子的蛤
蟆钳子,弯着腰悄悄地顺着水边溜着,眼睛在暗中发亮。忽然水波一闪,大山大喊:
“丁宁,丁宁,扎着了,扎着了,快,快!”而今想不到大山站得离自己会山样远。
而今大水泡子也没有黄澄澄的月了。也没有那桦木的蛤蟆钳子,也没有了那天真粗
豪的影子。摊开在面前的完全是一片无主的萎靡与幽凉,再没有血球的跃动——是
一种发霉的惨白。
丁宁随着马身荡漾咱己又浸入一种莫名的哀感里。
这里平川大道直接着贤孝牌,那是上鸳鹭湖的惟一的孔道。丁宁小时候每次同
大山到这里来捉蚂蚱蟋蟀之类的时候,总要攀着贤孝牌的石礅梦幻似的怀着依恋。
那隐隐的一道蓝山,那是东边里。那起伏的蓝障里,正伏着几多神秘,几多企
望。每天家里所烧的榛杆,山柴;每年山场①给送来的山鸡,狗肉;每年山场给送
的白蘑,鹿肉,水艾,山芹;保花样子的蛇皮,会斗架的鹌鹑;光瓢的棒子,山落
红;金银黄花,螺蝭钻……这些,他不能见的,简直想象都想象不出的东西,也可
以说是希奇的宝物,都出在那蓝盈盈的蓝山里,那蓝山里,那他只合在梦中相遇的
蓝山里。
①山场,便是家山,私有的野山。
于是他呆呆地幻想着,似乎就在那山顶的白云上,他也可以看出那背着背夹子
的挖棒捶的老山墩子②,那起罡风的雕之羽,那专吃柞蚕的棒捶雀,那只有在零度
以下才好吃的冻山梨。
②老山墩子,猎人行话,老山里挖人参的人。
而今这许许多多的儿时的记忆又重新被他记忆起来了。
而那——
而那他家的财源膨胀起来的发祥地,那惹动过他幼稚的相思的鸳鹭湖。
那参天的古柏,百尺高的老祖坟,藏龙卧虎格的旧宅子。
那连呼连陌的庄园主的大土壤,黄金的土壤,关东大斗一亩也打八九斗。
保家大仙的三仙洞,三仙洞的三仙姑。
而在那些只在家里传统的神话里才能听到的,那些只在由鸳鹭湖进城来的佃农
的口里才传来的,一些草昧的洪荒的野犷的其实是温柔的野话里,他梦幻的心怦怦
地动了。他有过他现在也竟不相信的奇想,有过就现在也不相信的为了没有到过那
个地方的悲哀。
从那时起,顶天立地的科尔沁旗草原哪,比古代还原始,比红印地安人还健全
信实的大人群哪——这声音深深地种植在他儿时的灵魂里。而这声音一天比一天的
长,一天比一天的在眼眶中具体,证实,愈认为确切不移。而甚至他在南国的青春
的友朋里,把一切长白山的白,黑龙江的黑,都拟之于人类所推崇赞叹的伟大的形
容词了。而人们也吻合著他声音荡动的微波而相信着而感喟着了。
是的,这一块草原,才是中国所惟一的储藏的原始的力呀。这一个火花,才是
黄色民族的惟一的火花……有谁会不这样承认呢?有谁会想到这不是真实呢?
但是,今天,丁宁远远地看见那耸立的贤孝牌。今天丁宁又重新温习起在这草
原所耽溺的梦境——这才如同睡得太沉了的小学生似的猛然地把头磕在桌角上……
这是什么东西破坏了这储藏的力啊?……他发问了,也好像彻悟了……
是的,是的……
是的,我明白了,从来未被我知道的,我从来也被他压抑的,如今我知道了,
是的,是的,就是它……
丁宁遥遥地向着那石青色的贤孝牌看了一看,便深思的不语了。
善伺人意的马,松弛开矫健的脚,沿着大庄园的围墙缓缓东行。
再过了不多工夫,便到了三奶家的大门。
彩色的执锏的秦琼和执鞭的红脸黑髯的尉迟公敬德,在朱色的大门上交辉,线
条横妄磨狂地向左右上下四下飞舞控跨。
丁宁回头看看北边金大老爷的前门,也是一样的辉煌,也是一样的壮丽。呵,
这神,这宅子,这土著财主的斗法呀。这吃人不见血的大虫,这消灭人群的金刚寨,
这强盗大地的吸血狼!
是的,包庇荫封他们的,是那一个看不见的用时间的笔蘸着损害者的血写下的
无字天书——制度。
丁宁品味着地点着头,心里非常沉重。
刚走到二门,依姑,三十三婶,小凤……等等的人,正都站在阶上候着,在丁
宁心里,对于他们这些贫血的人形,也想依然置之不顾。但是想到他们正是这大制
度下压扁了的渣滓,沥滴,丁宁又不禁恻然哀悯了。
随着大家后边的是袖吞金。袖吞金满以为这次把丁宁请来是自己的功勋,所以
趁着这个机会就来陪着少爷谈话。
“少爷,你问三奶奶吗?唉,唉,正在下屋和大厨夫生气哪。去年的荤油是吃
到杀年猪才完的,今年刚转到七月七便完了。三奶奶今晚上一看油坛子,就和大厨
夫嘈噪起来了……唉,你看,过家就没法子……”
果然的,这时,外边伙房里正嚷着老太太的声音:“行这个吗?我三十多年了,
行这个吗?”
不一会儿,便见她走出来了,嘴里一刻不歇地在那儿唠叨。忽然一眼瞥见下屋
鸡窝里下的蛋,到天黑还没人捡,便又“张雇工,张雇工!”地大喊起来,“怎的
这个时候,还不检蛋哪?呵!手都让菜墩子剁去了吗?呵!留在这儿干啥?留在这
儿给他们下三烂去和荤油吃吗?”
骂了一通,这才觉得心里有点服帖了。回到台阶上又左右地检察了半天,看看
实在是无可再找之后,才呶口叨叨地走进上房来了。
“呵,丁宁来了,你看,丁宁,你给我评评这个理。我三十多年了,我都是年
头接到年尾。一过年杀五口肥猪,荤油吃一年。你看,今年,荤油才到七月七,便
把一缸油都使净了,行这个吗?我三十多年了,我没见过,我没见过!”
三奶一看自己的理直气壮,很难博得丁宁的同情。连忙改了题锋,过来问长问
短,又安慰了丁宁一阵。说家事的各种不如人意,又盛夸丁宁的运筹过人。接着又
提人死也是定数,不能一味地哀伤。又说二十三婶的死,自己如何的操劳,葬仪如
何的堂皇。又提到未通知她的家里如何的费了她一番苦心。接着又想到了丁宁的母
亲,替她难过。又说听说你母亲的气质更暴了呣,必是心跳病大发了的缘故,得吃
点坤宁丸哪……最后才转到题眼。
“……我告他的罪名,是煽惑乡愚,暴杀无辜,聚众抗捐,联合罢佃啊。这是
杨立三写的呈子,多硬!……就是可恨的邵越这小子,总是一口承揽,不咬大山一
个边儿。我就和你七叔商量办法,后来用人把话透过去了。告诉邵越说:你就说是
大山主使,我醉后失手,余不知情。这时承审一画供,大山顶他去掉脑袋,他再装
模作样地蹲两三个月就完了。你看这办法对他多大便宜!那成想,这个不知死的死
脑瓜骨,一听这话,就登时大骂起来。你想这小子不是活得腻了吗?他不死总觉得
浑身痒痒——他浑身痒!真他妈的莫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样便宜他都不捡,他浑身
痒痒!……我后来也急了,我也豁出来了,我许他的十天大亩地呀。你说,这个王
八犊子,不知死活的王八犊子,他说什么?他说让我拿回家去养老去吧,别说十天,
就是十个十天也买不动他的心。这样的死心眼,真他妈的,我活到五十出头了,我
没见过!木雕泥塑的也比他是人哪!他就算不开这个账!”
“三奶为什么一定得把大山致死呢?把邵越弄死不也是一样的给你出气吗?”
“瞎瞎,这傻孩子,你想邵越是什么样人?大山是什么样人?邵越那小子是一
时逞风,冒一股热气就完了。大山是什么样人?大山那小子能那样冒失吗?那小子
是一肚子鬼草呵——一肚子坏下水!一看人家饱暖,他就眼红!你想咱两家要守在
他眼皮底下,还能有个好吗?不用说咱两家,就是全鸳鹭湖边的大粮户也都没个太
平日子过了。他爹想陷害你父亲多少回,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的三爷是怎死的?
不是那年察粮,搁后边飞来一颗枪子就完了吗?这案到现在还没破呀。只捉住了朱
地户朱三尖,因为他平日扬过风,其实那是他,但是上那儿找垫背的呀,不找一个
偿命的能压得住人吗?……这个你还不知道吗?你能小看他吗?整个的鸳鹭湖的臊
膘子,二梭子,小伙子泥腿,都是他说啥算啥。还有一宗,老北风听说已经快打进
茨榆城去了,再往下来一来,就是古榆城。他八舅要来,第一个是你家,第二个是
我家……你这聪明的人,你怎还网着一棵椽呢?天狗那一场,还没把你吓伯吗?我
一听说,我就吓得妈呀一声,我四肢都凉了……你怎那胆大,你也和刘老二去瞭风
去了,真的吗?你铁铸的胆子?——这孩子,快吧,你的道眼比我多,快快想个好
法子,把大山那小子烟消火灭,我他妈的好也捞个好觉睡。躺在炕头上,我也少翻
几个身,要不然可完了。我秋天的粮都算放飞了!你看我现在免他们四成他们还心
不甘哪。到上秋还得起交涉,你看吧——明情理,今年置到家许收八成——就是剩
下的那六成也都免了他,也不能说出个知情道谢的话来。怎么说呢?他说你家还有
高楼大瓦房呵,你家还有我家没有的黄骠马哪。哎,你看吧,他都来了,没完!他
再也不想一想,那是人家老人留下的根基。人家也是兢兢业业奔波了一辈子呵。你
的祖宗给你留下了吗?给你留下了什么?给你留下了六块板零一屁眼子的饥荒!他
能想这个吗?你跟他说八天八宿也是白扯。他的心早按到胯骨肘子上去了,他就早
没安排到正地方。哼,哼,穷人,穷人有几个有良心的,要但分有点天良他能穷吗?
是不是,丁宁?丁宁,你说是不是?”
“你的证据都够吗?”
“证据,有老刘发,我买通了。再就请你……”
“刘发不行!”丁宁脸上暗暗一红,随即瘪了瘪嘴。
三奶也像发现了他真不行似的,点了点头,才又说:“要不然,我怎的骂邵越
那王八犊子呢?这个牛心肺的东西,我恨到他骨髓里去!要有谁把他煮了,我也连
毛吃了……这小子他就用鼻子哼一声,就省我费手续了。可是他是横定心啦。王八
咬手指头,他还是一口不松……呃!哎呀,我想起来了,杨立三给我出的道眼,他
说有一种叫什么因?什么什么英?海洛英,不是,不是,是一种药名。给他注射了,
然后问他什么,他就招什么。我看这个方法要是灵验,我就给吴医官桶上一把钱,
给他多扎两针,把供招了,我好了了这块心头大患!丁宁,你知道是什么因,是什
么英?”
三奶漓漓拉拉地说了一大片话之后,便觉得面面俱到似的又摆出平日的雍容大
雅的态度,细眯着眼等候着丁宁的满意的回答。
“丁宁你的意思怎样?”三奶一看丁宁面色有点沉阴,便问前移近了一些,仔
细地问:“你的道眼多,趁你在家里,赶快帮着我把这件事办完了,了此一桩心愿。”
“我的意思——”
“是的,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许你这样去做!”
“什么?丁宁?丁宁你说什么?”
“我说是——不许你这样去做!”
“为什么呢?”
“说出来你也不能懂,就是不许你这样做!这样做,对你一点没有好处!”
“为什么呢?”
“说出来你也不懂!”
“丁宁,你这个状元可是白当了。难道到现在你心里还看不透吗?我不是方才
跟你说了一大车话了吗?丁宁,不是三奶生你的气,你——必是念书念得太多了吧!”
丁宁冷冷地笑了一下。
“反正你要动大山一动……”
“必是你怕大山倒了压了我的手?我就偏不怕!”
“我知道你,三奶,就是我现在说了,你还是要做。但是我已想了办法,你要
真的一定要去作供,好,我便要把这些情形在报纸上整个的暴露……同时代大山起
诉!……”
“丁宁呵,快来吧,你别和三奶开玩笑了。三奶人心实,你一说,她就信以为
真了,来吧,来!”
三十三婶一半打岔一半嘻笑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丁宁用憎恶的眼色把她看住,然后对三奶大声宣言似的说道:“老奶,随你的
便吧,你愿做你就做去——你自己考虑,免得将夹后悔!”
然后转身走进屋里。
小凤和依姑正惊愕地耸起耳朵来听着,看见他进来就换成欢怡的笑容来。
丁宁脸色还带着激愤的红晕。
他谩诟地把帽子向桌上一掷,便大声说:“有水吗?”
“有,有……去切西瓜,快!”
三十二婶连忙答应着,便自己去动手。
“得了,这回奶奶孙子可说僵了。看,小凤子还要你做中间人,向三奶说人情
呢,这回你可怎么说?”依姑故意把人情两字念得很重,说完了便瞅着小凤笑。
“什么叫说人情!”小凤一耸搭,又娇憨地生起气来。
“哼,不说人情吗?不是说人情吗?”依始又得胜似的笑着。
“哼,依姑呵,你修去吧……”小凤诅咒地说,话还没说完,又娇羞地笑了。
三白的西瓜由三十三婶送上来,大家便大口地吃着。
丁宁心里才平静下去,脸上的热意也消失了,又回复到在常的一种轻藐傲岸的
样子。
一会儿,他又大声说:
“小凤你求学的事,也不成问题。你三奶帮助你每年的费用也不成问题。成问
题的是时间。她不能一口就答应你,因为那显不出情谊。她得先拿酥你的骨头,才
显得这个面子强。所以你要不心急,便就一味恳求,到时候自然就成。你要心急,
就到外屋,趴三奶跟前磕个响头,马上全完!……”
“你个小机灵鬼,就非得天天咒我不过日子!”外屋传出一阵三奶连笑带骂的
声音。
“哈哈,你看一说就说到三奶的心坎上来了吧……还怪人家机灵!”是三十二
婶打圆台的声音。
“扯你娘的臊,那就给你一点脸了,你就又不知自己吃几碗高粱米饭了!”三
奶也故意地华她。
三十三婶便连忙给三奶捶腰,伯方才一阵子笑岔气。
依姑,小凤也都出来了,趁着三奶故意示弱买好的时候,便都连说带笑得出来
弥缝。
“三奶,答应了吧,三奶,我这里给你磕响头了。”
“寡说不行,得真磕!”
“那一定真磕,妈要磕一个响头就给六百块,我就给你老见天磕!”
小凤也啼啼地笑着,小孩样地在三奶跟前跪起,笑得直不起腰来。
三十三婶故意地推她,存心的让她倒在丁宁的怀里。
“三奶我磕了,你答应了吧。要不然明个我丁宁哥走了,三奶说话又该不算话
了。”
“我几时说话不算话来过?你也不伯阎王爷钳舌头!”
“三奶没有过,我们的三奶多咱说话不算话过……三奶,你就答应一个是吧,
三奶,呃,好三奶!”
“我就偏不答应,你听那个机灵鬼的花言巧语,你就给他磕去吧,有那样的好
哥哥……还用我这白毛老婆子。”
小凤不由地脸上一红,起了一片微晕,又撒娇地搂住三奶的脖颈不住地赖缠着:
“三奶,三奶,好三奶……”
“去吧,得了,你们这群小追命鬼!……”三奶是成心想买丁宁的欢心,好使
他回心转向她来,所以便故意的把这件事益发的诙谐化了,“可是得有一件哪,我
供你倒行,只是到一个时候为照,多咱你有了爱人了,把我忘……”小凤一把堵住
了三奶的嘴,急得说不出话来。
“哈哈,请将不如激将,得亏丁宁这一激,一年激出六百块钱去,要是我这样
一来,别说是激呀,就是跪着,也跪下出六个铜大钱来。”
“你跪不出六个铜钱来,你还跪不出六下铜拳来!”
于是又是一片高耸的洪笑声,完结了这一幕喜剧。
丁宁并不参加这些行为,只是心里引起无限的哀伤。他本来想到西屋看看二十
二婶的屋子,后来因为里边都住满了袖吞金,跑道的,更官之流,所以他也就不去
了……所以现在他便决定要走了。
三十三婶知道他要走,便坚决地挽留,说他一走,虽然实际上并不是和老奶生
气,但是显而易见的却又让人误解了。
丁宁并不决定自己的去留,只是随便的约她们到菜畦里去走走。
菜畦映着从屋里传出来的灯光,映成一片晚绿,夜风郁郁地吹来,人的脸廓都
浮着一层朦胧的阴影。
丁宁想到自己几天,也许明天就要走了。这科尔沁旗的一切的病态与不快,都
将被他丢遗而离去了,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快来。
“丁宁哥,你就要走了吗?”小凤婉婉地问,睫毛低垂着。
“是的,也许明天,也许今天……”
“丁宁哥,你能等我几天不能?咱们一块儿走……”
“也许不能……”
几个人都沉默了。
丁宁想起了春兄的志愿与企求来,心中起了一种强烈的悲哀,对着此刻的小凤
有着出奇的怨恨,于是他丝毫的不能忍耐。
“我就要回去了。”他声音几乎有点颤抖。
三十三婶非常的惊讶,而且觉得丁宁的失礼。
“你现在回去倒不要紧哪,可是你说大山的事,你要一走,那你三奶可就得手
了……”
“可是,我正想托你呢。因为你这个人还爽快,敢担当……你转告三奶,告诉
她,这事就是我走之后,她要做我也一定要给她登报揭露的,与我在家不在家无关。
同时,我立刻回去就给七叔一信,叫他不敢如此无耻,参与此事……”
三十二婶听了不觉长叹了一口气,便不言语了。
“可是——呃,我问你,你这还有一个小姑娘和大山很要好吗?我想见见她。”
丁宁的声音。
“呵,有一个,就在我的屋子里,可是……你老奶知道他和大山好,早把她算
了。”
“……我就走了。”
她们听了他的话,不由得都惋惜起来了,觉得他一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她们都想说几句惜别的话,但在暗中都互相望望,便又不言语了。
三十二婶知道强留也无用处,便不由得伤起心来。
最后还是依姑幽幽地问道:
“你的炮手都在这儿吗?”
“都在!”
“那么,你再回屋坐一忽儿,问问他们马都饮好没有……”
“不,我再不想回屋去了。”
“丁宁……你从此要走了。”
“是的,不过不久我便会回来的。”
在暗中依姑咯咯地笑了一下,这笑是很异样的,这在丁宁的感觉上,都感觉著
有几分不解之感。
“你骗人呢,你不会回来了!”
丁宁便不言语了,其实他嘴里正预备大声地说:“为什么我不回来呢?我正要
回来呢,不过我再来就与这个根本不同罢了!”
第二天,一清早起,科尔沁旗草原的沃野里,有三匹马并辔地跑。为首的人,
没有戴帽子,头发沐着晨风索索地抖动。马是红棕色的,追风样地在大地里奔驰。
马跑过下坡,大地又转成平铺的绿野。青山不在天边,绿水不在天边。这一切,
留给万里草原平铺去,平铺去,一碧无垠。
地斜转着,回荡着,起伏着,波浪着,涡旋着,这地之构图。这万里的心脏呵,
对着那无语的苍天,坦开他焦切的疑问。
大地像放大镜下的戏盘似的,雕刻着盘旋的垄沟,算盘子似的在马蹄底下旋,
旋,轻摇,转,飞旋!
大地,一个抹斜半破的垄,横躺着的地头,抹牛地,乳白色的界石……种种的
私有财产制度下的所产生的特异的图案,破坏了那戏盘的统一的螺旋,编织出种种
的方块形的斜纹的锦织。
这平错出的精巧,无阻地伸到天边去,纯青色的草席。
惟有这壮阔的草原,才会有的伟大的地之构图。
这热情的地呀,无厌地伸张着的地呵。
寂寞的,无语的摊开万里的心。
他是寂寞者,他是独语者,他是畸零者。他是苦吟的思索家,他是不讨回报的
施舍者,他是没有算盘的经济家。他是忧伤的烦恼着,不因时间而有变,他永不满
足地吸食着雨水,雪,雪水,冰,因为他是个智识的渴求者。他长着繁乱的头发,
永不梳洗,因为他无用其梳洗,他的思想正需要他繁乱。他有亘古的同情心,从未
偏倚,但他永为着太多的道路的不平,而流尽了眼泪。
地在马蹄下回转,飞旋,发狂似的飞奔,飞奔。
马的蹄子浪花似的打在大地的海浪上,禾谷起着涛声。
丁宁想,我就是大地,我是地之子。
他想,我不是海,我没有海那么湿润,我也不是山,我缺乏山的峥嵘。
我只是寂寞,寂寞,寂寞的心,雄阔的寂寞呀。
他这时全身都起着光明,他高举起了手臂,额间的发迎风飞舞着,全身湿润。
一颗血红的朝阳,恶魔的巨口似的舐着舌头,从地平线上飞起,光芒向人寰猛扑。
丁宁的血液向上一涌,他抡起了手臂,高呼着——
VITA NOVA!
VITA NOVA!
VITA NOVA!
大气折转着,大地回旋着,马蹄翻拨着,绿禾挤攘着,呼声亢哮着……大气焦
赤的起浪……
VITA NOVA!
VITA NOVA!
VITA NOVA!
VITA NOVA!
声音被邈远的晨风带去。
大地在朝阳里企待。
丁宁一个人响着。
大地焦躁地冒着热气,一刻也不耐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更洪大的巨响。
那声音应该从地里吼出,地也在回应。
而丁宁带去了他还不能遽知的事物,而他的力量也决不能弹动大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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