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们吃过点心,便开始看沁珠的日记,那是一本薄薄的洋纸簿子,里面是些据
要的记载,并不是逐日的日记,在第一页上她用红色墨水写了这样两句话:“矛盾
而生,矛盾而死。”
仅仅这两句话,已使我的心弦抖颤了,我们互相紧握着手,往下看:
四月五日今天是旧历的清明,也是长空死后的第三个清明节。昨夜,我不曾睡
在惨淡的灯光下,独对着他的遗影,流着我忏悔的眼泪,唉!“珠是娇弱的女孩儿,
但她却做了人间最残酷的杀人犯,她用自私的利刃,杀了人间最纯挚的一颗心……
唉,长空,这是我终身对你不能避免的忏悔呵!”
天光熹微时,我梳洗了,换了一件淡蓝色的夹袍,那是长空生时所最喜欢看的
一件衣裳。在院子里,采来一束洁白的玉梨踏着晨露,我走到陶然亭,郊外已充满
了绿色,杨柳发出嫩黄色的芽条,白杨也满缀着翡翠似的稚叶,长空坟前新栽的小
松树,也长得苍茂,我将花敬献于他的坟前,并低声告诉他“珠来了!”但是空郊
凄寂,不听见他的回音。
渐渐的上坟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只得离开他回来。到家时我感觉疲倦在压扎我,
换下那件——除了去看长空永不再穿的淡蓝夹袍,便睡下了。
黄昏时,泉姊来找我去学跳舞,这当然又是忍着眼泪的滑稽戏,泉姊太聪明,
她早已看出我的意思,不过她仍有她的想法——用外界的刺激,来减轻我内心的煎
熬,有时这是极有效的呢!
我们到了一个棕色脸的外国人家里,一间宽大而布置美丽的大厅,钢琴正悠扬
地响着。我们轻轻地叩着门板,琴声陡然停了,走出一个绅士般的南洋人,那便是
我们的跳舞师了。他不会说中国话,而我们的英文程度也有限,有时要用手式来帮
助我们语言的了解。
我们约定了每星期来三次,每次一个钟头,每月学费十五元。
今天因为是头一次,所以他不曾给我们上课,但却请我们吃茶点,他并且跳了
一个滑稽舞助兴,这个棕色人倒很有兴趣呢……
四月七日 梁自云今天邀我去北海划船。 那孩子像是有些心事,在春水碧波的
湖心中,他失却往日的欢笑。只是望着云天长吁短叹,我几次问他,他仅仅举目向
我呆望。唉,这孩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我不由得心惊!难道又是我自造的命运
吗?其实他太不了解我,他想用他的热情,来温暖我这冷森的心房,简直等于妄想。
他是一尘未染的单纯的生命,而我呢,是一个疮痂百结,新伤痕间旧伤痕的狼狈生
命,呀,他的努力,只是我的痛苦!唉!我应当怎么办呢?躲避开这一群孩子吧,
长空呀!你帮助我,完成我从悲苦中所体验到充实的生命的努力吧!
四月九日我才下课,便去找泉姊,她已经收拾等着我呢,我们一同到了跳舞师
家里,今天我们开始学习最新的步伐,对于跳舞,我学起来很容易,经他指示一遍
以后,我已经能跳得不错了。那棕色人非常高兴地称赞我,学完步伐时,又来了两
个青年男女,跳舞师介绍给我们,同时提议开个小小的跳舞会,跳舞师请我同他跳
交际舞,泉姊也被那个青年男人邀去作舞伴,那位青年女人替我们弹琴。
我们今天玩得很高兴, 我们临走时, 棕色人送我们到门口,并轻轻对我说:
“你允许我做你的朋友吗?”
做朋友,这是很平常的事,我没有踌躇便答应他道“可以。”
回来时,泉姊约我去附近的馆子去吃饭,在席间我们谈得非常动劲,尤其对于
那棕色人的研究更有趣,泉姊和我推测那棕色人,大约是南洋的艺术家吧,他许多
举动,都带着艺术家那种特有的风格,浪漫而热烈。但是泉姊最后竟向我开起玩笑
来。她说:“沁珠,我觉那棕色人,在打你的主意呢!”
我不服她的推测。我说:“真笑话,像我这样幼稚的英文程度,连语言都不能
畅通,难道还谈得到别的吗?”
而泉姊仍固执地说:“你不信,慢慢看好了!”
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一笑而罢,回家时,我心里充满着欣慰,觉得生活有时候
也还有趣!我在书案前坐下来,记下今天的遭遇,我写完搁笔时,抬头陡然视线正
触在长空的照片上,我的心又一阵阵冷上来。
四月十五日,今天小叶有一封长信来,他劝我忘记以前的伤痕,重新做人,他
愿意帮助我开一条新生命的途径,他要我立刻离开灰城,到广东去,从事教育事业,
并且他已经替我找好了位置。
小叶对我的表白,这已是第五次了。他是非常急进的青年,他最反对我这样残
酷处置自己。当然他也有他的道理,他用物质的眼光,来分析一切,解决一切,他
的人生价值,就在积极地去做事,他反对殉情忏悔,这一切的情绪——也许他的思
想,比我彻底勇猛。唉,我真不知道应当怎样办了。在我心底有凄美静穆的幻梦?
这是由先天而带来的根性。但同时我又听见人群的呼喊,催促我走上大时代的道路,
绝大的眩惑,我将怎样解决呢?可惜素文不在这里,此外可谈的人太少,露沙另有
她的主张,自云他多半是不愿我去的。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一整天,最后我决定去看露沙,我向她叙述我的困难问题,
而她一双如鹰隼的锐眼。直盯视我手上的象牙戒指。严厉地说:“珠!你应当早些
决心打开你那枯骨似的牢圈。”
唉,天呀!仅仅这一句话,我的心被她重新敲得粉碎。她的话太强有力了,我
承认她是对的。她是勇猛了,但是我呢,我是柔韧的丝织就的身和心,她的话越勇
猛,而我越踌躇难决了。
回到家里,我只对着长空的遗影垂泪,这是我自己造成的命运。我应当受此困
厄。
四月十八日 早晨泉姊来看我, 近来我的心情,渐渐有所转变,从前我是决意
把自己变成一股静波,一直向死的渊里流去,而现在我觉得这是太愚笨的勾当,这
一池死水,我要把它变活,兴风作浪,泉姊很高兴我这种态度,她鼓励了我许多话,
结果我们决定开始找朋友来筹备。
午饭时,车夫拿了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和一封信进来说:“适才一个骑自行车
的人送来的。”我非常诧异,连忙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放着一束整齐而鲜丽的玫瑰
花,花束上面横拴着一个白绸蝴蝶结,旁有一张片子,正是那个棕色人儿送来的,
再拆开那封信一看,更使我惊得发抖,唉,这真是怪事,棕色人儿竟对我表示爱情,
我本想把这花和信退回,但来人已去得远了,无可奈何,把花拿了进来,插在瓶子
里,供在长空的照像前,我低低地祝祷说:“长空!请你助我,解脱于这烦恼绞索
的矛盾中。”
五月一日 小叶今天连来了两封快信, 他对我求爱的意思更逼真更热烈了。多
可怕的烦纠!……唉,近来一切更加死寂了,学校虽然还在上课,我拟到南边去换
换空气,并不见得坏,就是长空如果有灵,他必也赞成我去。
陡然我想起小叶的信上说:“沁姊!你来吧、让我俩甜美的快乐的度这南国的
春——迷醉的春吧!”我的脸不由得热起来,我的心失了平衡,无力地倒在床上,
不知是悲伤还是眩惑的眼泪,滴湿了枕衣。
我抬手拿小叶的信时,手上枯骨般的象牙戒指,露着惨白的牙齿,向我冷笑呢,
“唉,长空!我永远是你的俘虏!”我痛哭了。
不知什么时候,泉姊走了进来,她温和地抚着我的肩,问道:“沁珠,你又自
找苦吃!”
唉,泉姊的话真对,我是自找苦吃,我一生都只是这样磨折自己,我自己扮演
自己,成功这样一个可怕的形象,这是神秘的主宰,所给我造成的生命的典型!
五月六日 泉姊还不晓得棕色人对我求爱的趣事,今天她照例地约我去学跳舞。
我说我不打算去了。她很惊奇地看着我道:“为什么?我们的钱都交了,为什么不
去学?”
我说:“太麻烦了,所以还是不去为妙!”
泉姊仍不明白我的话,她再三地诘问我,等到我把始末告诉了她,她才哈哈大
笑道:“有趣!有趣!果不出我所料。”同时又对我说道:“你真真的是命带桃花
运,时时被人追逐!……他送花既在两星期前,你怎么今天才决定不去呢?”
“当然有缘故,”我说:“送花本是平常的礼节往来,而且他第一封信写得很
有分寸,我自然不好太露痕迹地躲避他,谁知越来情形越不对,因此决定躲避他。”
泉姊也曾谈起自云,——那孩子虽然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在追求我,可是我对他
的态度,始终是很坦白的,同时他也太年轻,不见得有什么深切的迷恋,只是一种
自然的冲动,将来我替他物色个好人物,这孩子就有了交代。
现在只有小叶使我受苦,他有长空一样深刻与魄力,这两点他差不多使我失掉
自制之力。许多朋友都劝我忘记已往,毁灭过去。就是长空也以为只要他死了,我
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其实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事实上我是生于矛盾,死于矛盾,
我的痛苦永不能免除。
五月十五日 晚上我写了一封家信后, 我独自在院子里梦想一切的未来,我第
一高兴的是灰城的沉闷将被打破,——也许我内心的沉闷也跟着打破,将来我或者
能追踪素文,过一些慷慨激昂的生活,这也正是长空所希望我的吧!
一缕深刻的悲伤,又涌上心头,如果长空还活着,他不知该如何地高兴,他所
希望的大时代,居然降临人间,但现在呢,唱着凯歌归来的英雄队里,再也找不到
他颀长的身影。唉,长空还是我毁了你呵!
深夜时,我是流着忏悔的眼泪,模糊地看月华西沉。
六月十二日 下午同泉姊去中央公园的茅亭里, 谈得很深切,她希望我到广东
去,自然我要感激她的好心,但恨我是一个永远徘徊于过去的古怪人,我不能洗涤
生命上的染色,如果到广东去,我也未必快乐,而且我怀惧生活又跌进平凡,也许
这是件傻事,因为憧憬着诗境般的生之幻梦,而摒弃了俗人的幸福。可是我情愿如
此,幽冥中有一种潜力,策我如此,所以我是天生成的畸零人!
从公园别了泉姊,在家里吃过晚饭,独自在柳树下枯坐,直等明月升到中天,
我才去睡觉。
六月十五日 自云和露沙都劝我回山城, 好吧,这里是这样乏味,回到爸爸妈
妈的怀里去,也许能使我高兴些。
车票已买定,明天早晨我就要和这灰城,和灰城里的一切告别了。我祈祷我再
来灰城时,流光已解决了所有的纠纷。
沁珠的日记就此中断,我们只顾把一页一页的白纸往后翻,翻到最后一页,我
们又发现了沁珠的笔迹:
九月十日 我病了, 头痛心里发闷,自云和露沙陪了我一整天,在他们焦急的
表情上,我懂得死神正向我袭击吧!唉,也好,我这纠纷的生活,就这样收束了—
—至少我是为扮演一出哀艳悲凉的剧景,而成功一个不凡的片段,我是这样忠实地
体验了我这短短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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