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终于看到了黄大妈,以及那一脸焦虑的神情,这已是两天之后的晚上,豆油
灯的火苗一闪一闪地跳着。当有人挑开房门的草帘时,灯火突然一跳便熄灭了,只
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同黄大妈说话。随后黄大妈退出了房间,找来了洋火,重新把
灯点燃,黄大妈道:
“他醒了。”
昏黄的灯光,照花了我的眼,无法看清背对着灯的两个女人谁是谁,她们先后
摸了我的头。
我知道,最先放在额头上的那只粗糙结实的大手,是黄大妈的手,像所有的下
人的手一样,只是更沉一些、更热一些。接下来的一只手,就像我的那些姨妈、姨
娘一样,像棉花轻松柔软湿润。这样的手,在我看来是身份的象征,她也同样意味
着安全,长着这样的手的人,从来都不敢随便碰我,即使她们的言语在我面前都是
软弱的。之所以会这样,我想就是大院里的老妈子们常说的,我盯人的时候,眼神
和我的母亲一模一样。
她一直抚摸着我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从隆准到耳坠,我得到的是刹那间的幸
福感,长期多灾多难的身体,病魔和痛苦对它再也产生不了多大的威力,我平心静
气地掂量着这个年
轻女人的份量,体味着面肤被手摩擦的感觉。
只听她对黄大妈说:
“他没什么,每一个冬天他都会躺炕的,除非他将来的体质有好转,现在他睁
不开眼是由于刮西北风的原因,找一块干净的红布蒙上他的眼,到明天就会好的。”
经她一说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西北方总是令我恐惧和叫我担心,这个情形会
伴随我一生,除非我的命运有了彻底的改变。
黄大妈按照她的吩咐,给我蒙上了红眼布。
对于她,我想应该是我的九姨,黄大妈找了一双干净的布鞋让她换上。
她对黄大妈说想洗个澡,黄大妈立刻找到了木盆,打来了热水。
虽然我的双眼给蒙上了布,然而她们的一举一动我都能听见,尤其是九姨,没
有灯光的阴影和背光源的黑暗,也看不到人以外的物品。月光像水一样从天而降,
她拼命地剥下身上的衣物,好像是急于扔掉肮脏的东西。
这一切既发生在我的眼前,又远在天边,那无所不在的月光很快便将她淹没,
她艰难地泅渡着,一会儿露出水面,一会儿没入水中,两只柔和的臂膀在水中拍打
着,手臂下一排排击起的水花洒在了我的脸上,我吃惊地蜷起身体。
那无垠的月光,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凉,我仿佛能从中感觉到她的体温,是那么
的惬意,在我看来她努力奋进的姿态,像童心里最优美的舞蹈,她那从水里站起的
形象,是少年心里最圣洁的形象,那种真切的感受,都随天边的水一起在我心里起
落。她像一位熟睡的母亲,她像一位飘泊的少女,闪现在我遥
远的人生里。在这种心境上,我突然成熟起来,可是我的力量,我的四肢,还
是细小乏力,只有可怜巴巴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看着那天边的水从她身下退去,看
见桌上昏黄的小油灯,重新把上屋照亮。
我想扯下眼睛上的布,弄清刚才发生的一切。
当我刚伸出手,黄大妈立即制止了我。为了防止我再乱动,黄大妈一边和九姨
搭话一边宽衣上床安抚我入睡。让我吃惊的是,什么办法都不能阻挡我跟踪九姨的
视线,虽然黄大妈把我搂在怀里,但我依然透过她的身体,看到九姨抖着湿滚滚的
青丝,把一件花衣衫和大腰裤穿在身上,黄大妈宽阔的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很
快落到了一个密封的容器里,想挣扎一下,也只能是踢一下脚,氧气的不足,使我
处在半昏迷的状态。
迷迷糊糊看见附近有两个女人在窃窃私语,音量很低,像是从一个小小的管道
里泄漏出来的,我无法从音色音质上去区分她们,只能从交谈的内容分辨,年轻和
年长,已婚和未婚,以及各人的处境和各自的时代。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凉爽的晨风吹荡着历史悠久的黄土高坡,那些播种了几
千年玉米棒子的男人们,都长着一副玉米似的面孔,扎根在高原上,像一尊尊永生
的浮雕,像是对远古的回顾,他们整齐的阵容给山脉注入了传统凝聚的力量。黄色
的皮肤跟上地一样,使人无法将他们和土地区分开来,他们的血肉变成了泥土,他
们的骨胳变成了岩石和山梁,枯萎的零乱的杂草,遮不住他们的肉体,他们的生命
像快要干枯的泉水,当太阳向他们投下明亮的光芒,原野就被点燃了。
熊熊燃烧的大火,迅速蔓延,野火吞噬了一切,只留下伤痕累累的黄土高原,
和无家可归的游魂。
这个脱离了肉体的游魂深深地吸引着我,它给了我信心、勇气和希望,我开始
挣扎,并从燃烧烈火的回忆里吸取力量,身体漫漫地上浮,重新回到床上,回到女
人的怀抱,发出了大声的尖叫。
这一声叫喊,打断了两个女人的谈话,黄大妈将我从怀中抱起来:
“这孩子真磨人。”
“不,是他好了。”
九姨从黄大妈手里把我抱过去,说:“让我看看。”
她解开我眼上的红布,我发现她就像是我很小时见过的女人,我吃惊地望着她。
她见我惊讶地看着她,笑咪咪地摸着我的脸蛋,“哦,越长越可爱了。”她快慰地
亲我。
“还很机灵,不过一看就知道是个野孩子,依我看将来也养不家的。”黄大妈
让我撒尿,然后去端大米稀饭,我使了半天劲也尿不出来。九姨似乎认为这是一件
正经事,认认真真地扒开我的双腿,非要看着我尿出来不可,黄大妈在一边打拦道:
“别跟他那样过细,他说不准连你都记不得。”
九姨立刻睁大眼睛望着我:“小心肝你说,记得小姨不?”
我撒谎说记得,她高兴坏了,又是喂我吃粥,又是替我洗澡。
睡觉前,黄大妈警告她,我夜里喜欢乱摸,她今天太辛苦,还是自己照看我,
九姨坚持让黄大妈走,她要亲近亲近我。
躺在她的怀里,我感到是置身于温热的怀抱里,她的爱心呵护着我,滋润着我,
我很快懂得她的百般宠爱就是我的快乐,她向我提出了许多从来就未曾思考过的问
题。
她的手不停摆弄我的脚头臂膀,合抱我,告诉我非常像母亲,母亲是一个要强
的女人,父亲是一个讨饭的,又问我是否害怕那个深宅大院,为什么不理那个男人。
黄大妈说我和那乞丐看不出一点亲缘,我全力以赴地回答也远远不够,在她亲切温
柔的语言里,我入睡了,即使在梦中也没忘记抓住她腰,想着怎样才能和她在一起
多住几天。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窗外的世界完全变了,正像我盼望的那样,我长成了大人,
阳光像金子一样在湖面上跳跃,可我变成了一个痴呆儿,整天只能哭泣流口水,流
眼泪,每天盯着湖边的红花发呆。
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我被留在医院里,由几个护士照料我的生活。照看我的
是几个护士,除了负责我的吃喝拉撒,更不忘例行公事地摘一朵花来,她们都不知
道我是谁,只因为我住的房间是八号,所以她们都叫我——“八号”,每当她们把
鲜花递给我的时候,我都会仔仔细细地察看她们的手,判断她们是否是仲家的人,
她们先是问我看什么?以后便又问我发现了什么?无论我看了多少次,她们都会耐
心地说:
“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
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位新护士,在我摸她的手时掴了我一耳光,我委屈地嚎陶
大哭起来,这阵嚎叫引起了护士们的紧张和不安。
首先是一个个匆匆地赶到了八号房,而后是面面相觑,在不知所措的新护士说
明了原因之后,有的惊恐万状,有的悄悄溜走,个别胆大的想为新来的说个情,瞅
到护士长吓得铁青的
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我嚎累了,耷拉着脑袋昏昏入眠。也正是这个
时刻,随着窗帘的飘动,一道粉红的阳光穿透了我的骨肉,把一个浅灰色的人影投
在了地板上,四肢立刻灵活起来。我试着一边默数一边抡指,试完了左右手,又试
脚点地,结果令我非常满意。
我想好了,下次护士们再要我数一、二、三、四,就从头到尾数给她们看,让
她们高兴一下。
可是,后来再也没有谁想到给我这个机会,她们只要进了这个房门,总是脚尖
着地,后跟踮起,张开双臂,与湖对岸的沼泽地里觅食的白鹤一样紧张。只要有一
点的动静,她们都会一动不动地,抬起头四面环顾,她们的眼睛永远是警惕的,她
们的面容是肃穆的。
她们都很年轻,却不理解青春和欢乐是什么。她们对自己难得流露出来的喜悦,
感到惶惶不安。
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我发现,她们根本就不会笑,她们最担心的是吃不饱饭,
她们最关心的也是“今天吃了没有。”
彼此相互问候,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站在我的角度上,她们完全没有个性。
有人把女人比作鲜花,是的,她们就像湖边的花儿一样,一齐开放一齐凋零。
她们的生命主宰在风的手里,是风播种着她们,是风收获她们,因为她们生来就软
弱,所以她们在风里有优美的舞姿,风为她们歌唱,也为她们哀鸣,她们轻轻地走
到我的面前,像鲜花在黄昏里颤颤微微,像一束孤零的玫瑰,
她们白嫩嫩的细手伸到我的胸前,她们紧闭的双唇像鲜红的
花瓣没有语言,她们的缄默,使灵魂成了多余的配件,她们的
欲望全部化成了泡影,她们的天性没有了,她们的芬芳随风飘散。
我从充分的呼吸里可以感觉到她们的存在,她们时而像幽灵展现在泛光的水面,
时而像祈祷的修女伫立在高洁的云天上。
她们的生命是如此单调,所以无论衣着多么严实,都盖不住她们的羞耻,哪怕
是你仅仅瞧见了她一根垂落的青丝,她已是面红耳赤,那脸上的红晕三日褪不去。
共同生活在这个封闭的时代,谁也躲不开谁,她们对我睁开了眼睛感到痛苦,
她们扭捏的姿态,痛苦地恳求我闭上双眼。
我确实无法做到这一点。让她们绝望,我当然很伤心,对我来说这是没有办法
的事,对所有伸到我眼前的手,我已经失去了兴趣。
现在她们伸来的手,全是冰凉的手,我一摸到就感到了她们的心在颤抖。
不论内在的还是外表的,她们都那样相象,就像是同一个女人在同一张床上,
一口气生下了这些所有的女孩。我也无法理解,为何她们如此相似,由于她们的四
肢总是保持匀速运动,所以她们的肌体脂肪丰富,和我这一身肥脏脏的肉泡完全不
同。
然而,她们的思想又是那样的单一和幼稚,只要我迷着双眼盯上她们一会儿,
她们就意识到自己被强奸了,耻辱迫使她们像赤身裸体的婴儿被烫伤一样,失声痛
哭。
我年复一年地靠在病榻上,平视着她们被灼伤的自尊,天天躲躲藏藏地进进出
出,她们的愿望像我的痔疮,折磨着她们的肉体,她们的工作,局限在处理粪便与
秽物之中。
她们往往是麻木的,为了不沾上污秽的东西,她们应该是麻木不仁的,否则她
们将无法在这样的空气里生存。
我竭力地回想着从前的事,想着我的故乡,也在想着她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
联系。
那天夜里,我从梦游中醒来,猛然听到屏风外,有一男一女的叹息声,那个女
人在长时间的沉默后,一气之下向那个男人开了火:
“如果你不同意,他的事,以后我再也不过问了……”
这样,第二天她们就把我转移到了一个幽静的旧宅,除了青砖石巷变成了红墙、
红院、红地面以外,厢房的格局,室内的摆式和木雕同老宅一模一样。
在侧门外,草园的东北的位置,是一个新建的公园,茂盛的杂草,早已堵塞了
两边的小径。想必那个小红门许久无人打开过。
跟着一起来的是护士,她俩和我同吃同住,没有了过去的交接班手续。
在这个封闭得透不过气的房间里,我几乎窒息。房门紧锁着,窗子也被黑乎乎
的东西紧堵着。我仿佛被抛入了深渊,神志也恍惚起来。
不知道在这间黑屋子里呆了多久后,护士长打开了门窗,
一片亮丽的阳光照了进来。我的大脑开始了逻辑思维,我在想昨夜那个愤怒的
女人到底会是谁呢?
一阵暖流涌上心口,我脱口而出“妈”。
全神贯注的护士长和身后的护士兴奋地拍起掌来,从她们俩相互回避的一瞬间,
我明白她们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冲着护士长的。
当护士长再次转身蹲在我的面前,我本想纠正这个误解,喊出口的却还是“妈”。
护士长三个字不仅口形太复杂也要费力得多,我们一次次地重复着这个练习,
我的发音越来越清晰起来,也越准确,“妈”的呼声也是愈来愈亲切,也愈好听。
过了两个月,她们又不断地给我拿来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食品,吃着这些珍奇
的食品,我常常展开神奇的想象。
叮以是一尾在大海里遨游的金枪鱼,也可以是一匹荒原上奔驰的野马,大海在
我的胸怀里诞生,又在我的脚下消失,我高兴时就是一匹长啸的天驹,高高在上,
凌空飞奔,丧气时,就是一头死猪。
她们拍我的腮,锤我的脸都没有任何反应。
有时,快乐得近似癫痫,墙壁、门窗、家什都为我自动让路,一条金光的大道
从云端滑入窗口,直射抵我的大木床。
我向一位远古的仙子扬长而去。
我有时,看到自己的良心,像一朵鲜艳的月季绽开在午夜星空,我的泪水飘成
了满天的星星,粉身碎骨的血肉在夜空横飞,月亮和流云吞食了我的灵魂。
正当我在美食与梦幻中沉醉的时候,她们却变得一下子不再理我,把我一个人
孤零零地丢在一边。看着空荡荡黑洞洞的房间,我的精神建筑崩溃瓦解了,空空荡
荡的四壁,都张贴着我分裂的精神的线索与蛛丝马迹。
她们的每一步落脚,每一点动静,都给我沉重打击。她们坐在帆布椅上,其实
是我用性命支撑着细细的四条腿。她们捅炉子,弯曲的火钩从我的喉咙管捅进了我
的大肠里,她们为了吃核桃砸烂了我的脑袋,在我的脸上拉烯放屁。
我在哭泣,但是谁也听不到这种哀鸣,因为根本就没有声音,我希望她们能用
一种方法,把我消灭干干净净,在她俩把我当一块新鲜猪肉丢进滚烫的开水里清洗
时,最终满足我的基本愿望,变成了一只干净的稻草心的枕头。
每天她们按时把椅子请出户,将我放在上面晒太阳,她们做针线活时,顺手把
针扎在上面,反正里面是干枯的内容,构不成一点伤害。她们愿意,可以将我枕在
头的下面,也可以把我垫在屁股下面,我耐心地等待有一天,她们把我扔进垃圾车,
生命到了最后的影子,我只能往回走,寻找他的源头。
我意外地得到了解放,在神坛的火焰里,无数的善男信女在我的阴影里对神顶
礼膜拜。
沿着宽阔雄伟的石价,四对童男童女抬着祭祖的美女,向我走来。在凝重的氛
围出现裂痕时,我借助上窜的火苗,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众人虔诚神秘的面孔令
我恐慌。
我通过火花,把恐慌的情绪传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个念头,在她们心头只
是一闪而过,又被人们高昂的热忱压倒。
我虽然是火,内心里却是平静的,对人们的热情,我回敬以鲜血浇灌的花环,
我用精it跳出了优美的舞蹈.l对于纯洁: 二字,我永远是有愧的,特别是当我作
为一团燃烧的火,心还是醉了。
她们面无表情,毫不畏缩一步一步迈向烈火迈向天堂。自古到今有多少貌若天
仙的女子,我不知道,我更怀疑那是世人的梦幻与谎言,只是面对她们崇高的献身
思想,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的目光可以看透人心和神器,她的妩媚可以动摇雕像
和冷漠的信念,她的青丝像森林和黑暗,覆盖着我的事业和英名。
我是一个卑鄙的小人,当她抬足跨进我的领地,我葡伏下身姿,贪婪地觊觎着
她洁白娇美的胭体,残酷地撕碎了包裹她的那一层透明的白纱,她那美妙的曲线饱
含的丰富音乐在天外悠扬。
她那线条里流畅的韵律,不断地滑进我干枯的心灵,我那热烈的手,像魔鬼把
她的流线模仿。在这里我认识了美,也体会到了柔美的力量。
我轻轻地伸出长舌,舔着她的脚心脚背,也把她的脚掌印在心底。我也想尽量
表现得温柔一点,不烧伤这一支支美丽的脚,我也希望她那丰满的曲线,把魅力传
递给红焰,欲火中烧的我却按捺不住天性的冲动,窜出火辣辣的长舌,顺着她的双
腿舔向她的胯下,舔向她的肩窝,舔向她的耳屏。
她不会死去,将和男人的概念一起永生,我的心中的凤凰,将因她的精灵的装
扮,诱惑我们探索美丽的学问。
生活从大体上讲是一潭死水,我从焚烧的火焰上盗走了女人的灵魂,随风飘移,
等待下一次机遇。
这次我是清醒的,因为还寄托在肚子里的时候,我就听到这一家人的牢骚话,
尤其是这个男主人,对我的到来感到愤怒。
这个虎背熊腰的妇女,已经接二连三地生了二男四女,现今又挺起了大肚子,
干家务和农活实在不太方便。男人就没完没了地叫骂,他家的牛要是这般下犊就好
了。
女人面对如此恶毒的攻击,伤心不已,她告诉男人,他娘也是一样,一连掉下
了十七个,扔掉了四个,死了六个,现在还有七个不愿意死的。
“娘的!”
恼羞成怒的壮汉从炕上跳起来,挥臂一记耳光,把婆娘扇倒在地。
这一跤让我吃尽了苦头女人因问了腰,身子不能伸直,弯曲着腿躺在地上爬不
起来,压得我呼吸困难。
炕头,吓坏了的孩子们的哭叫声,惹来了隔壁爱管闲事的老婆婆。
她把孕妇扶上炕,怪罪男人不是个东西,望着孕妇苍白抽
搐的脸,估计到要早产,吩咐大女儿别煮粥了,赶快把开水倒入脚盆里,把爹
的酒拿来,再准备些纱布绵花。
“快!帮你妈把棉裤脱下”。
“妈没有棉裤,只穿了一条夹裤。”女孩等着老太婆的进一步指示。
“这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子事呀!”老太婆感叹着说:
“丫头快来帮个手。”
女儿帮老太婆扯下了母亲的夹裤,大腿边沾满了模糊的鲜血,我一个劲地踢蹬,
产妇痛苦得不堪忍受,经验警告老太婆,婴儿可能出现横位,引起难产或大出血。
她冷静地从左边推动孕妇的大肚皮,还不时伸进手来摸我的头,结果我的一只
脚和头先露出了体外。
一旁观看的大姑娘见我血肉模糊的一撅坨,吓得脸色刷白如纸。
大量的血水沿着我的脖颈往下流,产妇掘起身子想撅下我,就是办不到,太婆
为救妇人的命,不惜打断了我的另一条腿,狠心地把我拽了出来。
老天爷真是不长眼哪!让我多吃了这么多的苦,老太婆提着我的两条腿(其中
一只是受伤的腿),在热水中打了个滚,用破布棉花将我结结实实地打成一个包,
包好以后交给女孩抱出去,没让产妇看一眼。
女孩按她父亲那个工八蛋的指示,一直抱着我,走到离村子很远的一个路口上,
把我丢在路当中。
鹅毛大雪纷纷落在我的脸上,慢慢融化,我想哭,可没有哭。
她放下我之后四处张望了良久,又不放心地将我抱起来,用身子为我挡风雪,
让我从她身上取暖,最后又将我放在雪地上,并从自己外套的前襟,扯下一块最大
的补丁,盖在我的脸上。
我知道,回家她还为撕掉了这块补了挨了骂,我很感激她,我的这个大姐,相
信将来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她,我都可以认出她来,只因为她曾仔仔细细地看过我
的脸,我也摸透了她菜黄的脸下那份可以把握的心情。
我一个人躺在冰天雪地之中,没有亲朋好友,没有人疼爱,肆虐的风雪在冬季
横冲直闯。
我胆怯了,我要回家,回到我相思的家园,回到我遥远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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