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的记忆又回到那个久远的年代,那是一个极其遥远的岁月。具体的时间已不
可考查,也不知那是个什么季节,近一个月都不见太阳出来,天空就像一个巨大的
干枯的湖底,稀薄的阴霾像露出水面的沙滩,在远天游移着。
一到下午,那股阴风便准时从大院的西北角到来,把房前屋后的空地扫荡一番,
尔后,沿着墙角从柳叶形的暗门溜进东院。
每次我都瞧见三个女人的影子在大风里倒下。过后我才清醒,那影子是西墙头
的三株痴疯草,被风刮弯了腰,倒下去又爬起来,再倒下去再爬起来。
旋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庭院,似乎可以找到仙人留下的脚印,以至从不见有人把
自己的足迹留在空地上。姨妈的女儿,行不多一步,言不多一句。
前院后院,我一个人窜来窜去,姨妈总是希望我能静下心来,坐在她的身边,
听她讲古人勤奋求学的感人故事,可我一提到书就犯头痛病。
外婆溺爱我,奇闻怪事让她讲啥就讲啥。
直到最后一次,姨妈派我送李子去外婆的后院,老人让我带几件清玩给喜儿她
们,塞给我一只金龟。就是这个最愉快的
日子,她离开了人世。
没人想到她走得这样快,这样静悄悄。
姨妈忙到深夜回前院来问我,是不是知道外婆要死,我点头承认,她又问是怎
样知道的,我告诉她,我看见外婆变成了骷髅。
“就是下午送李子的时候?”
“是的”
“那你当时没害怕?”
因为我知道外婆喜欢我,她还为我流泪。
姨妈要我去守灵,我不去,我害怕看见外婆现在的脸,没有血色,没有肉,只
有一张干枯的皮。
大人们指责我不孝,平常最爱赶死人的热闹,给死人送葬,外婆去了,却躲得
远远的。
我明白自己是个不孝之子,这是前世注定的。
丧事办完后客人们便走了。
去下江经商的姨父没能回来,姨妈很是失望。
生活的趋向总是平静的,而平静又总是不断地被生活所打破。为了减少开支,
大姨妈辞退了最后的下人,自己下厨。
大约是外婆死去的缘故,对我不再像过去严谨。做事大都心神恍惚,因为人少,
院里显不出生机。
渐渐大姨父在外的点点音讯也断了,大有一种被遗忘的可能。
开头还很不介意,后来姨妈沉不住气,领着我借故出远门走访远近的亲戚,我
渐渐对她重要起来。
本来有一个远房的姑伦表,基本上未来往,但因这家的表
公在外开有钱庄,耳目远。于是姨妈以我治病为由,雇车拜访了他家。
钱庄老板是一个圆滑世故的人,对我们的到来热情有余,侍候并不周全。
见此景,姨带我出去找了一家客栈投宿。改变主意为我寻医问药,隔一二天,
去钱庄老板的宅院,稍坐片刻。说说家常,叙叙往事,没探到任何有关姨父的消息。
好在他未能看穿姨妈的用意,每次都客客气气问询我求医的结果,要是姨妈家
里忙的话,可留下我寄宿在他家,姨妈说放心不下我,婉言谢绝。
他府上还特意备下了三桌酒宴,邀请了亲朋隆重宴请我们。没有一点收获,我
们打道回府。
回家的路上,我受了风,进院就发病,先吐后泻,转而高烧说胡话。烧热退下,
接下是全身发痒,奇痒无比。
请了几位郎中医治也不管用,再接着,就是全身上下长满了鸡毛,只是他们的
眼睛看不见。
大街上卖祭品的嫫姆听到风声,找上门来说:别丢钱了,到我那拿几支香烛来
点上,从下往上就像烫鸡一样,替他拔毛保你管用。不是我烂嘴嚼舌根,他活不长,
他是仲家的讨债鬼,享尽了福就走了。
姨无奈,叫最小的保喜去买了红烛,插在香炉里祭鬼神,从脚面拔起,依次揪
我的皮肤。
这法子真管用,毛也没了,痒也止了。苦坏了姨妈,三天二头拔一次,一拔就
是半天光景,姨妈支持不下,让大喜、双喜来帮一把。问题是,她们脑袋里装的是
传统的封建的伦理道德观念和贞操名誉观念,从小接触的生活面的狭隘,长期享乐
并以琴棋书画熏陶,现在转眼去做下人贱的佣人身份的活,自身环境养就的优越感,
以及四书五经培植的尊荣,产生了强烈的碰撞,碰撞所产生的压力足以扼杀她们的
性命。
死活由自己选,母亲的话由不得不听。
大喜噙着泪水走进了西厢房,接受了这个她们不愿承认的新的现实。
她规规矩矩的跪在床边,手心还握着一只梅花手帕,老老实实从脚拔起。
这拨弦绣花的手,功夫细腻有弹性,条理清晰,先后有层次和章法,这一点只
怕是仆人不能及的。
她低垂着头做事,默默无语。
从她时轻时重的手上,能测出她的心事。厢房虽有门帘,她仍在担心有眼看她,
总想回首一眼,却又没有勇气,似乎这不是在厢房里面,是在长街上,背后有过不
完的来来往往的行人的眼睛……
窗纸光暗时,姨妈来看见她手上的帕子,严肃地问道:“怎么啦?他身上是不
是很脏?”
“不不不!”大喜连忙用手帕擦脸颊的泪。
姨妈慢慢从头上取下一根发卡,站在原地整理头发,重新卡上:“喜儿,你是
家中的老大,事事要听话,给二个妹妹做好的表率。毛头虽年幼,但已到了记事的
年龄,你娘没为你添上兄弟,他就是你兄弟,要好好待他,他没真正的亲人,会看
重你们姐妹的。虽不指望他将来立兴家门,好歹是个男人,没有男人的家是不长久
的。”
听罢,喜儿泪流纵横,但见她泪眸晶莹,烛光掠面,明亮的
眼池波光清冽,犹若深秋的湖泊,轻倩的疏眉蕴藉深厚、楚楚动人。雅致的化
装,品味细腻香闺流丽。
她的抽泣,惊起了高高的烛火,桌案与人影器皿,随流动的烛照四处飘移、她
的哀伤从摇动的陡壁上与烛光一起飞泻。
这样的夜晚,有多少对的母女会哭泣?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这不是最悲伤的一
对。
稍好转,我就想出门走动。
大喜做了我的半个佣人,处处照应周到。
姨妈坐在中堂做针线活,每隔一会就问我肚子饿了没有,想不想吃点什么,可
我啥也吃不了丁点。
没事,姨妈就着手考虑大喜的婚嫁,征求喜儿的意见,并解释了现在的家境,
不然,她的婚事可再迟一点。
泪水在喜儿的眼眶里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落在了我的肩头。霞光照在姨妈含
着泪水的双眼,闪闪的发亮。长长的沉寂中,我的眼光也变得模糊起来,喉咙发哽
肩头抽搐,喜儿一边为自己擦泪一边掏出手帕来,擦去我溢出的泪水。
当下,我身上又痒起来,两手乱抓。见我这般,喜儿更是心如刀绞,将我抱进
房,为我挠痒。
一会,我眯着了,梦见自己长成了一只大公鸡,一身金黄色的羽毛,这些毛全
深扎在肉里,想拔也拨不掉,我发誓,要杀死所有的鸡。
醒来时,喜儿却睡着了,一手搂着我的臂肩一手扶着我的腰。姨妈进屋时,我
悄悄地闭上了眼,确实很累,所以想睡觉。
次日,我又发烧,嘴边起满了水泡,姨妈又去请来了郎中先生,他拿了脉,看
了舌苔,听我哼哼声,诊断道:这是牛魔王寄养在人间的一个儿子,少了一个反刍
的胃,因而吃什么都不服,关键在多吃青草,喝生水。如若再犯病,也不要请大夫
郎中,只需放点血就可以了。
姨妈着急的问:“这草怎么个吃法?”
郎中道:“这就要你们自己想办法了。”
我躺在床上,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他们的脸,郎中还建议在名份上将我过继
给人,要多子女的家庭。
这事,在二大爷那恐怕通不过,过继给外人,怕的是财产会落到外姓手上。姨
妈深知族人的厉害,问自己是否合适领养。
郎中听说她有三个女儿,于是连连点点头,说这样可以保
持阴阳平衡。
病中消耗了大量的能量,病刚好转,就有了口胃,喜儿端来刚添上锅的热绿豆
粥,可我舌头上的水泡还未消炎,怕烫。
她不光一勺勺吹凉,还亲自过过嘴,再刮进勺里喂我,我能闻到她的齿颊溢香,
也尝得到她刚吃了草莓的莓汁。
我吃得律津有味,姨妈看在眼里喜在眉梢,日子从表面恢复到了以前的面貌。
乡下老家来了人,背来一些土特产,捎信让姨妈回去一趟。一来二大爷作寿,
二来远房大爷的长子要娶亲,还有些许其他的事。
家里没人,姨父又没音讯,姨妈前思后想,让大喜带我回乡。
早上出发,掌灯时分就到了。
去祠堂的时候,楼上楼下不下二三百号人,大喜忙不迭地给大大小小的少爷、
娘娘们作揖,见过叔老太爷叔老公后,又拜见舅老太婆舅老太太,拜了左厢再拜右
厢,几乎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议论着我们。
拜毕,楼上没空厢,二管家领着我和喜姐去楼下前厢和娘娘们一起用餐。
未坐定,总管通报老爷们的意思,要安排在楼上。费了好大周折,在二楼左前
厢多摆了一张小方桌。
多年不见这么大的场面,族里老老小小开怀畅饮。
在排顺序时,我虽年幼却是平字辈祠长,因母亲而位尊,如此,婆婆妈妈们暗
地又议论起我的母亲,爱伤心的人落下了几滴泪。
夜半,人们吃饱喝足了,安置休息,妇道人家去后院,男人归前院。照例,我
踉喜姐随老妇少妇们去后面。
人太多,实在安置不下,一个厢房不算抱的拖的七八个人。
几个新姨娘听说我们住在县城,她们从未去过,主动邀请我们共厢房。
七房的四姨娘嫌她们人太杂,接我们去凉石轩。
比起四面回廊的一排排厢房,这与祠堂一墙之隔的凉石轩,当然清静许多,一
张床,一床绸子被,一张木案两只书架。
小木屋干净整洁,从支起的台窗可以看到游廊上,打灯笼的家丁,丫环忙碌的
情景。
门外的两块扇形的青纹石,挡住了大院的嘈嘈声,北连祠院的一道矮墙,又能
把院中渔池水面上的轻音传过来,既能探听到院里的动静且安静。
四娘娘招呼丫环给我们送洗用水,丫环跑了两趟才端来一小钢盆的热水。四娘
问何以这么少,丫环道,白天大厨房忙宴席一天没空闲,晚上开完了酒宴才烧水。
现赶上大家都用水,还要热水,只有稍等一会儿,她再去看烧好没有。
厨房人手不够,总管让她去帮手,还等着她呢。
四娘无心罗嗦,叫她赶快去吧。
娘娘推让我们先洗,喜姐不多客气,替我洗脸,再洗自己。
就这一盆水,洗完她的脸又洗我的脚,她方找脚盆洗身子。
四娘又忙着去找丫环,这功夫,喜姐帮我解衣先躺下,我不愿先睡。
喜姐洗完,在床头与四娘道家常。
四娘四十多岁的人,没生过孩子,所以最讲干净,忙了一天,出了汗不用水洗
个澡睡不着觉。过了半夜,丫环才再次送来了热水。喜姐坐在被子里聊着天嗑着瓜
子,四娘一面脱衣一面说道:“你们今晚要是呆在那边,就甭想休息,四五个人一
张床,大小孩子等会儿哭的哭,闹的闹。还有从西河来的婆娘,她们住的炕下就有
狐仙窝,身上说不定带有不干净的东西,邪气重呢!,与生人家的孩子搅在一块,
弄不好就出事。老爷子在时就发生过,就是你三爷大娘的儿子,请大仙来,灌了神
水招了七天的魂才醒事,现在这孩子还是痴痴呆呆的。”
“那你不高兴宗祠团喜?”喜姐吃粒瓜子就嗑一粒放手心,省得我在床里乱丢
瓜子壳。
“不!我当然高兴他们把钱花在团喜上,不然你也不知他们都把家里的钱弄到
哪去了。这次你三大爷本想再讨一房妾的,只因要办团喜开销大,二大爷与他商议
省了那笔钱。又不是正经人家的女人,花的钱全都有去无回,还拖上一些穷亲戚,
不知什么时候就找上门来讨用。”四娘一面搓洗膀子,一面回头望着我笑。
喜姐从牙隙间取出一粒瓜子仁放进我口里后,抬起肘挟住我的肩,“下面每年
收的粮食都吃了吗?”
四娘扬起拳头,抓着肘腋的部分,不满地哼了声:“你二大爷都不知道是吃了
还是怎么啦。你三大爷前年在码头上开了一爿粮店,拖走了多少马车的米没人知,
从不见拿一个铜板回来。今年春上西老井的黄者太婆断了地瓜,差一点饿死,黄妈
也没言一声讨点粮。是你七爷的车夫去选牲畜才知道,这才送了一袋粮食去。投到
二大爷那,他还假装仁慈,说是自己家事太难,未能照应到,亏他从小还是黄老太
婆奶大的。”她看了我一眼又说,“黄妈也侍候过毛头多年,你毛头要是有心,日
后,就别让你黄妈饿死在仲家。要说呢!你毛头是个通人心的孩子,十几年来亏得
了仲家多少女人的心血,该懂事。”
喜姐玩弄着我的脸,吐出一粒仁在手掌心,喂进我的嘴,“毛头不会忘记咱们
娘儿们,说是吧?”
我斜跪着身体,扒在她的膝盖上,看着四娘没回话。四娘仰着脸擦洗着脖子接
着说:“毛头今年进十五了吧?现在身体没太大问题,可以娶媳妇了。大喜!让你
娘和二大爷商量一下,给毛头早成家立户。我江东的姐姐,有一个女儿只大毛头一
岁,生相不错,帮夫的命。她胡家现在比以前更红火,接上咱们这亲,也算是锦上
添花,亲上加亲的好事了。你喜姐迟早要嫁人家的,我那外甥女比你喜姐还美,又
读过洋人办的学堂。”
我不吱声,挠头望望喜姐,喜姐衔着瓜子仁送到我嘴边,道:“说呀,四娘娘
在等你的话。”
四娘兴致未减:“大喜,你说毛头该懂娶媳妇是咋一回济吧?”
“你问他呀。”
“你娘没教教他?”
“我不知道”
“那你娘又是怎教你的?”四娘刨根问底。
“家训上不是说了吗?娘让我走时要全记在心上。”她按着我的头,喂瓜子。
“暧,还是老太太有眼力,你娘就是好样的,你这女儿呢?
也不会错。可惜你爷老不归,有人听说他漂洋过海去了,要不老太太死的不会
这冷清。许多亲戚当时都未接到报丧。要是有今天这样的场面该多好?她老人家是
不想见你二爷他们才躲进城里的。有顺心的日子,她能多活十年八年,老人家只看
你娘顶顺心,前些日子三爷还多疑,老太太是不是卷了些红货走了?全怪你爷没铁
性,害了你娘和你们!“她往身上浇水,然后用力擦拭。
喜姐再也没吃瓜子,只是嗑在手心,她嗑好一个,我伸出舌头舔进口一个。
四娘娘洗毕,找不到丫环自己清理了场子,上床后捻灭了灯。喜姐安置我睡下,
她俩偎在被里仍在淡。
我躺在喜姐身边,她们一会又谈起了我。四娘托喜姐给姨妈把个口风,她想把
我过继过去,七爷也同意了,她早有这个心,以前七爷没松口,再说院里的老爷对
我疑神疑鬼,我在这,
他们办事都回避我,也许这正是老太太宠爱我的原因吧。
临睡,四娘对喜姐说:“我俩换个边吧,这床不宽,你俩睡不安怡。”
“没事,四娘你不知道,他睡觉特不老实,手爱乱摸,我娘都怕。”喜姐宽衣。
“该不是要娶媳妇吧?”
“还早,老天保佑,他晚上别尿床,今晚他没吃多少。”喜姐知我未睡,拧我
的鼻子。
床的另一头,四娘辗动被角进了被子,她的身子在床靠边的沿上,喜姐居中,
我在床里。
这是喜姐第一次引我睡觉,我的鼻子到了新的环境是敏感的,能比较出她的体
气与其他人的不同。黄妈是体汗拌草料香,九姨的身上是仙气与膻腥味,喜姐是干
艾香和大姑娘腥气的混合味。我猜她身上准带着她不日常晒的绣花香包。
一摸,她腰间的衣下果然系着一只小包。她以为我要包,仰身解下了香包挂在
我颈脖上。
我拿起她闻了闻,一股醇厚的热香味,一鼻息就吸到了肚里,好闻极了。
每换一处新地方我总是难以入睡。我在夹隙里想翻翻身,没动弹的余地,稍微
动一动,喜姐就不放心地搂紧我,像是害怕我跑了。
熬到二更天,我想起夜,她的手臂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想惊动她,又扳不开
她的手,想将就睡罢了,又睡不着。
她的嘴唇烙在我的腮邦上,热的发烫。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被里钻出来。借着稀薄的月光,我爬下床出门方便。
水面上回荡着对西厢房女婴的哭啼,温凉新鲜的夜间空气,使我不舍放弃这份宁谧
的受用。
沿着墙边的小径,我做着舒展肢体的动作,向柯堂的矮墙走去。
这里是我很小时候就吸收的空气,我的呼吸道的每一个细胞,都熟悉它。它使
我回忆起从前,过去的往事,以及墙外家族的一片墓地,那是我孩提时代去得最多
的地方。那个老王八蛋就埋在那儿,占居着墓地中央最大一块地皮,从矮墙上,白
天能看到碑盾和墓顶,晚上同样露出一个黑色的圆头,我认为这就是仲家衰微的起
因,这处巨大的阴间居所,破坏了我们的风水,压住了地脉,挡住了运气的运作。
相反,外婆的石墓,在一边显得太渺小太不起眼。
有心想,爬过墙看看墓地的夜景,墙上的草已挂上了露珠,我猫下腰去找墙洞,
突然冒出了一只大黑狗,嘴上叼着一块大骨头,估计是它从这刚刚溜到祠堂寻食回
来,它亦没料到在这遇上对手,和我一样没防备。
我们面对面愣住了。
继而它认出了我,丢下骨头执在地上,摇起尾巴在草地上擦嘴。
我半跪下身子,亲亲它朝天仰起的沾满油污的嘴,然后托起它的下颌,帮它抹
脸梳头,理顺背毛。
掂量掂量体重比两年前肥壮多了。亲热一番之后,我起身四下张望,黑彪嗖的
一声钻过了墙,转身伸过头来,摇头摆尾。
它是主动替我带路,见我未动,它又冲了出来,围着我打转。
墙外打更的梆声近了。这是四更,天不早了我就往回路
走,它跟着我的脚步,率先跳出了墙脚的乱石草地。这时迎面又冲出了三条黄
狗,它们发现我,摆出攻击的架式,两条半大的汪了一声,黑彪迅速扑上前,威胁
它们。
都是自家的狗,不会咬起仗。对面的大黄狗也认出我是谁,摇着尾巴谨慎地走
过来,伸出舌头舔我的手。
黑彪企图撵走它,被我拦阻下,另外二条黄狗可能是黄虎的仔,也慢慢悠悠地
靠近,亲候主子。
四条狗尾随到凉石轩,才一个个地走掉。黑彪依依不舍,我用劲连拍它的屁股,
才三步一回头的走去。
我悄悄溜进屋,摸到脸盆上的毛巾,擦净脸上床,往床里爬时,一不小心拌动
了四娘娘,她抓着被子掀起被角,示意我睡下。
躺下后,她举着我从她身腰上翻过去,落到她俩中间。
我身上是凉的,四娘认为我很冷,让我紧紧偎在她怀里,她强有力的心跳在我
脸上震动,我暗暗地盘算,怎样伺机从她怀里逃脱。
我的一只手曲在胸前不能动,另一只手被挟在她的腋下,唯一的法子就是往里
面滑。
没多大功夫,头就到了床当中,手亦从她臂下滑到大腿上。我收拢手,摸到喜
姐的腿肚揪一两下,她早醒着,翻过身面向我,我紧跟她的动静,在被里蜷起身体,
转动身子,改换了头的方向。
尔后,扒着喜姐的身体往上攀,当我终于回到喜姐的怀里,她偷偷地用食指刮
我的鼻梁羞我,吻干我满脸的汗。
大天光,四娘的丫环送来了洗脸热水,梳装用品。四娘先穿衣起床,交待丫环,
我们的用水晌午前送来也不迟,就走了。
院里每天上午都是寂静的,院里的人习惯了这份宁静,即使三人们已经用完早
餐,奴仆们也是轻手轻脚,毫无声张。
据说,这要归功于老王八在世时订下的规矩,老王八长年卧病不已,最怕外面
嘈嘈杂杂,者王八虽与世长辞,北墙外威仪的碑墓,如同暴露出地面的尸首,沉沉
地压着活人的灵魂,具有强大的震摄力,冰冷坚实的墙垣,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今天
的人,过去的影响过去的权力,不会在十年二十年里马上消失,它们都是死鬼曾经
存在的见证,是从阴曹地府崛起的势力。
站立在它的面前,你能听见地狱的回音,它的阴气,腐烂变质的尸臭,时时在
向周围散发,长长的游廊下,高高的厢房里,处处都可以证明,活人动,则死人在
观望,活人静下来观风,就会看到死人的动静,没有人会相信飞檐上高悬的铜铃,
重叠的山墙上的砖雕,是给活人欣赏的,在这个院府进出的人,人未抬头正视它们。
当西北风刮来,人们只是神秘兮兮地瞟上一眼。
有阳光的日子,在这并不算多,细细的光线从天外牵来,经不起大片流云的横
冲直闯,很容易扯断。断了根的光线,片刻之间就消失得无踪无影,水难寻回。
难得有今天这样阳光,洒在水面后,折射进我的小木窗。
还有一对换齐新羽的灰鸽,栖息在窗口,毫不在意地整理羽毛,黑彪伏在门槛
上,注视着它们,喜姐的头枕上我的头上,聚精会神观赏它们相互梳理的动作,压
低声音道:“毛头,你看我
们是不是该穿衣了?“
鸽子好像听懂了她的话,蝈蝈蝈地叫唤起来。送水丫环的足音吓飞了鸽子,它
们拍打着翅膀,从窗外消失。
丫环进屋请喜姐用水,喜姐帮我穿齐衣衫,把香包塞在衣内,再自己穿衣。
等我到了床边,黑彪过来请安。
丫环赶走了它,神神秘秘地对喜姐说,早上厨房的下人在私下议论昨夜北墙下
闹鬼,二爷传更夫,到前院问话,不知我们听说没有?
喜姐说没听说,丫环又继续说这两年北墙附近就是不太平。
用餐前,我们要去前院请安,四娘娘在中门截住了我们,说今天不用了,爷们
去墓地扫脏东西去了。
未等七天满喜,喜姐就带我回县城。
我们不在家的日子,姨妈他们只开两餐饭,到家时,她们全早早休息了。
看门的老头开了门,喜姐安排两轿夫和看门的老头一块过夜,每人给了十五个
铜板,明早回乡。
姨妈听见我们回来,掌灯让我们进房间,问了来去的情况和乡下的事情,细节
放在以后说,早点睡。
问我是否跟喜姐去还是留在她这,我拉拉喜姐的衣角。
姨道:“你是往转活,去年还常一人住,现在反离不开人了。”
她说完,喜姐牵着我去西厢。
在乡下家族老本营挤了几日,回到仅有四人住的院落里,紧张的精神状态一下
就塌了下来,或许是乘坐了一天轿子颠簸的缘故,身体失去了存在的感觉。
两颗心在黑黑的房间里跳动,窗外皎洁的月光透过了窗格,把她的人形截成了
三截,她的头肩是一个灰暗的轮廓,腰身以下埋进了黑暗里。身子的中段在房里分
外醒目。
我冒出了一些奇怪的念头,设想她的下半身仍留在乡下,包括她大脑里的许多
深黑的图像,也丢在了乡下没回。要不怎会老是处在阴影下?
我躺在床上,用心测试着她,测试着前后院的每一处。
我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它们的现存状态和在冷月下一切可视的形状,姨妈的心事、
双喜的睡姿、保喜的梦境,它们完完全全地控制在我心力的范围内,我喘粗气,她
们便无法安息,我的咳嗽威慑着墙脚下的灵仙。
在这院子周围,有着数都数不清的蓝光的眼睛,从各种角度窥视着院内。我不
知道她们来自何方,会走向哪里,我的鬼影使他们退避三舍,这个影子寸步不离地
跟随着我,只要有谁在我生存的空间里装神弄鬼,它就显现出来。
喜姐烧热水自己洗完澡后,帮我脱衣洗澡。
她在床上的月华里找不到我的影子,只有她那剥脱我衣裳的手在动,百思不解
的她,下铺点燃香案上的大红蜡烛举到床前,上上下下打量我的赤裸裸的身子。
墙上映出她挡烛火的巨手,找不到我的影子在哪儿,她把烛火移到我的背后,
才看见我的影子在她身上。
她把火移到前面问:“你的影子呢?他跑到哪去了?”
我对她说,自己的影子在院子里,不信她可以去看,她摇着我的阳具,耻笑道:
“我信。”
秋天,四娘娘来接我,回乡办过继的事,为的是给病重的七爷冲喜。最近一些
日子来阎王老子大量收人,见天还是好端端的,得点小病就丧了命。
人们不知如何道清这桩事,人人提心吊胆互相躲闪,回避碰面。进了住着几十
口的老宅院,见不到一个人。
病倒三天的七爷,已是人模鬼样,十九岁的五娘哭哭啼啼,大娘二娘也声音哭
没了。四娘动手在七爷的手腕上割了一刀,他的五花脸渐渐发白,血污秽了床沿。
众人扶他靠在床头,摆上三桌酒饭,行过继之喜,道祝愿吉祥的礼。
七爷沾了一点酒,半夜全身就凉透了。
大娘打心里怪四娘放多了血,眼下有我这个长相的大儿,她也不敢多言,毕竟
这桩喜事是四娘撮合成的。
一天内有二件喜事,七爷的女儿们有碍我,不敢哭也不敢闹。长辈们都推病没
有人来参加葬礼,家里没有了顶梁柱,女人们要学会忍气吞声。
二大爷指派了两个家人草草葬送了尸体,冷冷地劝慰了两句就走了。
女人们感到老天用刀捅穿了她们的心,到此时她们方明白,这世上没什么可以
作指望的。可怜的是孩子们都还小,三年五年成不了人,流泪的日子长得很。
她们自觉地凑到一块,合计往后的日子怎么办?左商量右商量,觉得大家要抱
成一团,一时不宜放我出门,最少要挨到明年春上。
为此,四娘领我搬进中堂大房,排定我在家中的最尊地位。大娘拖着三个女儿
居偏室,二娘五娘退到后厢,者爷生前使唤的丫头归大娘,大娘原来身边的丫头听
我用。
膳后,梁丫就把洗用水端进我房,她动手帮我,四娘进屋叫住了她,唤了自己
的贴身丫环侍候我。
梁丫忍着泪水退到一旁。
四娘娘的脸,既慈祥又歹毒,她唤梁丫,打热水帮她洗屁股洗脚,整理鬓发,
嘴上夸奖梁丫,做事利落地道,要求自己的丫环学着点,当梁丫作姐姐。
心里对梁丫不放心。
白天,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佣人,忙这忙那,过去属于七爷的事,全落进了她
的手里,里里外外指手划脚。
开饭时,假心假意—一向大娘汇报。
关上房门,就坐在灯下向丫环诉苦,问梁丫,以往大娘是怎地为七爷出主意处
理事。
老爷向来关心的就是女人多多益善,其他的事,睁一眼闭一眼,大娘是个有主
心骨的女人,事事都有她的意见。
四娘向梁丫许诺,等她接来了外甥女,一年之后改梁丫作陪小,平日行事必得
处处小心。
她三天二头去前堂请示二大爷,他老人家并不关心中堂的事,小事要四娘自己
作主。
她也不忘与大娘商讨,她们的性命拴到了一条断桩上,大娘对她自然没啥异意,
用不着商量,通报一声就行。
四娘对二娘五娘彬彬有礼,有事请她们吱一声。
二娘五娘唯唯喏喏,美言道:“四娘办事有爷们风范,考虑更细致更周全在理,
没啥可说。”
二爷派人送来的用度,四娘让每人都拿一点,五娘吃不准四娘的用意,手上握
着银子心里踏实不下来。
总是很晚很晚,四娘才休息,她把我当命根子抱在怀里,要我甭急,天晴她就
上路去接外甥女来。
我并未想到讨媳妇,但我感激她当我是至尊的老爷。我听她在我身边讲男人与
女人之间的把戏,闻着这座老殿堂下木料腐变的味道,她费尽心机把许多话都讲白
了,我也没听懂。
我想认识一切了解一切,这并不等于我有这种能力。
能吃透这房子里的味道,我就适应了这个环境,适应了环境就有了主人感。
思念喜姐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毛病就来了,头疼脑痛肚子痛,发烧拉稀,三天
一个花样。累坏了丫环佣人,也累坏了四娘,害得她睡熟后,只要我一动她就醒。
病中的夜里,常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她亦陪着我来回反复,眼睛盯在我的脸
上,猜我的意图,琢磨我的心思。她问我:“是不是在想喜姐?”
我避开她的目光,头蒙在被里。
她也钻进被子,用脸厮磨我的耳鬓。出汗的时候,她学鸽子的样子嘴伤住我的
嘴跟我换气,这个动作使我想到了喜姐和九姨。
从她口中我吸到的虽有血腥气,也不难受。舔着她的舌根,滋润着心田一棵新
生的芽,它又太小太嫩,她猛烈的唇齿立等揉碎了它。
我闭上眼任她的大舌头的津液涂秽在脸上。很快,她的舌面生出了长长的倒刺,
划破了我的脸,撕烂了衣衫,刺得我遍体鳞伤,她用头轻轻一拱,我翻个面,她在
我腰上咬了几口,一会儿又用下巴勾住我的胯,往内一撅,又翻个面。
她摇头摆尾收起倒刺,从头到脚舔我的手臂,帮助我喘息,给我渡气,我这个
瘦了气的猪泡饱满起来。
她笑面俯瞰。我摸着自己的体肤一点没损伤,不解的是伤口痕迹哪去了,母老
虎到那去了?她蒙上我的眼,拿出一个脆枣大小的东西塞进我的嘴,轻声道:“别
马上吃了它,多含一会。”
这东西的进口味格外不同一般,甚至有异味,一会过后,才品出个中的味道,
有了好感,她见我若有所思的样,笑道:“好吃吗?”
高兴之余,我同她讲起了我在酒鬼家的事,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打听哑吧是
谁。
不会让她摸清我的根,我是谁?自己也不清楚,我就是奥秘,失去了一个个秘
密,我也不复存在。我又提起九姨,讲九姨的手有多长,脚有多大,腿有多粗,腰
有多细,我忘了当时我的个子,我的手脚还很小。
从四娘的脚起量了五作,量到了她的肚脐说。
“九姨的腿就是这么长。”
她捧腹大笑,把我按倒在被了里,“是不是你九姨对你施了迷魂术,你说,她
的个还不抵我,怎有这么长的腿?”
天长日久,我对四娘产生了亲切感,她不光通情达理,而且十分随和,处处放
纵你,保证你活得自在。
一旦我问到晚上吃的是何物时,她要不是假装没听见。就是抿紧双辱,假装有
点生气的态度说:“不许问!听到没有?也不准让外人知道,记住啦?”
我便说:“我想要一个吗!”
“噢,我就知道,是不是很好吃?它对你身体很有好处,四娘知道怎么疼爱你,
去吧!到你大娘那去吃核桃,她们正在砸。”掏出胸前的手绢,擦净我的眼角。
她每日操持这大小十几号人的家,也挺辛苦的,想对她说点感激的话,一直没
机会。我觉得她一定是母老虎投错了胎,不然怎会有那股威风?她养育我,照看我,
也是虎毒不食子吧?
到了收租的日子,她顶七爷的位置去祠堂收粮封仓,累得精疲力竭,常常饭都
不吃,倒上床就睡。我灵敏的嗅觉,马上嗅出了她身上的汗臭,这是不同寻常的汗
臭,夹杂着老虎才有的骚味。
过了两日她洗了澡,从胳肢窝里,仍隐隐约约地能嗅到。
我直接了当的举动,使她尴尬,她捂住我的鼻口,托起我的头,让我骑在她身
上逗我。
在梦里,我梦到她是一只草丛的卧虎,有着一身光滑油亮的毛,色彩鲜明的宽
条纹。
我意识到这是做梦,所以天未亮,就去摸她的肚皮,证实是否真的有毛,可是
她肚皮很光溜,像有毛一样,我又去摸她的胡须,常是这个梦。
几次后,虽未发现她长出胡子来,却发现她肚子不是怀孕那样大肚子,而是从
小腹开始,肚子变大,腰变宽,上身肿起来,一直肿到手臂,又从脚背开始,到膝
盖大腿完全浮肿。
她拖着肿胀的手脚继续干活,我问她,为何不休息一下,她挤下了三滴母老虎
的眼泪,说不用,没两天了。
“今夜算是你陪我,明天我们分床。你是要梁丫陪睡还是要自己的丫环?”
她还说,如果她死了,要我亲手埋葬她,就像是她亲生的儿子一样,近来她看
到邻村有些无人安葬的尸体扔在荒野,很不放心。
没几日她就走了。
死人变成了一件轻易的事时,活人就再没勇气说死,更怕见死人,没有悲哀,
没有忧伤。大娘重新搬回了大房,梁丫再次换了差事侍候我。
没多日院里的老黄狗也死了。
村外的西北风,愈刮愈猛,关上门窗,狂风连整座大屋一起撼动,鹅毛大雪纷
至沓来,意欲吞没在冬天的人们。
无孔不入的严寒,冻结了小河,也冻结了大家的眉头、语言、感情。每个人的
眼里飞着雪花和雪花的精灵,与窗外的风雪一起忽远忽近,无所不在。她们成双成
对或虚或实,唱着大风的歌谣,奔驰在雪原、天空、冰河上。
春天来的时候,真正的瘟疫才到来。
开始,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先例下了。接着孩子们也开始矢折。
闻风丧胆的二娘五娘,到正房来请示大娘,离乡去避灾。
厚道纯朴的大娘盘出全部金银财宝,一式二份,交给她们准备动身。未等二娘
找来马车,发病丧命,麻木不仁的她,放弃逃难的主意,留下等死。
见此景,大娘托五娘带上二个大女儿三个丫环和财产,赶紧逃命。前后院的家
丁女仆开溜的开溜,告辞的告辞,陆陆续续离去。
三爷命人弄来了艾草大黄等具有消毒功效的草药,堆成东西南北中五个火堆燃
烧。
女人们大拜神位、观音菩萨,整日整夜烧香拜神。
不日,雨季来临,雨水淋灭了薰火,四野鬼哭狼嗥,和人关系最密切的狗,不
断地一个个死去。这动摇了三爷死不离土的决心,领着老婆妻妾孩子,带着总管家,
携万贯家财逃进了黑茫茫的雨夜。
新老大院,活人寥寥无几。
大而稍停,村外出现了成群结队的狼狗,在空荡荡的野地里游走,以期找到无
人掩埋的尸首。
二大爷的遗孀吴娘出面,封死了各院的门洞,通知剩下的人赶快搬到饲堂的楼
上去住,堵上祠堂的大门和院门。祠堂楼下的暗房里有成堆的木头,天井里有两口
井,楼上有大量的粮食,居高临下,可谓方方面面考虑周到。
这祠内没死过人,空气没污染,老的老小的小又能互相有照应,众多人住在一
起也自会有一种安全感。
清理顺被褥、衣物、家什、杂物,一家经营出一块小天地。
吴娘全盘负责派活,监督四房的张娘娘与二娘供给卫生的餐食和饮水。
春雨绵绵,纷纷扬扬的细雨,无边无际,大家整天坐在地板上长嘘短叹。空中
飘忽的雨幕间,树林、农舍、石岗,时隐时现,变幻无常。
到了夜间,大风以百倍的疯狂袭来,地动山摇。
茂密的树木一夜之间改换了面貌,光秃秃的一片。河边的小桥、水磨房不见了,
不知哪来的门板、屋梁漂过河面,漫长的雨季,没头没尾地围困着我,冷风不分昼
夜夹着雨水飘入祠堂,浸湿了窗扉上的黄油纸。
雨水、湿气顺着墙壁木柱往上爬,旋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天井里冒出来,洒向
四周。一阵阵雨珠跳上房屋顶,瓦片上传来一条哗哗啦啦的掀动声,像是有人在瓦
上打滚,又像是有人在动手揭上面的瓦,我们不得不相信是冤鬼找上了我们。他就
藏在风雨中,人人从心里忏悔,神奇的心灵之音在屋檐边回旋。
她们并不明白,良心是个什么东西,带头跪立在地板。
孩子们睡觉的自由没了,照大人们的模样跪拜嗑头,小便拉屎都受到了干涉。
这天夜里,吴娘做了个恶梦,梦见饿疯的野狗从各扇窗口爬进来,不等两个厢
房里的人醒来,就被一哄而上的野狗瓜分了,几条高大的恶狗撕抢着她的手、肩、
臂、脚、腕。二只吃红眼的大狼狗,从腿丫三口二口咬断了她的两条大腿,下身流
满了血,两条狗拖着她白晃晃的染血的腿跑了,她绝望地惊醒了。
白天人们精神负担太重,睡熟后个个如同死猪。她孤零零
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房间,查看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夜雨还在下个不住,含着充沛水分的空气,在祠堂里流动着。祠外的狂风扑来,
凝重的空气撞得木板的墙壁动荡不息。
她抹了两下脸,醒醒神,镇定下自己的情绪,抬头看见一个身披白纱的女人缓
缓向她走来。
那女人赤着脚,踩在地板上轻如鸿毛,面无表情静静地向她逼近,吴娘魂飞魄
散卧倒在地板上,她没有呼救,也没有呼救的力气。
呼救对她毫无意义。她握拳抵在胸口屏住呼吸,等着披纱的女人走到面前,抱
着眼前一双冷冰冰的光脚,请求她发发慈悲饶恕我们,放我们一条生路。
窗外,击来一个响亮的霹雳闪电,女人随之不见了,吴娘木然地看着自己合抱
的双手,不知女人的去向。
笔直的走道上空空无物,是鬼还是观音降临,不得而知。
反正她早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躺进被窝里,抱紧一旁的小女儿,孩子挣脱了
她冰凉的怀抱,钻进了姐姐的怀里,这使吴娘心里增加了一分寒意。
心凉透了的人是无法入睡的,现实生活的冷酷,浸透了她内心深处的梦的发源
地。
每当她独处时,就会遇到这个女人。
她想到,这一生听到了的各色关于神仙鬼怪的传说,那些奇闻是否会与眼下的
遭遇有关联,她变成了一个精神恍惚的人。
她知道我们在猜疑她,她不解释,也无反应,整天面部表情麻木,任何事都无
所谓,稀里糊涂、莽莽撞撞,大雨天取水忘了披蓑衣,穿着湿衣偎在被子里。
大家都不解其中的原因,呆呆地看着她。三个女儿对母亲的失常表现是纳闷加
担忧。
没多日,整个人面目全非,面对众人扎人的目光,她实在过意不去,方烧了一
锅热水,甩下发霉的内衣、大襟,疯疯癫癫地洗了澡。
其实,长时间的霉雨天气与湿热,致使所有的人身上都散发着腐烂霉变的气味,
看着她在一边洗,各人闻闻自己的内衣,默默无语。
吴娘洗后,突发干劲,指使三个女儿都脱掉衣裳洗个澡,自己一丝不挂为她们
去天并打水,烧火生炉。
她们按顺序,一个个被发烧的母亲掼进水桶里,听她摆布。
没有人上前劝解、阻拦她无端的惩罚。
小女儿梅子,洗完后被扔在一边不管,天井的风吹在小女孩身上,她身子上下
摇晃。
张娘看不下去,丢开自己的孩子,把梅子抱进厢房,擦干身子。
刚换下的脏衣丢在污水里,张娘在吴娘的两个大包裹里另外找出一套,给梅子
换上。
受屈的梅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吴娘气冲冲地奔过来,狠狠地扇了一耳光,梅
子顿时哑然无声。
懂事的老二,洗毕自动跑过来,清理衣物自己穿好。
本来就没生气的祠堂,显得更加阴森沉寂。
唯独大娘看出,她是故意在装疯。
她半夜三更,常一人楼上楼下到处弄出响动,四处插香烛。
人人自危,束手无策地躲在被子里。张娘、大娘、二娘、三娘在夜间也鬼使神
差地遇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赤足女人,有的说是鬼,有的说是神,各说不一。
梁丫躲在被里总要抓住我的裤腰,头也不露。大娘靠近我,悄悄地问我怕不怕?
我摆摆头,她用被面盖上怀里孩子的脸道:“我看到了几次,面目很清楚,有些像
你娘,又有些像九姨。你不用害伯,她们会保你平安无事的。”
自那次洗澡后,梅子就病了。二娘为她煨了药,吴娘不同意服药,动手扒光了
梅子的衣裳,推进天井。
雨水从早到晚地淋,张娘再次把梅子抱回厢房只有几分钟,梅子就死了。
风停了,雨还在下,吴娘去祠院掘出了一个坑,掩埋了她。
不幸的是,张娘半夜就发起烧来,喝下二娘煎的汤药,烧未退又拉起稀来,为
了防止传染,二娘把她安置在厢房里与四个孩子分开。
她一天去茅房十八趟,最终支撑不下,躺在铺上低声呻吟。四个孩子眼睁睁的
看着母亲垮掉。
二娘喂她吃喝,帮她更换衣裤,去刷洗烤干。
灶上未干,身上的裤子又糊了,掀开被来,飘出阵阵恶臭。
她拉的稀屎里,那股变质的汤药味无孔不入,叫人无法喘息。
为了保全大家,她拿出最后的一丝力气,拖着赤裸的下体,一步步爬向楼梯。
二娘想向前拦住她,当看到吴娘冷若冰霜毫无血色的脸,迟疑不决。
从张娘的身下,拖出一条奇奥无比的湿痕,下身流出的紫血沾污了地板,四个
孩子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抱住母亲的身体。
二娘上前将她抱回厢房,哭声在哗哗啦啦的檐雨声里时起时伏。
吴娘始终站在自己的铺头,纹丝不动,她的大梅二梅和丫环都不敢动弹。
面对严峻的形势,二娘招呼大家换一间洁净的厢房。吴娘的丫环只看吴娘的脸
色行事,事事都要二娘亲自动手。
梁丫还没染病就是体力不支,坐不了一会就去便尿,像有尿不完的东西。她回
来总是以异样的目光扫视众人,看别人的表情是否有异样。大娘知她是吓成这般,
也不多计较。
她仍不放心,当再次去小便时,有意识地猛然回头观察大家的反映,见没啥破
绽,才稍稍宽下心来。到了夜晚又担心大娘隔离她,让她单独睡一房,等各人相安
无事睡下后,她方解衣入睡。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脑海的事物,她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张娘爬向楼梯的场
景的追忆上,回想当时每一个人的心态。
她不知将来的日子是个啥样,人世对她来说已到了末日,她不想死得像丫环那
般轻巧,也不想死得像张娘一家那样惨。
仲家衰落了,没有了她的前途,她在死亡线上挣扎着,她盼大家能像以往那样
夸奖她几句,就算是把从前的话再重复一遍也好。那种美滋滋的心情,再不会有,
或者像过去一样,大娘跟她聊天扯闲话,现在都办不到。
二娘与她并不很熟,这种时候大娘若不来安慰她,帮助她,谁也不会理睬的。
她还想到了我,四娘曾经说过有一天可以让她做妾,四娘走后她还给我那个东
西吃,现在只有她和大娘知道这个秘密,她身上还有这样的一颗,她不知该不该给
我,又不便问大娘。
我看透了她的心理,摸到她的两只手,手上没有,便用嘴去咬她的嘴,她懂我
的意思,心里斗争了许久。我们俩的小动作两旁的二娘和大娘都觉察到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东西捏在了她的手心。
在她想塞入我嘴时,她大脑里出现了可怕的死人情景,这东西成了砒霜和瘟疫,
她触电一样拿开了手。我去她手里找时,她又藏起了它,从头至脚,我在她身上寻
了几遍也没找着。
我确定它对我有好处,她未能满足我的要求。
她始终未能逃出魔鬼的手掌,与大多数情况一样,她也是夜间发寒转发烧的。
泪水沿着她的眼角滚落在枕头上,我为她擦了一夜的泪。
第二天天亮,大娘抱着小女儿死了,尸体僵硬,好像昨天一躺下就是两个死人。
我措手不及。
吴娘的丫环煮了半锅米饭。
饭后,丢下母女的尸首,冒雨上路了。我们不能在这等死。
吴娘忍受着巨大的悲痛,拿定主意去县城投奔大姨妈,二娘说,县城未必比乡
下强,吴娘坚持已见。
本来去县城只需脚夫一天的光景,我们在泥泞的小路上走了一天,还不到一半
的路程。吴娘一手拉一个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跋涉。
雨天,黑夜来的早,二娘搀着我的手,背着包裹,吴娘的丫环背着一包衣物,
走在第一个。
遇到一个冲垮的石桥,她停下来等大家。
二娘率先下水试深浅探路,尔后,一个个连拉带扯地拖过了急流的溪水。
路边没住家,我们摸黑继续赶路,没多久实在走不动了,身子像石墩一样沉。
不走,今天倒在这雨地里明天谁也别想活。二娘含着泪咬紧牙根架着我一步步前行。
慢慢地我累得昏昏沉沉,失去了走在泥泞路上的知觉。两条腿不见了,滑进了
一个巨大的风洞里,唯一提醒我置身处境的,是二娘扼着我手腕的疼痛,我努力要
挣脱,却不成,旋转的黑洞强烈地牵引着我的重心,逼迫我在黑暗的风过奔腾踉跄,
在巨型的回音壁上爬滚摸打。最终脱离了二娘牵制的手,冲出了黑暗。
天外自由流动的空气又将我送回地面,还原成呀呀学语的孩子。黄妈炯炯有神
的目光,照耀在我的心口,我眨眨眼睛,时光飞逝,同时我又意识到这是一种危险
的游戏。过去只能有一次,我不应作过多的删减,该静下心来,仔细地品尝人生的
每一处其中的滋味,不能让自己的一身都漂浮在时间的航线上,还有三维空间的世
界,还有漂渺的宇宙星河里,被太阳弯曲的空间,还有大千世界里流变的民族向心
力,还有在人性的荒漠里,母爱流淌的沙河,在爱之域的檀变。
沙碛的表面,世风侵蚀的痕迹,飞越的情感河从那个流域诞生,在何处消失。
在人们的饭桌边,摆上一支属于我的筷子,在拥挤的村庄里,占据一棵树下的地盘,
在纷乱的语言中找到
属于自己的呼声。
时光请你停一停,我要徒步去旅行我的目的地,生活对我来说不应错过一切。
我走下空气船,睁开眼,落在一张木板上,身边的一群人围看我,她们叽叽喳
喳议论着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时,门外有人说周主任来了。
人们退至墙角,妇女主任三步并着两步跨过医务所的门槛,走到床边向医生问
明我的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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