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端端的怎么说走就走呢?”王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王妈,别这样,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的。”
“不行不行,瞳少爷放学回来了,我们要怎样告诉他呢?”王妈捉住纪筱妍的
箱子,撒赖的说。
在一旁的阿碧和阿志也红了眼眶,这么好的少奶奶呢。
吴叔在庭院中来回踱步,他百思不解,上回两个人还吻得那样难分难舍的,怎
么都不应该会闹上离婚一途。虽然他是个粗人,可是他看得出磊少爷是真心爱着少
奶奶的,他开了这么久的车,从来没看过磊少爷对哪个女人这样忘情的。
主屋内主仆哭成一团,王妈说什么都不让纪筱妍离开,她还一边数落着韩磊,
说等他回来一定要他好好的给纪筱妍赔不是。
“王妈, 不是这样的, 为了我他也牺牲很多。”纪筱妍流着眼泪抱住王妈,
“是我不够好。真的,放了他就等于放了我自己,让他去追寻真正属于他的幸福吧。
王妈不懂,没有了少奶奶,磊少爷哪来的幸福可言,她亲眼看着他把自己锁在
痛苦的深渊整整七年,原本以为少奶奶的出现,能把磊少爷从绝望中带出来,没想
到却是这样?
“王妈、阿碧、阿志,”纪筱妍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以后小瞳就麻烦
你们多费心了,还有……”她停了一下,“好好照顾韩磊。”
说完,纪筱妍朝大家深深鞠了个躬。“保重了,我亲爱的家人,再见。”
坐上吴叔的车,看着车窗外逝去如飞的风景,脑中闪过栩栩如生的往事,纪筱
妍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在哪里靠站。
车行到捷运站附近,纪筱妍请吴叔让她就此下车. “吴叔,就到这里好了,谢
谢你,后会有期了。”
挥别了吴叔,提起沉重的行李,纪筱妍瘦削的背影消失在一条狭小而拥挤的街
道。
一家便利商店旁边的墙上,贴满了撕了又贴、贴了又掉的红单子,纪筱妍放下
行李,掏出纸笔仔细的过滤挑选,抄下些整体条件似乎不错,而且租金也颇为合理
的出租房屋的电话。她抄得非常专注,所以没有发现旁边有个男孩已经打量她好久。
等她放下纸笔,准备提起行李打电话的时候,男孩却突然按住了她的行李,兴
奋的说:“纪筱妍,你是纪筱妍吧!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他猛拍一下额头。
是一个好淳朴的大男孩,黝黑的皮肤配上一口白得足以拍牙膏广告的美齿,最
让人难忘的是那真诚的笑容,全然没有一丝台北人尔虞我诈的气味,她记得这个人,
是她还在读大一时的班代表,那个好好先生何德盛。异地逢旧识,她一下子就叫出
他的名字。
“真难得你还记得我。”何德盛摸摸小平头。这年头,没有当兵却愿意留个小
平头的,恐怕找不出几个了。
何德盛有好多话想问她,问她为何会在这里独自徘徊,问她当年的突然失踪,
不过在看见她一脸疲惫的表情后,所有的问号都吞回肚子里。他不想让自己过度旺
盛的好奇心,吓跑了眼前这个始终如谜的女人。
纪筱妍好感激何德盛的善体人意,因为千言万语真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当何德
盛二话不说的提起她的行李时,她也信任的什么都没问。一个七年前相交不过一年
的同学,竟然愿意这样义不容辞的帮助她。
走在何德盛身后的纪筱妍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可是眼泪转啊转的,又被她逼回
眼眶。日子已经过成这样子了,她怎能还不振作呢?走进小街道拐个弯,她跟着何
德盛走入一栋颇为老旧的三层建筑物。
爬上三楼,打开大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露天阳台。和一般阳台不
一样的是,没有挂上一些乱七八糟,有碍观瞻的内衣内裤和臭袜子,反而种满了绿
色植物。
推开玻璃门,她跟着何德盛走进室内,客厅打扫得十分干净,虽没有沙发,却
铺了一条很素雅的地毯,地毯上有一张原木方桌,沿着墙角的地方还放了好几个松
软舒服的大靠垫。而客厅另一边有一个长方形的杂物柜上面有一台电视机。
“你把这里打扫得真干净。”纪筱妍赞赏的说。
“没有啦!”何德盛腼腆说,“其实是我女朋友的功劳啦。她现在人在高雄工
作,有时候会上来,看不过去的时候就会帮我整理一下。”
说起女朋友,何德盛平凡无奇的脸上也绽放出一股吸引人的光彩。
他兴奋的又说:“我的女朋友就是方敏敏,你记得吗?大一的时候跟我们同班,
个子小小的,脸蛋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纪筱妍在脑海中努力搜寻,但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她露出歉意的表情。
“想不起来没关系,见到就知道了。”何德盛洒脱的说。
放下行李,何德盛带她去看房间。“你看,这个房间没有人住,它现在是你的
了。”
一扇大大的窗,一个简单的衣柜,一张单人床,还有一张书桌.这是一个约三、
四坪大,光线充足的小房间,从天花板到四周墙壁都重新粉刷过,看得出屋主的用
心。她望着那洁白的颜色,让人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这个房子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本来还愁找不到可靠的室友,现在你来了,
真是太好了。”何德盛高兴的说。
“那租金……”纪筱妍想起自己所剩无几的银行存款。
“没关系,没关系。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我看得出来你现在不大方便,等生活
安顿好了再说也不迟。”何德盛不以为意,“另外这一间当然是我的狗窝了,不过
现在真的不宜见人。这里小厨房,偶尔我会自己下下面,如果不嫌麻烦,欢迎你大
展厨艺。”
何德盛带着纪筱妍参观整个房子的结构,简简单单的两房一厅一厨一卫的屋子,
很有一种家的味道,跟张妈妈租给她的房子好像。
纪筱妍突然想起大一时,自己连旷了三天课,回到学校,何德盛很热心的把他
抄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借给她的往事。而现在,他也是什么都不多问,只是在尽一个
老朋友的本分。
她觉得很惭愧,因为除了韩磊,她的大学生活似乎从没有多余的空间去容纳别
人,她从来没有为这个一直默默关心她的好朋友付出些什么。
“呃,我也说得大多了,现在让你休息一下,整理整理东西。中午我请你吃饭,
这边好吃的东西真不少喔。
何德盛跑到客厅帮她把行李提到房间,然后笑咪咪的为她带上了房门。
中午,何德盛果然带着纪筱妍从街头吃到街尾,哪一家的咸酥鸡有名,哪一家
的卤味非尝不可,都不会错过,吃得纪筱妍好撑好撑。在愉快的午餐时间里,她知
道何德盛正在下大攻读博士学位,预计再过一年应该就可以顺利拿到学位,到时候
如果女朋友同意,他可能会结完婚再去当兵。
“不然,怕她兵变啊。”他急得额头都冒汗了。
纪筱妍看着他,百感交集的笑了,多么老实专情的人啊。
然后何德盛还恐吓她,说这条街有个不雅的称号——同居巷,不过清者自清,
浊者自浊,反正这本来就是个是非黑白说不清,谣言动辄满天飞的时代,何德盛颇
无奈的下了个结论,纪筱妍也心有戚戚焉。
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才发现吃东西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韩磊。对生命中再度出
现何德盛这样一个坦坦率率的人,那种什么叫绝处逢生,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至理名言,让她有了前所未有的体认。
虽然有了何德盛的帮助,让纪筱妍暂时不必为了住所而烦恼,但是她总不能就
这样厚着脸皮白吃白住吧,听以.纪筱妍还是找了一天跑到提款机前,无论如何在
能力范围内,她不想亏欠何德盛太多,毕竟他也是一天到晚忙着兼家教,晚上还在
夜间部兼课,为了赚老婆本而努力着,而她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怎能白花他的血
汗钱呢?
可是看见提款机输出来的明细表,却让她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上面的余额显
示竟然还有一百多万元。她很清楚,除了零头的几万块,那一百万绝对不会是她的,
那么是不是银行搞错了呢?
虽然一百万确实诱人,但是不义之财不可贵的道理,纪筱妍却没忘,她主动向
银行求证,没想到行员却表示这笔钱的的确确是在五月二十六日汇进她的户头。五
月二十六日,是她提着行囊离开韩磊家的那天,那么----
***
纪筱妍找到工作了,她在一家升大学的补习班里担任导师,而从找到住所到找
到工作,只不过是短短一个礼拜的时间。另外,在何德盛的鼓励下,她也开始重拾
书本,准会好好冲刺,重考大学,继续七年前未完成的学位。可是在安心读书之前,
她还是先拨了一通电话给韩磊。
“对不起,我是纪筱妍。”想了半天,她才决定该如何称呼自己。
“我知道,我这辈子只认得一个筱妍,所以你不用强调你姓纪。”韩磊没好气
的回应。
所已他不耐烦的声音,纪筱妍的心仍旧不可遏止的停摆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
“我……我已经安顿好了。”
觉得好象在报告行踪似的,她觉得不妥,像要澄清什么似的又急着说:“我不
是要告诉你我住在哪里……”虽然你也不会有兴趣知道。她在心里补了一句。
韩磊依然沉默以对,让她觉得她好像在对着一团空气说话。
不过,她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先谢谢你的一百万,不过我一个人恐怕用不
到,所以下次见面的时候……”她说的下次见面,指的就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盖
章的那一天,她想他会懂的。
可是韩磊还是不说话,而且她好像听见他在吸鼻子的声音,好像在哭?怎么可
能,她暗斥自己的荒谬想法那样潇潇洒洒的韩磊是从来不哭的。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很忙,如果你走不开,或许我们可以跟律师约在你的
办公室……”离婚两个字,纪筱妍说不出口。
“很感谢你的设想周到,但是我不可能在自己的办公室做这种事,让我的员工
着笑话。还有,至于那一百万,我韩磊开出去的东西是不会收回的,要不要随便你
了。”韩磊操着浓浓的鼻音冷冷的说。“我知道你想速战速决,不过我真的很忙。
我手下有数以千计的人要靠我吃饭,实在分不出心来处理这种‘小事’不过如果你
真的很急的话……”
是的,他忙,忙着公事,忙得没时间管她,没时间想离婚这件事。她这样苦苦
相约,不是更显得她不识大体了吗?
“不,你忙吧,我不会再麻烦你了。我把电话留下来,等你不忙的时候再通知
我吧。”
她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翻纸的声音,然后才报出了电话。
“我可以……跟小瞳说说话吗?”她满怀希望,小心翼翼的问。
“对不起,我想他已经睡着了。”他冷峻的拒绝。
“那……没事了,晚安。”没有说再见,她挂断了电话。她没有勇气再听一句
他冷冷的声音。
***
韩磊听着纪筱妍的声音,也听见自己恍如隔世的思念。天啊,她才离开几天,
那之前那个没有她的七年,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他没有问她住在哪儿,是因为他早已把她的住址背得滚瓜烂熟了。
她走的那一天,他还特地起了个大早,请吴叔务必要确定地落脚的地方,为了
怕她没钱花用,还交代公司财务汇了一百万元到她的户头里。可是,下了班回家,
任凭他问了半天,吴叔却支支吾吾的只说她在淡水捷运站附近下了车。
“下车后往哪儿去了?”韩磊问。
“少奶奶她……她走进附近一条小巷子,在里面抄红单子找房子。”吴叔说得
吞吞吐吐。
“我要住址。”韩磊单刀直入。
“嗯。”吴叔低头不停搓着手。
韩磊跟吴叔相处十几年了,他从来没见过吴叔这样不干不脆的样子,虽然吴叔
一向话不多,但起码凡事有问必答,吴叔现在这个样子,足见事有蹊跷。
“吴叔,还是您跟丢她了?”韩磊试探的问。
“不不不,磊少爷吩咐的,我怎么会跟丢呢?”吴叔赶忙澄清。
很好,没有跟去,那怎么会说不出地址呢?韩磊要变脸了。
终于吴叔说了实话,“是这样的,少奶奶本来真的在处房子,可是……可是有
一个男孩子站在她旁边一直看,他后来还提起少奶奶的行李,少奶奶就跟他一起走
了,他们走进一栋三层楼的房子,我一直在外面等,等到十二点多,才看见他们出
来吃午餐。”
吴叔的话,已经让韩磊几乎发狂。
“他们一直说说笑笑,看起来好像是少奶奶的熟人不过我没见过就是了。”吴
叔做了个结论。
“我要地址!”韩磊暴怒的说,他冲血的眼里有一利噬血的冲动。
“磊少爷,你别生气。改天你想去看少奶奶,只要告诉老吴一声,老吴立刻载
你去,”吴叔不肯说出地址,他怕韩磊做出难以挽回的错事。
“我要地址!”韩磊固执的再说,声音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吴叔,你
放心。我有分寸,不会胡来的。”他保证。
吴叔叹了一口气。虽然他是看着磊少爷长大的,磊少爷也尊他一声吴叔,但是
他终究只是个下人,而且是个忠心耿耿的下人,从来不曾杵逆过主人。于是,他给
了韩磊想要的答案。
韩磊原本以为她一定会去投靠张群英的,没想到她竟然在如此短时间里又……
又搭上了另一个男人。看来她应该策划很久了,而且手段高明,连他都被蒙在鼓里。
当天,韩磊勉强按捺住去找纪筱妍的冲动。的确,吴叔担心得没有错,他不能
去找她,否则他不能保证不杀了她,杀了这个抛夫弃子、没血没肺的女人。
而在忍了几天之后,再接到她的电话,听着她的声音,韩磊心中悸动难平。他
想忘了一切,想求她回来,想告诉她他爱她,可是她劈头一句“我是纪筱妍”,就
足以把他打下地狱,她是这样迫不及待的要跟他划清界线。
是的,她是为了离婚协议书才来电的。韩磊很清楚自己应该放手了,可是他以
冷漠当作武器,拿出忙碌的借口,他不知道还能拖多久,但是他真的无法就此放开
她。
“不是每个人都很幸运,一次就可以遇到真爱的,我很佩服她,当真爱来临的
时候,能够勇敢不放手。”他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像是在为此刻的分手做预言。
纪筱妍,你找到真爱了吗?所以急着要自由?
眼泪从他应该坚强的脸上流下来,那样无声无息可是纪筱妍看不到,听不到,
也感受不到。
他拒绝了她想和小瞳说话的要求,他只是在赌,赌她能忍受多久不看到小瞳,
赌她……是否还会回家?
***
纪筱妍开始了白天工作,晚上发奋读书的日子。她过得忙碌而充实,虽然距离
联考只剩下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不过,凡事尽力而为吧。
书中有没有黄金屋她不知道,不过重拾书本却可以让她暂时忘却伤心的往事。
放榜那天,她如愿考上淡水唯一的一所大学。事实上她可以考上更好的学校,
可是她不愿意离开淡水,因为她最爱的小瞳在这里,而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
小瞳暑假过得快乐吗?有没有乖乖写作业?有没有……想她呢?人家说小朋友
是善变的,他会不会忘了她呢?如果他知道开学之后,妈妈也要过着上学的日子,
他一定也会很别扭吧?
二十七岁了,她可能是今年最高龄的大学新鲜人了,恐怕会跌破不少同学的眼
镜吧。想着想着,她心中竟然涌起一段恶作剧的快感。
为了庆祝自己考上大学,下班之后,她绕到花店买了一束粉红色玫瑰,还逛到
超市买了好多新鲜的食物,可惜何德盛连几天到高雄去看女朋友了。不过她等会一
定要打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还要打电话给张群英大哥,因为考试那天,张妈妈
还吵着要陪考呢。
提着满满的东西外加一束鲜花,还要爬三楼,纪筱妍已累得气喘吁吁。她手忙
脚乱的打开大门,正要关上门时,却看见门口站了一个她努力不愿去想的人。
“不请我进去吗?”韩磊棒着大束玫瑰花,是粉红色的维瓦第,和她手上的那
束一模一样。
“喔……请进。”她呐呐的说,把韩磊请进客厅,才关上了大门。
她把一堆食物放进厨房,大热天的,不把食物先分类冰好,很容易就会走味。
她正在流理台前快速的忙着,而韩磊竟然跟了进来。
“对不起,你渴了吧,想喝什么?”她不安的问。他男性的味道,已经霸占了
小小的厨房。
“有可乐吗?”他看进她的眼睛,颇有深意的说。
她打开冰箱,在内门上抽出一瓶罐装可乐,递给他。“厨房大小了,你要不要
先到客厅坐一下。”
“喔,没关系,你忙,别管我。”
从纱门望出去,后阳台的晒衣架上,晒着纪筱妍的白色音丝内衣白色的纯棉内
裤,还有男用的蓝色横条内裤。韩磊突然觉得心好痛,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无言
的退出了厨房。
纪筱妍很快忙完,洗手擦干后也来到客厅。她看见韩磊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一
只长腿怎么摆都不对,很是滑稽的样子。
“对不起,这里没有沙发。”她忍住笑。
韩磊没有说话,拿着可乐牛饮,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喝完。
“送给你的。”他比了比电视机旁的大花瓶,才转眼的工夫,他已经把两束玫
瑰都插在一起了。
“为什么?”纪筱妍偏着头问。
她原本及腰的直发不见了,头发剪得清清爽爽塞在耳后,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
白色大T恤,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年轻得就好像当年她刚考上大学的样子。
“恭喜你。”她一直没坐下,所以韩磊也跟着站起来,“恭喜你考上大学。”
他知道?纪筱妍疑惑的看看他。
“谢谢你。”千言万语在心头百转而过,她却只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小小的客内站了两个大人,空气渐渐局促起来。
“那么,我走了。”韩磊看着她的脸。
她呆呆的点点头,打开了大门,送走他。
韩磊走了好久,她才想起忘了问他小瞳好不好,忘了问他怎么知道她的住所,
忘了问他如何知道她考上大学,也忘了问他离婚的事。
她只记得他黑亮的眼,像亮在天上的星星,也像亮在她心里熊熊炽烧的爱火。
***
韩磊走出老旧的公寓,这里连个管理员都没有,进进出出的都是些龙蛇混杂的
人,让他放不下心。
天色渐暗,路灯亮了起来,他抬起头,看见她住的小客厅里的灯也亮了。
他站在路灯下,点捻一根烟。以前总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甘心冒着得肺癌的
后果,也戒不了烟,他总以为只要他愿意,世上哪有做不到的事早,可是后来他却
渐渐发现,有些事不是一头热就能完成的,比如爱一个人。
于是,每当想她想得心发疼的时候,他习惯性的会点上一眼烟,在烟雾袅袅中
求得到片刻的平静。
无数的夜晚他开着车子,就在这里停了一整晚,只希望能偶然等到她熟悉的身
影。他记得那天晚上,他从漆黑的车窗向外望,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短发齐耳的她踩
着月色回家,那样纤细,那样轻盈,像一只小粉蝶,缓缓在月光下向他舞来,霎时,
他仿佛看见七年前背着小背包义无反顾北上的她,那时候的地全心全意跟着他,不
管受到多少伤害,她始终守在他身后。
他看着她走来,像一场迎面而来的青春;他看她消失在门内,像一场散时无痕
的秋云。他不懂她,他原本以为他懂得的,对于她为何离开他,在七中前他不懂,
现在更茫然。可是他一定要找出答案,他不能让幸福溜走,辜负张群英的一番苦心。
“我认识筱妍七年了。除了公司往来的客户,我只在她口中听过一个男人的名
字,那个名字叫韩磊。”第二次与张群英见面,他就对他丢了个炸弹。
他想起与张群英见面的情况,他是个君子,真是个君子,他看得出来张群英的
的确是爱着纪筱妍。
“如果她对我存有一丝丝超乎兄妹之情的感觉,我今天就不会约你见面了。”
张群英直率的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可以感受到你对我有一种敌意。”
他的直来直往几乎让韩磊无法招架。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不过我今天是以一个哥哥的立场,想跟
你说一些心底的话。”张群英顿了下,开始述说着——
“七年前,筱妍看到我老家门口贴了出租的红纸条,所以敲开我家的门。真的,
我曾经以为她是老天爷要送给我的新娘,她看起来那么纯洁,又那么无助,让我们
全家人的心都揪在一起了。”
“不过她坦白怀孕的事,真的让我们吓了好一大跳,因为她完全颠覆了我们对
于未婚妈妈的印象。她才十九岁啊,家母甚至曾经建议她把孩子拿掉,她的模样好,
性情好,将来还有机会遇见好对象。
“可是,她说她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生下来,我跟家母没有办法,于是除了收
租之外,我们也常到她那里走动,怕她一个人没有照应太危险了。后来因为我的公
司有个秘书缺,为了可以就近照顾她,就把她带进公司里。
“我还记得所有孕妇嗜吃贪睡的毛病她全都没有,她虽然是秘书,却帮我做了
两、三个人份的工作,我劝她别忙坏了,分内事做完就可以下班,可是她都不听。”
张群英的话让韩磊愈听愈惭愧,他想到她挺着大肚子忙碌的模样,他的眼泪就
不由自主的流下来。
咖啡厅里的服务员看见有个大帅哥竟然在大庭广众下流眼泪,不禁投以好奇的
眼光。
张群英抽了一张面纸给他,他却好像傻了一样不接也不擦。
张群英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她生产那天,原本我们还在公司没天没夜的加
班,她一直忍到规律阵痛的时候才告诉我,我马上开车送她到医院,家母也很快赶
来,有些事情我一个大男人毕竟没办法处理。那天夜里她顺利生下小瞳,产后醒来,
听见隔壁床刚生产完的孕妇在对先生撒娇,她只是握着家母的手静静的流眼泪。
“同行里想追她的人很多,但是她总是一下班就赶到保母家接小瞳,真有解决
不了的事情她才会找我,所以我曾经以为我是有希望的。后来她陆续告诉我一些事,
包括她父母的不谅解,还有她快乐的大学生活,可是每一个片段都少不了韩磊这个
名字,我看见她谈起你的眼光,才知道我这辈子真的只能做她的哥哥。而她这次离
开事前并没有告诉我,她说她已经亏欠我太多,却不知道我真的是心甘情愿的。”
张群英坦荡荡的态度让韩磊汗颜,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小人的其实是他啊。他
握住张群英的手,用一种男人对男人的态度,没有多余的语言,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婚礼那天见到你本人,我就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执迷不悔了。我看得出来你也
爱她。只要有爱,就不怕找不到出路,虽然她始终没说为什么要离开你,不过,我
可以感觉那一定是个让她很伤心的理由。要把误会解开来啊,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
对,别辜负了老天爷的美意。”
张群英鼓励他,并且告诉他纪筱妍工作的情形和考大学的打算。可是,他没有
告诉他纪筱妍的室友其实是她大学时的班代。因为张群英认为有一些关卡如果韩磊
现在过不了,日后一定会重来,而那些关卡叫做彼此信任。
生命中有张群英这个朋友,纪筱妍何其有幸,他韩磊也何其有幸啊!
***
韩磊送来的九十九朵玫瑰,在纪筱妍的悉心照顾了,整整绽放了一个星期。她
每天为玫瑰换水,听说换水也是有诀窍的,不能够一次把花瓶中的水全部更新,只
能倒掉一半,再注入一半干净的水,因为花跟人一样,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会害怕,
不能适应。除了换水之外,把花茎用四十五度的斜角切面,增加吸水的面积,也是
延长寿命的不二法门。
玫瑰灿灿烂烂的开着,死的时候,是带着尊严垂头的。昨天还盛开的花朵,今
天却谢了,纪筱妍忍不住叹息。
“早说这么漂亮的粉红色玫瑰,最适合做成干燥花了。”何德盛在一旁也为花
儿的凋零可惜。
她笑了笑,没有辩解,这样美丽的花儿,怎能让它在还没有尽情恣放之前,就
用一种垂死的姿势倒吊着,失去所有的水份,成为没有生命的枯花朵?玫瑰不应该
活得这样苟延残喘。
粉嫩的玫瑰花,就像她早熟的爱情,开得那样肆无忌惮,在短短的几天中,开
尽生命的光华,然后在一夜之间,潇潇洒洒的死去。
花儿死了,爱也走了吗?而韩磊也像这些玫瑰花一样,走出了她的生命……
***
“筱妍,我都洗好燥了,你还在发呆。”何德盛擦着湿发走进客厅。“你洗过
澡了吧,我看你最近都加班到很晚,早点休息一下。”他像爸爸又像哥哥般唠叨。
但是纪筱研一点也不觉得他烦,反而乐得像个小女孩一样被管教,她淘气的举
手敬了个礼,“大人,遵命。”她起身准备回房。
转开电视,晚间新闻正在报导新竹电梯之狼落网的消息,何德威突然若有所思,
叫住了她,“夏天我不在,你一个人在家还好吧?”
纪筱妍看着他担忧的表情,一阵愧疚涌上已头,本来她没有住在这里以前,大
多数的时间都是他的女朋友从高雄上来看他。可是现在,虽然他没说,她却也知道
他怕打扰她,所以变成他常常南下看女友。而他好几天不在家,回来之后还要为她
担心,她一方面觉得窝心,一方面却又隐隐觉得她好像已经变成了他的负担。
“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我会照顾自己的。”
“你知道吗?我昨天半夜回家,看见台下停了一辆陌生的车子,刚刚上完家教
回来,又看见同一辆车停在同样的地方,而且虽然无法看清车内,但我就是感觉车
里好像有人。”
听他这样一说,纪筱妍也觉得背一凉她开始回想,的确有好多个夜晚,她下班
回家会经过一辆银白色的轿车。有多久了呢?好像从上个礼拜韩磊送花来之后,那
辆怪车就开始停在那儿了。
最近她为了多存一些学费,所以在补习班又兼了一份夜间重考班的导师的工作,
回到家里往往已经超过了十点,她想着想着,不禁又打个寒战。
这时,何德盛打开通往阳台的门,纪筱妍跟着他走到阳台,果然,那辆可疑的
车子还停在那儿。何德盛认得出来,银白色的流线型跑车是今年德国汽车量产的超
级跑车,不仅可以开上街;也可以开上跑车场竞走,他兴奋的对她说,这种造形华
丽的最新款宾士跑车,配备了十二个汽缸,零到一百的加速在六秒之内就可以完成。
纪筱妍着他愈说愈兴奋,可见他研究那部车好久了。
最后他下了个结论,据他了解,这附近根本没有开得起这种四、五千万元的进
口车,所以,这有可能是一部脏车。
何德盛担心的说:“以后如果你太晚回家,先打个电话给我,我下楼去接你。”
“不,不用了,我自己会小心的。”她怎么好意思一再麻烦他呢。
“再怎么小心,毕竟你还是个女孩子,有些事情只要碰上一次就够了。”何德
盛很严肃的说。
***
虽然纪筱妍依然没有打电话给何德盛,不过他却主动的在楼下等她回家。有时
候补习班里有事,纪筱妍要一直忙到十一点多才能回到家,而何德盛已经整整等了
她一个小时。
“小何,对不起。”面对何德盛的体贴,纪筱妍哭了。
何德盛拍拍她的背,老实的说:“以后下班前打电话给我,让我来接你吧。等
一个小时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这漫天飞舞的蚊子可叮得人受不了。”
纪筱妍又心疼又好笑,不过她保证以后一定给他电话。
何德盛咧开嘴,笑嘻嘻的揉乱她的短发,“这才对嘛。”他看看停在门口的银
白色宾士跑车,“不过,我今天一定要弄清楚那辆车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他就
要往车子走去。
但是纪筱妍拉住了他,“小何,不要逞强,万一出事怎么办?”
她眼神里的关心阻止了他,他知道尽管她装得坚强,骨子里却依然是个柔柔弱
弱的小女生。他搂住她的肩,一起走进公寓。
关上大门之前,纪筱妍回眸看了宾土跑车一眼,在暗淡的路灯下,银白色的车
身透出一种神秘而孤独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不明
所以的心疼。
隔着黑色玻璃。韩磊贪婪的注视着她媚人的回眸,她的眼神有一种惊人的穿透
力,能够穿过玻璃,穿过他的眼,直射他心底。
两个礼拜了。他照例每天都在这里等她,他明显的发现她愈来愈晚归了,原本
就纤细的身子,现在更单薄了,她的过度忙碌让他心好疼。
不过最疼的,还是看见那个男人楼住她肩头的那一刻。这几天,那男人天天站
在门边,等她走近,两人才有说有笑的一起上楼。
韩磊心中五味杂陈,如果她需要天使的保护,那个天使也终究不是他。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