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姥爷越来越瘦。他一口饭一口水也不进,就那么静静躺着。他开始长褥疮。是
白中透青的那种。他病了吗?他为什么一声不吭,一动不动?我想不明白。“姥爷
为什么不吃东西?”妈妈斥责我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乱问。”
姥爷就躺在那昏睡。舅舅家有两处分开的房。姥爷躺的那间是个低台阶,屋子
里白天很暗。听大人说,他是想把自己饿死,他被抄家吓破了胆。我觉得不对。我
知道,自从那棺材被劈碎后,姥爷就不想活了。他对那棺材的感情只有我懂。我常
看到他对着棺木自言自语;我们两也常坐在那棺材边上聊天,他摸那棺材就象摸我
脸一样的轻柔。
大人们经常悄悄地说话,我知道他们是怕我听见。我故意装作摆弄我的小儿书,
一点不注意他们。但我耳朵竖得尖尖的,尤其是他们讲到姥爷时。
“这样对爹也好。别再劝了。爹这辈子,唉。。。”那是舅舅的声音。
我给潘世美画着黑胡子,自从家里出事后,就没人再管我在书上乱画了,也没
人再纠正我用左手拿笔了。我画完胡子,又给他画了个犄角。那边谈话仍在继续。
“把小三留给我带,让小弟去天津少英那。只能这样了。你带小尼,没地方住
就到这先凑合,”还是舅舅的声音。
“唉,我这是哪辈子造的孽,怎么这么命苦呀。”妈妈又开始抽泣起来。
我在小画书上拿笔戳着潘世美那胖脸。我觉得鼻子发酸,眼泪也吧哒巴嗒地掉
下来。那天晚上,我把枕头都哭湿了,舅妈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作梦了。
四姨带着淑贤和三民从天津来到北京。我知道自己要走了。
一天下午,我和淑贤、三民在外面玩,我们现在害怕进姥爷那间屋子,里面有
种说不出的怪味。他们说姥爷头上冒鬼火。我说,放屁。他们说,你要敢摸就证明
没有。我说:“你们谁也不能碰姥爷。”。
但他们说我是胆小鬼。“还是二哥呢!哈哈,北京孩子这么胆小。”
这话勾起我的火。我说:“天津的小屁孩儿!我要是摸了,你们就都滚蛋。”
“好,滚就滚。你不敢摸,你就滚。”
我转身就拉开了门。屋里幽暗一团。我悄无声息地走进姥爷。他依然躺在那,
一动不动。自从他给了我一毛钱后,就再也没和我说过话。他其实和谁也再没说过
话。大家好象都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但又都不说出来。
姥爷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一层多皱的皮下面可以看出尖棱棱的骨头。由于天气
热,他身上没盖东西。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姥爷,象个小偷。从正面看,他的秃头呈青兰色,似乎真有
团鬼火在上面幽幽闪光。我心里发毛,想溜。可一转身,淑贤和三民正从门缝窥视。
我心一横,眼一闭,伸手摸了一把。
我跑出很远才停下。后面跟着那两小坏蛋。“怎么样,怎么样?嘿嘿,说说怎
么样?有鬼火吗?”
我呆呆地站在那,举着那只手,半天说不出话。“我觉得他……我觉得他……
死了。”
姥爷真的死了。我看到的鬼火大概是真的。得知姥爷死时,大人们都没有哭,
也没有象爸爸死后那样砸纸钱、下葬。一辆平板车把他推走,妈妈说姥爷要在大火
里烧成灰。
“你姥爷那么喜欢那口棺材,他一辈子就想要口棺材。爹,你死得好惨呀!小
弟,你这苦命的孩子!”妈妈三天后的夜里抱着我哭起来,想起死去的爸爸和姥爷,
我的眼泪象河水决口般,无声地流泻。
第二天上午,四姨带着我去天津。走出院门,看到大马猴的爸爸在扫街,他也
被打倒了。我站住,摘下口罩,狠狠地盯了他一眼。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仇视一个
成年男人。
街头上到处是标语和大字报,传单漫天飘舞,红旗八方飘扬。街上的人全穿绿
军装、戴红袖标。“小弟,你爸幸亏死得早,要不然……”四姨小声对我说。
我卷缩在汽车里,全身瑟瑟发抖……
若干年后,在爸爸的平反会上我尽情地让情感冲破块垒,这真是场迟到的追祭。
留学前,去了趟当年的小院。除了那棵大槐树外,一切皆面目全非。拿出亲手做的
一个檀香木盒,权且充当姥爷的棺木,将他的烟袋锅放在里面,偷偷地葬在大槐树
下。
如今,身在美国的我也时常拿出那祯照片,有了孩子后方才体会到当年妈妈的
艰难,并谅解了她给我们找了个继父的决定。
居然在美国邂逅过老鱼干。提及往事,他惨然一笑:“我早忘了那些破事。”
我的回答也令自己惊奇:“就是,就是,记它干嘛”。
我们真能遗忘吗?那破碎的童年,那段痛楚的日子。遗忘便意味着有下一个轮
回,我坚信。
1999年4月于华盛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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