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一个周末,在家闲着没事,寒烟随二牛、孟勋和小任去打短工,帮一家台湾
人开的仓储店卸货,四小时20元,给现金。虽然这等于是旧社会的臭苦力,扛大个,
但闲着也是闲着,活虽然累点,但能揽到这点钱已然不容易。因为他们只能打黑工,
也就是可以付现金的工。洋人一看他们没有打工卡,社会保险号字头是外国学生的
“9” 字,是绝对不敢违法雇佣他们的,只有当地华人利用此点来压低工资,瞒着
移民局剥削他们,这就形成了中国人压迫中国人的独特现象,所以,大陆留学生恨
他们比恨洋人还利害。
仓库相当大,两个门口停着十几米长的集装箱货柜,这是个储藏蔬菜和水果的
仓库。老板娘是台湾人,也戴着破手套和一帮工人在挑橙子,据说,她一天要干十
几小时,比工人还辛苦。看来,西方的老板也不是享福的命。
除了他们几个中国留学生,还有一帮越南难民在那打工。指挥他们的是个正式
工,一个越南小伙子,叫阿福。那家伙留着乱蓬蓬的头发,瓦刀脸,很少说话。听
说,这小子蔫坏,总让中国留学生干最累的活,而且挤压坏的橙子还不让拿回家,
宁肯烂掉。
寒烟和孟勋一组,被分配去卸集装箱,那是最累的活,绝对的苦力。平时,总
是四个人干一车皮,今天人少,就他和大孟两人。
集装箱估计有两米多高,木条箱子里装着各种蔬菜,还有洋葱、土豆之类的,
每个箱子都有50斤重。这他妈的真是苦差事,多少年不干体力活了,寒烟抡了抡膀
子,扭了扭腰,看着这十几吨货物发愁。
“嘿,还记得资本家剥削工人的秘密吗?咱和他们玩怠工,想剥削咱们,没门,”
大孟对他小声说。这样,他和大孟在没人看的时候就偷懒,慢悠悠的干,阿福一来
就假装傻卖力气。
阿福那小子肯定发现他们在耍滑头,一会儿,老板娘过来了。”哟,这么半天,
你们都干什么了?要不能干就回去吧。”一会,阿福招呼来两个上海的留学生,给
他们搀砂子。上海人和北京人在国内还能处在一块,但出国后便断然凑不到一起。
不知怎么搞的,这里的北京人死看不上喝黄埔江水长大的人,嫌他们小家子气,逆
来顺受,干事不仗义。
别看那两小眼镜不到一米七,扛大个却真有把子力气,咣咣咣闷头干,好象在
和他两比赛。大孟使了个眼色,运坏橙子的时候到了,趁附近没人,孟勋把门后挑
出来的坏橙子箱抱出外面藏起来,准备离开时捎走。
没一会功夫,阿福气呼呼地来了,把那箱橙子往他们眼前一扔。他不会讲英文,
越南话吐噜吐噜地说了一长串。寒烟听着就烦,真想抽他一顿。于是,大步走过去,
在阿福的鼻子前50公分的地方站住,四目对视,谁也不说一句话。
用北京话说,这叫犯照。国内治安不好时,年青人之间谁看谁不顺眼,就蔑视
地盯住对方, 把目光里的“傻B”两个字送过去,谁要是犯熊,谁就首先眨眼或者
转移目光。上中学时,寒烟玩过这个,没想到现在和越南鬼子较劲时用上了。
寒烟知道对视敌人时不能太狠,太狠容易流眼泪,最好是把眸子缩小,小眼聚
光, 而且头部要放松,这个姿势他最长曾坚持过5分钟。显然,阿福没经过这种训
练,他那浑浊的白眼珠费劲地翻着,脸涨得彤红,眼睛里慢慢地浮现出血丝,两分
钟后,眼泪花花地流出,气得直哆嗦,样子十分狼狈。
上海的一个小眼镜害怕了,用中文说:“我听说越南帮特别厉害,他们经常玩
枪,咱们不能和他们一般见识,咱有文化。”另一个上海眼镜走上来想把寒烟拉走,
被大孟用腿一拦,挡住了。老板娘闻讯急火火地走来。“你们在做什么,谁打架我
就报警。”
阿福见到援兵,哼了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声:“Fucking Chinese"(找操的中
国人),原来这小子会用英语骂人。
"你大爷的, 敢骂中国人,我弄死你!”寒烟暴怒,一把揪住阿福的脖领子,
转手就把他象小鸡子般扭在地上。“玩枪我怵你个鸟!老子正没地方撒气,今天非
给中国人出口气不可。”他举起拳头要打,被大孟和二牛拦住。
“你给我离开!离开!这不是大陆,这里是法制国家,”老板娘对寒烟大叫。
“呸!你他妈的算不算中国人,你丫有没有祖宗!”二牛也火了,朝老板娘大
吼道。
“我给你们工钱,你们都离开,都离开,你们都被解雇了。大陆学生真不象话!”
老板娘把工钱塞给他们,寒烟抓过来,一把撕成两半,往天上一撒,“去你妈的臭
钱!除了钱你还认识什么?!”大孟揪了他一把,招呼声,“哥几个,辙!”
他们快步离开了仓库,坐上二牛的汽车,也顾不上预热,一溜烟跑了。路上,
大家都有点后怕,孟勋说:“我看到一个家伙打电话去了,要是叫警察来,哥几个
都得折,还是走为上。”小任平时一嘴一个“我跺了丫的,”刚才吵起来却只敢影
绰在后面不滋声,这会为自己犯熊找借口说:“我看阿福那小子屁股兜里鼓鼓的,
没准他真揣着家伙。”
“你一边玩去!光脚不怕穿鞋的,真要玩黑社会,越南帮算个鸟,”二牛粗声
说。
打了无数电话, 联系了一家deliver的工作,送报纸。如果走的快,一小时能
挣6元,几个人一商量,这活比卖花和扛苦力好,那就改当小报童吧。
周日,到了指定地点,一个叫比尔的斗鸡眼洋人交待他们四人三大纪律八项注
意。他们要送的是免费的商业广告,有点象现在北京的购物精品指南,都是大连锁
店周日要降价的商品广告。每人发了个带子上缝着夜明条的大帆布袋子,7、8份报
算一套,对折后有新英汉字典那么厚,少说有一斤,大拇指上套一大圈皮筋,一边
走,一边把报圈成卷,拿皮筋一勒,走到洋房门前,朝门廊上一扔,这就是为什么
叫flyer(飞行物)的原因。
“不能扔人家草坪上,也不能打人家的门,更不能惹人家的狗,要是接到住户
抱怨的电话,罚钱,Gotit?”斗鸡眼最后问。“Sure,”众口一词。
于是,两人一组,各管一面,一次背上30套报纸,大口袋甩打甩打地垂在屁股
上,开始了长途跋涉。开始还觉得好玩,街区上一人没有,太阳暖烘烘地照着,远
处,青山白云,近前,洋房绿草,飞行物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门前时,有种射
中敌人脑门的快感。但走着走着就肩膀发麻,脚掌发酸,洋人的前花园都有矮栏杆,
推门进去还不能踩草坪,房子和房子之间有时隔得挺远,再加上上坡,马上就气喘
虚虚。按照街区地图,他们负责的这片有近千家房子,徒步每条街串一遍也要走三
小时,整个工资是20元,四人一分,腿儿上三小时,负重得象驴爬山,越想越不上
算。
走到腿发直时,嘴吐白沫时,才算把任务完成。斗鸡眼气哼哼地从车里下来,
“你们是怎么干的活?经理接到了三个抱怨电话,说你们把报纸扔在人家草地上了。
他扣了我20元钱,我现在只能给你们10元,这是支票,以后不要再来干活了。”
几个人傻在原地,没等他们缓过闷来,斗鸡眼已经开车走了。“这次别撕了,
好歹是10块钱,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孟勋捡起钱苦笑着说。“得,又被坑了一
次,走吧,小报童们,弄了半天,比卖花还不如,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寒烟劝
大家。
“我他妈的下次非全把丫报纸顺进垃圾箱不可,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小任
狠巴巴地说。
享静托人找到一份刷碗工的活,天天下午出去,十点多回来。在国内一个人走
黑路都怕的姑娘,现在不得不夜里倒两次车,坐公交车回来,几天下来,面容就憔
悴起来。
“寒烟,那家中餐店缺个杂工,我帮你介绍,你愿意去吗?”享静偷偷问他。
“没问题,我从小就给我妈做饭,出来差点整个二级厨师本,擀面条,切黄瓜丝特
溜,明天我去试试。”
那家店老板是兄弟两,广州移民,老大还当过红卫兵。大陆人对同胞挺关照,
看寒烟身子骨挺结实,就说先试工一周。在厨房打工的都是台山的农民,70年代偷
渡过来后,恨不得把整个村的人都招呼来。他不懂鸟语,感觉除了老板,其他人都
欺负大陆学生。
一个腮帮子上长了一根黑毛,相貌特象小炉匠的人讥笑地叫他:“同志”,把
音发成“童鸡——”,故意拉着长音。一会说“童鸡——,把这垃圾倒了”,一会
说,“童鸡——,给我倒杯茶”。每次说完,其他长得歪七扭八的农民就爆发出一
通大笑。寒烟忍着火,假装脾气随和地不做声。那些人常骂共产党,骂文革,这些
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让他觉得气愤。“你大爷的,臭农民,你们不就比我们多了个
身份,要是在国内,连眼皮夹都不夹你们。”在国内,他是最权威新闻机构的记者,
响当当的无冕之王,出来之前还拿过全国好新闻大奖,谁知道出来后,一切都失去
了价值,龙陷浅滩遭虾戏呀。有什么方法?忍气吞声吧。
和寒烟一起干杂活的是个40岁左右的麻脸女人,大骨节的手抓住墩布,使劲一
拧,大把的布条就变成了丝瓜瓤子;往大锅里倒鸡汤,拎起小一米高的桶时,脸上
咬出棱子肉,手指头扣在桶边如同铁钳子。真是个干粗活的好婆娘,和她一比,寒
烟发现自己干杂活真是个窝囊废。
老板给他把小铁铲,让他把厨房地上的黑油污弄干净。“接受考验的时候到了,
这是看我怕不怕脏和累,”他敬业精神十足地撒欢干起来。干完后,老板搓着下巴
用鸟语说:“不错,再打扫厕所吧。”
那天是周六,餐馆准备婚宴,老板让他跺龙虾。寒烟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怪头怪
脑的狰狞东西,看到那两支挥舞的大钳子和糁人的硬壳,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些怪物
放进大盆里。
毡板师傅教他斩龙虾:第一刀要无情地把龙虾的脑袋从柔软的结合部迅猛跺下,
然后,再把扭动的硬壳身子竖着劈成两半,最终要跺成肉块。
轮到他下手了,他举起菜刀,瞄准了,屏住气,咣叽一刀,将龙虾的脑袋斩了
下来。龙虾腔内飞迸出屎浆样绿色黏稠的东西,射了他一脸。这下,他火了,你丫
臭龙虾也欺负人!
他菜刀飞舞,黄绿汤飞溅,体内积聚起的不知朝谁发的恶火全发泄在无辜的龙
虾身上。他高举屠刀,嗨呀哈呀地一通猛跺,陷入一阵疯狂之中。半小时后,50多
支龙虾全被大卸成八块,他体验到一种杀戮的快感。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当你束手就擒,面临绝境和屠刀时,你喷出屎来又有何用?谁会在乎龙虾是什么感
受?唉,原来人体内居然有这种恶的成份,要是逼急了,他不会也这样屠宰人吧?
餐馆里打工的人一刻不能闲着,寒烟被支使得团团转,忙得象陀螺。他注意到
享静那边的碗碟已经堆成小山。享静手戴长胶皮手套,把碗碟里的剩菜先用手胡撸
到垃圾桶里,闪电般插进格子屉里,然后轰地一声推进洗碗机。当机器忙活的时候,
她还要快速地收拾台子那边洗出来的碗碟,忙得一点点时间也没有。她咬着嘴唇,
发髻的小辫垂了下来,脸色苍白,看上去已经累得不行了。
“寒烟,帮我顶一下,我要去厕所,”享静小心招呼他。寒烟马上过去帮她。
“我今天特累,头晕,不知怎么搞的,”享静声音小的象蚊子,见他来帮忙,
眼圈红了起来。”
“悠着干,别急。”
“不急哪行呀,这都压着呢。”
“周末本来应该是两人洗碗,凭什么让你一人干?我今天就帮你了。”
“小声点,别惹事。”
寒烟套着围裙去大堂去搬脏杯子,满屋子人乱烘烘的。他乜斜着那些人,心说,
堂堂的一个才华横溢的学子干这下三滥的活,真是丢人,不过,就凭咱这玉树临风
的气质,一看就知道是不得已而为之。他突然在主桌上发现了仓库老板娘,原来是
她儿子结婚。嘿,真该下丫点毒!
小炉匠是油炸工,现在他的活干完了,抽着烟走过来。“小许童鸡——”,一
副找揍的样。“你入党了没有?”
“你大爷!我入你妈的挡!”寒烟心里骂,斜眼看了他一眼。小炉匠没发现他
的反感,端着杯喝了口茶。“现在大陆还闹革命不?文化大革命好利害莫!”他会
说普通话,寒烟装听不见,埋头收拾碗。
“那你出来前都被洗脑了不?共产党好利害呀!”
一个叫“大鸡六”的厨子用公鸭嗓说:“小许童鸡——不理你哟——”厨房里
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帮孙子真欺负人!”寒烟咣当一声使劲打开洗碗机,享静知道他脾气不好,
小声说:“别理他们。”
小炉匠大概听到了,走过来,淫笑着摸享静的小辫。“这个小辫子好靓唷!小
妹妹,有老公莫?”
“大鸡六”接口说:“小妹妹,嫁给他吧,他有绿卡。”所有人又哄然大笑。
寒烟急了,但他怕把享静的饭碗砸了,咬了半天牙,终于忍住了。小炉匠大概
觉得他们好欺负,把烟屁一丢,摸了享静脸一下,“哇,好嫩的皮肤呀!小妹妹,
怎么样,嫁给我当老婆吧。”
享静胸脯一挺,正色道:“你规矩点!”
周围荡起一阵淫笑。“大鸡六”用炒勺拍着自己的脑袋,“哇!小妹妹好利害
呀!”
寒烟脑子快速转动,瞬间已经拿定注意。他笑着对小炉匠说:“你要真有诚意,
我帮你撮合撮合,来,咱们先帮她把垃圾倒了,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小炉匠半信半疑地观察他,看到他一团和气的样子,高兴地说:“好呀好呀,
小许童鸡,办成这事,我请你吃龙虾。”
他们两人抬起沉颠颠的的黑色垃圾口袋走出门。倒完垃圾,小炉匠说:“我真
的系光棍呀,我好喜欢那个小妹妹的。”
寒烟见四周没人,突然欺身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恶狠狠地说:“你个王
八蛋,你丫吃了豹子胆欺负老子头上来了,你知道老子为什么出来?”
“童鸡~~你不要发火拉,那我喊警察了不。”
“你喊,我掐死你!老子是杀人犯,蹲过大狱,知道不?光脚不怕穿鞋的,你
要是再敢叫我声童鸡,再欺负那女孩,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寒烟一扭他胳膊,
来了个擒拿。
小炉匠被暴怒的寒烟吓住了,全身筛糠般哆嗦着,“童鸡~~,啊,不系,系
老许~~,我错了,我该死,我再不敢了。”
寒烟照铁皮垃圾桶咣的一拳,“你大爷的!饶你这次,敢说出去,跺你丫光棍
的狗鸡巴!”
两人进屋后,寒烟径直去帮享静洗碗,小炉匠一声不吭地埋头清理炸油台,大
家似乎看出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到寒烟铁青的脸,谁都没敢问什么。
终于熬到下班。等车的时候,享静问寒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小炉匠老实了。
寒烟不想告诉享静,只说:“你甭问了,反正以后这王八蛋不敢再欺负你了,要不
是怕砸你饭碗,我今天非……算了,不提了。以后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什么也
不怵。”寒烟举起刚才捣垃圾桶的那只手,看了看,那一拳用劲太猛了点,关节处
皮都破了,手肿了起来。
“让我看看,你看你,真是的,”享静拿起他的手,小心地吹着,心疼地说。
“没事,我没揍他,我才不那么傻呢,不过那垃圾桶真够硬的,”他呵呵笑起
来,用另一只手去搬享静的手。两只手接触后,他们都颤栗了一下。一股异样的电
流传导开来,动作突然出现了停顿。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眸子在寒夜里闪着
光亮。看到寒烟要说话,享静慌忙把手抽回,抬头看天说:“看,下雪了。”
雪飘飘扬扬地下起来,不是颗粒状,而是绵绵的柔软的雪片。星星在夜空中冷
寂地鬼眨眼,空气中有股清冷的潮润。白茫茫的雪将整个世界衬托得岑寂惆怅,地
面上衰草瑟瑟,四处没人也没车。享静躲到车站的小篷子里避雪,寒烟则点燃了一
颗烟。
在一个陌生国度的街道上,奇特的天空上飘着从没见过的硕大雪片,夜色凄冷
而孤静,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站在这异国的寒冬中。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
么在这一时间站在这特定的地方?人生真是诡秘莫测,糊里糊涂地出国,跌跌撞撞
地谋生,这一切难道都是命中注定?寒烟摇着头,他不敢想,也不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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