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无绝人之路,寒烟发奋考了把托福,拿到638分,申请到SFU大学的大众传播
专业的硕士奖学金。为此,他欣喜若狂,终于可以不用为生计而奔波操劳,而且可
以单独搬到离学校近的洋人家住。
来温哥华三个月后,他已经从最初的兴奋、战栗、头晕脑涨过渡到相对平静的
状态。他搬到了一个洋人家,那是栋并不豪华的小洋楼,地面上两层,地下室一层。
现在他清楚了,所谓洋房,无非是木板钉起来的积木盒子,从外面使劲一撞恨不能
可以撞进卧室的床上去,还不如国内的公共厕所结实。
房主是两个早年从德国来的移民。老头子走路哆哆嗦嗦,鼻子红的象根腊肠,
一天到晚不说话,听说,他年青时是个小提琴家。老太太灰白的头发,鼻子希腊雕
像般的直,脸上皮肤苍老多皱,但手上的皮肤却出奇的白嫩,眼睛湖水般的蓝。老
太太健谈,英语带日耳曼人口音,待人和蔼可亲。她是个护士,天天早出晚归。
这家养了只小狗,全身彤红,长长的毛,眼睛象黑玻璃球,鼻子头黑黑的,两
排碎牙看来咬人不疼,但叫起来却猛烈骇人。一照面,小狗便在老头的裤腿后面,
不友善地朝他一通狂犬。他生来畏惧狗,从小就听过地主的恶狗咬穷人腿肚子的故
事。他假装友好地赞扬了那小狗几句,谁料那小畜牲却猛地做出要蹿上来的姿态,
吓得他狼狈倒退, 撞在沙发靠背上。 老头古怪地吃吃笑起来,亲切地对小狗说:
“克林顿,Stop.”
地下室的窗子和地面基本平行,阳光白天可以投射进来。进屋后,他一眼就看
到了一张单人弹簧床,心中一阵激动。终于可以睡在正式的床上了,难民不如的生
活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晚上,他打开了所有的灯——一个顶灯、两个台灯、有着6个100度灯泡的
立灯。在上千度的灿烂光明中,他开始筹划新的生活。
SFU大学座落在山上, 建筑十分别致,大部分在地下,各楼之间用走廊连接,
绕来绕去象个迷宫。最令寒烟惊讶的是厕所门壁上都被涂抹着不堪入目的春宫画,
敢情鬼佬也好这个,他真想拔笔加上点东方情韵,但转念一想,咱得处污泥而不染,
堂堂学者安能如此堕落。更让他震惊的是,学校厕所里居然放着出售避孕套的机器,
这他妈的真不成体统,看来老毛子常来此地办事。由于担心得性病,他就不敢坐便
盆,每次上厕所,都象只大鸟那样栖在窄窄的池边,一手扶墙,一手保持平衡,那
功夫连海灯法师都做不出来。
学校里的中国学生不少,一看装束就知道是从大陆来的,周身冒着穷酸气。不
知为什么,走路遇见时,大多数人都没有他乡遇故知的友善,反而常常低头不打招
呼地绕过去。有几次,他冒失地问人家是不是大陆来的,谁都是惊讶地回问:“咦?
你怎么看出我是大陆的? ” 这之后他才知道,说人家是大陆来的,等于是骂人家
“土包子”。
课业相当紧,教授讲课都象机关枪,一留作业就是一大摞参考书。原来以为大
众转播会和市场有关,上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原来讲的都是大部头的哲学。为了抠
通什么叫“文化”,得要啃完一米高的书,更可笑的是还有一大堆马克思主义的论
著。出国到西方学马克思,这真滑稽,加拿大能闹革命吗?这可没有井冈山。
他很想和洋人学生交朋友,希望能多练练英文,但不知为什么他和那些大鼻子
总隔着一层,除了简单地问候外,深入交谈无法进行。人家根本就不把他当老外,
他这个外国学生从哪里来,干什么,想什么,人家毫不关心,这让他感到诧异。在
国内大学,黑头发中间混上个金发碧眼的洋留学生,大家总会对其产生一定的好奇,
但这里不一样,他生活在洋人圈内,四周弥漫着可口可乐和土豆条的味道,潇洒的
金发男学生和性感的女学生都对他的存在不屑一顾,对他不地道的英语也不感奇怪,
他介入这个氛围没有带给人一丝异常感觉,他象空气中的氢分子,被中和进虚空之
中,迷失了自己,这是他过于敏感还是无奈的现实,他弄不明白。
这使他非常沮丧,还掺杂着自卑,眼神中总有种躲避的神情。他无法和洋人一
样共同享受那朗照在绿草上的阳光和清纯的空气,他不敢在和煦的阳光下也象洋人
学生那样肆意躺在绿茵上,大口地吃汉堡包,无虑地谈笑。他觉得自己象只小动物,
萎缩地躲在阴影下,耗子般出溜出溜地移动。他恨自己,他从来不是个懦弱的人,
他在理直气壮地求学,这些公共设施也是他的,那金色的阳光、美妙的春风、洁净
的空气,但他对自己都缺少认同感。他明白,自己是个外来户,来自一个还不富强
的国度,而且,糟糕的是,骨子里还藏着随时不忘投机致富的畏琐念头。
寒烟有份TA(助教)的活,帮系资料室工作,替教授干点小活计,那点银子挣
得倒也轻松。认识了一个从天安门广场跑出来的上海学生阿宝,同系的自费生,补
习完课程后,正申请TA。看在均是炎黄子孙的份上,寒烟帮了他不少忙。
学期结束后,寒烟和一个哥们开车去美国西雅图玩,把联系地址留给了导师。
三天后的晚上,格林教授打来电话,上来的一通话整得他目瞪口呆:“我理解你们
中国学生好面子,但如果我是你,我会直接打电话,当面讲清理由,”格林教授语
气很客气,但能听出不太高兴。
“格林先生,您的话我听不太懂。我是说,发生什么事了?”寒烟一头雾水。
“你的女朋友打给我电话,说你下学期的TA不准备干了。我个人对你的工作很
满意,尤其是我们合作的课题。”
“What? Bull shit!”寒烟大吼,“对不起,我可不是骂您,我是说我他妈的
根本就没有女朋友。这是哪个Jerk在算计我?我从没有对谁说过我要放弃TA!”
“怎么会这样?现在是我不懂了,她说你不好意思亲自打电话给我。我了解中
国学生的习性,我能理解。对了,她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
“格林先生,我声明我没有让任何人替我打过任何有关此事的电话。这是场误
会,请您相信我。”
格林老头大概还转不过这根筋来,他大概想象不出怎么会有人这样,那天可不
是什么愚人节。老头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回来后我要和你谈谈。”
放下电话,寒烟暴怒。谁这么缺德?居然采取这种手段!他在学校里没有接触
过任何女留学生,要说是女朋友,他只有享静一人。这怎么可能?难道是……他脑
海里浮现出一个萎琐形象。
回来后,他找到阿宝,直接了当问及此事。谁知,那家伙把一对小绣花拳头一
攥,用太监般尖且细的嗓音大叫:“你这是在诬蔑我!这是诬蔑我神圣的人格!我
要和你决斗!!”
寒烟不禁笑了。“阿宝,你不是隔壁阿二吧?我又没说是你,你也不是女的,
但你的确有个女朋友对不对?你是知道我出去的三个人之一,另两人都有TA,你说
我要不要怀疑你?”
“我-我-我-侬欺负阿拉上海人!My Godness,I will……我要和你决斗!!”
阿宝急得语无伦次,一会冲到门后,一会冲进洗澡间,看上去不是想喝滴滴畏,就
是想找把大砍刀。
寒烟双手揣兜冷眼看着阿宝,他这个一米八多的大汉,自小打架出身的主儿根
本不把小鸡子样的阿宝放在眼里。
阿宝把两只手在空中舞动得象两个大车轮,哇啦哇啦地用上海话怪叫,突然咣
当拉开门,恶狠狠地嚷“我早晚要和你决斗!”碰的一声摔门出去了。
寒烟认为他并没有冤枉阿宝。留学生中互相玩阴的事他听到过不少。人穷急了,
什么招都用,但让老外知道后,人家会怎么看中国学生?嗨,多灾多难的同胞,永
远是窝里斗,真他妈的下贱!
晚上,他给老格林打了电话,“Mr.Green,那件事是个玩笑。我的一个朋友想
测试您是否满意我的工作,所以……”
“That's crazy,I see no fun at all."格林教授嘟囔说。
“她是想……她想拐弯抹角地为我申请加薪,”寒烟编起瞎话。
“No way,Mr.Xu. You're kidding."
“对对对,她脑子有问题。我们中国人管她这种人叫250。”
“Hehehe,That is funny.”格林教授释怀大笑。这件事抹平了。
学习很辛苦,但寒烟却有种龙归大海的感觉,打工咱比不过农民,学习可绝对
是把好手。在孤独的、完全杜绝社交活动的环境中,寒烟每天都苦读到凌晨。没有
多长日子,他的英语和专业已经呱呱叫,每篇paper都是A,把其他的洋学生镇得服
服的。
寒烟准备把一年半的硕士课程用八个月拿下,然后两年内攻下社会学博士。既
然出国,起码先拿下博士学位,但他早打听清楚了,即便拿下博士后学位,在加拿
大一样找不到工作,而且,学位越高工作越难找。学校里有不少博士毕业的中国学
生,出学校门后不久便又跑回学校,因为他们在社会上只能找到刷盘子,送餐等蓝
领低档工作,与其在外面遭罪,还不如拿份奖学金,随便读几个学位,在学校里泡
到哪天算哪天。寒烟认识一个82年出来的留学生,这老兄已经43岁了,八年来拿下
四个文科硕士,但哪个都没用,现在正准备改学会计,从初中数学开始补习。“看
来这破加拿大是没什么好呆的,绝对的没有前途,”寒烟心下非常茫然。
寒烟的爱人郑雯终于办成了陪读,把儿子放家里让她妈带着,自己只身杀过来。
寒烟去机场接站晚到了半小时,郑雯一个人愁苦着脸,坐在那守着两只大皮箱,一
看寒烟和享静在一起,立刻警觉地多看他几眼。他忙介绍,这是二牛、那是享静和
小周。郑雯敷衍地哼哈着,在他耳边嗔怪地说,你还记得儿子吗?
经受了这么多苦难和挫折,两口子终于见面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又觉得没
什么好说的。郑雯看上去一点不兴奋,对沿途机场上的风景呲之以鼻。“什么破加
拿大,简直象石家庄。”也是,温哥华这鬼地方除了市中心能看见几座高楼外,全
是乡村景色。
晚上吃完饭,两人回到空荡荡的地下卧室,往床垫子上一坐,话题就围绕着儿
子说开去。“你怎么不带儿子出来?”
“这破地方,连张大床都没有,我才不让飞飞出来受罪呢。他那么小就有种二
等公民的感觉,你让他能有自尊心么。”
老婆的话也是,寒烟现在发现所有的道理正反都能通。出来半年多,他就深切
地体会了一句话:“有得有失。”太对了,你要是精神得到了,物质上就失去;反
过来,一样。世间太多的事都不能放在同一架天平上称,因为许多东西不是一类。
比如,钱和失落感,谁重谁轻?唉,到国外,当什么都行,就是别当哲学家,别象
国内那样谈什么理想和前途,凭着感觉走,喝了哪壶算哪壶。
“咱们要是呆着没意思干脆回去,人这辈子是为自己活着,我可不想在这苦熬
活受罪,”郑雯想起儿子,眼泪掉下来。寒烟想争辩,说第一代移民都是受罪,为
了儿孙,该吃的苦就得吃,可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干脆不说了。
“反正也不是就咱们受苦,大陆来的都这么苦熬着,等有了身份咱回国经商去。”
“想得倒美,你以为现在人都是傻子,国内钱那么好赚?我反正一上飞机就特
难受,不是为了你,我绝对不来。”
“OK, forget it”。他们脱衣上床,好长时间没亲热了,他一把将老婆拥在
怀里。
“等等,这破屋不隔音。”寒烟找了双袜子,堵上墙角和邻居通着的那个小气
孔。
郑雯在国内是家公关公司的部门经理,活动办事能力比寒烟强,没多少日子手
里就收集了一大把名片。认识的人中有个台湾的老头,50多岁,斑白头,鼻子边有
个黑痦子。据说,那老哥是个大款,年青时在阿拉伯作石油买卖,发迹后在温哥华
买了栋房子。中国人买地置家业是千年不变的老例,看到路边新修的房子,那人就
问多少钱。“什么?才50万?太便宜了!太便宜了!”听他那口气,象是要买下半
个温哥华。
老头想和大陆作买卖,所以对郑雯挺感兴趣。看他人还老实,寒烟便也不对他
留什么心眼,但心里并看不起这个爆发户。
在老头家里见到过一个30多岁的女人,姓张,在一家洋人银行当高级职员。人
长得白白静静,带副黑边眼睛,一看就是个职业妇女。还见到过一个叫王太的女人,
此人徐娘半老,风韵尤存,皮肤嫩得象个小姑娘,说起话来骚首弄姿,嗲声嗲气,
看得出她在和老头套近乎。据说,这妇人的丈夫挺有钱,但有次从梯子上摔下来便
成了性无能, 于是,这妇人便养了9只猫。“男人怕猫,女人怕狗”,寒烟想不出
性无能和9只猫有什么内在联系,但从此之后,总觉得她身上有股骚气。
过了一段时间,出事了。由于老头和王太发起成立了一家公司,聘用老婆当职
员,所以,寒烟常光顾他们的办公室。王太对他们骂张小姐是狐狸精,张小姐说王
太想骗老头的钱,两人都让老婆当线人,私下给他们传递情报,弄得老婆很难做人。
老头衷情张小姐,王太醋性大发,常常独自在办公室时而暗自冷笑,时而自言
自语。寒烟两口子讨厌王太,立场站在张小姐一边,时常帮老头约个会之类的。
有一天,张小姐哭涕涕地打来电话,说王太私下给老头在台湾的妻子写了信,
还通知了老头在美国的儿子。两人赶到温哥华后,不但把老头在银行的户头给封了,
那儿子还去银行当着大家的面扇了她一耳光, 骂她是“bitch”。老头晚上则被他
老婆咬得满身青肿,说他老不要脸,招小狐狸精,忘了他们在阿拉伯的苦日子。老
头偷偷在公用电话里告诉了张小姐她这一切。她在银行也名誉扫地,请假在家。
“呜呜,你最好能看看他身上的伤要不要紧,他苦了一辈子,呜呜,他太太真
是个狠心的女人,”张小姐哭得象林黛玉,伤心欲绝,整得寒烟两口子大眼瞪小眼,
看来,这傻女人还真爱上那个糟老头子了。
出国这念头忘了是几时起的。那会,考托福成风,同学和同事见了面不问别的,
都是:“办了吗?”“正忙活呢”。“发多少信了?”“少说两麻袋吧。”“哥们,
不行,我都四麻袋了。知道吗,有志者事竞成,这年头,瘸子傻子都出去了,跟丫
死磕,没不成的。”“你上哪?美国还是日本?”“操,黑非洲哥们都去,趁政府
还没明白时赶快溜,晚了你得后悔一辈子。”
于是,大街上见个老外就扑上去套近乎,三句话没过,就提出让人给经济担保。
文革时谁家都是苗红根正,这会突然就冒出无数表舅干姨,二大妈姑姥姥,全都是
潜伏在美国多年的,等着诸位继承遗产的阔老,连他妈家楼下钉鞋的二狗子都有八
个亲戚在白宫。
图书馆里,人乌秧乌秧的。复印下几百个美国校名,漫天撒网,哪管什么专业
不专业,胡弄出去就成。老外也真有冒傻气的,大概以为中国学生都是李政道,杨
振宁, 见了分数表上成串的A连调查都不调查,统统当人才搜罗。且不知,成绩表
上的分数都用涂改液加工过,大萝卜章一刻,邮票一贴,走你。后来不行了,得考
托福。从小背老三篇出身的学子们不怵这个,不就背单词啃语法吗?别看说英文是
洋经邦,认字咱本事大。于是,满大街都是捧着黄书直眉瞪眼背单词的,盗版托福
比当年毛选还普及, 谁书包里都装块板砖(SANYO)。许你们丫八国联军鬼子侵略
中国,现在,义和团的后代也得杀你们丫那抢钱去。
那会,寒烟正在郑雯大学的女教师楼里囚着,单位不给房,只能忍在那。夜里
撒尿没处上厕所,只能尿在一个破脸盆里,但那并不妨碍他复习托福。
考不到600分就得找个经济担保人。 寒烟回家问他妈:“咱家就没一人当过美
国特务?您再好好寻思寻思。”他妈低头琢磨老半天:“除你爸当年差点在朝鲜战
场上被美国鬼子俘虏外,咱家祖上都给地主抗长活,你爷他……”
“看你们那点出息,老农民就是没远见,要当年都象我这么敢闯,现在您也用
不着冲马桶都舍不得水,点煤气都得用纸绳。嗨,我爹他当年要是来美国,这会我
不早成杨振宁了。”
“这死孩子嘴真缺德,小心人把你抓了去。”
“不行,我非得搜出个二大妈来不可,我要真认个干妈,您可别介意。说什么
我也得让我下一代吃黄油,挣刀拉。”
寒烟虽然是在和他妈逗贫嘴,但看到其他同学一个个出国,心里也起急。郑雯
对出国倒不积极,但被他逼得满世界给他拉关系,找担保。外教试过了,没戏,工
作中接触的老外试过了,也没戏。撒出去的信回来了不少,但没一封是许给奖学金
的。这把他愁得抓耳挠腮。毕业四五年了,在全民经商的浪潮中他一通狗刨,倒导
弹倒军火倒钢材倒西瓜,天天电话打得象红火炉子,比荣毅仁还忙,结果一笔生意
也没成过。这他娘的挣钱不灵,出国再出不去,还他妈的什么弄潮儿呀!
一次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个美国使馆的武官。据说,这人的哥哥给肯尼迪议
员当高参。管丫特务不特务的,膘丫的。他和老婆壮着胆子去了趟美国使馆。大铁
门关着,半空飘着那美国国旗让他想入非非。妈爷子,这一步跨进去会不会成叛国
了? 他听说,武官全是情报间谍,没准对方就是FBI。去他姥姥的,大老虎也得上
了这次。他摁响了门铃。墙上小盒子里传出一个声音,“你们找谁?”“找伍夫,
约好了,我叫寒烟。”他哆嗦着说,胳褶窝里冰冷潮湿一大片。一会,听到伍夫朝
气蓬勃的声音,“我正等你们呢,请进。”这家伙中文说的象赵忠祥那么标准。门
房露面了,得登记。
“窝靠,这不是里通外国的死证吗?豁出去了,爱谁谁!”平时他拿左手写字,
那天改用右手了,写了个假名,MikeZhu。
一进美国使馆楼门,就发现有几个电眼和一个小监视器挂在墙掎角,大门口外
的一切情况看得真真切切。看来,大使馆就是特务机关,一点不假。用鼻子闻了闻,
马上就闻出股肖飞买药的味道。地板上油亮亮的,周围没人,单间门都紧闭着。寒
烟和郑雯贼眉鼠眼地对望了一眼,用脚尖点地,慑脚前行。一个包皮房间的门开了,
伍夫居然穿着美军制服,“Hi,My friends,Welcome to the United States。”
他开着玩笑把他们迎进屋。
寒烟紧张得双手放在膝盖上,小眼一个劲瞄着Woof军装上的彩色条杠和肩章。
伍夫看出他的紧张,给了他桶啤酒,他象拿地雷似的举在手里,眼睛总瞄桌子上插
的那三角美国国旗。 临走前, 才吱吱唔唔地提出担保的事。伍夫为难地想了想,
“我很愿意帮你,但我的身份恐怕不行,我问问我哥哥吧。”
出来后,两人生怕被雷子盯上,一直不敢回头,倒了三次公共汽车,在西单商
场兵分两路地绕了八个弯,确信甩掉了尾巴后才敢回家。
进屋咚咚咚先灌了一肚子凉白开,捧着心脏说:“我这人可当不了特务。今儿
这事要是让人盯上,那可就黄泥巴抹裤档上,不是屎也是屎了,”郑雯把窗帘拉得
严严的,小声说:“没事,咱安全部肯定在他屋里装了窃听器,咱又没泄露国家机
密,你紧张什么。”
上班后,见了领导,查颜观色了一阵子,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但还不放心,寒
烟又专门去保卫处门前晃了几圈,处长认识他,“最近舞场上咋见不到你小子了?”
“嘿嘿,瞎忙,嘿嘿,瞎忙。对了,处长,那卖情报的路大杰怎么样了?那小
子也挺冤的,就为了500外汇券。”
“冤,我看判他十年是轻的。这小子给咱单位丢了多大人呀。”
“对,对,崩了丫的也不过分”。
从那以后,他和老婆再也没敢联系伍夫。
考了两把托福, 全都是599,这可真是气死活人不偿命。看来新闻系MA的奖学
金算没戏了,可这日子不能淡出鸟来呀,得折腾。有个叫大头的,是寒烟中学校友,
手里有三火车皮的鸭绒被,福建出的,在院子里推成小山状。“哥们,忒矗窝子了。
这年头满大街都是钱,连弯腰都不用,我都懒得划拉,你咋就挣不着银子呢?得,
哥们,发你半顿鸭绒被,骗那帮臭老九去。”他抖开一条鸭绒被,嘿,轻到是轻,
就是土大,“这上面怎么还有巴巴呀?”“哥们,要不然怎么叫原装呢!你娄娄,
那是鸭屎,上等货色,一看就是小鸭圣其奥的种,你别老外了!”
他又攥又捏又闻,时不时还疑心重重地盯大头一眼,最后一咬牙,“中,弄鸭
半吨。”
抱回两条样品, 扣除自己赚的,抬价到200一条。同事都是苦出身,这辈子就
听说过刘文采睡鸭绒,谁都是盖门板厚的老棉花套子,先把头儿心眼说活了,公费
一人弄一条,然后又一致同意大力推销给外部门,赚一笔。大院里几千人挤在一座
九层通子楼里,热狗屎在这都卖得出去,小金库干吗用的?不就是发福利吗。
一了解, 大院里同时有8家在推销不知哪整来的鸭绒被,不行,咱得杀价,改
168了, 自己不赚了。大海报往食堂门口一贴,不愧是玩新闻的,导语变成了“中
美合资唐老鸭羽绒被,批发联合国的优质产品。”
上班时间,人乌秧秧地挤满了大办公室,又有人质疑土的事。“您当鸭子都在
水里泡着,人家美国种的叫旱鸭。土大?土大还这么轻呢?告您说,这土叫保护性
干燥剂,经过加工的,要不真反潮长毛了,那不成绿王八盖了不是?”“就是就是,”
一帮托儿给他帮腔。
“哟,这东西洗得干净吗?我可没有洗衣机。”一大嫂撇嘴问。
“嘿!要洗衣机干什么。您往大澡盆里一扔,下手一捞,立时白毛浮绿水,红
掌拨清波;再一晒,不变成沙发您找我。告您,这东西冬天不生暖气,您搭在脚趾
头上就让您青春勃发。”一群大嫂啧啧有声,“你看人这小伙子这嘴,不愧是耍笔
杆子的。得,就是它,咱退了隔壁的货,就买他的了。”
大卡车轰隆隆地开进院门,警卫啪的一个立正,连警卫连都发出去50条。接下
来,那帮大嫂差点把他给宰了。领头的小伙子骂咧子说:“就那臭鸭的,弄这臭丫
的鸭绒被骗人,洗得八一湖都他娘的污染了,被子还象稀巴巴。”
他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被子全退回来了,倒赔了运费,他给大头脑袋上连凿了
二十多个爆栗。
没心思再写豆腐干新闻稿了,郑雯又去了香港进修。寒烟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
其中有个诗人,姜烧毛。烧毛刚和当电影演员的老婆离婚,家里有三室一厅的单元。
那小子有辆波罗乃兹的汽车, 但最牛的是他认识加拿大一所语言学校,300美子就
能买到张入学通知书,他还当黄世仁,看你可靠就借你足够的美元买张银行担保,
但要收你200美金。 据说,他已经鼓捣出一个排的人出去了,当然多数是被他占过
便宜的漂亮姑娘。
“他是个骗子吧?他怎么那么有道?”好朋友全豪开始告寒烟时,他一点不信。
后来,见了几次面,发现那家伙的确厉害。烧毛长得白白静静,小尖鼻子,眼睛和
头发有点象希特勒,说话带南方口音,脸上总挂种厌倦冷漠的神色。说到谁,他好
象都认识,“这么跟你说吧,我不爱和他玩,那人没档次。”一说倒买卖,他就一
皱眉:“挣那点小钱多没出息。这么跟你说吧,我根本看不上。”烧毛从来不骂脏
字,手指甲总剪得安安净净,不吸烟,不酗酒,见了女人还特有礼貌。除了屁股上
长环形痔疮外,寒烟发现他挺君子。
他开始和烧毛套近乎,和全豪两人当他的马弁,帮他铺地毯,介绍大美妞,开
黑灯舞会,帮他妹妹介绍工作,替给他看痔疮的医院发全国第一绝活的新闻。
烧毛终于被他们感动了, 同意给他们办加拿大,先交900美元的学费,再交他
200美元的佣金,烧毛不承认自己收好处费,说那是上贡给加拿大驻华使馆老张的。
“你们这点小钱,我根本看不上,我从不挣朋友的钱。这么跟你们说吧,我是看你
们人不错,以后大家出国在一起混,大家能互相照应。”他两人感动得眼眶潮湿,
忠诚地看着烧毛,头轻而快速地点。
通过烧毛,寒烟圆了留学梦。出国上飞机那天,全家人都到机场送行。老娘泪
眼潸潸,老婆情绪低落,儿子闷头大睡。他穿着妈妈买的傻大西服,系条一拉得领
带, 内裤里封着800美元,和全家人挨个照相。谁都是愁容满面,哪里象是留洋出
国,分明是刑场告别。
“东西都带齐了吗?”大姑眼圈红着问。寒烟掏出列了三张纸的清单:牙膏、
洗衣粉、毛线帽子、台灯、打字机、挖耳朵勺……送他的外事局的小金瞄了一眼,
说:“你小子老外吧!带这乱七八糟的有啥用?人家外国一刀拉能划拉一堆东西,
垃圾箱里都能捡到宝贝。瞧你这大纸箱子,超重起码300美元,丢不丢人?”
家里人都陪着笑,说:“您说得对,您说得对。这孩子没出过远门,出去不容
易,让您费心了。”
看在小金和海关的哥们关系,所有的东西没称重量就上了输送带。海关的人对
那大纸箱皱眉说,“咋不把房子也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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