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寒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悄地搬走了。他选中的是东温的一幢油漆剥落的
旧房子,这和他心境很吻合。他住在顶楼。一楼主人住;二楼住个棕色皮肤的妓女,
白天唱歌,晚上出去“打食”。
寒烟没有申请电话,他不想让任何朋友知道他的行踪。这些天来,他的头疼发
作得越来越猛烈,有时候,眼前甚至出现白雾和大片的绿色斑点。疼痛从右半脑电
流般不断向周围辐射,犀利的锐痛常常令他不敢呼吸。他本来想调整好心态,忘掉
一切,好好读书,准备他的博士学业。但一捧起书本,脑袋里就象轰鸣着一万门大
炮,所有的脑细胞都变成毒蝎般地狰狞,疯狂地噬啃他的脑神经。
“这他妈的脑震荡后遗症怎么越来越利害!”他大口大口地吞食止疼药,但是
毫无效果。
他终于决定去医院,说来也怪,一进医院的大门,他的头疼征兆便烟消云散。
一个大胡子的洋人医生问他:“头疼犯了多长时间了?”
“十二年前我头摔伤过,三个月前,我出车祸又脑震荡。以后就一直疼,最近
越来越厉害。”
“脑震荡?”大胡子在桌子上摆了六、七、件东西。指着问:“这是什么?那
是什么?”全指完一遍问他:“告诉我刚才指的顺序。”
寒烟挠挠头,说了一遍。
“错了两个。这起码说明你的短期记忆受到很大伤害。但是,从你的症况看,
这不象简单的脑震荡后遗症。你需要进行CT检查。”
CT片子出来后,大胡子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着那几行圆形图案。寒烟一点也看不
出那些带着神秘符号的小窟髅头代表什么,把目光移到一个印地安人的木雕上。
大胡子出去又叫来一个医生。两个人一边低声交谈,一边不时看看寒烟。寒烟
从他们的神情中意识到事情大概不妙。加拿大医生对病人从来都是如实禀告,哪怕
是得了癌症也不会向患者隐瞒。果然,大胡子终于放下片子,坐到寒烟面前。
“你是学生吗?”
“中国留学生。”
“哪所大学?”
“SFU。”
“噢,我的儿子也在那里读书。你读的是……”
“大众传播。大夫,你直说吧,我有精神准备。”
“看得出你是个坚强的人,不瞒你,你的脑子里长了东西,那东西压迫神经导
致了你头疼。”
“我还能活多少天?”
大胡子对寒烟的若无其事的口气大感吃惊。“现在不是活多少天的问题,你必
须要尽快做手术,长在那地方的肿瘤多半是恶性的。”
“手术后会怎么样?”
“如果是恶性的并且已经扩散,我们将没办法;如果是良性的,切除后可能会
恢复正常,但也可能会导致记忆力全部丧失。”
“噢,那我就真成横路竞二了。”
“什么横路竞二?我不懂。”
“没什么。这到真有趣,不割行不行?”寒烟笑起来。
“对不起,我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幽默。”大胡子对寒烟的无所谓态度生起气
来。
“那好吧,我宁肯疼死也不想变成个大傻瓜!”寒烟抬屁股就要走。
“小伙子,坐下。”另一个医生摁住他。“我知道这个打击对你很大。让我们
先来确定它是恶性还是良性的,你看怎样?“
“下次吧。”
大胡子和那个医生交换了下眼神,点头同意。
临走前,大胡子让寒烟留下电话和地址。他想了想,把国内家里的电话写了下
来。
“你真的没有亲人在这里吗?”
寒烟摇头。
“手术前,必须要有你的亲属在手术书上签名,”大胡子是个认真的人。
“好吧,到时候我给你找一个。对不起,我是个怪人。”寒烟拍拍大胡子肩膀,
笑了一下,离开诊室。出医院时,他将检查结果塞进口袋,眯着眼睛长久地看眩目
的阳光。
寒烟来到一个墓地。寂静的墓地被阳光朗照着,草和树绿得有些不真实。看着
眼前白花花的墓碑,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坐在一个小山坡上。面前的墓碑铺
展开去,一道道排列得整整齐齐。绿草平平展展,点缀着野花;远处,松树和叫不
出名的杂树用浓绿遮掩在白碑和蓝天之间。
寒烟两腿岔开,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一颗结满疤痕的大树下。阳光从细碎的树
叶缝隙中照射在他脸上,微风从他脸上抚过,眼前的墓碑象片白雾漂浮不定。
他眨眨眼,一只长尾、红胸的小鸟,嘴上衔颗绿草,在他面前的墓碑上跳来跃
去。寒烟捡块土块欲扔,但又放了下来。那小鸟飞到他面前,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这
个活人。 小鸟又跳了一跳,几乎站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Hi",寒烟向它问好,
小鸟振翼飞去。
他站起身,向碑林中走去。每块石碑都一米高,半米宽,顶部成圆拱形。正面
刻着一个十字架,下面写着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月日。他用步子量了下墓碑的间距,
宽两米,长三米。一个墓碑前摆着盆彩纸包着的花束,他俯身上前发现那是个12岁
小孩的坟墓。他拿起那斜倒下的花在鼻子前嗅了嗅,轻轻地摆正。
不远处的一坨黄土引起他注意。他走上前,发现两个铝合金的梯子盖在一个挖
空的墓坑之上,墓坑中的棺柩已经被迁移,里面干燥而整洁。他蹲下身,丝毫闻不
到一点异味,一米半深的坑里居然连蜘蛛和蚂蚁都没有。他将梯子挪开,跳下坑中。
黄土象胶泥般富有黏性,一个小巧的穴室。他试着躺在地上,发现头前脚后的空间
相当富裕,身旁也各空出一乍多的距离。他毫无表情地坐起来,满意地四下点头,
然后,双手撑住坑边,纵身翻上。
他掸安净身上的土,将梯子摆回原样,在旁边一块青翠的草地上仰天躺平,闭
上眼。 9月正午的阳光透视进他的眼睑,眼前一片彤红,红得生动而无杂色。闭紧
的视野宛如一个纯正透明的宇宙,没有一点阴影,耳畔,能听到昆虫翁动翅膀的金
属声。
在这片宁静和安祥中,他睡着了。
寒烟打开厨房的灯想烧开水。煤气灶上趴着数只蟑螂,听到响声都警觉地一动
不动。水壶旁边摆着一个盘子,上面是滩变干了的哈密瓜子,案板上放着一个水晶
玻璃杯,里面的牛奶已经发孝,里面有几只溺死的小蟑螂。
寒烟厌恶地绕开这一切,从柜子里找方便面,没有。他又拉开冰箱门,里面的
牛奶桶空了,只有几个洋葱和一盒冰激凌。他拿起洋葱照着灶上的蟑螂一个接一个
地砸过去。壶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楼上有人用棍子礅房顶,是那个无聊的妓
女。
寒烟回到起居室,翻出半袋杏仁,坐在桌前,一颗接一颗地吃,可以看出他一
天没有吃饭。
这是一室一厅的房间,起居室里乱得一塌糊涂,桌子上摆着两个大台灯,灯座
上积着灰尘;一支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把枯萎的野菊和枫叶,枫叶扭曲得象章鱼的须
鳗,野菊花则象乱蓬蓬的红色衰发。
凡高的“麦田里的乌鸦”用透明胶布斜着贴在墙上,旁边有一张国画:一只帆
船在黑色漩涡中打旋,激浪滔天。茶几上,烟灰缸里已经满得冒尖,三个啤酒罐和
一个酸奶盒也成了临时烟灰缸,口香糖纸和空烟盒扔得满屋都是。
寒烟一边嚼口香糖,一边吃杏仁,将音乐音响开得大大的。
吃完杏仁,他走进卧室,扑倒在床单歪扭,被子成团的床上。他的卧室更加凌
乱,满地扔着书,两个窗户的白塑料窗挡都被拉得一头高,一头低,脏衣服堆在一
个垃圾袋里,五六只袜子散乱地扔在地上,绿地毯上横贯着几条白电线。
他的头又疼起来,他把头垂在床沿,从口袋里掏出把药,看也不看,塞进嘴里。
痛苦令他在床上缩成一团,不停扭曲,他把牙咬得咯咯响。
有人大声敲门,寒烟不理。一会儿,门开了,房东领着享静和二牛进来。寒烟
听到声音,赶快胡撸平头发,整换神情,从卧室钻出来。
“寒烟,你这叫什么?搬家连招呼都不打,你知道我和享静找你多少天了?”
二牛当胸给了他一拳。
寒烟没理他,朝房东陪笑:“对不起,我搞得太乱了,我马上打扫。”房东白
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你的绿卡通知书下来了,请客吧,”二牛说。
享静则关切地看着他,“你病了?”
“我活得欢着呢,哪来的病?”
“你呀,唉……”享静摇着头,默默地帮他收拾房间。
“走,吃饭去,我请客。”寒烟挡住享静。把他们往外推。
“你也太不象话了,你这脏得象个蟑螂窝了。”二牛耸着鼻子说。
“马上就回国了,谁还管那么多。”寒烟辩解道。
一个华人餐馆里,三个人简单地吃着东西。
“你的通知书寄到公寓好几天了,你躲在这干什么?”享静问寒烟。
“你问他,”寒烟对二牛一摆头。
“嚯,你还真怕我打断你的腿呀!享静你说他逗不逗。他说订好机票要回国。
我说你要是敢走,我非把你锁屋里;你要楞走,我就敢打断你的腿。保管10年后你
还得感激我。”
享静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寒烟,现在绿卡到手了,你还想回国吗?”二牛问他。
“当然。”
“Shit!我这就通不过!哟,坏了,我忘了接我女朋友了,你们两聊着,我得
先撤了,”二牛说罢就走,也不知这借口是真是假。
二牛走后,寒烟和享静开始沉默起来。
“你真订了机票?”
“嗯。”
“哪天?”
“你们办事那天。”
享静沉默了片刻。“我能送你吗?”
寒烟摇头。
“寒烟……”享静抬头看他。
“别说,享静,什么也别说了。”寒烟痛苦地摆手。
享静低头用筷子沾茶水。“你头好点了吗?”
“唉-”寒烟长叹一声。“没事了,一回国就好了。多谢你们关心我。走,我
送你回家。”
两人坐在车里,寒烟默默开车,享静看着窗外。寒烟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嘉陵
江之歌。”
享静静静地听完,叹口气说:“我还记得你那天说的那句话。”
“什么话?”
“你说……什么教堂里唱歌的那句。”
“噢,我都忘了。回国就没有教堂了,死也死在家乡喽。”寒烟长舒一口气。
“还记得theroadnottaken吗?”
“路都是自己走的,没有选择的路是别人的路,我只认自己的路,不再后悔了。”
“你难道真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约翰结婚?”
“不。”寒烟断决地说。
享静侧头看他,长时间地看。寒烟正视前方。
明亮的月光下,车在空寂的街上疾驶。月亮又大又圆,快到仲秋节了。
突然,享静颤声说:“停一下,寒烟。”
寒烟手抖了一下,机械地停车。车泊在一片树影中。享静双手捂住脸,她的情
绪有些异常。可以看出,她有些话想告诉寒烟,她的内心很矛盾。
“给我颗烟。”
寒烟茫然。享静从来不曾抽过烟。
他拿出颗烟,点燃,侧手递给享静。
享静猛吸几口,剧烈咳嗽。她痛苦地弯腰,眼泪夺眶而出。
寒烟伸手夺她的烟,遭享静拒绝。她依然抽,笨拙地想试着吐眼圈,但又剧烈
咳嗽。寒烟同情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忍住。
享静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一种痛苦之中的佯装欢笑。“这烟真辣,真呛。你们
男人原来图的就是这个。”
寒烟苦笑。
享静将烟熄灭,放进烟灰缸里,揉了揉眼,平静地说:“对不起,咱们走吧。”
两人一路无话。
车到享静门口,寒烟郑重地伸出手。“享静,握个手吧。祝你一生幸福!”
享静诧异地看他,“干吗这样?又不是见不到了?我不握手。”
寒烟面部有一个享静觉察不到的细微抽搐,他欲言又止。突然,他使劲轰了脚
油门,冷峻地说“保重!”后,果断离去。
享静眼噙热泪,站在灯影下,一直目送车尾的红灯消失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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