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亮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古老的盐运东街上,薄薄的青雾浮现在一栋栋
古老的楼房,就像笼罩着轻纱的梦。在若兰的房间里,她的闺中好友李颖思正与她
悄悄耳语。颖思长得很精巧,虽然说不上很漂亮,但她自有她的一份气质与美丽,
看着她就象读一幅南宋的山水画,着墨不多,勾划了了,然而气韵生动。给人的第
一印象往往是她的书卷气和她的自信心。颖思拿出自己新撰写的长篇小说《悠悠古
街情》送给若兰,若兰捧起这本还未出版的小说,细细地翻看起来,一边看一边说:
“颖思,你写得太好了,把我们这一代人的酸甜苦辣都真实地写出来。哦,这儿好
像是写我的,那儿是写你自己的,还有我们的老街,我们的情我们的梦……啊,你
真正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圆了你的作家梦,我祝贺你的成功!”颖思抚摸着小说,
露出苦涩的笑说:“若兰,我真是不容易啊!那比你在国外有钱容易成功呀!”
若兰摇摇头说:“不,我们都不容易,在盐运东街不容易,在从化不容易,在
国外也不容易啊!”这时,若兰妈端着茶杯进来,把茶杯递给颖思,听到女儿的话,
点头说:“若兰讲得对,你们都不容易,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也看着你们经历了
那么的磨难,才有今天的成就。”广州刚解放,颖思和建军的父亲作为解放广州军
队的军代表,进驻在长堤大马路的东亚大酒店,在那里升起第一面五星红旗。他们
被广州市人民政府派到各系统接管工作,还把没收旧军官的住宅分给他们安顿家属,
他们就搬进盐运东街若兰父亲那栋三层小洋楼。后来,颖思的爸爸转业在市政府工
作,建军父亲继续留在广州驻军工作。
因为建军母亲也在市政府工作,所以小颖思和小建军一起在市政府机关的幼儿
园留托,他们父母亲是实行供给制,衣服也是幼儿园统一发的,颖思的是枣红色绣
和平鸽的背心裤,建军的是蓝色的小海军服,每周六坐幼儿园那绿色的和平鸽车回
政府,再由保姆接回家。小建军很喜欢和小颖思玩,加上父母的关系,又在同一个
幼儿园,回家又是楼上楼下,也就顺其自然地成为好朋友。小颖思还很喜欢听楼上
那个小女孩弹古筝,她常常趁妈妈不留意,一下就溜上三楼,在爸爸的书房阳台上
伸出小脑袋,听那叮咚的古筝声。小若兰也会趁妈妈不留神,悄悄叫小颖思过来看
她弹古筝。开始,因为若兰妈害怕自己的旧军官家属身份,自己的孩子不适宜和革
命干部的孩子来往,颖思妈也怕别人说自己划不清阶级界限,不让小颖思找小若兰。
但大人们的事情很多,不能时时管住孩子,久而久之,小颖思和小若兰就变成无所
不谈的好朋友。她们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女孩,若兰爱穿白衣,飘飘然,有一种超
尘脱俗的感觉,颖思俏丽、活泼,只是上天居然将她们的心造得一样单纯,没有灰
尘。他们一起上培育路小学读书,一起温习功课。若兰和一鸣,颖思和建军成为两
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好友。“文革”时,由于颖思和建军的父母是老革命干部,
他们是“红五类”子女,都参加了红卫兵,开始时到处去破四旧、去抄家,十分神
气。但后来,连颖思的父母都成了走资派,被关进“牛棚”。颖思的妈妈是背叛家
庭参加革命的大学生,出生在剥削家庭,还有海外关系,更是被斗得厉害。颖思只
剩一人在家,害怕得哭泣不已。建军因为是军人家庭,还好一点,他把颖思拉到自
己家住,还陪颖思到郊外的“牛棚”去给父母送衣服。也许是一早到郊外有点冷,
瘦弱的颖思病了,她发高烧,头痛,咳嗽。半夜里,建军被颖思的咳嗽声吵醒,他
过去看见颖思脸很红,用手一摸,很烫手。建军马上帮颖思穿上厚衣服,扶她上自
行车,送她上医院。颖思感到头很痛很重,人在病中很脆弱,加上想起不幸的遭遇,
没有父母在身边,不禁流下眼泪。建军感到颖思哭泣的颤抖,停下车用手轻轻地抚
摸她的肩膀,悄声地劝说道:“颖思,不要难过。有我在这里,很快就到医院了,
吃过药很快会好的。”也许是建军那温暖的男子胸怀,给予颖思一阵阵的温暖,使
她感到好多了,她在这最困难的时候得到这及时的帮助,感到像靠在一个温暖的海
湾。那时候,喜欢文学的颖思和喜欢音乐的若兰,在那么极“左”的政治氛围里,
都不敢公开地看书和练琴,她们只能悄悄地在房间里谈契柯夫、托尔斯泰、贝多芬、
舒伯特,哼唱《月光曲》《少女的祈祷》……讲在一鸣的作家父亲家借看的《古丽
垭的道路》《普希金诗选》《简爱》《复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
等书,这些书成了她们少女时代的精神食粮,点燃了她们理想之火。她们热切地盼
望,能早日结束现在这种状况,走向理想之路。1969年秋,他们四个好朋友终于分
道扬骠,颖思和建军被分配到广州市54中学(“文革”时由一个省的重点中学改名)
读高中,而若兰和一鸣被分配到从化插队。在高中里,颖思和建军他们常常到工厂
学工学农,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练节目,到工厂到农村演出,只有很少的时间学
习文化课。后来,学校因为很多老师还没有“解放”(落实政策),高三的同学就
要到初中去当辅导员老师。 颖思分配教初二(1)班,还当班主任。上课时,还扎
着两根小辫子的颖思才十九岁,她在讲台上讲课,个子比她高的男生就欺负她,走
上讲台拿根树枝晃来晃去,急得她眼泪也快掉下来。下课后,颖思宣布班干留下开
会,可男班干却爬上树,逗“小老师”玩。这是那时的无政府主义和不认真学习的
“白卷”风气的影响。建军知道后,马上来到树下,大喝一声,树上的小男生看见
树下的大男生“老师”,吓得连忙爬下树来,乖乖地参加颖思组织的班干会。为了
进一步作好调皮学生的工作,颖思晚上到西村学生家家访,那些调皮的小男生又躲
在暗处扔石头,幸亏建军及时赶到,他们才吓跑了。但后来,他们发现颖思像个温
和的大姐姐,其实只比他们大三岁,很好相处,而且知识丰富,讲课很有水平,下
课又能和他们玩在一起,还教他们唱歌跳舞,启发他们争取入团,都和她成为好朋
友,有什么不懂的都去问她,有什么知心话都找她讲。到后来,要换一个湖南来的
真正老师教他们,他们还不高兴,老要求颖思能继续教他们。颖思临走时,同学们
凑钱买了一个精美的日记本送给颖思,上面写着:送给辅导员李颖思老师 初二(1)
班全体同学。在高三未毕业时,因为需要,一些男生被征兵到部队去,建军就在这
时参军了。临走的那个晚上,建军来找颖思告别。
十一月的夜风,轻轻地拂送着花木的幽香,轻轻地吹拂着路人的面颊与鬓发,
吹拂着人们的胸怀,温柔的慰抚,有如爱人的双手。建军生长在军人家庭,又是男
孩子,从小就喜欢参军,加上“文革”时期,只有军队、军人才不会被打倒,还可
以进驻学校、工厂,可说是最大的权威,那时人人都想参军,就连姑娘找对象也时
兴找军人,所以建军能参军,不但他自己高兴,连颖思也替他高兴。颖思送他一只
亲手绣的针线包,天蓝色的布包上绣着两只蝴蝶飞舞在花丛中,里面针线、纽扣齐
全,还细心地叮咛他到部队后小心照顾自己,好好的干,多写信回来。建军送颖思
一本小精装的《毛泽东选集》(四卷),这在当时是很宝贵的,在外面很难买到,
是建军父亲在部队才有的。他也情意绵绵地叫颖思在学校好好学习,等着他回来。
想到明天就要走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颖思,建军突然拉起颖思的手,
把她拉近自己的身旁,他第一次这样近地接触到心爱的颖思,那女性特有的淡淡体
香使他迷恋,他情不自禁地说:“颖思,我明天就要参军走了,今晚可以让我吻你
一下吗?”
颖思也感到分手在即,不知道何时再见,很舍不得建军的离去,她含泪点头。
建军就含情脉脉地在颖思的脸上吻下深情的初吻,颖思靠在建军的怀里,感到初吻
的甜蜜和分离的悲伤。转眼一年过去了,颖思高中毕业,面临毕业分配。同学们都
写下服从分配的决心书,红色的决心书贴满了校园。晚上,她们坐在校园的荷花池
旁,互相交谈自己的人生志向,远大理想。颖思和好友青儿同样认为,新时期的女
性不能象围着厨房转和生儿育女的旧式女人,女性也要追求自己的人生价值,也要
有自己的一片天空。分配名单贴出来了,颖思分配到广州的一间工厂,这是当时最
好的结局。青儿分配留校当辅导员老师,这也是较好的去处。工宣队长郭工宣对颖
思说:“颖思,本来你很有当老师的才能,但你在学校表现很出色,不能不让你分
配到最好的地方,现在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去工厂是最好的,你去好好地干吧!”
于是,颖思和高二级的慧凝就到工厂报到工作了。她们在厂里虚心向老师傅学习,
下班后又参加读书小组学习,任命为辅导员在班组组织学习。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
队排练节目,颖思写了个小品,由慧凝当女主角,她和一班青年工人一起参加演出,
在全厂大会上表演。颖思还与两个从部队单位转来的青年遥远、塔敏一起搞墙报宣
传,运用她的文学才能,写出不少好稿子,还跟着两位如同大哥哥的遥远、塔敏阅
读了不少中外名著,大大提高了她的文学水平。在党支部的帮助下,颖思提出了入
党申请。后来这间工厂转为军工厂,由军区后勤部领导,在工厂选派一些表现好的
青年工人上从化山区工厂车间,制造半自动步枪。当党支部要求她们到军工第一线
去时,颖思二话没说,离开了盐运东街那舒适的家,和一批青年工人一起带着行李
上山工作了。在山上,已经有一批复员军人在山区开发办公室领导下,修发电站,
修建厂房。领头的是个纯朴的复员军人许非凡,他很有魄力,又很能干,还能以身
作则,在群众里威信很高,她们一班刚从学校出来的学生还有点崇拜他,颖思觉得
他的气质与其他复员军人不同。他年约二十六岁,高大魁梧,宽肩膀,粗腰身,扇
面胸脯,一副庄严威武的神态,深沉大度的气派。因为军工生产任务很重,他们要
日夜加班,就成立了青年突击队,由非凡当队长,颖思当副队长,带领复员军人、
青年学生出身的青年工人突击加工一批半自动步枪。山区的生活是艰苦的,在市委
高级干部家庭生活的颖思,生活环境很优裕,有各种高级家用电器,还有保姆作家
务,她什么都不会干,刚上山时,甚至连自己的衣服也不会洗,连煲水怎样是滚开
可以冲水也不知道。但在山区里,白天黑夜地干,吃不好睡不好,又不会照料自己,
真感到很辛苦,有点坚持不下去,她真想让在市委当官的爸爸利用关系把自己调出
山区。幸好在部队的建军每八天给她来一封信,讲他在部队如何过艰苦关,还在一
次演习中为救意外爆炸受伤的战友,得到领导的表扬和嘉奖,还升为机要参谋。也
鼓励颖思在山区好好干,讲他们用的半自动步枪说不定就是颖思他们的军工厂造的,
所以一握着半自动步枪就想起她。颖思也每八天给他回信,讲她那艰苦的山区生活,
使她这个娇柔的女孩在山区开始自立起来,人生丰富起来,在寂静的山区,没有什
么娱乐,她就拿起笔来写作,感到写作的素材多了,文章也有了深度,不是过去那
种苍白虚浮的文字,还给建军寄去一些在山区写的散文,建军在她的感染下也写了
一些很有诗意的来信,他们的信都是很厚很有文学味的,仿佛是文学作品,共同的
爱好和五彩缤纷的文学世界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虽然他们一个在广东,一个在湖南,
来往信件最快也要八天,但这每八天的等待也是甜蜜,美丽的爱情滋润着他们的青
春、生活和工作。然而,有一天,不幸的打击来临。因为建军在部队要提升职务,
政治处对他的家庭、社会关系进行调查,因为颖思是他的未婚妻,所以也要调查。
因为颖思有海外关系,而建军是在军区管理电台工作,不能批准他和颖思以后结婚。
当颖思找到知道这个消息后,心里感到很痛苦,她和建军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从来也没想过会有这个结局,她感到心里很伤很痛……第二天,她因流泪而憔悴,
非凡发现了,关心地询问,并鼓励她说:“颖思,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部队是很
严格的,我在部队也听说过这样的事。你们还很年轻,他要发展,你也要努力,不
要为了这一份无缘的感情影响了你们的将来。你在山区表现很好,党员们都说你能
克服了干部子弟的骄娇二气,进步很快,希望你不要因为个人问题影响你的进步。”
她想,爱一个人不但希望拥有他,更希望不要伤害他,希望他能过得比自己还好。
如果她非要建军因为自己而不能升职,甚至要离开他心爱的部队,以后即使他们能
结合,随着时间的流逝,可能她和他都会后悔的。建军是个年轻有为的青年军官,
很适宜在部队发展,想到这儿,颖思决定离开他。建军很爱颖思,也很爱部队,他
在这两难选择中犹豫着。也许因为颖思的苦心退出,也许因为“文革”那个政治年
代的影响,个人利益要服从政治的需要,还加上组织的压力,在事业和爱情面前,
他终于选择了前者。虽然像大哥哥似的文友遥远帮颖思写了很多动情的情信,也无
法挽救这份无缘的爱情。在分手的那个晚上,秋风很凉很凉。她感到他们的初恋是
一个美丽的错误,在秋风飒飒落叶片片的时刻,错误的花儿散落一地。建军看着自
己心爱的颖思,无奈地说:“颖思,我辜负了你多年对我的情分,我实在也不想离
开你。但领导常常找我谈话,批评我不该太重感情而不重视部队的培养和工作的需
要,给我的压力很大,我是个军人,只好服从组织。我原来还想明年与你结婚,把
你带到湖南,不让你继续孤孤单单地留在从化,我已调到省军区,工作比较安定,
我们可一起过朝夕相对的生活,但组织的决定打破我的梦想,现在不但不同意我们
结合,还在部队给我介绍对象,但我感到没有一个合我的意,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是
无人可以替代的。”颖思听了建军的话,忍不住哭着说:“建军,我明白你的处境,
也明白你的心意。在现在的年代,你也只好这样选择。我不怪你这样选择,只是舍
不得我们这样深厚的感情,虽然今后我们不能在一起,但我还是希望你一切都好的。
你还是走吧……”建军宽厚的背影无声地走出她的视线,走得那样沉重,那样苍凉。
山区艰苦的生活,没有了建军那火热爱情的支持,在孤独中,颖思感到心的破
碎。她用手中的笔写下了创伤的灵魂、丢失的爱,也从中找到了一块可让灵魂栖息
的绿洲,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并得到在现实世界得不到的一切。她不再怨恨人世
间的阴差阳错,她终于在文学那五彩缤纷的世界中走出自我。也许,坎坷是使作者
成熟的因素,很多有成就的文学家都有一段坎坷的遭遇。山区的艰苦,初恋的失落,
给了颖思丰富成熟的人生,创作的源泉,她写出了很多有深度的作品,但在那个时
代,这些是只能写不能发表,她就常常把这些作品给也调上山区的文友塔敏看,塔
敏也常常帮她提意见修改,还把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的书借给她看,使她在那孤苦
零丁的日子有文学和文友的陪伴。他们还合写了《军工战士之歌》,由颖思作词,
塔敏作曲。这首迎合当时年代需要的歌在从化山区飘扬,豪迈而又抒情的词和曲调,
得到大家的喜欢,领导的赞扬,这也许是当时她所写而能公开发表的第一件作品。
接着,又传来消息,说他们的军工厂是林彪的黑线军工厂,很快要下马。那他们的
青春汗水岂不是白白抛洒在这荒无人烟的山区,原来引以为自豪的为国防作贡献的
理想不是破灭了吗?真是白白在山区奋斗一场。二十三岁的她,已尝到了人生的酸
甜苦辣。
她在日记中写道:“曾经羡慕那种淡泊的生活,黄昏静静地在故乡竹林下,悠
然品尝一杯乌龙茶,采摘一朵紫色的喇叭花,欣赏一份斜阳的美丽和乡间的静谧,
摆脱人间纷争和追求,轻轻松松过日子。然而,当你是从那艰辛中走过来,曾在那
山洪爆发、断了供给时,扛着一个冬瓜爬了四小时山路,吃着那山区苦涩的苦麦菜,
喝着那自挖水池流出来的黄泥水,经历过青春和理想遭毁灭性打击之后,能够从艰
辛从自信中走出命运的低谷后,你能让自己去过那种人生淡泊的日子吗?不要说那
段时光无色无香,那段岁月无花无果,山区困境磨炼出一种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对
人生不懈的追求。把血泪、彷徨和思索,交织着只有一次的青春,刻进历史的年轮,
也鼓励着今后生命的追求。”在这段无望的日子,颖思一直坚持写作,不但写诗词、
散文,还写长篇小说,顽强地在追求青春和生命的价值。若兰听说了颖思的艰难,
也不胜唏嘘,听说她的小说稿要出书还有很多艰难,她对颖思说:“颖思,你经历
了这么多艰难,我一定支持你把这部长篇小说出版。”
若兰和颖思虽然经历坎坷,但却给人一种美丽幽雅的感觉,令人欣赏她们的智
慧聪颖,感觉她们身上有一种比较天长日久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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