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处绝境,求生就成了最简单的本能。
当初,夏英杰临危决断也罢,本能的抉择也罢,总之事情是做了,娄子是捅了,
当时根本顾不上考虑后果。局面搞到这种地步,她是有责任的,但她根本没打算负
责,因为她的行为早已超出了她的责任能力,她只对天理良心负责。而现在,生与
死全看天意了。
这两天,她脑袋都要炸裂了。
江州那边,一切谈判程序都结束了,只等双方正式签字。王海一拖再拖,似乎
再也找不到拖延时间的理由,而他又不能打电话请示宋一坤,他的焦急可想而知。
海口那边,叶红军根据夏英杰的意思,完全中断了与宋一坤的联系,宋一坤得
不到任何情况,其焦急更是可想而知的。
资金,救命的启动资金。
最焦急的当然是夏英杰,她的每分钟都像是在天塌地陷里度过的一样。她曾想
过,让叶红军给维也纳的孙刚打电话,通知王海与对方签字,并规定三个月内付清
款项,这样可以争取一些时间。但是,现在江州工程能不能啃下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如果失败了,违约一方必须支付的违约金将使王海和孙刚的损失更为惨重,这个责
任,不是她夏英杰只凭良心就可以承担的。
这天晚上家里来了十几位客人,全是江薇在罗马结识的新朋友,有中国人,也
有意大利人,都有工作上的来往,江薇按中国习惯请他们到家里吃饭,加深了解和
感情。明天,江薇就要启程去法国了,她也希望放松一下。
自从来到罗马,家里还是第一次这样热闹,客人们谈笑风生,谈话中掺杂着国
语、英语和意大利语三种语言,不时有愉快的大笑声传进厨房。江薇总是充满了活
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凝聚一批青年朋友,她是幸运的,虽然她也有烦恼的时候,
却没有超乎常规的心理负担,她的幸运在于:她永远安于做普通人。
夏英杰理所当然地担任了大厨的角色,因为江薇烧菜的手艺远不如她。她在厨
房里手脚不停地忙着,不时还看一眼手表,她想赶在八点钟之前把主要的菜都做出
来。
八点钟,叶红军将准时来接她。八点半,她将准时到约定的地点与有可能提供
临时贷款的一方进行会谈,争取启动资金。今晚,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无
论结果如何都会印在她的记忆中。毕竟,她是第一次与具有黑社会背景的外国人接
触,她在做着一件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关于不规范的高息贷款,叶红军提供了三家曾有过此行为的意大利公司,三家
经营均是夜总会,均在罗马有一定的知名度。
夏英杰在反复比较了三家的资料后,决定首先与“索兰特夜总会”接触,因为
这家夜总会曾经有过七次向中国移民放高利贷的先例,贷款期限从三个月到半年不
等,利息在18%到33%不等,最低贷款额为十万美元,最高贷款额为二十一万美元。
据资料显示,这家夜总会无论是贷给中国移民还是贷给其他国籍的移民,都没有突
破过二十五万美元的记录,而且都是以私人的名义,从来没有失过手。
关于“索兰特夜总会”的背景,谁也说不清楚。据叶红军推测,它可能隶属于
某个大财团,是个介于黑白之间、介于底层社会和上流社会之间的机构,起中介和
隔离的作用。
六百万元人民币折合七十多万美元,以四个月、30%的高息
计算,它将产生二十多万美元的利息,这对一家夜总会而言不能说没有吸引力。
然而,这是一次没有任何经济担保的贷款,贷款能否成立完全取决于施贷一方对投
资结果的信任与否,取决于投资项目的特殊性和高标准的安全系数。也正是因为如
此,这种贷款形式的签约率往往非常低。
但是,这毕竟是一线希望。
江薇正在用一块雪白的餐巾擦着酒杯,对夏英杰说:“今天难得放松一下,你
有什么大事非要今天晚上办不可?你不在,这里就少了一半的气氛。能不能跟叶大
哥解释一下,有什么事情放到明天再办?”
“不可以。”夏英杰说,“今晚是谈方子云专利产品投资的事,这事本来是让
你去办的,叶大哥实际上是在给你帮忙,你该支持才是。”
江薇说:“你交代的事我都记着呢,但是真的忙不过来。你看,现在公司的事
情一大堆,你又让我去巴黎。不过,公费去巴黎可是趟美差。”
夏英杰说:“林萍的事不办不行,早一天解决早一大心安。
这几天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没情绪。”
“假如,”江薇强调了一下,说,“假如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把林萍接到罗马的
话,你让她干什么呢?我绝对没有歧视的意思,我是讲实际。在我的印象里,林萍
是一个期望值很高的人。”
江薇讲话很有分寸,点到为止。夏英杰明白江薇要说而又不便直白道出的那些
话,其实她心里也没底,因为整个大局都没底,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顺其自然。
她想了想,说:“罗马,不是我们吃饭的地方。我们来这儿干什么呢?说不清楚,
即使在这里生活,支撑点也在中国。我们不是闯欧洲,我们根本不具备闯的实力。
资本主义国家是投资饱和,资本过剩、资本输出,这里只有我们打工的位置,只能
做点小本生意。所以,包括林萍在内,我们的发展潜力在中国,在需要资本输人的
地方。我们的欧洲居留权充其量只是一块好看的牌子,是拿给国人看的牌,不能真
的当饭吃。”
“这个题目太大了。”江薇笑着说。夏英杰的心情她是无法理解的,她是坐车
的人,而夏英杰已经成了拉车的人。
将近八点的时候,夏英杰解下围裙穿上风衣,提上那只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箱下
楼了,叶红军的车正在楼下停着。
“紧张吗?”叶红军问。
“紧张。”夏英杰承认。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心都因冒冷汗而潮湿了。
开动汽车后,叶红军说:“我也紧张,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将来会怎么样,还
是那句话,负不起责任。”
“我也还是那句话,没人让你负责。责任在我,在一坤。”
“不。”叶红军说,“如果不是我贪财的话,如果当初我能劝劝一坤的话,子
云就不会死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不提这些。”夏英杰说,“你注意了没有,最近几天我们讲得最多的一句话
是什么?”
“没有选择了。”叶红军答道。
“对,没有选择了。”夏英杰说,“所以,听天由命吧。”
汽车并没有直接开往夜总会,而是沿着大街绕圈子,然后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
下。叶红军是在观察是否有人跟踪。因为方子云之死与秘密退款的时间太接近了,
很可能成为一条新线索引起警方的关注,谁敢保证周围的人里没有大陆警方委托的
线人呢?
“看,我们已经草木皆兵了。”夏英杰自嘲地说。
“还是稳一点好。”叶红军说。
“做贼的滋味真不好受,我算领教了。”夏英杰长叹了一口气说,“只有我们
这种人才能真正理解坦然的心情是多么宝贵,花多少钱也买不来。”
“索兰特夜总会”位于罗马城区高级别墅较为集中的地方,这个区域并不繁华
喧闹,但一草一木都喻示着等级、地位、财富。夜总会在这里犹如国中之国,尽显
尊贵。远远一望,便能使人感到一股贵族阶层的气息在逼近,足以使每一个普通阶
层的人望而怯步。
叶红军自觉地将汽车停在较远的地方,因为他的车与各种牌号的高级轿车停放
在一起会特别醒目。下车后,他指了指站在夜总会门口的一个意大利青年对夏英杰
说:“那就是联络人,他带你去见负责人。”
两人走过去,叶红军用意大利语向联络人介绍了夏英杰,然后由意大利青年领
着夏英杰步人夜总会。叶红军自己回到汽车里,他只能在外面等着,他的角色只能
是一个中间人。
夜总会的一楼大厅里光线浪漫、音乐醉人,完全是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夏英杰
从容地穿过大厅,也许她是今夜出现在这里的惟一东方女性,她的气质和美貌招来
了许多客人关注的目光。其实她很紧张,她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你不是来这里求
谁,你只是来谈一笔生意。
沿着铺满地毯的楼梯上到三楼,联络人推开一扇门进去,与里面的人讲了几句
话,然后请夏英杰进去,他自己则退了出来。
这是一间小型会议室,里面有三个意大利男人,其中一位年龄大些,看上去有
四十多岁。夏英杰注意到,房间里准备了电视和录像机。
中年人面容和蔼、目光沉稳、西装整齐,给人以可靠、可信的感觉,他迎上来
与夏英杰握手,微笑着用流利的英语说:
“欢迎夏小姐的来访。我叫安东尼,我们用英文直接交谈。
能与一位漂亮的东方小姐谈一笔为数可观的交易,我很高兴。”
夏英杰用英语说:“我不是生意人,不懂这方面的规矩、礼仪,心里怎么想嘴
就怎么说,如果有失礼的地方请先生谅解。我所面临的是非常特殊的情况,所以要
寻求特殊的解决方式。”
“夏小姐请坐。”安东尼等夏英杰坐下,转身关上门说,“在会谈之前我必须
声明一个原则,那就是,无论你们过去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那是你们的事,而
我们之间的交易必须是公正的、自愿的、合法的。如果我们的交易有严重的违法倾
向,我们的会谈就没有必要了。”
“当然。”夏英杰说,“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请吧。”安东尼说。
夏英杰打开文件箱,将报纸、文件、录像带等所有资料取出放在桌子上,通过
放录像、讲报纸。出示文件,向安东尼讲解整个事件的全部过程,从海口策划到维
也纳筹资,从云阳公司骗局到江州投资项目,从中国警方的强大攻势到受骗农民的
悲惨处境,从方子云之死到秘密退款……
安东尼静静地听着,一声不响。他的两个助手在一旁做着记录,其中一个助手
肯定懂中文,他在听夏英杰讲解的同时,更多地是自己听电视里的人物讲话,自己
看报纸、看文件。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等到夏英杰的讲解结束,竟用了
一个半小时。
夏英杰关掉电视,取出录像带,回到座位喝水。这时候,她与安东尼是面对面
地坐着,中间隔了一张会议桌。
夏英杰放下杯子说:“情况就是这样,从我们的角度认为投资江州已经不存在
风险了,而且我并不隐瞒我们的困境,我们需要六百万人民币的启动资金,期限不
超过四个月。如果你们有信心,利息可以协商。”
安东尼在一个半小时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一句提问。此刻,他久久
地注视着夏英杰,注视着这位不可理解、不可思议的东方女性,他那双沉稳的眼睛
流露着震动。过了许久,他终于讲出了一句话:
“夏小姐,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现在我只想说这个。”’
“不。”夏英杰说,“我是一个走在死亡线上的女人。”
安东尼看了助手一眼,一位助手递上一页记录。·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对夏英杰
说:“如果你的正义、良心可以用美元衡量的话,你知道那是多少吗?”
“你指直接的经济损失?”夏英杰问。
安东尼点点头说:“这果的记录表明,从整个事件的成本、损失和利息来看,
你的正义感的直接价值不会少于一百万美元。
这个数字对你也许太抽象了,那么我这样告诉你,如果按你第一本书的八十万
人民币计算,你需要白写十年,也许需要白写一生。根据我对你们国家的一点了解,
一百万美元用在希望工程上可以使两万七千失学儿童完成小学,它是一家相当规模
的中型企业一年的利润。”
“先生,我更关心的是现在。”夏英杰说。
安东尼问:“你把内幕讲出来,不怕我们出卖你们?”
“你们可以那样做, 而且无。J指责。”夏英杰平静地说,“对我们而言是死
里求生,死是必然的,生是偶然的,我只是出于本能争取一线生的希望。”
“我明白。”安东尼说,“你的精神,你在这种处境下所表现出来的镇定都使
我感动,从我个人的愿望出发,我很愿意帮助你,因为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那就是说,我们可以谈利息了?”夏英杰问。
安东尼摇摇头:“我想请你回答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们根据什么肯定江州皮
革厂一定会转让产权?”
夏英杰答道:“如果你对中国有一点了解的话,你会知道招商引资在中国是一
股怎样的潮流。积极走向外资是政府的要求,这里有外部大环境的影响,也有企业
内部求生存的需要,原因很复杂。总之,我认为这不是一个需要担心的问题。’”
安东尼站起来在房间里慢慢地走动、思考,大约过了几分钟。在这几分钟里谁
也没有说话,房间里静静的,让人感到时间是那样漫长。最后,安东尼说:
“夏小姐,七十多万美元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不是我们在这里就可以拍板的。
我将通过我们的方式对整个事件的真实性、安全性进行核实。”
夏英杰问:“需要多长时间?”
安东尼回答:“你将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得到答复。后天,还是这个时间和地点,
我们还在这里见面,请相信,我的话决不是推辞。出于核实情况的考虑,我需要你
把这些资料留下来,后天我会如数归还。”
“可以。”夏英杰站起来说,“谢谢您的接待,我告辞了。”
安东尼亲自送客人下楼,一直送出夜总会门口。夏英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在
门门握手道别的时候,她说道:“先生,请允许我冒昧地问一句,您在这里担任什
么职务?”
“经理。”安东尼回答。
叶红军在车里焦急地等了两个小时,他一刻不停地盯着夜总会大门,直到看见
了坦然自若的夏英杰他才松了一口气。他将汽车迎着夏英杰开过去,停在她身边打
开车门,然后驶离夜总会。
“怎么样?”叶红军小心地问。
“难说。”夏英杰答道,“他们需要核实,四十八小时之内给答复。”
“核实?四十八小时?”叶红军若有所思地问,“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中国有他们的企业或机构,有他们了解情况的渠道。”夏英杰说,“我
能感觉到,他们对中国的情况有一些了解。”
“对,中国是投资热点嘛。”叶红军点点头,又问,“刚才送你出来的是什么
人?”
“安东尼,夜总会的经理。”夏英杰说,“这个细节我注意到了。”
叶红军分析道:“这说明,他们很重视,也许,有希望?”
“我也是这么想。”夏英杰点点头。
四月二日,夏英杰和叶红军一同到机场送江藏去巴黎。
四月三日晚八点三十分,漫长的四十八小时过去了,夏英杰第二次来到“索兰
特夜总会”面见安东尼,听取对方关于贷款的答复。叶红军照例在夜总会外面等候。
地点还是那间会议室,所不同的是,安东尼的两个助手没有在场,只有他一个
人。他依然是那样稳重、和蔼、面带笑容,像一位慈祥的长者。他请夏英杰坐下,
将文件归还给她,并打开箱子请她清点里面的资料。
夏英杰没有清点资料,因为没有必要。她伸手将箱子合上,双手放在箱子上说:
“先生,我按约定来听取您的答复。”
安东尼既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拒绝,他的答复完全出乎夏英杰的预料。
他说:“六百万人民币折合意大利里拉将近十二个亿,一次拿出这个数目我们有困
难,所以我给你们介绍了一位有实力的合作者。提供资金的一方希望与宋一坤先生
当面洽谈,地点在中国北京,时间由你们决定。任何一位商人都不会盲目投资,因
为宋一坤先生是整个工程的设计者,与他直接协商就能把投资风险降到最低点。你
不必担心,商人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获取利润,不会关心你们做了什么。这就是我
能给你的答复。”
归根到底,落笔还得在宋一坤身上。
夏英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感到自己被轻视了,对方根本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可以
对话的人物。尽管宋一坤此时正在遥远的海口,尽管他孤单、沉默,夏英杰依然又
一次感到了他的能量。这个世界,真正是想从地上拔根草也得凭点实力。夏英杰不
由地在心里暗暗自嘲:虎睡着了也是虎,猫跳得再高还是猫。
“可是,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说。
“如果你重新寻找筹资渠道,周期会更长。”安东尼沉静地说,“时间的长短
取决于你的工作节奏,只要来一坤先生出面,资金很快就能解决。”
夏英杰从安东尼庄重的表情里捕捉不到任何可以判断的线索,对方似乎已经看
透了她在想什么,她要说什么,只是在等待结果。此刻,她的大脑的确在飞快地运
转、推测、权衡,她想到的是:第一,为解燃眉之急,无可选择。第二,宋一坤不
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更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第三,经过一场众叛亲离,宋一
坤的灵魂会受到强烈的震动,他会把他的能量释放在该用的地方。
“到了北京,怎么与对方联系呢?”她问。
安东尼说:“宋先生可以住在北京国际饭店,然后打电话告诉叶红军先生,再
由联络人转告我,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去找宋先生。当然,你要陪宋先生一起去北京,
因为宋先生是受人关注的人物,一举一动都要有个合理的解释。商人是为了赚钱,
而不是为了给自己招惹麻烦。”
“我明白。”夏英杰说,“请先生转告对方,我明天就订联程机票,以正当的
理由、最快的速度赶到北京。”
“顺便提一句。”安东尼说,“对方希望与宋先生单独会谈。”
“他们会的。”夏英杰站起来,提起文件箱说,“那么我告辞了,谢谢您的接
待,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安东尼再次把夏英杰送出夜总会门口,握手道别。
罗马的夜晚神秘、迷人,空气中散发着初春清冷的寒意,散发着春天的湿润和
清新。月光温柔地给大地铺上了一层光明、淡
雅、柔和的色彩,一切显得那么美好,那么富有诗情画意。
然而,这些并不能改变夏英杰的心境。
上车后,叶红军埋头开车一直没问结果,他太紧张,既想知道结果又害怕知道
结果。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即使局势继续恶化,他所受到的冲击也是有限的,他面
临的只是挣钱与不挣钱的问题。然而,宋一坤所面临的局势就严峻了,一损俱损,
绝路一条。
夏英杰看出了他的心态,说:“别紧张,还有希望。”
她把安东尼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叶红军操纵着方向盘静静地听着、思考着,脸上的表情很复杂,说不清是宽慰
还是忧虑。忽然,他把汽车停在路边,低声而又冷静地分析道:“这把火玩大了,
已经不是和夜总会之间的交易了。看来,安东尼也只是一个小人物,他只是为背景
人物提供了线索,这笔生意不是他就可以做得了的。对方的胄口不在乎几十万美元
的利息,肯定有更大的企图,在于介人江州__E程;;”
“你还相信一坤吗?”夏英杰问。
“我从不怀疑一坤的能力。”叶红军说,“子女的死、你找的背叛,势必会给
他造成很大的心理冲击,在这个基础上我会更相信他,包括他的道德意识和民族感。
但是问题不在这儿,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当然,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夏英杰轻轻重复一句,她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理解它所预示的内容。
叶红军说:“利息失去了吸引力,问题就复杂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启动资
金不是靠我们就能争取到的,实际上我们的作用与安东尼一样,只是开了一个头,
提供了一条线索。收拾残局,还得是一坤。”
夏英杰问:“你判断,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叶红军说:“对方要介人江州工程,无疑是要投资的,而且是大笔的投资,取
代周立光受益的那部分利润,高投人、高产出。从国家招商引资的政策上讲,对地
方经济肯定是一件好事,中国并没有因为美国的反华势力而拒绝美国资金,也没有
因为台湾是国民党统治而拒绝台湾资金。对于大公司,合法运作、合法经营总是第
一位的,哪一家都不会因小失大损害自己的声誉。”
“这是一坤可以利用、或者说可以有所作为的一面。”夏英杰说。
“另一面,”叶红军说,“对方的兴趣除了利润之外,可能对一坤这个人更感
兴趣,一坤更了解中国的国情,更善于捕捉气候做文章。在财力和地位允许的情况
下,违法犯罪会转化为一种介于法律和政策中间的高级行为。合法的掠夺在这种时
候通常被称为:目光敏锐、胆识过人、经营有方。”
“一坤如果不知恩图报,就得死。”夏英杰补充道。
叶红军点点头:“至少,有这种可能。”
夏英杰沉默了片刻,沉静地说,“不动是死,动了也是死,不如动一动多争取
一线生机。现在讲死里求生,我看还得再加上一条,争取死得光彩一点、有价值一
点、有责任一点,不能用死来逃避。躺着死不如站着死,死在法律的枪口下不如死
在得罪黑社会的报复下,死也得讲角度、讲位置。”
叶红军说:“我只是讲有叮能,但不是绝对的。”
夏英杰说:“我和一坤是生死与共的,这个信念使我的心情越来越平静了,所
以也没什么可怕的。事态到了这种程度,我在想,是不是先把江州那边的局势稳定
下来,以免节外生枝,搞不好连这边的机会都丧失掉。”
“我也一直担心这个。”叶红军说,“王海拖得太久,可能会被认定为欺诈,
如果引起地方政府的警觉或干预,走不脱留不下,造成丑闻。一旦牌子倒了失去信
誉,那时候就是有资金也无济于事。”
“不能再犹豫了。”夏英杰果断地说,“打电话,现在就给孙刚指示。”
“那得一坤亲自下令。”叶红军说,“我发号施令,他们不会听的。”
“子云自杀,一坤的电话还会安全吗?”夏英杰说,“我来讲,在这一点上我
比你有权威,狗仗人势嘛。你把电话号码找出来。”
夏英杰拿起车上的电话,接过叶红军的通讯录查出孙刚的电话号码。
电话拨通了,接电话的并不是孙刚而是餐馆打工的店员,夏英杰报出了自己的
姓名,让他去叫孙刚听电话。
片刻,电话里响起了孙刚的声音:“我是孙刚,你是夏英杰吗?你在哪里?”
“我在罗马,受一坤的委托给你打电话,能听清楚吗?”
“声音很清楚。”孙刚显得非常激动,说,“我们都快急死了,王海那边就等
签字了,不敢哪,一点没有坤哥的消息。”
“你听好了,”夏英杰郑重地说,“我受一坤委托通知你,并通过你转告王海,
格拉普尔有限公司与江州皮革厂的产权协议可以正式签字,你马上将维也纳的价值
七百万人民币的奥地利先令打人江州皮革厂的账号,其余部分三个月内付清,资金
很快就能汇过去。听明白了没有?请复述一遍。”
“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孙刚将指示复述了一遍。
“还有其它的问题吗?”
“有哇。”孙刚问,“下一步怎么办呢?”
夏英杰笑着说:“准备几只箱子,等着装钱。”
“哈哈哈……”孙刚也笑了,笑得那么轻松、那么如释重负。
“我的任务完成了。”夏英杰说,“祝你们顺利,再见。”
夏英杰放下电话,压抑的心情似乎舒缓了一点。思考一个决定是那样艰难、复
杂,而做起来竟是这样轻易、简单。
“好了,送我回去吧。”她说。
叶红军启动汽车上路了。
平坦的大街上车灯流动,像一条美丽闪光的长河。街道两边商店林立,霓虹灯
闪着五颜六色的光。人行道上漫步着陶醉的情侣、天真的孩子、悠然的老人。多么
美好的图画,多么美好的生活。夏英杰望着美丽的街景心里涌起一阵感慨。一阵酸
楚。她自言自语地说:“方大诗人已经自杀八天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也许
已经烧成了灰。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我们这些人居然不能去看一眼、送一
程。”
叶红军默默地开车,一声不响。
夏英杰打开车窗让冷风迎面吹来,呼吸着清凉的空气,直到冷得受不了她才关
上车窗。她的感觉好了一些,问道:
“江薇在巴黎不会有什么事吧?”
“不会。”叶红军说,“她一直有人陪着,充其量只是与杨小宁谈几句话,又
不是去威胁、对抗,不会有危险。到了英国会有人接她,更不会有事。”
夏英杰说:“等江薇回来,我们这边可能已经稳定了。她的事情也不少,我想
让她先把方子云的诗集搞出来,精致一些,她现在比我们精于此道。”
叶红军说:“事情太多,一桩接着一桩,乱成了一锅粥。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考
虑,集中精力做一件事,回国见一坤。你到北京是什么理由?一坤到北京是什么理
由?这个问题容不得一点含糊,必须有一个经得起论证的解释。”
“我想不出来。”夏英杰说,“我想过到北京找王文奇谈写序的事,去看小马,
甚至连即兴结婚都想到了,但是理由都太牵强。这个问题肯定得请教你,我明天订
机票做准备,动身之前你得把答案告诉我,拜托了。”
“刚才我一直在想着,我也伤脑筋。”叶红军说,“理由倒是有一个,于情于
理都无懈可击。只是,你会认为很卑鄙、很残酷。
“有这么严重?”夏英杰不解。
“子云的老家在河北省三河县一个小村庄。”叶红军讲出这句时显得压抑而无
奈,他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三河县离北京坐车只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上大学
时我和一坤都去过。子云自杀八天了,等你订机票、回国,再从海口飞到北京,这
个时间子云的骨灰肯定已经被他父母带回三河。你是二十七号得到的消息,你和一
坤去三河悼念死者从时间和空间上都能成立。子云是一坤的同学,是你同事,又是
你们的朋友,悼念死者是人之常情,天之常理。至于安全问题,一是沸点时刻过去
了,二是避开了是非之地,三是退款之后警方压力减弱了,所以不会有大麻烦。即
使真有麻烦也是一次问答的过程,你和一坤足以应付。去三河当天就能回来,一坤
在北京的这段时间里完全有机会会谈。我认为,目前只有这个理由能成立。”
夏英杰心里又是一阵痛楚,黯然道;“子云是什么命?人都变成灰了还要被利
用,太残酷了。”
“子云在大有灵,他会理解的。”叶红军说,“子云是我和一坤最好的朋友,
对子云的死,仅仅有眼泪和难过是不够的,是要完成他的心愿,负起他对家庭和父
母应尽的责任。如果大局垮掉了,我们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更对不起死者。”
夏英杰知道,只能这样了。
四月三日,江薇达巴黎的第二天。
巴黎,繁华的国际大都会,欧洲的中心。江薇一踏上这块土地就感到了这座城
市浪漫的情调和高贵的气质,这里有许多让她向往的地方:著名的巴黎圣母院、雄
伟的埃菲尔铁塔、英雄的凯旋门、神圣的巴黎公社墙……
然而,她来巴黎的任务是找杨小宁质询,为林萍讨个公道。
所以,任何活动都要等到办完这件事才能进行。
星期天的巴黎很安静,大部分商店都不营业。上午九点,江薇在法籍华人王光
祖夫妇的陪同下驱车前往杨小宁家。
对于此次巴黎之行,江薇心中存在很多的疑问。在她看来,找杨小宁为林萍讨
个公道不会有任何结果,也没有任何意义。杨小宁这样的人是不会为自己所犯的罪
行负道义上的责任的,否则他就不会以这种方式生存。夏英杰与叶红军之所以这样
安排,一定有他们的目的,尽管她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她的敏感使她判断
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以夏英杰的头脑与理智,她决不认为夏英杰会因为林萍的处
境之悲惨而做出这样近乎画蛇添足的决定,更何况还有精明过人的叶红军做参谋。
尽管江薇疑虑霞重,但能到巴黎来本身还是使她兴奋不已。
王光祖四十二岁,现为欧洲华人商讯联合会秘书长、欧洲北京人同乡会理事,
一九七二年到法国,现经营三家中餐馆。因侨务工作,他在维也纳与叶红军初次相
识,一九九二年在罗马再次与叶红军相遇,以后一直有书信交往,他很欣赏叶红军
的为人和才干。这次受朋友委托,他负责接待江薇,负责她在巴黎期间的安全,他
亲自去机场接江薇,安排她在家里食宿,照顾十分周到。
雪铁龙轿车行驶在巴黎七区的街道上,王光祖开车,他妻子坐在身边,江薇坐
在后面。
“杨小宁的情况你们是怎么了解到的?”王光祖问。
“不知道,是叶大哥经手办的。”江薇说。
王太太说:“叶红军为人不错,热心侨务工作,又是经营信息公司,熟人肯定
不会少。在国外没有朋友不行,欧洲的城市虽然很大但华人的圈子很小,要想把握
生存机会就要有一些朋友互
通信息。互相帮衬。”
王光祖又问:“你认为找杨小宁会有结果吗?”
“总得试试,骂两句出口气也是好的。”江薇说,“我想,老板也是给我一个
机会公费旅游,如果让我个人出钱逛巴黎,说什么我也逛不起。”
江薇说的“老板”就是指夏英杰。
王光祖说:“杨小宁的父亲在世的时候,那可是华人社会里德高望重的人物,
谁知偏偏就出了这样一个送子。按说他分的遗产也不少,可没过多久就嫖赌一空,
老婆和他离婚了,就连那间美容院还是他的两个姐姐出资帮他开起来的。这小子,
不走正道儿。”
汽车开到一座公寓楼前停下,王光祖陪着江薇乘电梯上到十一楼,找到字条上
写明的门牌号,江薇报响门铃。
门打开一道缝,一个穿着睡衣的法国女郎探出头用法语问了一句,王光祖用法
语同她讲了几句话,女郎拿掉门上的铁链让他们进来。江薇一眼便认出了从卫生间
走出来的杨小宁,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和一条笔挺的西裤,正在打一条花色领带。
“王先生?”杨小宁愣了一下,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可是稀客,我怎
么也不会想到你能来找我。”
王光祖说:“这位是我的北京同乡江薇小姐,专程从意大利来,她有事情要找
你谈。”
杨小宁这才注意到江薇,但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江薇说:“我是林萍的朋友,在海口机场我们见过,你和林萍住在南都饭店。
我来找你,就是为了林萍的事。”
杨小宁想起来了:“对,是在海口机场见过。你什么时候到意大利了?”
“那是我的事,”江薇说,“但不是被人卖出去的。”
杨小宁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会为林萍的事来找他,那些事早就从他的记忆中抹
去了。此时他虽然感到意外却并不紧张,迟疑了一下说:“你来得不是时候,我正
要出门,去拉雪兹公墓祭奠我父母,因为后天就是清明节了,按中国人的习惯要去
上坟烧香。我今天中午就要去香港看我儿子,你看,机票都买好了。如果你一定要
谈,只能在我去公墓的这段时间。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结果都一样。”
江薇冷冷地说:“好,就在路上谈。”
杨小宁穿上西装和风衣,戴上礼帽,俨然是一个真正的绅士。看他英俊潇洒、
衣冠楚楚的外表,很难让人把他与那些肮脏的勾当联系在一起。他向法国女郎交待
了几句,然后拿上一把香火和一个香炉下楼了。
江薇坐进杨小宁的汽车里,王光祖的车紧随其后。路上,杨小宁在一家花店前
停下车买了一束鲜花又上路了。王光祖的车也随之走走停停。
杨小宁一边开车一边说:“我离开金三角后一直待在巴黎,林萍的情况我不清
楚,也不想知道。”
“我可以告诉你,”江薇说,“林萍在色拉过了一段非人的生活,又被军方卖
到曼谷妓院,一个多月后又被转卖,途经莫斯科偷渡到英国曼彻斯特,以卖淫为生。”
“那又怎么样?”杨小宁满不在乎地问。
江薇说:“你必须为此承担责任。”
“什么责任?”杨小宁问,“是法律责任还是道义责任?”
江薇说:“你要退还骗林萍的钱财,对她身体上和精神上所受到的摧残作出经
济上的补偿,你有无可推卸的责任。”
“我不这么认为。”杨小宁说,“如果说我犯罪,那是在金三角犯的罪,你可
以到当地报警、起诉,你去找坤沙好了,他是那个王国的君主。说到道义上的责任,
真正应该负责的是林萍自己,一个吃了一顿饭就给人脱裤子的女人,你不成全她还
等什么?”
“请你说话干净点。”江藏语气严厉地提醒他。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杨小宁反问。
拉雪兹公墓位于巴黎东城,凡是读过“巴黎公社”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那道
著名的巴黎公社墙就在公墓深处。巴黎公社失败后,公社战士全部在这道墙下牺牲,
这里记录着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政权,以后历届法国共产党领袖都把墓选择
在这道墙旁边。不仅如此,拉雪兹公墓还是一个名人答革的地方。第二次世界大战
犹太人死难纪念碑也建于此。
汽车停在公墓外的停车场里,杨小宁朝公墓走去。江薇跟着他。像一个尽职的
讨账人。王光祖夫妇总是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既不影响他们的谈话,又要保证
江薇的安全。
杨小宁找到父母的墓碑,将手中的鲜花放在石阶上,点燃香火,默默地哀悼。
江薇环视着公墓的四周,这里幽静而美丽,一座座形态各异的雕像体现着法国
雕塑家的艺术天才。与中国的基地不同,这里的艺术氛围使人不再感到死亡的恐惧,
只有一种淡淡的哀伤。
杨小宁说:“现在的行情你懂不懂?十万元人民币就想买到欧洲,可能吗?林
萍也不想想她自己是什么人,是自己有本事?
还是总统的女儿?人的生活不能越位,狼有狼的圈子,羊有羊的圈子,羊要是
硬往狼群里钻,那是找死。其实,林萍要是明智的话,她应该感谢我。”
“感谢你什么?”江薇嘲讽地问。
“是我圆了她的出国梦,她也因此得到了一个挣大钱的机会。”杨小宁说着,
不慌不忙地掏出烟叼在嘴上点燃,抽了一口接着说:“林萍的八万元是怎么来的?
是露大腿露奶子换来的。
请你告诉我,林萍除了那身臊肉之外还有什么?她还能干什么?
对她来说给洋人脱与给中国人脱没什么两样,但是脱给洋人就能挣到更多的钱。”
“你真无耻。”气愤到极点的江薇无法控制自己,抬手向杨小宁的脸上狠狠抽
去,也顾不得什么安全问题了。
或许这种情形杨小宁见得多了,他并没有恼怒,而是显得非常大度,他抚摸了
一下自己的脸,照样若无其事地抽着烟,说:
“你是女士,我不跟你计较。”
江薇本能地脱口而出:“杨小宁,你不会有好报应的。”
“不一定。”杨小宁指着墓地说,“这块墓地买的时候花了六十多万法郎,现
在要值一百多万法郎。打开盖子,里面能放十四口棺材,现在还有十二个位置。人
总是要死的,早晚的事情,我的归宿就在这里。你看,这里有多少名人、艺术家。
政治家。”
“你也配埋在这儿?”江薇鄙夷地说,“你这种人应该下地狱。”
“我很欣赏你的正义感,虽然我不是那种人。”杨小宁说,“你这么远来一趟,
我也不能没有一点表示。”说着,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法币撕开,将一半递给
江薇。
“什么意思?”江薇怔了一下问道。
杨小宁说:“我相信林萍那身臊肉要比她的人格值钱得多,她的人格,最多也
就值半个法郎。”
“可你连半个法郎都不值。”江薇咬牙切齿地说。
杨小宁扔下半张法币扬长而去。
江薇捡起半张法郎,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她在想:女人哪,尊严多么重要,
自重多么重要。
四
四月六日下午,江薇离开巴黎飞往英国,客机在伦敦机场短暂停留之后继续飞
行,直达曼彻斯特。
三天的时间,两百多张照片将巴黎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中,
即使客机徐徐降落在大英帝国的时候,她的脑海还沉浸在巴黎的感受中,仿佛
巴黎圣母院的钟声仍在耳边回响,塞纳河仍在眼前流动。而当她踏上曼彻斯特的土
地时,她忽然感到这个世界变小了,不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遥远而神秘。
离开巴黎之前她与叶红军和夏英杰分别通了电话,汇报了与杨小宁见面的情况,
报告了飞机的班次、降落时间。叶红军将把这个信息及时通报给伦敦的朋友,再由
伦敦通知曼彻斯特。
江薇以前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看过一些资料之后才知道曼彻斯特位于英格兰
西北部,是英国棉纺织业和金融、报业中心,也是铁路、航空交通枢纽。而在此之
前,她对这个城市的惟一印象是来自那支著名的足球联队。
走出海关,江薇站在大厅的人群中寻找约定接她的人,她看到一位三十多岁的
男子双手将一张纸举过头顶,上面用中文写着:罗马的江薇。于是她赶忙迎上去,
并举手向对方示意。
男子问:“是江薇小姐吗?”
“是的。”江薇把护照和机票递给他。
“没错, 是从巴黎来的。 ”男子接过证件看了看还给江薇,接着自薇介绍,
“我叫徐汉林,温州人,受伦敦的朋友委托来接你,我中午就接到电话了。”
男子报出的姓名、籍贯与江薇知道的情况相符合,她放心了,让他帮着提上旅
行皮箱离开大厅,坐上他的汽车。
徐汉林开一辆丰田轿车,衣着很普通,嗓门很大,国语讲得不太好,给人的印
象是爽快、耿直。他将汽车开得飞快,说:“天马上就黑了,我先送你去旅馆订房
间,然后请你到我店里吃饭,再送你回旅馆。你先休息好,明天办事也不迟。”
“谢谢。”江薇说,“人托人绕了那么多关系,给你们添麻烦了。”
“别说谢字,在我店里谁敢随便说谢字就被开除了。”
“为什么?”江薇觉得很稀奇,因为开饭店一般都是礼多人不怪,还有怕说谢
字的?
“店里的规矩,吃过晚饭你就知道了。”徐汉林说,“在华人堆儿里人托人是
常有的事,朋友嘛。像今天咱们认识了,以后我在罗马就多了一个朋友。”
“那倒是。”江薇点点头。
汽车开到市区的时候,街灯已经亮了,大街上车来车往,四周高楼大厦林立,
沿街的商店一家比一家华丽,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广告让人眼花缭乱。在这个花花的
世界里,人们随处都能感到一种浓厚的商业气息。
“林萍是你什么人?”徐汉林问。
“是薇老板的朋友。”江薇说。
徐汉林说:“你这趟来得不少花钱呢。路费不说,带走一个人可不是件容易的
事,据我所知,林萍的居留权掌握在人家手里。”
江薇说:“老板有话,该花的钱必须花。”
“够朋友,是个讲义气的人。”徐汉林很佩服,感叹道,“现在这个社会,朋
友之间帮什么都可以,就是别提钱,一提钱就成仇人。像你老板这样讲义气的人现
在不多了。”
汽车在闹市区的一家中档旅馆门前停下,据徐汉林介绍,这里是梅切列茨涅大
街八十五号雷蒙旅馆,条件好价格低。江薇不存在语言上的障碍,感到方便多了。
她很快办完了住宿手续,将行李放进六楼的房间里,然后跟随徐汉林去餐馆,她想
更多地了解一些林萍的情况。
汽车又行驶几分钟在一家餐馆停下,江薇一下车就看见了中英两种文字的“汉
林饭店”招牌,门面土里土气很不起眼,进去后才知道里面很宽阔,已经有几十位
客人在吃饭,热闹而嘈杂。
徐汉林请江薇在一个空位置坐下,说:“来到曼彻斯特,如
果你不来汉林饭店开开眼界,那你就白来了。”
江薇问:“你怎么不在伦敦开餐馆?”
“你知道英国有多少中国人?”徐汉林反问,然后说,“二十万人,五千家餐
馆,各种侨团就有一百四十多个。伦敦的中餐馆多到什么程度?你随便往天上扔块
砖头,掉下来能砸着三家中国餐馆。”
江薇笑了,但也很快领教了这里的特色:服务速度快、态度恶劣、饭菜实惠。
她刚坐下茶就上来,上茶就开票,服务员脸I:
没有一丝笑容,更没有因为付钱者是店老板而改变,一视同仁。
汗票没几分钟饭菜就来了,“咣”地一声摆在桌上,那态度像是打发要饭的。
你绝对听不到“请、对不起、谢谢”之类的用语。
客人来到这里,连换一下座位的权力都没有。也有客人抗议,与服务员发生口
角,但无一不是客人败下阵来,无可奈何地吃饭。
付钱。不就是吃饭嘛,废话少说。
服务如此恶劣,生意却这般红火,这让江薇大惑不解。她想:这要是在国内,
怕是早就打得天昏地暗了。
饭菜虽然美味可口,但是大盘大碗分量很足,她还是没能吃完。饭后,她向徐
汉林提出了这个问题。
“其实很简单。”徐汉林笑笑,说,“英国社会特别讲礼仪,讲绅士风度,享
受惯了彬彬有礼的时候,领教一下粗鲁的滋味也是一种人生体验。你看,很多人自
己体验了还不够,还得成群结队地把家人和朋友叫来一起感觉。汉林饭店是恶名远
扬,吃客也就专奔恶名而来了。再有,这里吃饭两英镑起价三英镑封顶,保你吃饱
吃好,这个价走遍全城不会有第二家。”
江薇顿悟,不能不为这种别出心裁的思路叫绝。中国人真是太精明了,开餐馆
不仅做进了中国文化,而且做进了英国文化。
“好了。”徐汉林说,“现在咱们谈正事。关于林萍的情况我给你们提供的资
料都讲明白了,我对你只提一个要求,如果你要与那些人谈判,那时候你必须提前
通知我。如果你出了麻烦,我无法向朋友交待。”
“我明白。”江薇问,“那些人具体指什么人?”
“女神夜总会,在红灯区。”徐汉林说,“林萍一直在那家夜总会做舞女,她
的工作卡就在那里。”
“林萍来你这里吃过饭吗?”江蔽问。
“说不准。”徐汉林摇摇头,“我没见过她,见了也认不出来。据说她从不与
华人来往,很少说话,这座城里知道她底细的人没几个。”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这儿是什么地方?”徐汉林笑着说,“有钱的人来吃感觉,没钱的人来吃
实惠,英格兰人、苏格兰人、日尔曼人、大陆人、台湾人、香港人、三教九流什么
人没有?说句吹牛皮的话,只要是你存心想知道的事,华人圈子里就是有人偷偷放
个屁我也能给你打听出来。”
江薇开心地笑了起来。
晚上八点多,徐汉林将江薇送回旅馆。分手时,他把一张名片交给她,并嘱咐:
有事就按上面的号码打电话,晚上最好不要外出。
徐汉林的名片上除了饭店经理的头衔之外,还有三个职称:
曼彻斯特温州天主教会理事、侨商联合会理事、温州同乡会理事。江薇出国不
久就知道了,谁加人社团组织越多,谁的头衔越大,那么他所捐出的款额也越高,
干侨团讲的是自愿奉献,是为公益事业赔钱。而“理事”这个职称通常是只捐钱不
管事,代表一种精神和威信。
等徐汉林的汽车开走了,江蔽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上的牌子翻到“请勿打扰”
的一面,关上门。
洗去了一路风尘,她吹干头发,穿着宽松的睡衣,泡了一杯
热气腾腾的绿茶,将屋里的大灯关闭,站在窗前一边饮茶一边俯望曼彻斯特的
美丽夜景。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在倒转,从罗马到海口,从海口回到北京,回到与
夏英杰相处的那些日子,她意识到,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夏英杰,她们之间原本就
是有区别的,时间越长,这种区别越明白,决不会因为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改变。
她为自己能有今天而庆幸、而满足,现在她只想重新认识夏英杰,从中受到一
些启发。夏英杰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淡泊,却又时常在关键时刻表现出超人的远见、
果敢,这里面肯定有一种本质上的、值得破译的东西。
入睡前,她对明天见到林萍后应薇慎重使用的语言进行研究,她担心也许是很
平常的一个词、一句话就会引起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四月七日早上,江薇把自己修饰了一番之后,连早饭都没吃就出发了,在路边
叫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维兰特街十六号。
不知是她的这句英语不够地道还是因为讲得太快,司机没有听明白,又问了一
遍。江薇索性把英文字条递给他,司机这才懂了。汽车行驶了二十多分钟在一幢陈
旧的公寓楼前停下,这座楼就是十六号。
江薇付过车费,找到公寓管理员询问,并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和林萍的照片。管
理员是位四十多岁的胖胖的英格兰妇女,她看过照片后告诉江薇:林萍住在九楼九
0四号。
江薇及时将地址记下来,这才上三楼,敲响九0四号房门。
停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睡衣披着一件外套睡眼朦胧地打量来
访者。她,就是林萍。
“不认识啦?”江薇友好地说,“想想,在海口机场。”
“你?司机?”林萍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我,夏英杰的朋友。”
听到“夏英杰”三个字,林萍像突然遭到雷击一样呆住了,感到浑身的血液骤
然冷却、凝固,感到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脸色变得煞白,那惊恐的表情无异于听
到了死刑判决的声音。
她呆了一会儿,喃喃道:“天哪,这不是做梦吧?”
“是真的。”江薇说,“阿杰让我来看看你。”
林萍惊魂未定,面色恍然地说:“进来吧。”
见面的情景出乎江薇的意料,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根本就不该来,也许这
是一个错误。
林萍的房间很小,家俱也很简单,但是干净、整齐,屋子里散发着化妆品的淡
淡香味。写字桌上放着一台袖珍录音机,磁带都是学习英语的内容。江薇关上门,
在房间的中央站着,因为没有可以坐的地方,惟一的一把椅子上放着林萍的衣服。
由此可以看出,林萍的生活里似乎没有会客这项内容。
林萍将衣服抱到床上,搬过椅子让江薇坐下。她神不守舍地穿衣服,小心翼翼
地问:“你什么时候出国的?公派的吗?怎么找到我这里的?”
江薇听得出,林萍的语气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心态,似乎期望着什么。江薇想:
她是希望我因公出国,顺道来看看她,这种偶然性就决定了我对她了解很少,或者
说根本不了解。那么,我该怎么解释呢?我是受命来帮她而不是来骗她,即便现在
需要撒谎,我对她背景了解很少,又能编造出什么可信的谎言呢?江薇的脑子急转
着,却转不出一个圆满的答案。
“你怎么不说话?”林萍问。
江薇根据自己的判断,斟酌着说:“我以为我是受欢迎的人,所以我来了。如
果我不受欢迎,我可以马上离开。”
林萍穿好了衣服,说:“请把你的包给我。”
江薇立刻明白了林萍的用心,故意气愤地说:“你没这个权
利,你太过分了。天下有你这么招待客人的吗广
“我有这个权利。”林萍走到门口说,“我有权知道你是谁,从哪来,找我干
什么。如果你不想失风度,就把包给我。”
江薇想:经过了这么一道程序,早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还掩饰什么?再
者,如果我就这样回去了,怎么向夏英杰解释呢?江薇左右为难,只能顺其自然,
她把挎包递给林萍。
林萍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床上,她看到了自己的照片,看到了江薇的护照和
名片,看到了徐汉林的名片,看到巴黎王光祖的名片。从一张字条上,她发现了杨
小宁在巴黎的地址;从江薇的通讯录里,她发现了夏英杰在罗马的地址、电话。林
萍清楚地记得,她给夏英杰信中的地址是女神夜总会一个女伴的地址,而江薇是根
据字条上“维兰特街十六号”这个地址直接找来的。林萍把所有这些情况联系在一
起,什么都明白了。
从猝不及防的事件中恢复了理性之后,林萍的脸像冰冻了一样失去了任何表情,
没有惊恐,没有哀伤。她的眼睛也呆了、直了,失去了任何光芒,只有泪水夺目而
出,顺着脸颊默默地流淌。这种情景让人感到比放声痛哭更可怕,让人不寒而栗。
江薇的心颤栗了,她从这可怕的静默中似乎窥视到了林萍的内心世界,她的悲
苦、她的悔恨,她对再生的一线渴望。如果说江薇对林萍一向没有好感的话,那么,
仅仅是这静默的一刻就足以把她所有的成见统统溶化掉,剩下的只有同情和怜惜。
江薇的眼睛也潮湿了,她把一张纸巾放到林萍手里,说:
“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林萍一动没动,过了好一会儿她长出了一口气,一边擦眼泪一边漠然道:“我
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不想承认也不行,这是命,我就是躲到天边也总会有一
天被人认出来。你明说吧,来找我干什么?”
江薇答道:“阿杰要改变你的处境。”
“改变?”林萍摇摇头,“那可不是一句话的事。”
“阿杰的意思,付多少代价也要做。”
“为我这样一个人,值吗?”
“当然值。”江薇说,“你是阿杰的朋友,你在她困难的时候帮助过她。”
林萍凄然一笑,这一笑倾尽了酸甜苦辣,倾尽了无奈、满足和万念俱灰,其中
的滋味也只有她自己可以体会。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她讲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阿杰,真够朋友。”
从这句话开始,林萍逐渐地恢复了常态,脸上有了血色,眼睛有了光泽。她将
倒在床上的钱物重新装进挎包里还给江薇,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太不礼貌了。”
江薇则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她警觉地说:“阿杰接到你的信后一直惦记着你,
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如果你要有什么不好的想法,那就太对不起阿杰了。”
“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林萍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说,“那么惨的日子我都熬
过来了,现在有了机会,我怎么会死呢?我可以向你发誓。”
“真的?”
“真的。”林萍回答得很坚决、很平静。
江微总算松了一口气。
林萍问:“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江薇笑着说,“到了你这儿,当然得吃你的。”她刻意说得很轻松,
想尽量缓解此刻并不轻松的气氛。
“好吧,我请客。”林萍也轻松地说,“穷人请富人,就算我对你的道歉,真
没想到你是老板呢。”
真轻松也罢,假轻松也罢,毕竟有了仿佛轻松的气氛。
江薇说:“你可别信名片,阿杰才是真正的老板,我只是替她管理公司,本质
上我还是一个雇员。”
林萍到卫生间洗漱之后,坐在床边化妆,问道:“阿杰不是一直在海口打字吗?
怎么一下子跑到意大利了?真不敢相信。”
江薇把夏英杰如何参加文稿竞价、如何去了罗马简要讲了一遍,又着重介绍了
更英杰的近况。
“天哪,变化这么大?”林萍惊讶地感叹着,说,“我真傻,以前我还教她怎
么做人呢,想想多可笑。”
“我也没想到。”江薇说,“阿杰可不是简单的人,有头脑,又找了一个不简
单的男人,那就更不简单了。”
林萍问:“宋一坤为什么没出去?”
“不知道。”江薇说,“坤哥才是高人呢,看不透。”
“你出国前在海口干什么?”
江薇说:“我和阿杰是北大的同学,我一直在海口当记者,眼看没有多大发展,
就跟阿杰出国了。”
林萍脸一红,说:‘’我还真以为你是司机呢。”
江薇说:“那也没错,我真是司机。”
江薇注意到,林萍已经能像熟人一样和她交谈了,这使她的心又放宽了一些,
她想:这样下去很快就能进人正题。
林萍化过妆,重新选了一身衣服,拿上手袋做好了出门的准备。江薇看了一眼
床头上的电话,说:“应薇先给阿杰打个电话,听到你的声音她就放心了。”
林萍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江薇拨通了夏英杰的电话,却一直没人接。于是,她拨通叶红军的号码,汇报
这里的情况。
叶红军在电话里告诉她:夏英杰昨天晚上回国了,与林萍的事情没有关系。林
萍的事情照计划进行,需要多少钱通知一下,马上汇出。
江薇放下电话笑着对林萍说:“看,多大的面子,需要多少钱给多少钱。阿杰
回国肯定是想坤哥,耐不住了。”
林萍感慨地说:“阿杰真幸福。”
两个下楼去吃饭。
她们步行走了几分钟,进了一家英式餐馆,餐厅里空空荡荡,生意十分冷淡,
林萍选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向侍者要了牛奶、咖啡和点心,她也能讲一些简单的
英语了。
江薇说:“看样子,你经常来这儿吃饭,吃得惯吗?”
“习惯了,我怕到人多的地方。”林萍问,“你见到杨小宁了?”
“见到了。”江薇承认。
林萍说:“你不薇去,去了也没用,白花钱。姓杨的根本不是人。”
江薇说:“我在他父亲的墓碑前抽了他一嘴巴,好歹出了一口气。”
林萍苦笑着说:“想不到阿杰这么能耐,手都伸到了巴黎,还伸到了曼彻斯特,
连徐汉林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用上了。”
“你认识徐汉林?”江薇问。
“汉林餐馆大名远扬,谁不知道?”林萍说,“他们那些人在黑白两道都有路
子,他们也经常利用蛇头和当地警察把亲戚朋友偷渡进来、买居留。如果没有徐汉
林这样的人帮忙,你们不可能找到我,他肯定是从蛇头那里打听的消息。人家有钱
有势,我什么都没有,不卖自己靠什么?”
“以后就好了。”江薇说,“阿杰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可以谈谈吗?”
“我这种人还能干什么呢?”林萍说,“我和夜总会的合同再有八个月就到期
了,也就是把债务还清了。以后我想续签两年,先挣点钱再说。”
江薇不理解地问:“那是违法的合同,你还要续签?”
林萍说,“你太不了解黑社会了,他们可以做违法的事,但
决不会让你找到一份违法的合同。再说,从泰国卖到英国,是我自己卖自己,
是自愿的。”
“为什么?”江薇更加疑惑了。
“因为我想活,而在曼谷只有死。”林萍说,“在曼彻斯特我只是个不注册的
妓女,而在曼谷我还不如一头牲口,是我求着蛇头卖我的。这些,你永远不会理解
的。”
江薇不想再谈这些,怕林萍伤心,换了个话题问:“你的居留还有多久?”
“刚签的,一年。”林萍回答。
江薇说:“你有英国居留就能进入意大利,事情就好办多了。我的任务就是与
夜总会方面谈判你得到自由的条件,当然,包括他们给你办居留的代价。”
林萍问:“你怎么知道我会跟你去意大利?”
江薇怔了一下,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去意大利,我认为这是最明智的选
择,重要的是先离开这个地方。”
林萍意识到自己话有失言,但她不动声色地解释道:“你们都是文化人,搞的
是文化公司,我去了能干什么呢?”
“不是我迷信,”江薇说,“只要跟阿杰在一起,总会有出路。”
林萍说:“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行。”
江薇说:“你要做的就是尽快促成我和夜总会方面的谈判。
出于安全的考虑,谈判时徐汉林也到场,也许还有其他侨领。你和夜总会本质
上是债务关系,只要条件谈定,我想很快就能解决的。”
林萍把剩下的半杯牛奶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唇说:“我看得出,你是喜欢办事
干脆的人,你的工作肯定也很忙。我看这样吧,我现在马上和老板联系,你在旅馆
等着,一有消息我马上给你打电话。我必须在上班之前给你们联系好,上班时间是
不许谈私事的。”
“你认为有困难吗?”江薇问。
“不困难。”林萍说,“他们需要我干的事情我都干了,已经没有特殊价值了。
现在就剩下八个月的合同,给钱就能解除,但是多少钱我不敢说。”
“那就决定了。”江薇说着,从挎包里拿出记事本扯下一张纸,写上地址、电
话,并口述了一遍说,“我住在梅切列茨涅大街八十五号雷蒙旅馆,我等你的电话。”
林萍说:“我知道那家旅馆。”
江薇又问了林萍的电话号码,并且记了下来。
两人象征性地吃了一顿早餐,走出餐馆,两个人站在路边拦截出租车。林萍显
得格外平静,既没有自卑,也没有感激,好像生活在最平凡的世界里一个最平凡的
女人。见一辆出租车远远驶来了,她伸出手向司机示意,之后忽然问江薇:“我给
阿杰的信怎么让她起疑心了?”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江薇说,“阿杰告诉我,你没有外语基础,不可能在
英国而且是日本人开的商场里做售货员。”
林萍点点头,自嘲地一笑,说:“傻瓜走到天边也是傻瓜,怎么装洋也得露出
几根傻尾巴。”
出租车开过来停下,江薇坐进去,从车窗对站着的林萍说:
“把心放宽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记住,我在旅馆里等你的电话。”
“放心吧。”林萍微笑着向她挥手道别。
汽车一阵风似地走远了,江薇回头望去已看不见林萍的身影,心里蓦然升起一
缕惆怅。凭心说,见面的情景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友好,但实质性的事态进展也不如
她想象的那样艰难,两者的反差使她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而仔细分析,又找不
出可以成立的理由。
回到旅馆,江薇不能离开电话,又无事可做,便拿出一本书来看,却一个字也
看不进去,脑子里想的全是书本以外的东西。
或许是受了林萍的影响,她的心情也不自觉地变得灰暗起来,她从林萍的处境
联想到自己,隐隐约约地萌发了一种危机感。
离开海口三个多月了,出国的兴奋已经平息,她与苏卫国的万路达文化公司合
作也开始有起色了,即将推出三本书,除了夏英杰的小说《遥远的救世主》之外,
另外两本分别是意大利足球和华侨文学专集。这两本书能否盈利?盈利多少?很难
预料。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照此下去要想维持公司的生存是不可能的,现在是坐
吃山空。她不能不问自己,我的位置在哪里?
在这种坐吃山空的情况下,夏英杰还要给方子云出版四本诗集,还要解救林萍,
现有的资金还能支撑多久?这种朋友之间的帮忙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而最让
江薇费解的是:无论宋一坤还是夏英杰,他们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江薇漫无边际地想着,思考那些看不透的人、看不透的事,时间就这样一分一
秒地过去了。
中午,林萍没有来电话。
下午三点,江薇已经饿得难受了,还没有电话。
随着时间的延续,江薇的不安心理一点点地增加,她已经往林萍的居所打过七
次电话了,都没有人接,林萍在哪里?在干什么?江薇作着各种推测,而无论怎样
推测林萍都没有理由不来电话。突然,一个曾经闪现过的预感再一次跃入了她的脑
海,她猛地问自己:“林萍会不会寻短见?”
江薇立刻否定了这种猜测,理由有两个:一是林萍起过誓,她不会去死。二是
正如林萍所说,如果她要寻死的话,早在色拉和曼谷就自杀了,不会等到今天,更
不会在即将获得解救的时候。
那么,为什么不来电话呢?
江薇越猜测心里越不安,于是决定再去维兰特街十六号,如果林萍不在,就直
奔女神夜总会,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她。
她急匆匆出了旅馆, 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维兰特街。她的。c就像一片树叶,
时而被风吹上天空,时而被风吹落深渊,怎么飘都没个着落。一路上她不住地在心
里暗暗地祈祷: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汽车刚拐进维兰特街,江薇一眼就望见十六号公寓楼下的人行道上围了一大群
人,人群中有警察、医生和肩扛摄像机的记者。路边停着两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
警察在奋力驱散人群疏通道路,围观的中心不时间起灯光,显然是在拍照。
“出事了。”这是江薇的第一个反应,她的心骤然抽紧了。等出租车停下后,
她顾不上付车费,发疯一样冲下去,冲进围观的人群。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
场面,会使她本能地想到九楼,想到林萍跳楼而下。她用英语大声喊叫着“躲开,
躲开”,不顾一切地挤进去。她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血,满地是血,林萍仰面躺在被血染红的石板地上,从嘴里、头上流出的血已
经变黑了,凝固了。她的脸上清晰地留着两道泪痕,眼睛睁着,似乎在向人间企盼
着什么,风吹动着她散落一地的长发,她像一块被摔碎的玉石,凄惨而美丽。
江薇像挨了一记问棍,天地黑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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