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坑洞
谋子从那团向上拔出凿子时,秋夜里一切诗意的声音突然混灭了。谋子感到手上阵
阵热,凿子像一丝水中浮游的衰草,轻轻地沉入水底。凿子落地无声。
在谋子的感觉世界里,这个秋天深夜里发生的案件,没有任何声音作为背景。没有
惊叫声绝望声,没有女人慌乱声和油灯破烂的脆响。屋外屋内是一团寂静的黑色如墨的
世界,似乎有微弱的风在门缝间自由走动。谋子就那么呆立着,像一根枯朽的木桩,很
久很久了,谋子感到有一双温和细腻的手,在摇动他的双肩。谋子双腿开始颤抖不止,
似有许多岁月的尘土从身上纷纷坠落。终于,谋子开始动摇,双腿突地崩溃,派地一声
伏地而哭。
谋子最先听到自己的哭声,然后听到孔力说:杀人偿命。谋子抬起头,依稀辨出孔
力一丝不挂地伏在门边,嘴里喷出铁板一样坚硬的杀人偿命四个字。谋子想她连衣裤都
还没有穿,便想到给她丈夫报仇了,真是个好女人。谋子从地上弹起来,奔到大门边哗
地撕开大门,凉风像一盆冷水泼落在他身上。孔力从床上捞起一团衣物,朝谋子砸过去。
谋子感到那团落在头上的衣物,如刚出窑的红薯,还带着一股温热。谋子抱着温热夺路
而逃。谋子在冷风中跑了好远,才听到孔力的哭声像一场大火,在身后嘹亮起来。孔力
的声音燃烧了整个村庄。慌乱中的谋子,在孔力声音的照耀下,朝着山后那个隐秘的坑
洞飞奔而去。
谋子杀死萧玉良的这个晚上,谷里有许多松散的故事在同步进行。谋子妈秦娥在这
年秋天里悄悄迈进五十岁的门槛,儿女们白天里刚刚给她做完寿宴。在寿宴华丽喧嚣的
气氛中,秦娥突然嗅到一种死亡的气息。她像母鸡看护雏鸡一样看护她的儿女们.在酒
席里穿梭。尽管有儿女们笑脸相迎,秦娥依然感到心谎意乱,终日滴米未进。庆寿的客
人像一串汽泡,一个一个地灭了,只有酒杯破碎的声音留在秦娥的记忆里。就这样秦娥
不知不觉地走进夜晚,恭候案件到来。
或许是因为寿宴做得有些像婚宴,秦娥的男人八贡激动无比。满屋依然飘浮着酒席
的余香,那些粮食、肉类的气息残剩于夜的角落,久久地不肯散去。八贡想起三十年前
他娶秦娥的那个日子,实在寒酸得不像是结婚。现在什么都有了,而女人却已经不再是
当年的秦娥。八贡看见秦娥睡在被卷里,像一只垂死的虫,脸面布满粗糙的疲倦。八贡
不想让寿宴的余兴就此打住,便点亮屋内所有的油灯。秦娥感到油灯像千万只荧火,在
屋内飞扬起落,八贡沉浸于一种惬意里,静静地享受秋夜的时光。
八贡最终扑到了秦娥的身上。秦娥说都老了,你还这么喜欢。八贡说这是最后一次
了,难得有这么一次想头。秦娥举起双手想把八贡推开,但秦娥感到八贡沉重得像块铁,
一点也没有老朽的迹象。秦娥说我全身都快散架了,今天我没有吃一口饭,你饶了我,
我不想。八贡把右掌捂到秦娥的嘴上,两人同时停止响动,屋子里儿女们都进入了睡眠,
风的嘶声里穿插呀地一声门响,谁也没有在意。秦娥说你把灯吹了吧。八贡脸上绽出一
丝干笑,八贡说今天我看见儿女们为你祝寿,他们就像一筐筐粮食,是我和你起早摸黑
种出来的。今晚我们就让灯亮堂堂地燃着,我再也不想节省煤油了。
这时,秦娥和八贡都听到了孔力的哭喊。孔力喊:杀人啦。
像救一场血红的大火,村庄在孔力的喊声里翻身起床。秦娥看见萧玉良倒仆在血泊
之中,一只手死死地捏着床单的一只角,一把萧玉良长年累月为人打造家具时使用的凿
子,像一把杀猪刀鲜红地横陈地面。有两行脚印从萧玉良的身边摇向大门外的夜晚。秦
娥看出那是自己的三儿谋子赤脚踏出的脚印,天气这么凉了,他还光着脚板,他往哪里
去了呢?秦娥整个下午的慌乱,终于停泊在这个夜晚的事件上。秦娥依稀记得下午的寿
宴上,总像少了些什么,原来是少了谋子。还有那声呀的门响,她和八贡都不在意,原
来是谋子溜出家门杀人来了。秦娥堵在胸口的那团东西,此刻喷薄而出,花花绿绿地溅
落在萧玉良的身边。有一根变黑的豆芽,飞落在萧玉良的头发上,像一只骏黑的虫子。
秦娥用手去抓那根豆芽,嘴里喷吐出呱呱地干呕。干呕声中,秦娥软倒在萧玉良身边。
黑夜和恶梦已经过去,天空在鸟声虫鸣中舒展着懒腰,一丝薄雾在洞口之外的沟畔
起起落落。茂盛的茅草密封了大半个洞口,浅水浸渍着阴沟里的枯藤,静静的一潭死水
上浮动着黄锈的斑块。谋子蜷缩在坑洞里,感到十分安全。谋子想谁也不知道我藏在什
么地方?除非是我妈。
太阳在谋子的注目中升上山梁。透过茅草树木网状的空隙,谋子看见母亲秦娥手挽
竹篮,在对面的山坡上走着奇怪的路线。母亲像一只负重的虫子,步子瞒跳神色慌乱,
一会没入苍凉的玉米地,一会又浮游在厚实的茅草上。谋子知道母亲的最终目标,是靠
近自己。谋子想母亲的衣裤一定让早上的露珠打湿了。
噗地一声响之后,谋子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母亲似乎已经跌入沟底,重叠的树
木藤蔓遮挡住谋子的视线。谋子静听了许久,突然听到一丝尿响。谋子发现母亲已来到
洞前,头帕高扬在坑洞边缘,身子埋在草丛里。母亲害怕别人跟踪,所以用屙尿的方式
来掩人耳目。风从母亲的身边吹来,谋子嗅到了尿的气味。谋子从此在败草枯藤尿味的
夹击下,醒来又睡去。
母亲把竹篮塞进坑洞,说快吃了吧,谋子。谋子看见母亲的双眼像被水沤烂的蜜桃,
快要从眼眶流出来似的。谋子说警察来了吗?母亲说还没有来,他们到镇上叫去了。萧
玉良还倒在血堆上,要等警察来验尸。母亲说着,用手扯了扯她的衣襟,然后退出洞口,
沉入沟底。母亲说我得回去了,恐怕警察已经到了村上。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像阴沟里
的蚊虫声,不痛不痒地敲打着谋子麻醉了的耳鼓。谋子停止咀嚼,满嘴的食物漏落到地
上。谋子看见白灿灿的米粒,照亮了阴暗的坑洞。
秋天最后的暖阳在天底下温情地铺展,显得有气无力。秦娥打开那些常年紧闭的木
箱,晾晒衣物。泡桐板的陈香和秦娥的干呕声,点缀秋天的景色。八贡在秦娥的干呕声
中病倒了。八贡听来,屋外秦娥的干呕仿佛是三十年前初孕时的反应。八贡在这种不祥
的声音里失眠。
木箱里各色的衣物全都挂到了竹杆上,秋风牵动它们像牵动着带血的绷带。秦娥看
着不同年代里曾包装过她身子的衣裤,在阳光微风下拂动,心里填满苍凉。秦娥手里还
捏着一团羞于示人的布带,这种布带过去总是被她悄悄地挂在屋后的扫帚上阴干,从来
没有看见过阳光。离最后一次来红已经四十多天了,秦娥知道自己已进入更年期,再也
不需要月经带了,她操起剪刀对着手里的布带一阵乱剪,布带变成一团毛绒绒的布球。
秦娥想现在谁也看不出它是月经带了,它还可以做一团抹桌子的布,秦娥把抹布高高地
挂在竹端,像是风的一团信号。
孔力也在秋末的时光里惶惑不安,身子的各种症状表明,她有所变化。最让她惊讶
的是每月如期而来的月经,突然不来了,厌食和呕吐跟秦娥构成了一种呼应。家婆六甲
似乎忘了殁子的伤痛,兴冲冲地把土医金光带进家门。金光微眯双目,把那只干瘦的手
掌搭到孔力的手腕,认真谛听着孔力血脉给他的启示。像是过了一口烟瘤,金光长长地
嘘了口气,说六甲,你的媳妇有喜了。六甲的眼球突地定在眼眶里,然后缓慢地上移,
移到不能再移了,六甲才对着屋梁悠悠地叫了一声:苍天有眼。
六甲快速掀开孔力身上的被盖,把孔力拉下床来。六甲说快给金光磕头,是他救了
萧家的命,是他告诉我萧家没有断根。六甲把笑脸递到金光的眼皮下,双手不停地压迫
孔力的头。孔力的头在地上磕了四下五下,六甲依然没有放行的意思。孔力想你只管叫
我磕头,你却不知道是谁真正地医好了你的心病。孔力听到六甲的声音在头顶嗡嗡地盘
旋,像一堆热闹的马蜂在振动翅膀。六甲说孔力一直都不怀孕,我都盼了几年了,是吃
了你金医师的药,才有今天啊。六甲说完这些感激的话,手仍然没有停,她像在水中按
葫芦一样机械地按着孔力的头颅。金光张着缺牙的嘴洞,满心地承领着六甲的献媚,飘
然如仙。金光说六甲,你松手吧,孔力的头都快要磕破了。六甲恍然记起手里还捏着一
颗人头,笑容和手一起松弛下来。
金光说我走啦。六甲说别急,再喝一盅酒。金光把手一摆,酒盅滚落到地面,水酒
慢慢地浸入地皮。金光说我醉了,我不能再喝了,六甲,你看泼在地上的酒,像一摊娃
仔的尿,过几个月你的屋子里到处都会撒满你孙子的童尿了。六甲哎哎地应着,把金光
扶到门外的秋阳之下。六甲看见对门的晒楼上,秦娥正在晾晒衣物。这么高兴的一个下
午,偏让她看到了仇人家晾晒着的黑黑白白红红绿绿的衣物,心口猛地痛了两下。六甲
在仇恨中松开手,金光像一根水上的浮物,漂移而去。金光飘了好远,六甲忙跌进家门,
说孔力,快把这几个鸡蛋给金光送去。六甲把鸡蛋塞进孔力的衣兜,然后轻轻地推了孔
力一下。孔力像一株衰草,跌倒在门边,破碎的鸡蛋染黄了她的天襟。孔力说今天你就
这么得意,你真的认为我的病是金光医好的吗?他有那个本事吗?孔力在怨声中站起来,
蛋黄沿着衣襟滑落,画出许多奇形怪状的图案。
谋子去向不明,警察龙坪像一团黄色的符号,在谷里飘来荡去。这个叫做谷里的村
庄,有许多龙家的亲戚,他们都认定谋子绝对没有离开村庄,他一定是在方圆十里之内
的地方藏身。龙坪对这一点也坚信无疑。
大部分时间里,龙坪总是坐在那扇透射懒洋洋的秋光的窗户下,与卧床不起的八贡
聊天。龙坪说你老人家有三男两女,是最好的福气了,只可惜你的三儿子,怎么就糊里
糊涂地犯了人命。如果他自首,恐怕罪责要轻些。龙坪的话像锯子一样,在八贡的脑海
拉来拉去。八贡面对龙坪有时突然地大嚎不止,有时又低声地抽泣。龙坪看见八贡把成
串的眼泪和鼻涕,毫不吝啬地抹在被子上,觉得床上的这个老人似乎在案件的打击下,
变成了小孩。
龙坪在与八贡对话的时光里,从来没有放弃对秦娥的监视。村前屋后的庄稼都已经
收割干净,树叶也在慢慢地变黄,任何一个可疑的黑点,都走不出龙坪的视线。日子久
了,龙坪发觉八贡被盖上的鼻涕,全部结成了硬块,闪闪发亮。窗口的光线或明或暗。
八贡常常对着那片亮光说,谋子他还年小,他还不足十八岁,他还没有结婚哩。这样的
时候,秦娥总是把一团抹布递到八贡手上。秦娥说你拿这个抹鼻涕吧,你怎么像娃仔一
样把鼻涕抹在被子上,恶心。八贡便兴冲冲地从秦娥手上,接过那四毛绒绒的浅灰色的
抹布,拿到鼻孔下擦了又擦。随着一声喷嚏的出世,八贡说快煮饭吧,龙警察他饿了。
秦娥说下多少米?八贡说两碗,煮两碗米就够吃了。龙坪知道下两碗米,是每天煮饭时
八贡必须强调的话题,他这样叫喊的目的是为了明示他们没有煮多余的饭,所以也就不
可能有吃的东西送给谋子,以此说明他们并不知道谋子的下落。每天吃饭时候,锅头里
的最后一口饭都由龙坪舀得干干净净,他们把吃饭当作一种任务,一丝不苟地完成着重
复着。
龙坪开始留意深夜里的各种响动。八贡像是再也承受不了失眠的煎熬,双手铁钳似
地抓牢秦娥的头发摇来晃去。龙坪听到一声女人苍老的哀鸣,穿墙而过。八贡说你叫他
出来了吧,我受不了啦。我一天要哭三到四回,还有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你是愿意留
着你的仔呢?还是让我这样活活地被折磨死去?秦娥说我去哪里叫他,我和你一样不知
道他的下落。八贡说你知道,你一定把他藏在一个什么洞里,从前你曾经说过有一个隐
秘的坑洞,你一定把他藏在里面了,你这样做是害他,你知道吗?现在只有你知道那个
洞,我是没有办法救谋子了。秦娥说你疯了吗?你怎么血口喷人,你这不是害我吗?秦
娥拉过被子,把八贡的头捂到充斥着鼻涕和泪水的被子下,八贡在被子里低声浅唤,像
水底冒着的气泡,一声小过一声。猛地,一声大吼从被子下传来,八贡说看你叫他出来
不出来。八贡的头已拱到了秦娥的胯下。秦娥感到一阵剧痛从两胯间生发,逐渐扩展到
全身。
伴着下身的刺痛,秦娥听到时断时续的蟋蟀声在鸣唱。蟋蟀的叫声有气无力,却声
声刺扎着秦娥的心口。今夜的风很大,蟋蟀们却无心睡眠,直叫喊到天亮,秦娥拉开屋
门,看见龙坪堵在门口,双眼里填满红色的血丝。龙坪说谋子藏在什么洞里,你告诉我
吧。秦娥说你问八贡去吧,我不知道什么洞!龙坪说昨夜你们说的那个洞,在什么地方?
秦娥说昨夜我们说的是脏话,昨夜我们说的那个洞在我的身上。你想看一看吗?秦娥看
见龙坪的脸,顿时抹过一丝红潮。秦娥说昨夜你没有睡觉吗?你的眼睛怎么和脸一样红。
龙坪说今天别煮我的饭了,我到桃村谋子的未婚妻家看一看,说不定他藏在那里。秦娥
说你去吧,但你放得下心吗?你不要半路杀回来吓死八贡,他的神经绷得差不多要断了。
秦娥看见谋子手里捏着一只蟋蟀,蟋蟀正奄奄一息地作最后的鸣唱。谋子缩在坑洞
的角落,神色和那只垂死的蟋蟀一样凄楚。秦娥说谋子,我来晚了,他们都用眼睛吊着
我,你饿过头了吧。谋子弹开眼皮.把一双颤动的手伸出洞口,蟋蟀从谋子的手里跳落
到他的肩上。谋子说妈,让我出去吧,我饿,我怕。秦娥像没有听到谋子说些什么,舀
起满满一匙子饭塞进谋子的嘴里。秦娥看见谋子的牙床像家里那副用了多年的老磨,无
力地磨着粗黑的饭粒。秦娥说你再挺一段日子吧,警察已经走了,他们有许多案件要办,
说不定他们会忘记你的。咽了几口饭之后,谋子突然把饭喷到秦娥的手上。谋子说妈,
你怎么拿臭馊的饭给我吃。秦娥说你爹和警察都看着我下米,他们不让我多煮一口饭。
你爹说要把你饿出去,让你去自首。这些饭全是我从嘴里省下来的,每餐藏了一碗,才
有了这么一点,来的时候我用油炒过了。你千万别出去,一出去你就没命啦。你爹还说
你一天不出去,他一天就睡不安稳。让他不安稳吧,你好好地给我藏着,别动。
谋子看见秦娥慢慢地退出洞口,即将沉入沟底。谋子说你不能再坐一下吗?秦娥说
呆久了,人家怀疑。谋子说桃村的腊妹呢,她好不好?秦娥说好,她三天两头都来问你,
她说她爱你。妈一定帮你看住她,将来把她娶进家门,做你的老婆。谋子知道妈说这话
十分勉强无力,妈是在安慰自己。妈在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变成一团飘浮的空气,实实在
在地远去了。谋子说妈,你给我买一块手表来,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谋子没有听到妈
的回声。
秦娥看见一辆拖拉机像一只螃蟹,慢吞吞地爬进村庄。拖拉机的驾驶台上,挤坐着
两团人影,拖斗里却空无一人。近了,秦娥方看清楚拖拉机上坐着的那两个人,一个是
腊妹,一个是桃村的拖拉机手向阳。腊妹从向阳的屁股边跳下来,回身从拖斗里捞起一
团包袱。腊妹把包袱摔到秦娥的脚尖前,说这是你们家的聘礼,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们,
大家谁也不欠谁的了。我料定谋子不是个好人,原来还和他约定今天去县城的,现在永
远也去不成了。你告诉他,让他跟他的野老婆去县城吧。秦娥说你现在不是也有野老公
了吗?腊妹说我有野老公,但我不是杀人犯。腊妹说着,飞快地跳上驾驶台,和向阳紧
紧地挨坐在一起。拖拉机停在门前,始终没有熄火,突突地嘶叫声淹没了腊妹声音的慌
乱。向阳推了腊妹一把,腊妹像记起了一件大事,又跳下拖拉机,从左手退下一只锃亮
的女式手表。腊妹说还有这块表,是谋子买的,我差点忘了。腊妹把手表放到包袱的中
央,手表像包袱上睁开的一只独眼。
许多急于赶街的村人,听到拖拉机的吼叫,便挽着口袋去追赶拖拉机,拖拉机在向
阳的操作下,只留给人群一团黑烟。于是众口皆骂不得好死。腊妹和向阳不幸被骂声言
中,他们只离开谷里三里地,便车翻人亡。有人急匆匆跑来告诉秦娥,说腊妹和向阳已
经被拖拉机碾成了肉酱。秦娥说她是来讨一口棺材的。秦娥这时才打开腊妹送回来的包
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年来送到腊妹手里的布料,一块也没有少。布料里还放着
一双未曾完工的布鞋,那是腊妹给谋子做的,只可惜谋子再也没有福分享受了。秦娥想
腊妹你又何必送这些布料回来呢,不为送这些布料你或许不会坐拖拉机,不会死吧。知
道你会翻车,这些布留给你裹尸我们家没有人会有意见。
秦娥看着那双残缺的布鞋,像看到了坑洞里的谋子。秦娥滋生了一种罪恶,好像欠
了腊妹些什么。秦娥敲开大儿张双的门,看见儿子儿媳妇正围着火炉吃早饭。张双说妈,
有事吗?我吃完饭想去赶街,你想买什么吗?秦娥说腊妹死了,你和张单把你爹的棺材
送过去。张双说那可是爹的棺材,你问过爹了吗?爹的身体也不好。秦娥说你爹还不会
那么快就死了,你把棺材抬过去吧。张双说腊妹是自讨苦吃,你不见她是和向阳一起来
的吗?她和他两个人坐在驾驶台上,违章驾驶死有余辜,不关我们张家的事。她又未曾
过门,再说她今早上已经把婚事退过了。秦娥说失财免灾,你照我说的去办,做给桃村
的人看一看。
张双和张单把那口漆黑的棺材,从厢房里抬出来的时候。秦娥听到八贡哎地一声,
从床上跌了下来。八贡用手扶住门框,迈着虚弱的步子,追到大门边。八贡说逆子,你
们怎么把你爹的寿木抬走了,我油过三道生漆,是一口上好的棺木,你们怎么舍得送人。
张双和张单把棺材停到门口,眼光在爹和妈之间来回游动,他们不知道此时得听谁的。
秦娥说听我的。棺材于是离开地面,慢慢地升上张双张单的肩膀。八贡扑到棺材上,说
你硬要送给腊妹,还不如我先死了,我舍不得这口棺材呀。秦娥说你一时还死不了。如
果不是谋子犯事,腊妹也是我们家的人。到你死的时候,我再打一口大的棺材给你,上
五道生漆。秦娥像哄诓一个孩娃,把八贡从棺材上解下来。八贡瘦弱的身子,坚挺地站
立着,目送棺材走出村口。秦娥发现八贡刚才还干旱的眼眶里,现在积满了泪水。
秦娥很快地把腊妹留下的布鞋和女式手表送到煤子的手里。秦娥说腊妹来家里了,
她给你送来了布鞋,还送来了这块手表。谋子说腊妹还记着我。秦娥说记着,她要你好
好活下去。秦娥看见谋子的脸上,难得地泅开一团桃红。谋子把手表扭来扭去,像扭动
着通红的火子。最后谋子把手表贴到胸口上,才安静下来。谋子说妈,我好糊涂。我如
果没有杀人,现在才自由得像个人哩。秦娥突然想起腊妹说过,今天是谋子和她约定好
上县城的日子,如果谋子没有杀人,如果谋子和腊妹一同进县城,他们也会坐拖拉机吗?
谋子也会像向阳那样被碾成肉酱吗?秦娥的脊梁,像有一根腻滑的蛇,静静地窜动着。
秦娥再也不敢往深处想下去,她只要看见一个真实的谋子,还活在眼前,心里便踏实了
许多。
冷风从北窗吹进来之前,八贡便把谋子的被子卷到了自己的床上。谋子人去床空,
只有一床暗黄的蚊帐,像一张破网,在床板上随风晃动。秦娥看见八贡如一个快活的孩
童,终日打坐于厚实的棉被上,作痛苦的呻吟。
秦娥想在八贡睡去的时候,拉出一床棉胎来,改制一件棉衣。但八贡却总是在秦娥
轻微的动作下,弹开惊慌的眼皮。八贡说你拉棉胎干什么?你想冷死我吗?秦娥说我想
做一件棉衣。八贡说给谁做?秦娥说不管给谁做,家里总得有一件厚实的棉衣,天气是
越来越冷了。八贡说我不需要棉衣,我只要这么躺着,一直躺到你的三儿出来。秦娥说
你像个爹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八贡说你像个妈吗?你这是害他,纸是包不住火的。
整个冬天,秦娥在为一件棉衣而坐卧不安。眼前的树木由黄而黑而苍老了,田野上
的禾蔸在每天早上,结出了淡白的霜花。金光板着一副恩人的面孔,常常出入六甲家的
大门。孔力的肚子在冷风中喂大。看见孔力,秦娥总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腹部,她听到
手表的嘀哒声,均匀安稳地从里面传出来,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相信时间能改变一
切,谋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谁舍得拿自己的肉去给别人开枪眼呢?
六甲一直认为是金光治好了孔力的不孕症,大小节气里,六甲常提着东西往金光家
跑。秦娥小心着脚步,来到金光家门前。秦娥看见金光正在剥一只穿山甲。金光的身旁
放着一盆热水,水气弥漫把金光包裹得像个神仙。穿山甲的壳已褪了一半,金光细心地
掰下甲壳,嘴边吊出了一丝口水。金光家的门前,挂满色彩各异干湿相间的植物,家庭
里充塞着草药的气味。秦娥不想惊扰这位六甲的恩人,便站在门前静静地看金光继续剥
他的穿山甲。甲片一块一块地褪光,金光手里像提着个赤裸的娃仔。金光的眼光在地下
转来转去,秦娥估计他是在找刀子。秦娥从金光的屁股后面捡起一把尖利的小刀,递到
金光的手上。金光说秦娥,你找我有事。秦娥说八贡的病一直不好,想请你扯几眼中药。
金光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秦娥说你是六甲的恩人,我怕你跟她一样恨我。金光说
都是近邻,六甲哪比得你说话好听。金光把小刀捅进穿山甲的腹部,一丝稠血沿着刀口
涌出来,染红了金光的手和穿山甲白生生的皮。金光说穿山甲全身都是药。金光见秦娥
没有反应,抬起头看见秦娥惊恐地望着穿山甲的血,身子无力地靠在门方上。金光从屋
里拉出一张凳子,说你坐吧,我一会就干完了。对啦,听说你需要一件棉衣,我这里有
一件军用棉大衣,是别人送我的。秦娥说要多少钱?金光说不要钱,要你就行了。秦娥
说开什么玩笑,我们都老了。金光说谁说我老了,孔力的病就是我治好的。孔力的病用
药是治不好的,是靠人治好的,你知道吗靠人。
秦娥说你开玩笑我陪不起,我走了。金光看见秦娥从凳子上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
金光说晚上我送药送棉衣给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能让谋子冻死。我虽然是个孤人,
但我知道做娘的心。秦娥在金光的声音里轻如一片树叶,秦娥想金光真是个懂得爱的男
人。秦娥被村庄里的第一声理解,刺红了双眼。
金光没有送药来。秦娥在北窗和南窗呼啸的冷风中,猜想金光一定是开个玩笑而已,
他已经把八贡的病和谋子需要的棉衣忘了。张双和张单在八贡的隔壁,与几个年轻的小
伙搓麻将,油灯的光亮和咒骂声飞越窗口。他们已经搓了一个白天,现在还没有停止的
意思。隔壁混乱的骨质摩擦声,一次次把八贡的脑袋吊到窗口。秦娥看见八贡裹着被子,
把头伸到窗那边张单的头顶,大声嚷叫指挥张单出牌。张单并不听八贡的指使,张单说
输了爹又不替我出钱,爹你看看得了,嚷什么。八贡的期待里,张单又输了一局,八贡
说败家仔,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八贡缩回头,在床底摸了一阵,终于摸出两张票子。
八贡把票子砸在张单的头顶,说老子给你钱,但你得听我的。张双隔着桌子,把目光丢
过来。张双说爹,你拿钱给我,我给你赌。八贡说我没钱了,这几块是买药剩下的,我
连药都舍不得买,我没有钱了。秦娥说但你有钱赌博。秦娥伸手抓过八贡,八贡由窗口
滑落到床上。八贡说让我再看一局,这局可是我的钱。秦娥说你还没看够吗?从早上到
中午到晚上你都在看,怎么一看赌起来,你就没有病了。你看你的这些败家仔,从秋天
到冬天都没有出过屋子,整天都在赌。张单说粮食收完了,年猪养肥了,妈你还要我们
做什么?一年不就一个冬闲吗?秦娥说我要你们明天帮我找牛,家里的那头母牛已经好
几天没回来了,它肚子里还怀了个牛仔,再不找恐怕冷死了。张双说我的那头牛,可是
夜夜都回家来了。
八贡看见秦娥怒气冲冲地从窗口边退下来,丢过一束白眼,然后缩进黑暗里。窗口
泄过来的光亮,扑打在她的肩膀上、腰肢上、小脚上,最后光亮再也追不上她。八贡说
我连管他们出牌都管不住,我还能管他们什么,他们翅膀硬了。秦娥叭地一声把门摔严,
八贡觉得自己的话被秦娥叭地关严在喉咙里了。门板经不住秦娥的摔打,来回晃动了许
久。八贡感到胸中的一股火气,慢慢地从晃动的门缝中泄漏出去。
秦娥拉开大门时,隔壁张双张单他们才开始收牌。他们的哈欠产混合着早上的冷气,
成为乡村早起者的点缀。几团人影排在屋檐之下,合奏出一阵急促绵长的尿声,仿佛来
自天上的阵雨。秦娥想再也别指望他们找牛了。
金光早早地便抱着军大衣,撞开八贡家的大门。金光径直走到八贡的床头,把草药
放在八贡在枕边。金光听到八贡均匀的呼吸声,金光说八贡睡得安稳,恐伯病要好了吧。
秦娥跨进门槛,说他看了一夜的麻将,刚刚才合眼。金光说棉衣送来了,现在没钱不要
紧,杀年猪的时候砍一半给我就行了。秦娥抓过棉衣,说先欠你吧,你给八贡看病又给
棉衣,砍一半年猪给你不过分。秦娥抱紧棉衣转身欲走,八贡突然在床上直起上身。八
贡抢过棉衣,说棉衣你不能拿走,既然是用猪肉换的,就得留给我穿。秦娥说你穿吧,
但你得穿着它去找牛,这么冷的天,你不能让我冷着身子满山满坡地跑。八贡无力地把
棉衣抛过来,八贡说你要找牛,那你就穿吧。
秦娥穿着黄色的军用大衣,在布满枯枝败叶的山岭游来游去,成为这年冬天的印象。
许多人都认为秦娥不是在找牛,而是在找她的三儿谋子。
第五天,秦娥依然没有找到那头母牛。带着夕暮的冷清,秦娥扑进家门。八贡敏感
地发现秦娥身上少了那件棉衣。八贡觉得因为棉衣的消失,冬天顿时显得瘦削了寒冷了。
八贡说你找到谋子了,你把棉衣给谋子了。秦娥说我在坡上滚了一跤,我从沟地冷醒之
后,再也找不到棉衣了。不信你看看我的脸,上面划了许多伤口。八贡看见泰娥的脸面
纵横几道紫色的口子,鲜血结成硬块变了颜色。八贡说是谋子害了你,你不要管他了,
现在他还不如那头母牛重要。你快去把牛找回来吧,明年我们还指望它犁地耙田。
秦娥带着绝望,在冬天里奔跑了八天,终于看见了自家的那头母牛。时间是正午,
山区下过一场薄雪之后,慷慨地有了几片阳光,暗色和昏黄不规则地涂在坡地。秦娥看
见自己的右脚拇指,像一颗紫色的姜芽,挣破胶鞋的束缚展露在雪地上。为了找牛,她
已经跑破了一双厚实的黑色胶鞋。秦娥正在惋惜胶鞋的时刻,猛一抬头,她看见那头母
牛横卧在沟坎上。秦娥于是呆立在雪地里,细心地感受由脚面传递到全身的寒冷和刺骨
的疼痛。她没有勇气走向那牛。
大约是过了好久,秦娥看见母牛掩盖的草堆里,有一团活物在掷动。秦娥看到希望,
扑向草堆,一头牛仔从草堆里艰难地昂起头颅,秦娥用手搭在母牛的鼻穴,感到母牛已
经绝了气息。母牛的身上虽然覆盖了一层白雪,却残留着余温,像是刚死不久。秦娥想
母牛用它的身子挡住寒冷,保住了它的牛仔,牛真是通人性的动物。秦娥分开牛仔的后
腿,发现这是一头公牛。
秦娥抱着牛仔走走停停,脚上的胶鞋不堪重负,最后彻底地破裂了。秦娥像搂抱自
己的亲娃,赤足走了四里地,于太阳西偏的时候,回到村庄。张双和张单从麻将桌边挪
到门外,他们像是第一次走出冬天的大门,不停地打着寒颤。张单看见妈的双脚,变成
了乌黑的洋芋。张单说妈你不是抱牛,是给我们抱回了个弟弟。秦娥看见八贡把头挂在
窗口,焦急得快要从窗口挤出来似的。秦娥远远地对着八贡喊,八贡我把棉衣搞丢了,
但我找回了一头牛仔。八贡说母牛呢?秦娥说死了。秦娥看见八贡像被抽了骨头。一节
一节地从窗口矮下去。张双和张单快捷地返身进屋,各人拉出一把大刀。张双说妈,牛
死在什么地方?我们去剥它回来。秦娥说在交怀沟。秦娥看见张双张单挥舞着银光闪闪
的大刀,朝交怀沟飞奔而去。秦娥想只有去剥牛皮的时候,他们才舍得丢下他们的麻将。
除了谋子均匀的手表声之外,秦娥开始对其它声音、气味、颜色也异常敏感起来。
生姜炒鲜牛肉的气味代表着这年冬天的某个时期,像铁钳烙出的疤痕,贴在秦娥的记忆
深处。张双张单挑着殷红的牛肉,从白雪上走回村庄之后,便夜夜翻动大铲,炒出鲜美
可口的牛肉,为麻将桌添了许多活气。八贡常常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把一只大瓷碗伸过
窗去,那边的人便给他舀起一碗满满的牛肉。八贡不用筷条,在窗口漏泄的微光中,用
五只手爪贪婪地抓食牛肉。八贡吧叽吧叽的咀嚼声,像水波在家里荡漾,秦娥仿佛听到
一只猫在吃一只活耗子。
秦娥从来不吃牛肉,更不吃死牛肉。但秦娥经不起气味的诱惑,把碗伸过了窗口。
打麻将的人们分不清八贡和秦娥的碗,都惊诧于八贡的食量。八贡说我的碗是黄的,另
一只白瓷碗是你妈的。张双说妈开戒了,妈也吃牛肉了。张双他们不知道,秦娥碗里的
牛肉有时还冒着热气,便送到了谋子的嘴里。
大食牛肉的第四天傍晚,八贡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呻吟。八贡因吃了过量的死牛肉,
病情加重。秦娥看见八贡的脸色憋得一会青一会紫,就像那些挂在冷风中的死牛肉。八
贡说我要死了,你们得给我做一口棺材。张双和张单在八贡逼债似的声音里,丧失了玩
麻将的斗志。张单隔着板壁说,爹,我们欠了好多赌债,哪里有钱给你做棺材。张双说
棺材已经做过了的,妈拿去送人了,你问妈要吧。八贡在两个儿子的牢骚声中,尖叫起
来。八贡说我不能死,我连棺材都没有,我不能死呀。
秦娥抓起桌上的骨制麻将,撒豆似地丢进火盆,一股呛人的烟弥漫在灯光里。另外
两个赌客悻悻地迈出门槛。秦娥说逆子,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你们的老子。明天,你们去
把山上的那棵枫树砍了,为你爹做口棺材。
张单张双在屋檐下搭起木架,枫树被截断为三节,地面铺满枫树皮。白生生的树身
在张单张双的锯子下,分解成一片一片的木板。木板泛滥出特有的木香。八贡在木香和
锯声的包围里渐渐安稳。秦娥看见宽大的木板,像白惨惨的布或者纸,摆在晒楼上,觉
得很不吉祥。几个孩童手持牛肋骨,像挥舞大刀一样在屋檐下对打。牛骨头和枫木板一
样地惨白。秦娥想母牛就剩下那么几根干硬的骨头,留在世上了。慢慢地孩子们玩腻了
骨头,最后你连骨头也将看不到。
随着八贡病情的好转,枫木板被冷落在晒楼,任风吹雨淋日晒,木板的颜色渐渐变
得暗淡无光。张家两兄弟像两个探子,在后山进出。秦娥听人说是六甲的圈套,六甲说
只要他们找到谋子,一千块钱的赌债全由六甲支付。
秦娥从桌子下面拖出火盆,双手鸡啄米似地在盆的灰烬里,翻找那些烧焦的麻将。
很快地,麻将找齐了,秦娥把它码在桌上。秦娥说你们怎么不打麻将了?两个儿子都不
回话,脸上像藏着见不得人的诡计。
使秦娥失眠的另一个原因,是谋子杀死的萧天良,在年关来临之时,不停地光临她
的脑子,啮咬她咒骂她。秦娥想我还欠萧玉良一个猪头。
萧玉良的坟头插了一挂硕大的白纸,风吹起来像一只遮天的大鸟在舞动。秦娥把半
边猪头摆在坟前,头埋在双膝间,犹如坟前的一堆矮坟。秦娥不知道说些什么,当初她
和六甲先后只差一年嫁到谷里,张双和萧玉良就像是孪生的兄弟,奔跑在年轻的妈妈的
眼光里。秦娥静静地低伏着她苍老的头,十分渴望听到一点声音。秦娥听到一阵虚弱的
脚步声,来到她的身后。秦娥看见六甲从竹篮里端出半只猎头,端端正正地摆在萧玉良
的坟前。秦娥说我的猪头一半给了金光,他换棉衣给我,猪身上的器官他都要分一半。
六甲说金光医好了孔力的病,过年了我得谢他一半猪头。秦娥发觉金光要了自家的右边
猪头,要了六甲家的左边猪头,坟前的两半猪头,刚好可以合成一个完整的猪头。秦娥
把自己的猪头慢慢地移到六甲的手边,六甲和秦娥看见因猪头的大小不一,合起来的猪
头像一张痛哭的睑,歪扭着嘶叫着。秦娥轻轻地站起身,说萧玉良总算能吃到一只完整
的猪头了。秦娥说完,便挽着空篮子悄悄地退开。六甲对着秦娥远去的背影说,我只有
一个儿子,他却死了,你有三个儿子,却好好地活着。秦娥,这太不公平了。
秦娥走到村头,看见一群人扛着枫木板从村子溜出来。枫木板厚实宽大,把杠木板
的人的头压往一边。秦娥只看见木板横钉在人身上,人的脸和表情都藏在板子的后面。
秦娥说你们扛谁家的木板?木板后面有声音说,扛张双家的,他把枫木板全卖了,要钱
还债。秦娥想也好,卖老子的棺材板还债,总比出卖亲兄弟领赏要好一些。
整整一个上午,那些城市里来的干部们还没有完成他们的工作。他们留着正月的好
日子不转娘家不烧香上坟,而是穿红戴绿地涌进村庄里,专找腆着大肚的妇人。城市人
陌生的面孔,搅拌乡村多年来春节里的温馨和平的气氛。秦娥看见几个超孕的妇女,光
荣地站在村口,焦急地等待着村庄里的最后一个超孕妇贵英。贵英不知躲到什么角落去
了。大部分的干部都聚拢村头和孕妇们拉着家常,只有一高一矮两个妇女干部,还残留
在村巷里追赶贵英。
孕妇里有人说做手术痛不痛,我们只管肚子大的时候分开腿就生,从来还没见过铁
器刀叉。干部们就笑着说不痛。孕妇们说你也不做过,你是男人怎么知道不痛。于是就
有人大笑,笑声给春节增添了特别的内容。
干部们不出村,秦娥便不敢迈出村庄一步,她害怕他们是冲着谋子来的。如果他们
发现谋子,他们一定会顺手牵羊把谋子带走。
中年过了一点,贵英被那两个妇女干部从茶林里牵出来。贵英像个初嫁的媳妇,扭
着步子斜着眼睛,走入众人的视线。谷里村的所有超孕妇全部到齐,她们一个跟着一个,
像一群缓步的鸭子,走得从容自在很有规律。秦娥看见她们如一条水流流出村庄,心里
舒了口长气。
秦娥赶到坑洞边,看见谋子的头已跌出洞口,棉衣斜挂在谋子的右膀上,随时准备
脱落。谋子用微弱的声音说,妈,你怎么现在才来。秦娥把手贴到谋子的额头,谋子的
额头像一团火,在她冰冷的手板烫出一股热气。秦娥还是头一次从正面直视谋子耷拉的
头部,秦娥发现谋子的那头浓发,现在已经全部脱落,头皮像水肥不足的童山。秦娥努
力地把谋子塞回坑洞。秦娥说有干部来村里,我要躲开他们。谋子说我看见张单了,他
整个上午都在山腰上转,像是找什么东西。我看见他从离我十丈远的沟里走过去,我叫
二哥,叫得很大声,他却没有反应。怎么我看得见他他就看不见我呢?秦娥说你别叫他
了,他是想害你。
秦娥觉得腹部像吊着一砣铁,沉重而且高烧不止。谋子的胡言乱语淹没了昔日平静
的手表声,谋子的牙龈红肿,牙齿开始松动,进食已经很困难。秦娥想要保住谋子,现
在全指望金光了。
秦娥看见金光从井边挑着水走上了坳口,因为水桶的沉重,金光显得很小孩子气。
水桶里的水毫不顾惜地溢出桶沿,溅湿了金光的布鞋。金光看着一双沾满泥土的布鞋,
在路上不争气地迈动,突然生出了些无奈和恼火。金光看见秦娥跪在路的中央,双手不
停地摸着她衣服的下摆,头微微地伏着。秦娥的头发和衣服都是乡村流行的黑布颜色,
只有那双黄色的手鲜亮地不安地在衣襟移来移去。金光偏了偏脚,准备从路边挪过去。
秦娥快速地移动双膝,挡住了金光的去路。金光准备从路坎跨过去,秦娥扬起双手抱住
了金光的木桶,桶水泼落在秦娥的膀子上,慢慢地洇成一团冷黑。秦娥说金光,你救谋
子一命吧。金光说这种事最好别找我,救了他,我就是窝藏犯。秦娥说我不让谋子看见
你,你就远远地看谋子一眼,然后估摸着开点草药。这样没有人知道你看见过谋子了,
你放心吧,菩萨。
金光远远地跟在秦娥的身后,秦娥的手上依然挽着她常挽的提篮。秦娥臀部肥大,
但现在看上去步子迈得十分飘浮虚弱。金光想长此下去,时间的利刃注定要把秦娥剥削
得骨瘦如柴。谋子已经藏了好些日子,金光为能马上看到谋子的藏身之地而兴奋害怕。
金光看见秦娥趟过阴沟,阴沟畔的衰草枯伏在泥浆里,坑洞的边缘布满了秦娥来回
的脚印。秦娥警觉地回过头,面对金光的目光解开裤带,然后蹲在草丛里厨尿。秦娥看
见张单像一只猪狗,正朝沟底走过来。秦娥的身上急出一阵冷汗,再也厨不出尿了。秦
娥说金光,你不是说要我吗?你现在就过来,我把一切都给你。金光从树叶后闪出身子,
说开什么玩笑,我早就不行了。秦娥说我也不行了,但你可以摸一摸,摸你总还可以吧。
秦娥看见张单在沟边呆了好久,然后折断一棵小树的枯枝,飞快地跑开了。
谋子软弱无力地靠在坑洞,依然没有苏醒。金光觉得谋子已不再像个十八岁的男儿,
苍黄的皮肤秃顶的脑袋,软弱无力的身板蜷缩着,倒妥贴得像个婴儿。秦娥从草里拉出
一只木瓢,然后解开谋子的裤扣,把谋子的小鸟掏到木瓢里,说谋子你厨尿吧。金光看
一丝黄色的尿液冒着微热的气息,滴落在木瓢里。秦娥把谋子的尿泼向坑洞边的树木,
金光感到有几点尿溅到了他的脸上。秦娥慢慢地把谋子的头,移到一片亮光之下。秦娥
说谋子,吃点饭吧。金光看见秦娥从提篮舀起一匙饭,先把饭喂进她的嘴里,嚼了一阵
之后,又方吐出来塞到谋子的嘴巴。金光感到时间静止不动了,一切声音都纷纷退远,
只有秦娥嚼饭的声响显得漫长而又铺天盖地地宏亮。金光走出树丛,说我一定要救活谋
子。金光把手搭到谋子的手腕。谋子似乎预感到陌生人的到来,微微地睁开眼皮。金光
觉得谋子的眼光像一盏灯,照亮坑洞的所有角落。金光说你还想活吗?谋子。谋子轻轻
地点了点头。
秦娥走出后山,看见张单坐在路边的一棵树桩上,等她。秦娥面对张单像面对一截
死木,不想跟他打声招呼。张单就拼命地用他的脚,踢那根干黑的木桩,声音愈来愈响,
叫秦娥无法绕道而行。秦娥说你为什么像只狗样跟着我?张单说大哥把棺材板卖了还债,
我的债还没有还。秦娥说你跟着我就找得到赌债吗?你以为六甲真的拿得出一千块钱吗?
等你把谋子交出来,就由不得你了。那时连我这块老骨头,也跟着进牢房。张单说妈你
不是人,你对不起我们兄弟。秦娥说我怎么对不起你们了,养大了你们我错了吗?张单
说你偷人,大白天地也敢偷人。秦娥说我不偷人,会有你们吗?秦娥看见张单的脚停在
半空中,片刻,又踢向那根木桩。木桩终于哗地一声飞离地面,滚了好远。
龙坪再次进入村庄,寻找谋子的下落。龙坪把摩托车直开到秦娥的家门口。八贡说
你来啦。龙坪说叫你家里的准备点衣裳,跟我去一趟县城。然后龙坪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摩托车弹了几弹最后断了气没了声响。秦娥说我一闻到汽油就想吐,我坐不得车,你叫
八贡跟你去县城。八贡说我连床铺都不能下,我怎么去得。
龙坪没有理会八贡和秦娥的争执,拍了拍屁股上的手枪,甩手朝六甲家走去。秦娥
看见龙坪从六甲家走出时,那团昏黄的太阳已升起两竹杆高。昏黄下的正月,远近都还
显得懒散而没有活力。村旁的几株桃树,绽开的花朵现在特别照人。龙坪从六甲家屋角
里桃树上,折断一枝桃花,凑到鼻孔下拼命地嗅着。六甲从家门扛出一袋黄豆,紧紧跟
随在龙坪的身后。龙坪看见秦娥站在家门口,伸长颈脖朝六甲家遥望,龙坪远远地便喊
上车吧。
六甲把黄豆放到摩托车的拖斗里,说龙警察你辛苦了。龙坪没有搭话,摩托车在他
的操持下哄叫起来。秦娥正要上车,腰杆突地弯了弯,一滩黄水从她嘴里喷射出来,全
部溅落到拖斗里的口袋上。龙坪丰蹙了蹙眉头,说上车吧,你把头伸到外边去,吐一会
就好了。
六甲看见龙坪和秦娥渐渐散成一团烟尘,飘远了,六甲的双眼变得潮湿起来。六甲
觉得眼睛有些痛,便把目光落在自家屋角的桃树下,六甲看见孔力腆着大肚,正在哼唱
一支过去流行的歌曲。六甲跑过去,说你就那么高兴,人家龙警察还记着萧玉良,你却
好像早就忘了。孔力说记着又有什么用,记着他就能活过来吗?我好好地帮你生一个孙
子,就算对得起你们萧家了。
孔力发觉婆婆六甲的眼皮眨得更频繁了。婆婆原先眼睛就有病,两只眼常常没有节
制没有理由地眨个不停。秦娥被龙坪拉走以后,婆婆的眼睛似乎越眨越小,目光里藏着
得意的秘密。天一黑,婆婆便从门口跌出,时不时又呀地推门进来,像一个幽灵。婆婆
会没头没脑地说他们在打麻将,八贡还在床上哼喊。孔力的目光追寻着火坑边的那只猫,
猫被炉火烘得十分的舒适,猫伸了伸懒腰,然后又变身如弓。猫无聊地叫一声,跳离火
坑开始上楼去捕捉耗子去了。孔力说妈,你给我烘一下床铺。孔力没有看见婆婆六甲的
影子,屋子里只剩下她和那只猫,她有些空慌和烦躁。
婆婆再次推门进来时,村子里已经没有了什么响动,一切都走向夜的深处,一切活
的或死的都在静静地养足精神,所以,婆婆的推门声异常地清脆入耳。孔力说你又去监
视他们了,你这样整夜整夜地让风吹,不怕吹出病来吗?六甲把头凑到孔力的床头,说
他们谁都没有离开家门,如果谋子真的还藏在什么地方,等秦娥回来他早就饿死了冷死
了。孔力说他死了或者活着,对你已经不重要了。你还想不想抱孙子,想抱孙子你就给
我烘铺。
孔力看见婆婆从床底提起一个小烘笼,歪着身子走到火坑边。婆婆用铁钳夹起明亮
的火子,火子映照婆婆苍老的脸皮。很快地婆婆歪着身提着火又来到床边,婆婆把烘笼
塞到孔力的脚头。婆婆像看见了床铺上烧通的那个洞,惊叫一声说,你怎么把被子烧通
了。孔力说谁叫你总不归家,我提心吊胆地等你回来,自己放了烘笼在被子里,就忘记
了。后来嗅到焦味,才记起被子里还有一盆火,差一点就烧起来了。婆婆说你怎么连烘
铺都不会烘,你怀孕以后就不再把我当妈了,我倒像你的仆人,又帮你捏腿又帮你捏背。
我怀萧玉良的时候,哪有你这么娇气。孔力说晚上我一个在屋里,我害伯,你再出去监
视他们,我也跟你去,让你的孙子冷死好了。婆婆说这是个机会,是逼谋子自投罗网的
机会,只要张家没人送吃的,他就会出来,这样就可以给萧玉良报仇了。孔力说我跟你
一起去监视他们,不是更对得起萧玉良吗。有时间,我还去后山去帮你找找凶手。婆婆
说你是气我,你是想害我的孙子。
谋子在半梦半醒之中,看见孔力从沟边走过,孔力的肚皮像吊在木架上的南瓜,滚
圆透亮。孔力的白脸上有两团粉红,就像那个晚上害羞时起的红晕,现在还没有褪去。
谋子有一丝冲动,几个月来自己要死不活地呆在洞里,不明不白地渴望活下去,现在似
乎一下有了答案。谋子看见孔力艰难地迈动她的双脚,爬坎时慢慢地把那盘肥大的屁股
挪上土坎,就想孔力是让他活下去的一条重要的理由。腊妹是虚幻的影子,孔力是实在
的女人。谋子对着孔力大声喊叫。孔力似乎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依然默默地从草丛滑过。
谋子突然听到金光的声音,在头顶炸响。金光说你喊什么,你想死吗?谋子说为什
么孔力听不到我喊她,她隔我隔得那么近?为什么张单从沟底走过,我喊他他也听不见?
而你却听得见我的声音。金光说因为你妈托付我照料你。谋子说我妈怎么了?金光说你
妈被警察叫走了,你这样活着真是害了你妈。谋子把金光篮子里的药汤和饭食,掀翻在
地上。金光看见装药的瓷碗,一直滚到沟底,然后斜卧着一动不动。药汤像一串尿泼洒
在草尖。谋子说金伯,你走吧,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金光说你可别糊涂啊。金光拾起
药碗,留给谋子一个古怪的笑。谋子轻轻地说,你不是希望我糊涂吗。
七天之后,秦娥由县城直奔谋子而来。谋子没有饿死,这在她意料之外。秦娥说是
谁送饭给你吃。谋子说是金伯。秦娥说金伯是个好人。秦娥看见谋子的眼眶里滚出两串
泪,吊在下巴尖。谋子说我想死却死不成,我的双脚不听我指使,我想走出坑洞,却没
有气力。我对着那些找牛的孩童喊叫,对那些打柴的村人喊叫,你们都听不到我的声音。
金伯一天来一趟,见我没有死,他一定失望了。妈,他也是为你好。秦娥说他说了些什
么?谋子说我连脚都指挥不动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秦娥说我一定饶不了金光,一定
不饶他。他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谋子觉得那些青草一夜之间冒出了泥土,蚂蚁和蟋蟀在坑洞频频往来,各种春天的
声音从沉睡里流出来了。谋子看见村人背着背篓扛着柴刀,在山坡上开荒,劳动的声音
飘来荡来。人们依然穿着黑色的厚实的衣服,人们黑色的身影站立在青色的草坡,像是
在风中舞动的苍老的树木。烧坡的浓烟,散发出陈旧的草香。草灰漫天飞舞,像有无数
飞鸟的羽毛从天而降。
秦娥把张双张单丢弃的麻将,带到坑洞来。谋子握着光滑的麻将,仿佛握住往昔的
自由。春天不是玩麻将的时节,但谋子却靠麻将打发日子。他用手不停地摸麻将上的纹
路,然后猜牌,猜对了或者猜错了,骨子里便涌起一点正常人的得意或失落。在这种小
小的刺激里,谋子还学会了吸烟。秦娥把八贡的烟叶偷出来,送到谋子的手上。秦娥说
谋子你问了,就吸烟,男人是靠烟来解闷。谋子看见烟雾轻轻飘出洞口,身子也似乎随
烟而去。谋子想爹一定还蒙在鼓里,爹不知道我已像一只家鼠,开始侵吞他的烟叶。
谋子突然渴望对话,他对秦娥说想见腊妹。秦娥说这样太危险,你躲了这么久,现
在被人抓走,不划算。谋子显得急躁不安起来。谋子说你让我偷偷地看她一眼吧。
每天的日暮之后,秦娥便把谋子背上山梁,让谋子从她的肩膀上,了望村庄黄色的
灯火,静静地听村庄杂乱的声音如何走向沉寂。谋子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谋子爬在
秦娥的背上一动不动地感受从人群生活的村落,传递上来的暖意。无数个黄昏之后,谋
子看见村里的灯一点一点地黑了,妈的头发却雪亮起来。谋子说妈,你的头发白了。秦
娥说我老了。
阴雨连绵的春天,像一条蛇在八贡的眼前婉蜒游动。八贡闻到谷种霉烂的气息。张
双和张单都在自己的田里忙,秦娥慌张地进出于家门,却没有把那箩泡胀的谷种撒到田
里去。八贡说该撒谷种了。秦娥说没有牛耙田,谷种撒到什么地方去?
屋角的谷种一天比一天散发出浓重的气味,实在是没有谷子的味道了,八贡才看见
秦娥把箩筐抬出家门。秦娥说我现在就去播种,你安心地躺着吧。八贡说秧田耙了。秦
娥说耙了。八贡的脑海里有汪汪的水浮上来,他看见春天的田野像一张飘移的大床,他
就躺在上面。
八贡看见秦娥的双脚沾满泥浆,小腿大腿以及上身全被泥水泡过似的,连那头黑白
相间的头发,都沾满了泥土。八贡说你跟谁撒种,你怎么这么一副模样。秦娥说腊妹,
我跟腊妹一起撒谷种。八贡没有听出什么反常,这种对话在去年的春天曾经进行过。但
片刻之后,八贡发觉了不妙。八贡想腊妹不是死过了吗。八贡于是擂响了板壁。张单把
头伸过窗来,问爹,有什么事。八贡说吃完饭你给我准备一副担架,我要死了,你们把
我抬出去埋了。
张双和张单放下手中的农活,开始细地为八贡编担架。他们摸不透爹的心思,尽量
地把担架编得精心一点,以此消磨时光,好让爹打消出游的念头。但爹的声音一声强过
一声,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担架只编了八成,八贡便扑到窗口上喊,把我抬出去,行
了,不用再编了。
午后的田野上,到处都是劳作的人们。人们看见张单在前张双在后,抬着人贡从村
庄慢慢地游出来。阳光放大他们的身影,牛尾巴甩起的稀泥,溅落到担架上。担架像一
声咒语,穿越牛群田埂,最后落到八贡家的田边。八贡看见自家的田园上,荒草茂盛地
摇动着,蟋蟀和飞虫全都集中在没有耕耘的土地里鸣唱。八贡的双手不停地捶打担架;
八贡说明年,我们吃什么呀。八贡说完便开始鸣鸣地哭,声音像田园一样荒芜杂乱。人
们在八贡的哭声伴奏下,紧张地耙日播种。
看看八贡哭得差不多了,张双从自家的田里拔出双脚,来到担架边,问爹,想回家
了吗?八贡没有答应。张双挥手一招,张单也来到了担架前。张单说别哭了,有我们两
兄弟,饿不死你。八贡说你妈为什么骗我,田里的活她一点都未干,她在做什么?
担架从来路往回走,快要进入村庄时,八贡从担架上跌了下来。张单说担架还没编
好,爹你心也太急了点。等编好了再抬你出来,你就不会挨跌。
冬天抱回来的那头牛仔,愈长愈壮实。但壮实的牛仔在春天的一个早上,突然死去。
天刚麻亮,秦娥便端了一盆豆浆让牛喝,牛仔喝得正起劲,突然就栽倒在地上,那些白
色的豆浆沿着它的嘴角流出来,流了满满的一地。牛仔断了气,眼皮却一直睁着。秦娥
想是因为前世欠了牛的债,所以它来折磨我。它把债收完了,就死了。
秦娥把牛仔埋到路边的土坡上,像是埋自己的小孩,很认真地垒了黄土砌了石头。
秦娥想牛就这么断子绝孙了。秦娥突然听到身后,有响亮的牛蹄声,朝自己走来。秦娥
看见腊妹的爹带着他的三个儿子,牵着三头强健的水牛,走向她的田园。秦娥想腊妹爹
还记着那口棺材的情。
秦娥把午饭送到田头,还专门给腊妹爹带了一壶水酒。秦娥本来是满脸微笑地叫他
们吃饭,但眼圈却不争气地红润起来。看见腊妹家的人和那些牛,如见故人往事,秦娥
想这种帮工,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趁腊妹爹他们吃午饭,秦娥提着镰刀到田埂边割草。腊妹爹见秦娥把鲜嫩的草,抱
到吊牛的树下,牛们便争抢着吃。腊妹爹想秦娥还是那么善良那么爱畜生,过去帮她做
活,人没有亏畜生也没有亏。腊妹爹看见秦娥在田埂跑了三趟,便像一只鸟扑到水田里,
整个身子成大字摆着。腊妹爹以为是她不小心跌了一跤,但好久还不见她起来,便掉下
饭碗跳进田里。腊妹爹看见秦娥双目紧闭,嘴唇发白。秦娥轻声地说,我眼睛一黑,就
栽倒了。
秦娥和八贡都卧床不起。秦娥看见春天像一尾欢快的鱼。从她眼前游走。她再也没
有抓住春天的机会了。腊妹爹和他的三个儿子,在田里忙完一天,便悄悄地退出了谷里
的春天。他们没有跟秦娥打招呼,生怕给她添麻烦。秦娥的目光越过清冷的家屋,看着
他们在暮色中走远,心想等我能够下床了,一定做一餐好饭好菜请你们来吃。
谋子再次见到秦娥时,秦娥手里多了一根拐棍。秦娥的步子已经迈得很艰难很生硬,
像一个临产的妇人。秦娥依然没有丧失警惕,在山坡上走着奇怪的路线。谋子看见秦娥
没有走到沟底,便摔倒了,然后像一截木头轰隆隆地朝沟里滚去。
世界静寂了好久,谋子才听到一点轻微的响动,朝坑洞靠近。谋子先听到秦娥说,
仔哎,我要死了。谋子在声音的周围,搜索秦娥的身影。谋子看见秦娥顶着斑白的头发,
朝自己爬来。看看离坑洞还有一丈远,秦娥抬起头,说仔哎,你怎么像泡在血水里。谋
子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看见秦娥的左眼泪泪地涌着鲜血,一根细木棍扎在眼皮上,随着
秦娥的爬行而摇晃。谋子说妈,你别来了,你再爬我就死给你看,你别管我了。
秦娥爬到坑洞口,说谋子你看看妈的眼睛,瞎了。你死了我指望谁。谋子说反正我
迟早都得死,活着只是暂时的。秦娥说要死,也要让妈先死。秦娥从衣兜里掏出一团饭
来,递到谋子的手上。秦娥说快吃吧,我已经几天没来了。谋子说你走吧,你走了我再
吃,你快去找金伯。
谋子从胸口摸出那块女式手表,按在秦娥的手里。谋子说我再也不需要时间了,你
拿去卖了,买药治你的眼睛。谋子看见秦娥滑向沟底,带着满头的鲜血爬过草坡。谋子
看见那些草全都沾满了鲜血,好像血水上飘游的一只黑虫。谋子说妈,我不死,我死了
对不起你的眼睛。
八贡用他高亢的哼喊声,与家庭的灾难对抗。八贡的声音常常淹没秦娥,使人们忽
略秦娥的存在。许多串门的村人,迈进八贡家,在八贡的床前问候几声,便逃离这个家
庭。只有金光进入秦娥的房间,为秦娥治眼伤。
面对金光的喂药熬汤,秦娥再也拿不出什么感激。除了八贡的呻吟声,家里再没有
值钱的东西了。金光在给秦娥治病的日子里,口边始终挂着一句话:自讨苦吃。但金光
没有误过治病的日子,每天下午都准时来到秦娥的床前。秦娥说金光,现在我就指望你
了。八贡他喊得厉害。恐怕挨不过几天了。你一辈子没有个伴,等八贡死了我给你做个
伴。金光说八贡一时还死不了,他的病不是太重。秦娥从衣兜里掏出那块手表,递给金
光。秦娥说这表有用的话,你就拿走吧。现在我就指望你了,还有谋子也指望你了。金
光把手表掂了掂,说你就指望我给你医病,别的都没什么指望。
屈指算来,离那个灾难的日子已经八个多月了。六甲发现孔力走路越来越吃力。但
孔力却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频繁出入后山,像是会什么野男人那样殷勤。
夏天的太阳一天比一天辣,孔力折了许多树枝,编成个花环戴在头顶,很花俏地朝
后山走去。六甲说你去后山做什么?孔力说去玩,去会野男人野老公去偷人。
六甲远远地跟在孔力的身后。孔力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捧着肚子漫无目的地走。
孔力走过草坡走过山沟,最后停在一棵酸杨梅树前。六甲看见孔力像一只笨熊把手伸了
许久,依然没有摘到杨梅,便着急起来。六甲站在山这一边喊:别跌坏了宝贝,别跌坏
我孙子。六甲像一头急疯的母牛,一边喊着一边朝孔力奔跑而去。孔力一下没了兴致,
坐在树下专等六甲到来。六甲看见乌黑的杨梅在阳光逼照下,像一盏盏灯笼,挂满了树
枝。六甲说我爬上去,我去帮你摘。孔力看见六甲的嘴角流出一串酸水,六甲狠狠地吐
了一口酸水,然后开始朝树上爬。孔力觉得婆婆像一只苍老的母猴。
秦娥在六甲和孔力进入后山的这个中午,腹部开始疼痛。阳光从窗口打进来,照射
到床铺上,秦娥在阳光织成的光亮里滚来滚去,秦娥感到有刀在腹部戳,疼痛从身体的
内部传出来。秦娥难以承担这种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终于呻吟起来。
八贡头一次听到秦娥呻吟,觉得奇怪。八贡想许多痛都熬过来了,她没有呻吟,今
天怎么喊叫不停。八贡听到秦娥的呻吟,像锯骨头的声音,叫他发麻。八贡想爬下床,
过去看一看秦娥。八贡很轻松地下了床铺,不用扶着板壁也能行走了。八贡弄不明白自
己怎么在这个中午,精神起来。
秦娥见有一个人跨进房门,她以为是金光。但当她在疼痛中再次睁开眼时,她看见
八贡站在自己床前。秦娥被站立的八贡吓了一跳,呻吟声像水里的气泡,突然没了。八
贡看见秦娥睁圆了那只右眼,所有的惊慌不安都从那里流露出来。
孔力捡了一衣兜的杨梅,欢天喜地地往回走。阳光愈来愈刺目,孔力头上那个树枝
编成的花环,已经没有了精神,歪搭在她的头发上。六甲边走边捡一些干木棍,准备拿
回家去烧火,谋子看见六甲手里抱了几根木棍,身影仿如自己的母亲。谋子似乎听到母
亲在呼唤自己,母亲在山坡喊谋子,多好的太阳,你出来吧。谋子把六甲的声音和母亲
的声音混为一谈。谋子最终被母亲温暖的呼唤,牵出了坑洞。
六甲说孔力慢点走,别摔坏我宝贝,别摔坏我孙子。六甲对着孔力的背影猛喊两声,
突然看见谋子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从坑洞里走出来。谋子的头皮锃亮。像是不适应阳
光的照射,谋子仰头对着太阳厌恶地眯上双眼,然后摇摇晃晃地朝六甲走来。六甲全身
走过一阵麻,六甲高叫一声凶手,哎杀人犯,鬼。六甲举起木棒朝谋子的头部劈过去。
谋子像一根朽木,仆倒在沟里,鲜血涌出他的鼻穴嘴巴,锃亮的头皮裂开了红色的笑口。
孔力随着惊叫声回过头。孔力看见六甲扭动着变形的脸,对着谋子的头狠狠地劈。
孔力说杀人啦。六甲没有听见孔力说什么,机械麻木地舞动着手中的木棍。孔力返身朝
沟底扑去,六甲看见孔力从草坡上飞奔而下,突然丢了木棍,软坐在血泊上,尖声尖气
地哭。孔力看见坑洞周围涸满鲜血,血光笼罩了整个山沟。孔力在血红色的波涛中,看
见了那个遥远的秋天的下午。
那里萧玉良像一团枯树上的病叶,飞扬在慈祥的秋天里。萧玉良肩挑做木工的各种
用具,准备离开谷里云游四方。孔力看见萧玉良出了村口,忙从屋角拉出一张胶布追了
上去。孔力把胶布放到萧玉良的担子上,说你把胶布带上,胶布可以遮风挡雨,可以垫
在地上睡觉。萧玉良感激地望了孔力一眼,说到了年关,我做木工会攒许多钱带回来,
你好好服侍妈。孔力看见萧玉良府披胶布,像一只听话的鸟飞出她的视线。
萧玉良外出做工,是迫于母亲六甲的压力。那时孔力已开始服用金光的草药,六甲
希望他们夫妻分开住一段日子。那时孔力已嫁过来三年,一直没有怀上小孩,为了传宗
接代,六甲希望孔力有一点自由行动的机会。孔力送走萧玉良,回转身看见谋子站在她
的身后。谋子展露一张诡秘的笑脸,说他走了。孔力说你怎么像个小偷。
那个夜晚,谋子越窗进入孔力的房间。谋子说小偷来了,孔力便像一件东西,任凭
谋子偷盗。那时谋子钻进被窝,便拧亮了手电,谋子看见孔力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潮。孔
力说把手电关了。谋子说不关,平时见你那么漂亮,但不敢多看一眼,今晚我要好好看
看。谋子一边在孔力身上动作,一边把电筒晃去晃来,孔力红润的脸蛋始终摆在电筒的
亮光内,像一只活泼的鸟,被光线死死地关住。
萧玉良在谋子和孔力完事之后,摸进房间。孔力庆幸萧玉良没有早一点回来,否则
萧家便真的断子绝孙了。那时萧玉良像一堵宽厚的墙,站在床边,他的担子就放在门角。
孔力搞不清萧玉良为什么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是为了捉奸呢还是真的舍不得老婆?那时
萧玉良没有弄出一点声响,他怕惊动他的母亲六甲。现在回想起来,孔力认为甚至还有
一个可能:那就是萧玉良想回来跟老婆睡一觉,然后再偷偷地上路。所以,萧玉良没有
喊叫没有愤怒,但他肯定从心底里泛起绝望。
谋子从床上滚下来,准备夺路而逃。萧玉良拦腰抱住谋子,把谋子摔到床上。如此
三次,谋子似感到没有逃跑的可能,便从门角拉出一把凿子,朝萧玉良凿了过去。
孔力在盛夏季节,生了个儿子。六甲没有见到孙子的模样,便被龙坪带走了。六甲
出村的这天,拚命地对着萧玉良的坟墓喊:仔哎,妈给你报仇了。喊过之后,人们看见
六甲用手抓自己花白的头发,大家都说六甲已经有了疯子的表现,将来的某一天,她一
定会以一张疯婆的面孔走回村庄。
为孔力操办满月酒的是她的母亲以及兄弟姐妹。许多村人都早早地收了工,挤进萧
家的大门道喜,秦娥也随人流而来。秦娥看见金光高坐在萧家的堂屋,以一副恩人的面
孔俯视众生。秦娥抱着小孩坐在门口,每一个进出的村人,都在小孩的脸上轻轻地摸一
把。当襁褓中的婴儿,面对秦娥右眼伸出的目光时,大声地哭喊起来。秦娥想连婴孩也
懂得记恨仇人。但在婴孩哭喊的瞬间,秦娥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被唤醒了,她觉得这张
婴儿的面孔,似曾相识。
金光像是喝多了,开始提着裤带从宴席上退下。金光刚一走出后门,尿便从裤子里
漏了出来,金光一边厨尿一边往茅厕走。秦娥紧跟在金光的身后,秦娥说金光,你不是
人。金光说你是说我把尿厨在裤裆里吗?秦娥说你出卖了谋子,是你告诉六甲谋子藏在
什么地方,你害了谋子也害了六甲。金光说笑话,孔力早就知道谋子藏身的地方了。孔
力和谋子关系早就不一般,你以为孔力的病是我治好的吗?我有那个能耐吗?告诉你,
孔力的病是谋子治好的。今天是你的孙子满月哩。金光收了工具,紧了裤带,又朝宴席
走去。秦娥对着热闹的宴席,轻轻念了声咒语:
苍天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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