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
刘水在宜州死亡的消息像一缕飘离尸首的轻烟,经过颜老八经过电话到达高山。对
于刘水的死高山似乎早已成竹在胸,所以高山觉得颜老八报丧的声音既苍老而又恍若隔
世。在高山漂泊的意识里,刘水已死去多年,而此刻到达的电话仅仅是对死亡的一次证
明。
但是高山分明感到颜老人劳累的声音,像街角鞋匠的铁锤敲打他的耳鼓,甚至于像
有热气和唾沫极不雅观地飞溅到他的脸上。颜老八说她死的时候还抱着你那本自费出版
的小说集,眼光像盯住一个仇人般死死盯住26页不放,你知道为什么吗?她今年才26岁。
现在她的尸体还停在宜州医院的太平间里,你务必在明天赶到。
高山说明天是什么日子?颜老八说4月18号。高山说4月18号就是明天吗?高山觉得
自己已置身于时间的圈套,这个圈套由刘水制造颜老八胁从最后把他套死。
高山看一眼窗外,窗外是一个俗尘滚滚真实可靠的春天。雨水刚刚从树梢扫过,阳
光停泊在叶片上,许多关于春天的消息经过街市人流的气色和服装折射而出。高山在台
历上寻找颜老八说出来的那个日子,台历好久没有翻动,那个日子深藏于布满尘灰的
365页纸张里。高山终于看到了4月18号,也就是明天。明天的台历上端分布十几个稀疏
的黑字,仿如几位匆忙的过客。那些黑字告诉高山这一天也是甲戌年农历三月初八,并
预告4月20号为谷雨。台历的下端还留有三分之二的空白,正等待每一个拥有它的人去
填写。
高山很自然地把刘水的死亡和另外一桩事故纠缠在一起。当天本市的一张报纸报道,
昨日一辆由宜州开往本市的邮车行至枫村附近时翻下山坡,邮车发动机起火,整车邮件
和司机一同被大火烧毁。高山想也许刘水的绝笔已经消失在这场意外的事故之中,人间
许多的消息就此断绝。
那时,高山并不知道刘水身患重症,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刘水都不像病人。冷风清扫
铺满落叶的过道,寒假赶走了那些学习的身影,春节已是伸手可及了。素来恋家如命的
刘水在那个寒假里对于家突然冷若冰霜,刘水对高山说你陪我到宜州去,去找一个姓白
的医生,他是我的亲戚。那时的高山惟命是从,他和刘水很快就踏上了去宜州之路。但
是高山万万没有料到刘水一去不回。
去宜州之路布满了艰辛和险恶。高山和刘水混杂于奔忙的人流涌入车站,高山听到
春运的紧张节奏和验票员的高喊声。验票员说列车进站后是不开门的,你们谁有能耐谁
就从窗口爬进去。验票员的喊声成为一种鼓励,高山看见许多行李从他的头顶飘飞而过,
进入列车的窗口。高山透过紧闭的车窗看到一个大胖子,高山举起手试探性地敲了敲车
窗,里面没有任何反应。高山发现车窗没有封死,于是把手指插入缝隙,车窗打开了。
高山当时松了一口气,似乎打开了窗口就打开了通往宜州的道路,高山想一般乘客是比
较友好的,从这里爬上去估计不会有问题。
高山把双手攀到车窗上,刘水在下面协助他进入,高山快要登上列车时遭到了大胖
子攻击。高山看见一只拳头朝自己的左脸飞来,身子被打离了车窗,吊在窗口的双手被
一种特制的皮鞋重重地踏了几下,高山感到手指快要断了。高山想放弃这个他误认为友
好的窗口,但是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他已经别无选择。高山在皮鞋和拳头的攻击下
钻入车窗,然后伸手拉刘水。高山在拉刘水的这一刻攻击停止了,当刘水顺利进入列车
之后,高山感到背部一阵剧痛,大胖子开始用皮带抽他。高山看见整个车厢都飘动着胖
胖的脸蛋,高山的斗志被人多势众制服。高山说我是学生。高山的喊声和刘水的哭声在
拳击声里显得微不足道。大概是打得有些无聊了,那人收住皮带绕在手上,高山听到那
人嘴里挤出一串响声。那人说学生又怎样?学生就能随便爬车吗?高山想学生确实不能
算什么,学生早就不吃香了,是先有我的爬车才有他的拳头和皮鞋,尽管他打烂了我的
眼镜打伤了我的皮肉,但他仍然是对的我是错的。高山向那个拿皮带的人投入地瞥了一
眼,然后告别他朝另一节车厢走去。所有的目光都追随高山和刘水,高山心如明镜,他
知道那些目光并不是为了刚才的一幕,而是为了追赶刘水。高山仿佛在一瞬间找回了他
失落的东西。
刘水没有白医生白思的确切地址,只大概知道他居住在一条名叫道德巷的某间陋室
里。刘水试图通过回忆再一次捕捉有关白思的信息,但是回忆却使她失望。刘水记得那
位递给她诊断书的彭医师说到白思时眉飞色舞的情形,彭医师说你这病不太好治,既然
你不愿手术,不愿在这里碰碰运气,那么你能不能到宜州去找一位名叫白思的医生?许
多人在我这里被判死刑之后,都去找他,传说白思最后都把他们治好了。曾经有一两个
病人拿着我们的诊断书耀武扬威地回来,说我们这里是火葬场白思那里是接生间,因为
我们这里总是判人死刑而白思却给人新生。传说白思从不挂牌营业,他是高人深藏不露。
姑娘你还年轻,不管这种传说真不真实,你都应该去碰碰运气。据说白思住在宜州市道
德巷。
青年彭医师的劝导像黑夜里四处飞溅的火星,让刘水看到了些许的亮光,但是亮光
一闪即灭,能让刘水抓住的不是太多。刘水想白医生像一个飘浮的影子设置在她的前方,
似乎是不太可靠也不太真实,倒是那张装在她衣兜里冰冷的诊断书,如一块生硬沉重的
黑铁时刻提醒她的存在。
下了列车,刘水显得有些茫然。高山被一阵猛打之后,寻找的热情明显减弱。车站
同样拥挤着人群,他们的面孔千篇一律,御寒的大衣紧裹他们疲惫的身躯,列车的汽笛
令他们魂牵梦萦。刘水买了一张地图,蹲在地上寻找她的目的地:道德巷。高山从刘水
游移的目光中,看出了一些问题。高山说白思不是你的亲戚吗?你在地图上找什么?刘
水没有任何反应,地图叫她失望,那些纵横交叉的街道都不是她所要寻找的。刘水仿佛
看到许多大型的机械,正伸展着它们瘦长的臂膀,于城市的上空舞蹈。在一个充满建设
气味的城市,要寻找一条破烂古老的巷道,寻找一个传说,无疑是相当困难的。
高山看见一张瘦弱苍老的面孔,牵着一个大约4岁的女孩停在他们面前,苍老的面
孔之上是一窝形如蒿草的乱发。乱发把一个装满零钱的小碗伸到高山的眼皮之下,高山
推了一下刘水,刘水依然埋头于那些城市的街道。高山再推一下刘水,刘水依然一动不
动。高山避开那只乞讨的小碗,混入人流。那个女孩在老者的唆使下已跪到刘水的地图
前,女孩磕头的响声震撼了刘水。刘水从衣兜里掏出几张零票,掷进小碗。这一刻,刘
水才发现高山已离她而去。
刘水匆忙地折叠好地图,目光在来往的人群中迅疾滑过。在刘水的眼里,那些人都
像一条条腻滑的鱼,鱼群中没有高山的影子。刘水匆忙地挤出了车站,眼界开阔了许多。
刘水想我站着的街道就连着白医生家,但白医生在哪里呢?高山现在在哪里?高山会不
会又回到我原来蹲着的地方去找我?刘水再次沉入人流,随着行李和人流缓慢地运动。
到达原先的位置,刘水没有看见高山。确切地说,刘水现在站着的地方已不是她原先蹲
着看地图的地方,那个地方已被一大堆行李和几个外省人占领,刘水只能站立于原先的
边缘,铁下心肠等高山。刘水害怕流动的寻找,最终会谁也找不到谁。但是刘水这种守
株待兔的策略,很快被现实粉碎了,那对乞讨的母女又来到刘水的面前,女孩像为了完
成一种特定的仪式,跪在刘水的脚前,头部埋入刘水的双脚间很虔诚也很真心。刘水似
乎已厌恶了这类真诚的游戏,甚至于厌恶制造这类游戏的场所。刘水渴望逃离此地。
刘水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通过扩音器回响在候车室里。刘水知道高山也一定经过了
焦急的寻找之后,才想到用这种方式寻找她。喇叭里重复地呼叫她的名字,播音员用甜
美的嗓音安慰和救助了茫然的刘水。刘水发觉所有的人对她的名字都很淡漠甚至于充耳
不闻,那些蚁群似的人流与她擦肩而过,只有她一个人被播音员的声音感动。
按照喇叭里的指示,刘水出了车站向左拐大约100米,便看到了青年旅社。跨入旅
社,刘水看见高山正和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站在柜台前争执什么,双方都面红耳赤。刘
水听到服务员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道德巷,为什么解放街、朝阳路、新建路你不找,偏
要找一个道德巷,没有。即使是有,也是从前有过现在没有了。高山说那你把住宿费退
我,我不住了。服务员说你不住就滚,住宿费不能退。
高山在刘水到达的这一刻停止了争吵。刘水看见高山很不高兴。高山说你们都在骗
我。刘水说骗你什么?高山指着服务员,出车站后她硬把我拉到这里来住,她说只要住
到青年旅社什么困难部可以解决。我说可以帮我找到道德巷白思家吗?她说可以,但等
我一交完住宿费她就说没有道德巷只有朝阳路。
从上楼到进入宿舍,刘水发觉高山的脸上一直阴云密布。刘水感到有些疲倦,便进
人卫生间洗脸。刘水听到高山冲着她的背影说春节就要到了。你不回家,偏要到这鬼地
方来找什么亲戚。既然是找亲戚,为什么又不知道地址,我看你是有病。
刘水听到房门闷闷地响了一声,她知道高山出去了。刘水很想冲出去把高山拦住,
对他说我是有病,并且是患一种比较麻烦的病。但是刘水控制住自己,刘水从墙上的镜
子里看到一张美丽的面孔和一双乌亮的眼睛,眼睛里情不自禁地流出两串陌生的泪水。
刘水想我还是头一次看见泪水怎么从眼眶里冒出来,在镜子里欣赏自己流泪的人大概不
会太多。
整个下午高山都没有回来。高山或许是去逛街了或许就睡在隔壁的另一张床上,刘
水都暂时无暇顾及。置身于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刘水无心睡眠,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回
想和等待。许多事情像皱纹爬入她的脑海,既清晰深刻又微不足道。窗外走动着那些过
目即忘的人和车辆,天色逐渐暗淡。黄昏时分,刘水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在刘水看来,寻找自思的过程十分复杂。有时她会突然冒出一些古怪的念头,希望
延长这种寻找的时间,她害怕白医生对她的病也毫无办法。如果是这样,她寻找的结果
就没有任何意义。几天里,宜州的上空飘着牛毛细雨,高山和刘水都没带伞,轻如纸屑
的细雨伴随他们横街过巷。高山说凡是地图上没有标明的街道,有可能就是道德巷,所
谓巷,一定是一条老掉牙的街道。
第七天,他们把所有陈旧的街道都走完了,有时甚至到达城郊。他们所走过的地方
就像城市的背面,巷道里铺着巨大的石块,临街的店铺柜台设备简陋,街民们围着小桌
在屋檐之下搓麻将等候春节。在山谷街27号门前,高山和刘水遇到一个摆摊的老头,从
外表看老头的年龄似乎比这个城市的历史还悠久。高山走上前与老人打听道德巷和白思,
老头摇摇头说不知道。刘水对高山说,老人的胡须比导演们的胡须还长,高山,我真想
看到你的脸上也长出那么长的胡须来。高山说会的。这位老人都不知道白思,是不是你
搞错了,直到今天你还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找这位亲戚?你这是何苦呢。刘水用手在高山
的下巴摸了一下,说会找到的,等你的胡须长出来了就能找到白医生。高山突然有了一
丝兴奋,高山说和你同学3年,你这还是头一次摸我,你这么一摸我,我的疲劳和牢骚
都灰飞烟灭了。刘水想爱是一种奇妙的东西,我和他本是无牵无挂的两个人,因为一个
字,他竟然也能糊里糊涂地陪伴我转了7天,他连为什么要这样找下去都不知道。
离开老头的茶水摊大约10米之后,刘水突然返回来,向老头买了两个小巧的瓷杯。
刘水对高山说,我妈说过高寿老人用过的碗或者杯,能保佑人长寿,这两个杯子我们一
人一个。高山小心地把瓷杯装进他宽大的衣兜里,说我现在的任务不是寻找白医生,而
是保护瓷杯。刘水你为什么不跟他买一个塑料的杯子呢?刘水像被什么卡住了咽喉,高
兴从她的脸上迅速撤退。刘水说其实杯子保佑不了谁,只有白医生能保佑我。
回到旅社,高山打开刘水房间里那架破黑白电视,一部连续剧正同时在几个电视台
播出,主人公在这个频道死了,却又在另一个频道谈恋爱。高山觉得这样随意组合来看
很有意思,于是站在电视机前不停地用手去改变画面。突然,高山看到了刘水的头像赫
然地贴在荧屏的左上角,右边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文字。播音员用夹杂方言的普通话朗
读“寻人启事”:刘水,女,22岁,H市H大学三年级学生,X月X日与本班男同学高山出
走,至今下落不明。刘水扎一粗黑长辫,瓜子脸,身高一米五八,上身穿自织红色毛衣,
外加绿色风衣,下身穿紧身健美裤。知情者请与H市刘风联系,单位电话285761,家里
电话284687,有酬谢。高山像被这条启事镇住了,手指一直按在调频开关上。高山说我
们怎么向学校交代,我们该怎么办?刘水很镇静地躺在床上,说那是在寻找我吗?电视
上的刘水是我这个刘水吗?接着便露出一丝暧昧的笑。高山说刘风是你父亲吗?刘水说
是的。高山说我是高山吗?刘水说是的。高山说你是H大学三年级学生,是跟一个名叫
高山的本班同学出走的吗?刘水说是的。高山说那电视里寻找的刘水不是你是谁?刘水
说我们只顾找、找找,却忘了跟家里报信,现在是他们在找我们了。高山说你赶快去挂
个电话吧,不说清楚你父母还认为我把你拐走了。你家也是太神经质了,这一曝光我百
张嘴巴也说不清。刘水说会说清楚的,我保证你的名誉丝毫不会受损害,说不定你还会
被学校当作助人为乐的典型来学习。高山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刘水很认真地
说不是开玩笑,等找到白医生你就明白了。在找到白医生之前,我需要有个人陪我讲话,
给我一个支撑,我害怕自己垮掉,再也站不起来。高山看见刘水的眼睛瞬间红润并且令
人心动。高山想真是奇怪,不就是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吗?高山说好了好了,我
想通了我不在乎我的什么影响了。在爱情面前,名誉和地位分文不值。高山说完这话时,
感觉自己就像一位文豪或者哲人什么的。
刘水朝旅社的服务台走去,刘水对服务员说挂一个长话。服务员说你叫刘水吧?刘
水说是的。服务员把手优雅地一挥,说不用挂了。我看到寻人启事后,已经给你父亲挂
了电话。你父母在接到电话之后已经上路。大约明天下午6时可以到达,我到火车站接
他们。刘水说他们答应给你多少酬谢,服务员说两千。
高山一边收拾毛巾,一边对刘水说那两千元,不如给我。刘水说你要到哪里去?高
山说你别管我,我不想让别人像抓嫖客一样把我抓住。高山说完便奔出了他所住的4人
房间。有两个旅客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刘水。刘水追到楼梯口,看见高山已出了大门。刘
水想来不及了,秩序被寻人启事打乱了,明天,我到哪里去找高山。
刘水回到宿舍,电视里依然在播放错综复杂的爱情故事,那些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无法进入她的头脑。刘水想有些事情与父母一时难以说清楚,况且那两干元钱也不能轻
松地落入服务员之手。刘水如坐针毡,愈来愈强烈地感到逃跑的必要。
高山开始漫不经心地在城市里游动,而青年旅社则是他始终关注的目标。城市极具
隐蔽性,活生生一个人丢到里面去,便是一粒细小的芝麻,你要把他找回来,似乎已不
可能。估计刘水的父母已经把事情办妥。冷雨不知在何时停了,一团模糊的太阳悬在城
市的上空,高山来到青年旅社的门前。高山看见一个商贩正手执话筒在推销他的伪劣产
品,许多人都围住他,刚刚干燥的地面堆着沙丘一样的夹克、运动衣、运动裤。那些捡
便宜的人,和高山一样像一个个红薯,被太阳暖暖地烘烤着,心情很好。
高山刚刚跨进旅社的大门,便被一只强劲的手抓住。抓住高山的这人,就是给刘水
父母通风报信的服务员。高山从姑娘的手劲已感觉到事情的严重。高山觉得奇怪,一个
年纪轻轻的姑娘哪来这么大的气力。姑娘说总算把你抓住了,你们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害得我两千元的酬谢没到手。姑娘腾出一只手朝门口招了招,高山看见那位守门的大个
子摆向自己。大个子微眯双眼,把高山的头脚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轻轻一抬手,高
山感到鼻子发酸,一股热乎乎的血从鼻孔飞出,溅落到高山的衣袖上鞋面上。高山的拳
头刚刚扬起来,就被大个子擒住,高山感到自己又吃了重重的一拳。
高山被打趴在地上,大个子像踢一只死狗一样踢了高山一脚。大个子说我的拳头还
没这么贱过,打了几拳才抵两千元。高山想这世间根本没有公平可言,如果我和这条守
门的狗长一样的块头,他还敢这样对待我吗?高山很不光彩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来。鼻孔
里的鲜血仍然在流,高山一边擦脸上的血一边走出旅社。高山对着那个大块头骂:狗,
看门的狗!高山骂完之后飞快地横过马路。高山回头,看见那只狗还对着他晃动粗重的
拳头。
高山发觉那些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高山想一定是自己的脸
上沾满了血,或者是鼻子已经歪了。高山像打量陌生人一样打量自己,衣服和裤子上血
迹斑斑,双手沾满鲜血,像一位刚刚放下屠刀的杀手。高山选择一根贴满纸片的电杆擦
手,高山看见鲜红的指印盖在医治性病的纸片上,那些阳痿、早泄的字眼被他的血涂得
面目全非。高山进入一种兴奋状态,10根手指如10把锋利的刀,不停地往电杆上割。突
然,高山的手指僵住不动,高山看到了他熟悉的字迹:
寻找白恩医生
我身患不治之症,急需找道德巷白思医生治疗,知道白医生住处者,请与龙溪旅舍
306号房刘水联系,有酬谢!
高山像一截木桩先木在原地,随即便飞离地面,朝着龙溪旅舍狂奔而去。高山带血
的脸和狂舞的手以及奔跑的速度,让人怀疑他是一位十足的疯子。
龙溪旅舍是一家老牌旅舍,楼梯的转角处白日里也要开着灯。木制的栏杆和服务员
不闻不问的作风,透露出生意的清冷。高山快要上到三楼时,左脚被绊了一下,右膝跪
到楼梯上,一股难言的酸麻窜遍全身。好久了,高山才能站起来。高山找到306号房间,
房门紧闭,服务员说刘水已经出去了。高山透过裂开的门缝,看见刘水的内衣内裤挂在
室内的铁丝上,随着风轻轻地摆动。高山飞奔而来的激情,停泊在眼下这扇关闭的门前。
高山感到有些劳累,便坐在门口等刘水。世界这一刻寂寞得有点虚假,街市的嘈杂声潮
水般退却了,楼梯口那盏要死不活的电灯下,有几只小虫在飞舞,宽大的蜘蛛网吊在天
花板上,蜘蛛们正在一丝不苟地辛勤地工作。高山把头靠在门板上,睡意渐渐地把他俘
虏。
高山醒来时,看见刘水站在他的面前。刘水的脸被她胸前的一摞红纸映红了。刘水
的白牙露出来,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为他们的重逢庆贺。高山苦笑了一声,算是对刘
水的回答。刘水说钥匙在衣兜里,劳驾你拿出来开门。高山把手伸入刘水风衣的内袋里,
高山感到有一团火灼伤了他的手。钥匙被刘水的体温烘暖了,高山想钥匙是被刘水跳跃
的心脏烘暖的。
刘水把红纸撒在床上,正欲转身,却被高山紧紧地搂住了,两人像噼噼叭叭燃烧的
火焰,开始了他们最初的接触。高山感到刘水就像一条美丽的水蛇,在他的怀里摆动,
一些生动的字眼涌入高山的脑海。刘水觉得自己正在死去,刘水说你满脸是血,你像一
个土匪。高山说我是土匪,我不仅杀人越货还强奸民女。刘水说那要等到你长出长长的
胡须后才可能。
整个下午,高山和刘水都在埋头抄写寻找白医生的字条,他们准备把这些字条贴满
城市的大街小巷。刘水因为有了协作的伙伴,显得很高兴,刘水说用这种方法寻找白医
生,是受父母寻人启事的启发。高山则更为担心刘水的疾病,但刘水对这个问题进而不
谈。高山看见刘水的脸和那些红色的纸片混杂在一起,鲜红如家乡的桃花,从任何角度
看刘水都不像是个病人,刘水抄写这些纸片,就像是抄写她的结婚请柬。
天一擦黑,高山和刘水便夹着字条走出房屋,他们小心翼翼就像战斗影片里的某些
人物,刘水重新打量她前几日贴出的字条,希望能从上面获取意外的反应,但纸条冷冰
冰地贴在墙壁上,风揭起了一只角,纸片随风而舞。高山紧跟刘水穿过3条大街,到达
胜利街角。刘水从一根电杆上发现了情况,在她贴出的字条上写着一排粗黑的钢笔字:
顺着胜利街走到尽头,然后左拐50米再右拐30米便是你要找的人家。刘水和高山都屏息
静看,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顺着街边往前走,他们在3根电杆上看到了同样的
钢笔字。刘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她把手里剩余的纸片抛向高空,喊了一声:我
终于找到了。那些纸片像冬天的团团雪花,在空中乱舞一阵之后,落到行人们的头上。
车轮从上面碾过,行人的皮鞋从上面踏过。在答案面前高山感到害怕,高山没有像刘水
那样把纸片抛撒出去,刘水发觉高山没有跟她一同兴奋,生出了些许的遗憾。刘水从高
山的手上夺过纸片,说没用了,没用了,我们终于找到白医生了。刘水把纸片又一次抛
向空中。
道德巷被城市的规划者们大笔一勾便成了西路的一部分,西路像是城市的后门,高
高的脚手架和那些等待装饰的楼房,表现了追赶繁华大街的勇气。所谓的道德巷几年前
已不存在,城市每天一副面孔,深居其中的人民未必能读得透它的变化。有人指着一条
布满水注和泥沙的小巷对高山说,进去30米便是白医生家。
巷道两边的房屋一律矮小,灰黑色的瓦片承受过千百年雨水的洗礼,现在依然完好
地面对阳光。高山看见一位衣着整洁,手提大哥大的小伙站在巷道里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小伙对高山说,喂,你要进口的轿车吗?奔驰或者蓝鸟都有。高山说我来找人,不要车。
小伙说你们是来找我爸吗?请跟我来。高山看见小伙子高一脚矮一脚地走向小巷深处,
他那油亮的皮鞋毫无选择地踏在水洼里,裤管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黄泥。高山说白医生是
你爸吗?小伙子说是的,有许多人来找他,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找他,他其实没有什
么本事。我爸就像我手里的电话,是假货。高山听到刘水在他身后噗哧地笑了一声,高
山这一刻才看清楚小伙子手里的大哥大是假的。
高山和刘水都看到了白医生大门上那副冷冰冰的对联:道德巷无道德,白医生不白
医。横批:起死回生。刘水像打量一位她仰慕已久的天才打量白家的两层砖楼,忐忑不
安地等待她寻找的人物出场。
白医生大约40岁左右,穿一件没有外套的救济棉衣,高坐在太师椅里,打量眼前的
两位年轻人。白医生说医院诊断了没有?刘水说诊断了。白医生说我这里专门接纳那些
被医院推出来的病人,我跟他们对着干。刘水对这地方突然产生了一种好感,刘水害怕
被拒之门外,于是迅速从衣兜里掏出诊断书,递给白医生。这时,高山和刘水同时注意
到了白医生的手。白医生的手像晒干的草药既黑又脏,上面布满纵横交错的口子,口子
里藏着许多药垢。白医生说你为什么不接受医院的手术?刘水说我不愿。白医生说其实
女人的美丽是保不住的,女人就像花朵有开放的时候也有凋零的时候,你何必为一只奶
子而放弃生命呢?你过来,我看能不能治。
刘水走到大师椅前,看见白医生朝她的右乳伸出了手。刘水被白医生的举动吓了一
个倒退。白医生说想要治病就不要推辞,别怕我的手,它是被药熏黑的,它表明我行医
的历史和实力。刘水感到那只手已经结结实实地扣到她的乳房上,绝望与羞涩涌上她的
心头,肠胃一阵翻滚,刘水觉得白医生的手不是伸向她的乳房而是伸向她的喉咙。白医
生把手在肿块的地方停留了一阵,说你的病可以治,然后缩了回去。刘水长长地舒了一
口气。白医生接着说我这里很少有未婚女子来求医,因为她们都接受不了我的条件,她
们宁可选择死,也不愿选择我这里。刘水说什么条件?白医生说做我的媳妇,也就是他
的妻子,白医生朝旁边的小伙指了指,说他叫白救,是我唯一的儿子。高山说你哪里是
医生,你是一条狗一个十足的流氓。高山把刘水拉出大门,刘水显得不知所措,高山说
我们走。
茫然的刘水留连地回望了一眼,然后步入来时的小巷。白医生冲着他们的背影说,
想好了,再来。
刘水觉得离开白家就像小孩一时的赌气,自己最终还要回来。白家是肮脏的陷阶是
腐朽的木头,但刘水相信有时朽木之上能够长出鲜美的蘑菇。306号房间成了高山和刘
水开战的场所。高山一直心存侥幸,他要刘水再到医院去复诊一次,仅仅是一次。误诊
的事在医院里时有发生。刘水说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承受一次打击了。
刘水把那些晾在铁丝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拉下来,然后很认真很缓慢地折叠它们。
高山说你完全可以动手术试试。刘水说女人割了那地方,还像什么女人,你知道我最自
豪的是什么吗?高山说女人都是给男人欣赏的,说白了就是给她热爱的男人欣赏,我并
不嫌弃你,你何必自讨苦吃。刘水说手术后也不一定就能好,动手术也仅仅是试一试运
气,那才是真正的自讨苦吃。刘水把折叠好的衣物放进包里,然后—一打点她的行装。
尽管刘水强装镇静,但高山还是从她微微颤抖的双腿看出了她的虚弱和无奈。
刘水往她包里塞进最后一件东西,是跟摆摊老者买的那只瓷杯。刘水说希望我们都
能长命百岁。刘水说完,眼泪像天空久旱之后的雨水,汹涌而出。高山看见泪珠从刘水
的下巴滴落到敞开的旅行袋里,滴落到那只瓷杯上。高山知道刘水是个倔强的女人,她
的泪水就像稀世的珍宝,她的泪水或许将永远地封存在这只旅行袋里。但高山竟然不被
这种场面所感动,高山说我的话你可以置之不顾,你父母的意见你总得听听,我劝你挂
个电话回去。
刘水顺从地站起来,出了306号房间,走到服务台挂电话,刘水听到话筒里传来一
男一女的对白,男的说我忘不了那个夜晚,你说好玩不?女的说小心你的脑袋,今后别
再干那些事了,如果他发觉,我们全完了。男的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女的说今夜他出去
打鼓,舞场一般到10点半散场,你要抓紧时间,男的说抓紧时间干什么?女的暧昧地笑
了笑。刘水为电话里的男女捏了一把冷汗。刘水如痴如醉地聆听电话里的调情,或许她
认为这是她最后能够听到的令她心跳的声音了,她竟不忍放下话筒。
刘水返回房间时,高山已经把她的旅行袋锁好。刘水看见高山乞求的目光扫到她的
脸上,刘水不敢正视高山,刘水说我妈在电话里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可避免地,高山再一次看到了白医生的砖楼以及那副冰冷的对联。与上次不同的
是这一次刘水走在前面,肩上多了那个旅行包。高山不想看见白家父子,高山说你好自
为之吧,刘水。刘水便像高山手里放出去的鸟,扑楞扑楞飞向白家的砖楼。高山觉得刘
水天生地喜欢这个地方,刘水像是逃兵,步子慌张凌乱。从后面看刘水身材匀称,风衣
包裹的躯体健康活泼。高山想刘水像一枝带露的花朵,即使将来能够走出自家也会变成
那些风于的药草。高山有些不甘心,看看刘水已靠近白家的大门,高山叫了一声:刘水。
刘水蓦然回首,高山快步奔过去,高山和刘水在光天化日之下紧紧地抱作一团。冬
天的阳光浅浅地抹在他们的身上,旅行包摔落到地面,高山听到瓷器的破裂声包围他们
的身躯。时钟之链咔嚓一声断开,高山眼前一团漆黑,高山听到刘水蚊虫似的声音充斥
耳朵。刘水说我愿意把我最宝贵的拿给你,但我没有时间了,我怕我再没有勇气走到这
里来。
白思和白救像两个虚假的纸人,此刻站到大门之下。白思仿佛看到一场大火正在自
己的面前熊熊燃烧,这场不祥的大火似乎要吞噬他的整幢楼房甚至殃及池鱼。
白家的大门在这冬日的下午关上了,刘水作为白家的一个成员深居其中,常常隔墙
聆听嘈杂的街市之声。刘水凭窗凝望,她看见高山在楼前徘徊三日而去,她看见母亲在
七天之后歪歪倒倒地到达门前……后来自思被儿子白救误杀身亡,刘水于是常常要面对
一些陌生的面孔叙说案件的经过。刘水在叙说案件的经过时,思绪总是回到这个冬天的
下午。刘水后来说也许,从那个下午开始,案件就已经潜伏了。
刘水说那个下午,我看见一个肥胖的中午妇女手提礼品袋来到门前,中年妇女叫了
几声白救,见屋内没有反应便开始敲门。太阳已经西偏,淡红的阳光把妇女的身影印到
门板上,妇女扭身对着西边眯了眯眼睛,然后惆怅地离去。妇女的那个礼品袋挂在门扣
上轻轻摆动,礼品袋在阳光之下特别耀眼。我说走了。白医生说让她走,她是来给白教
提亲的,她明知道白救的脑子有问题,但她仍然不放弃,她是冲着我的这幢楼房和我的
手艺来的。白医生一边说话一边把他钵里的草药敷到我的乳房上。为了治病,我已经有
足够的勇气解开我的衣扣。我看见白医生在敷草药时神情专注,他的双手被药水染黑,
10个手指仿如电灯照耀下的黑影,令人恐怖。我敢说除了我自己那么认真地打量自己的
乳房之外,第二个认真打量的人就是白医生。
那一夜白教没有回家,后来我才知道白救经常无缘无故地外出不归,不明不白地欠
债。楼房里住着的常常只有我和白医生。那个中年妇女的礼品袋整夜挂在门上,直到第
二天早晨白医生才打开房门拿进来,礼品袋里装着几瓶烈酒以及几袋糖果和几包小米锅
巴。自从我走进白家之后,白医生总是像害怕什么乘隙而入,他一般不太喜欢敞开楼门。
母亲在七日之后到达白家。我看见母亲提着两个鼓凸的大包来到门前,母亲双眼红
肿,母亲像是调整情绪在门前站了片刻,然后叩响了白家的门环。那时我和白医生正在
进早餐,我的身上缠着绷带。白医生认为又是一个求医者,所以并不理会我的母亲。我
被门环声震得心惊肉跳,我说叩门的人,是我的母亲,见还是不见?白医生的手明显地
抖了一下,筷头夹起的粉丝滑落到碗里。白医生说你躲到帘子后面去,我去开门。
随着大门的打开,母亲扑了进来。母亲顾不上提她带来的大包,目光却在屋子里繁
忙开了。母亲拉开帘子,把我拉入她的怀中,我嗅到了属于童年的温暖的体香。母亲未
及拂去她的风尘,双手颤抖着解开我的衣扣,松散缠绕我的绷带,扒开蓝色的药渣,母
亲看到了我被药水浸黑的病体。我知道每个人的肉体都来自母亲,所以母亲特别伤感地
抚摸我的痛处,母亲像看到她的一件精美之作毁于一旦,脸上笼罩深深的遗憾。
母亲拉开随她到达的旅行包,里面尽是大红大紫的女装,漫不经心地数了一下,那
些衣装差不多够我穿一辈子,其中有几件裙子很花哨,花哨到我都无法接受。从母亲购
置的服装,我看到母亲已不再准备把我包裹在她的条件里,她似乎对我撒手不管全面放
开了。母亲从包里掏出一封信来慢慢地撕成碎片,我知道那是高山托她带给我的。我并
不反感母亲的这种做法,我竟然没有看信的愿望。我知道母亲用心良苦,母亲说你病成
这个模样,也就不必牵挂身外之事了。
母亲在白家逗留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两日之后,母亲准备启程。
临走时,她把挂在她颈脖上的项链脱下来,挂到我的脖子上。母亲说我会时常来看你的。
我觉得项链很冰冷,它像一副枷锁套住我,母亲用它作为嫁妆,轻易地打发走她的骨肉。
半年之后我的病情有了转机,肿块不知不觉地小了许多,我从心底里钦佩白医生那
双肮脏的手。其间,高山的信雪片似地飞来,我面对那些信就像在隆冬里凭窗遥望雪花,
心如止水。我既不伸手去触摸窗外的雪片,也不会生出什么诗情画意。慢慢地雪片稀疏
了,信件再也不来了。
偶尔我会到菜市去买菜,街坊总用含糊的目光研究我的身份,他们分不清我是白救
的妻子或是白思的姘头。我很想对他们说我仅仅是一个病患者,白医生并非如人们所想
象。但是我始终没有机会,人若认定了某件事,就很难改变,所以我也不想拥有与街坊
解释的机会。
夏天悄悄到达城外。由于电风扇、空调、冰淇淋等等附加物制造错觉,城市里已不
能明显感受季节的变化。季节像是城市的私生子徘徊于城市之外,不敢登堂入室。烈日
炎炎的白天,我会从电视荧屏上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花使我心中滋生凉意。但望一
眼窗外的白日,我又会产生一种六月飞雪的错觉,这种误解常常令我走回到中国古代的
一出悲剧里。
在我与夏天默默相守百无聊赖的时刻,白医生突然给了我一个到达野外的机会,白
医生让我跟他到城外去采草药,不想郊区之行给我和白家都带来了意料不到的后果。
白医生在江边租了一条小船,我们正准备溯流而上,我看见白救提着一架相机朝小
船奔来。白救轻巧地跳入小船,小船在水面晃悠出许多细小的波纹,白救说生意做不成
了,现在开始学摄影。船夫的摇橹声极富节奏,白救对着江面来往的船只举起相机。看
得出白救已经刻意地打扮了一番,白衣白裤还系了一条红领结。我说从派头上看,你已
经比摄影家还摄影家。白救嘿嘿地笑,目光却紧紧地留在岸边一位洗衣姑娘的身上,船
走了好远,他的头仍然没有转过来。
初夏的气息像刚刚开坛的甜酒,把久居城市的我熏得微微有些醉意。野花遍地开放,
白医生沉入草丛专心致志地采药,白救围着我不停地拍照,有时白救还让我摆出一些姿
态。优美的姿态使我看到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的身影,少女轻盈地飘过草地,欢声如铃
在高空久聚不散。那个臆想中的少女曾经是我,现在已不知去向何方?阳光变得强烈起
来,我听到我的心灵深处回响嚓嚓地冲动之声,仿如青草正在拔节。
我避开白救蹲在草丛里小解,白医生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白医生说你的病和没有
男人的手抚摸有一定的关系。我十分尴尬地从草丛站起来,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日日给
我治病的那个白医生,他的言语和相貌变得陌生和不可触摸。他说天气,今天天气真好。
白救的呼喊声解救了我的难堪,我朝正在挥动手臂的白救奔去。我看见一团乱糟糟
的草窝里蹲伏两只白色的画眉,画眉羽毛未曾丰满,全身闪耀圣洁的光芒。白救说把它
们捉回家去养大。白救的主意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们相视一笑,便小心谨慎地投入
工作,白救脱下他的外衣,把鸟窝整个端出来用外衣兜住。我听到两只小画眉不同凡响
的鸣唱,划破闷热的天空。
回城的路途上,白救不再迷恋他的相机,他坐在船头开心地逗那对小鸟。白医生轻
声对我说,白救从小脑子就有问题。我无心证实白医生这句论断,我只静静地看着清澈
的流水从船边快速流过,流水用它的速度改变季节。
这一天我像小时候跟母亲逛了一趟大街一样兴奋,我很希望能把这种兴奋延续到入
睡之前,白救安置好他的画眉,便直接去了照相馆,我顿时感到有困意袭击我。我草草
吃完晚饭,又喝了白医生为我准备的一盅药汤,然后上床睡觉。大约到了半夜,我被一
个人弄醒。我说你是谁?那人回答说白救。我的脑子能够感受到黑夜的寂静,以及那个
人的一系列细微的动作,但我却无力反抗。我想,定是白医生的药汤有问题,他在里面
耍了诡计。
我仿如吞食一条毒蛇,在经历漫长的折磨。似乎过了长长的一百天,我看见屋内的
日光灯突然明亮,白医生丑陋的身影在灯下晃动,他像那些用公款喝茅台酒的食客,流
露胜利者的惬意。我听到我的哭声像窗外的细雨,渐渐浓稠。我感到哭声高我很遥远,
哭声来自我深不可测的心底。白医生很惊诧我的处女之身,他似乎被我的哭声所牵动,
坐在床边说了很多忏悔的话,他反复声明他当初曾经说过的条件,就是我在接受他治疗
的同时必须成为白救的妻子。我说白思并不等于白救。他说白救的脑子有问题,我们白
家不能没有后代。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起床让白医生为我敷药。我想我迈进白家的主要目的,是
治病,我不能因为任何干扰而误了我的性命。正当我解开衣扣,我听到大门呀地一声响,
白救一边喊叫着一边闯进屋来。我听到白救说刘水,刘水,快来看你的照片,想不到我
家还藏着一个电影明星。我感到末日已经来临,我闭上眼睛等待一种我不愿接受的结果,
白救的声音突然消逝了,白救把他手里的照片摔在地上,愤愤地走出家门。我不知道他
为什么而气愤,他是为我的病体和容貌不协调而失望呢?或是接受不了他父亲对我的这
种治疗方式?
那几天,我发觉白救变得有些疯狂,他好像赌博成性,我头一次看见他公开向他父
亲索钱。面对年轻气盛的白救,白医生毫无办法。白医生说幸好你妈死得早,否则也要
被你这个败家子气死;要钱没有,要老子的命有一条。白医生说完,便开始摔家具,那
些木凳以及瓷碗玻璃瓶发出了撕裂的叫喊声,屋子里一幅战乱的景象。白救不为此而动
心,偶尔他会在白医生制造的声音里加入自己的合奏。
白救对于破坏器具不感兴趣,甩手走了出去。我追上他,偷偷塞给他一点钱。他很
感激地望着我,说你应该是我的妻子,当初说好了的,谁人都不能撕毁合同。我糊里糊
涂地笑了笑,突然听到一串清脆的叫声从屋檐下传来,我和白救的对话,被画眉的声音
打断。我看见那个鸟笼在竹杆上随风晃动,画眉的叫声显得稚嫩。
某一日,我在城市的街角,看见郊区的农民用自行车驮来的树蔸,便迷恋上了盆景
的制作和栽培。树蔸来自郊外,它们的形态各异,有的树蔸表面已经腐朽,但在腐朽的
边缘我看见冒出几点嫩芽。树蔸的起死回生和我投医治病有一种恰如其分的吻合。闲来
无事,我爱把高山的信拿出来把玩,我没有勇气打开信封,我只是不厌其烦地观赏信封
上的邮票。有几张花卉邮票让我着迷,像圆叶玉兰、黄杜鹃等我能找到的品种,我都设
法找来培植。
白救时不时给我一个惊喜,他投我所好,隔几日便从街角买几个奇形怪状的树蔸带
给我。他对树蔸附庸风雅的评价,令我刮目相看。
第二年夏天,我的肿块彻底消失。白医生叫我到医院做CT检查,诊断结果一切正常。
那一天我是出人意料地兴奋也出人意料地冷静,许多委屈和苦难似乎都飘飞如烟了。现
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对不起白医生,那个夜晚我似乎太过分了。
那时西路刚开业一家豪华舞厅,我叫白救陪我去跳舞。那个夜晚我们直玩到深夜,
归来时我看见白医生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懒洋洋地摇着蒲扇。他像是在等我们,但
我们进屋了他仍然留在夏夜里,嘴里哼唱出蚊虫一样的歌声。白救赖在我的床上死活不
肯走开,我们就在白医生的眼皮底下同居了。第二天起床时,我看见大门敞开着,白医
生孤坐在台阶上打吨,他好像是一夜未眠,还喝了点烈酒。早上的阳光像千万只手指,
穿透他乱蓬蓬的头发。他的脸红得像某人发出的婚宴请柬。白救说我妈刚死那两年,他
也是这样孤坐,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白救不在家的晚上,白医生像幽灵一样来到我的床前,有时我无法拒绝他。为了逃
避他的骚扰,我常常一个人到舞厅里去独坐,心里暗暗地期待机会的降临。
我在遥遥无期的等待中,知道了高山的下落。我在电视上看见高山以记者的身份,
采访宜州市市长,高山手执话筒,市长侃侃而谈。我想高山到过宜州市,但他没来看我。
我很想给高山写一封信,犹豫了许久我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
我仍然坐在舞厅的一个角落里,像一个弱小的生灵看那些舞者不断地排列组合,上
演各种恋爱故事。一个时期里,舞厅某个角落的位子为我独有,偶然会有男士对我发出
邀请,但我都一概冷冰冰地回绝。又过了半年,已经是我铭心刻骨的冬天了,我等到了
一次机会。
你们都知道我是一个大学仅差一年就毕业的中文系学生,我对以文字为生的人心怀
仰慕之情,我一直等待那么一个人到达,但是春去秋来,我依然看不见那个虚幻的身影。
那个冬天,舞厅里接纳了一群不速之客,他们都是由省城来到宜州开会的,他们进入舞
场时不少人都手提大哥大。一个肥胖的青年误认为我是被会议请来的陪舞者,于是把手
伸向了我。面对青年张开的双臂,我仅迟疑了片刻便从容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在我迟疑
的瞬间,我已经大彻大悟,我明白在这个时代,金钱比文字重要。
一开始青年像是要把我逼向某个角落,他肥厚的胸膛好似一座火山意欲把我压垮。
青年以一种作报告的口吻向我阐述情妇、享乐、金钱等等一系列新名词,他的手已明显
不规矩了。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已经容忍了他的举动,我在心里暗想我变了。
曲终人散之时,我才知道这个名叫平原的青年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他递了一张名片
给我,说今夜我被人算计了。我疑惑地望着他,他像是被我望得有些尴尬了,然后指指
他的西服内袋说,跳舞的时候被人摸去了差不多一千块钱。我说活该,谁叫你跟女人贴
得那么近。他说没什么没什么,一千块钱算不了什么。他竟然把一千块钱不当一回事。
这个夜晚我无法入睡。冬天的寒冷穿墙而过,窗外刮着年复一年的北风,我伏在床
上给高山写了一封长信,信中详细地叙说了我在白家两年来的经历,我正在策划一场惊
动白家的大逃亡。
投给高山的信像从我手中撒出去的石子,噗咚一声沉入水中就再也没有踪影。另外
一种恐惧包围我,使我欲逃不能。我的例假没有如期而来,我开始无缘无故地摔我精心
培植的盆景。一天,我和白救站在屋檐下闲聊,我看见笼中的两只白色画眉正在做爱,
我把鸟笼从杆上摘下来,砸在地上,并且用脚狠狠地踏了几下。两只无辜的小生灵喋血
台阶,我的鞋底上沾满了它们的羽毛和温热的鲜血。我说这怎么可以呢?简直是乱伦,
它们是兄妹,怎么能这样?我看见白救的脸唰地苍白,嘴唇哆嗦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没
有说出来,白救从屋角拿起一把刮子,很小心地把那两只画眉和鸟笼,一同埋葬在菜园
里。
我把右手伸给白医生号脉,我看见白医生的脸上挂着出色的笑容,说你怀孕了,是
我的还是白救的?轻佻从白医生的脸上喷涌而出。我说是白救的。
街坊可以作证,那段时间我荒芜了我对盆景的爱好,我长时间地站在门前练习跳绳。
有人问我为什么这样?我说冬天太冷了,活动活动暖和。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是想把我怀
上的孽种跳下来。
白医生看见我跳绳,就站在屋子里暗暗焦急,他像一只铁笼里的狮子不停地转悠,
但是他对我毫无办法。到了晚上,他跪在我床前求我不要这样,说白家的这门手艺不能
后继乏人。他像一位家长细心地照拂我,有时就睡在我身边聆听我的鼾声。他的粗心大
意,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
白救在案发的那个夜晚喝了点酒,大约是凌晨3点,他破门而入把白医生堵在我的
房间里。他认为白医生是某位色胆包天的邻居,所以就对白医生施以拳脚。当时没有开
灯,大概是白医生还手了,白救把他随手携带的小刀掏了出来,向白医生连连刺杀。我
被白医生的惨叫吓坏了,赶忙爬下床开灯。灯亮之后,我看见白医生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白救把他小刀上的血擦干净,然后又收进衣兜里。白救常常在黑夜里出没,他总随身携
带一把小刀,在西路有许多小青年都像他一样,随身携带着那种刀。
白医生就这样死了,很可惜他的医术从此失传,我在惋惜之余常想人类的许多优良
的东西或者绝技,总是这样不知不觉或偶然或必然地消失。审判长、陪审员,这就是我
所知道的案件的全部经过。
刘水最终没有把小孩跳落下来,当她以妥协者的步态走进妇产科时,医生告诉她已
经不能刮宫了,再等个把月之后引产。刘水投靠高山的计划不得不往后推迟。在刘水等
待引产的日子里,她看到窗外的树木冒出了嫩绿色,风渐渐变得柔和。因为白家的父子
之案,常常有人叩响白家的门环,向刘水再三询问情况。
春天的一个早晨,刘水站在一张木凳上摘大门上那副对联,她对那副对联有一种深
刻的仇恨。刘水听到身后响起急促的自行车铃声,邮递员说刘水,你有一封H市寄来的
快件。刘水想一定是高山写来的,便激动得全身晃动,那块木制的对联从她手中脱落,
跌在台阶上抽搐一下之后分开成两半,刘水双脚悬空随同木板栽倒在地上。刘水咬牙从
地上站起来,撕开信封,她的脸上掠过失望。这封跟随春天而来的信件,并没有在刘水
的心里泛起涟漪,信是平原老板写来的,字里行间弥漫过分的殷勤。
刘水发现下身血流不止,估计是早上跌那一跤的缘故。刘水住进医院,护士给她打
了催产针。晚上,四处都寂静无声,只有妇产科里待产妇的呻吟声如狼似虎。刘水听到
一位孕妇用天底下最丑陋的字眼,辱骂她的丈夫。她的丈夫西装革履面容憔悴,一副束
手待擒的模样。刘水想那位孕妇是幸运的,她尚且有可羞辱的对象,可我呢?现在无人
可骂。
刘水经历几个小时难言的痛楚,最终把小孩憋出了她的身体,她依稀看见那团从她
身上脱离的肉体还在蠕动,肉体的中央夹着一个鸟仔,刘水想是个男孩。刘水在冥想中
昏睡过去,她听到一声惊世骇俗的啼哭闯入她的梦境,她看见许多生命从此出发,去经
过他们注定的经过。这里是生命的源头。
夏天的傍晚,高山按刘水电话里说的地址找到了刘水下榻的旅馆。旅馆的豪华很容
易让人忘却破败的过去,但是306这个房号却叫高山心里打鼓。在楼梯的拐角处,高山
看见一个女子怀抱鲜花,不怀好意地打量他,高山想她或许是我在某个舞场里曾经认识
过的女人,在城市里有一群被称做“夜晚的朋友”的女人,她们常常在昏暗的灯光下与
男人周旋,但一到白天她们便衣冠楚楚地从事她们各自的工作让男人产生似曾相识又不
敢相识的错觉。
高山摁响门铃时并不知道,为了和他见面刘水费尽心思。房间没有人,高山站在门
外徘徊,高山看见那个怀抱鲜花的女人走向他,女人妩媚的笑容唤醒了高山的记忆。高
山很惊奇地叫了一声:刘水。高山的这声轻呼在刘水看来很不够格,刘水说钥匙在我衣
兜里,请你帮掏出来开门。高山想刘水试图回到从前。高山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同
时也想痛痛快快地大喊几声。
高山没有勇气把手再次伸向刘水的衣兜,那个衣兜曾经令高山心跳血热,但是高山
再也不敢了。刘水的失望和期待从眼睛里流泻出来,漫过高山的脚面然后淹没高山的头
顶,刘水想高山一定有了另外的约束。
刘水打开门,高山看见了两年前的那个旅行包搁在床上,像是等候他多时。刘水指
着那个包说我没有带什么给你,我把那个包带来了。两年前是你拉上的拉链,我一直没
有打开过,现在你把它打开吧。高山突然感到全身的血热烈欢畅,一些防线正在塌陷分
裂。高山把刘水摔倒在床上像蹂躏仇敌一样蹂躏刘水,刘水说土匪,你真正变成土匪了。
高山和刘水都感到对方已在季节里成熟,他们都不再是两年前的两枚青涩的果子。刘水
说我是来还债的,如果你需要我现在就拿给你。高山仿佛从梦中惊醒,迅速从刘水的怀
里挣脱,把刘水独自留在热烈的气氛中。高山拉开旅行包拉链,看见刘水陈旧的衣裤以
及一只破烂的瓷杯,高山说就像这只瓷杯已经破了,再也不能复原。
刘水看见高山面带倦容,和刚才那个粗暴的高山判若两人。刘水说你没有收到我的
信。高山说收到了,那时我正在筹备婚礼。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高山了,我的日子也并不
好过。你不能怪我,我曾经写过许多信给你,一直没有你的回音。刘水说不回信是不想
拖累你,那时我的前程黯淡。高山说我在学校就开始着迷小说,分配到电视台后认识一
个老板,他赞助我一万元出了一本小说集,就是这本,我带来了。出小说集之前老板提
出了一个条件,他要我为他担保从银行贷款十万元做生意。我找熟人帮他贷了十万元,
但是老板拿到款子后一去不回头,我现在正在寻找他,我似乎一辈子都处在寻找别人的
境地里。如果找不到这位老板,我的这本所谓别人赞助出版的集子,其实是用我自己的
钱出的,我现在债台高筑。刘水说我并不是来向你讨钱,高山说我虽然在电视台工作,
表面看能接触许多人,但真要求他们办个事,比如给自己的亲人找一份工作什么的,他
们并不买帐,刘水说我也不是来问你要工作。
刘水看见高山的小说集封面画着一架古老的水车,从水车的缝隙望过去,是山峦树
木以及一对恋人的背影,那几个手写的“古老话题”与水车相映成趣。刘水打开书本,
看见扉页上写着:刘水雅正几个字。高山说另一本请你带给宜州师专的颜老八,他是我
的文友,有事可以找他帮忙。刘水说我不一定回宜州了。高山说你不能忘恩负义,白医
生毕竟救过你一条命,白救还在监狱里等你去看望他,白家的房屋不能没有人照管。刘
水说我不要你瞎操这份心,你就这样打发我?高山说这几天,全市正在扫黄,查得很紧。
高山听到刘水发出一串冷笑,冷笑声一浪胜过一浪,令人毛骨惊然。高山感到自己已被
笑声逼到了一个尴尬的角落,无处逃逸。
H市不愧是一个以绿化闻名全国的城市,枝繁叶茂的树木张开奇异的浓荫,遮敝夏
天灿烂的阳光,让人感受它的好处。刘水暂时离开旅馆,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刘水在
傍晚要赴高山为她准备的晚宴。
刘水终于站到自家的门前,面对她烂熟的家门,她想起为她专门而存在的一句名言:
像一只苍蝇转了几个圈又回到原先的位置。当然家门已不是完全的过去的家门。好像已
经刷过一道油漆,门缝已经补过,外面还加了一道铁门,锁头已经换了。只有旁边的窗
台。似乎还残存一丝昔日的气息,窗口之下是她过去时常面对的书桌,她曾经凭窗遥望
14个春秋从窗外飞逝,幻想从窗口进入,野心从窗口飘飞。透过灰尘遍布的玻璃,她看
见床上的用品已经面目全非,整洁与女性味不复存在。床下躺着两只慌张的球鞋,她想
一定是弟弟占领了这个房间。
刘水听不到屋内有丝毫响动,阳光静静地涂在窗玻璃上,阳光仿如此刻的刘水静静
地位立,生伯惊动什么。刘水掏出她两年前带出家门的钥匙,轻轻地丢在家门前。她听
到钥匙落地的声音清脆响亮,她知道这把钥匙已不能打开自己的家门。清晰的水声,从
刘水的全身淌过,刘水觉得往事无法追回。
高山的晚宴在旅馆餐厅准时进行,小巧的包厢里坐着高山、刘水以及高山的妻子张
竞。房屋之外黑夜正在蚕食白昼,包厢里的灯光模棱两可,餐具们彬彬有礼,人物的精
神面貌被昏暗掩饰。刘水像看一件稀世之宝,努力地去辨清张竞的本来面目。
刘水说在这样的场合,很不适于我说话,但是我还是想说。刘水把头凑到张竞的耳
边,说你的鼻梁似乎太塌了,能不能去垫一下鼻梁,另外你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从任
何一个角度看我比你更像一个播音员。张竞显得有些茫然失措,她用手护着自己的脸蛋,
好像是谁人刚刚在那上面打了一连串的耳光。刘水说我唯一比不上你的,是你有一个做
副台长的爸爸,高山不选择我而选择你,是他不重视人才而太重视背景。餐具和椅子开
始变得混乱,张竞从餐桌站起来拂袖而去。刘水对着张竞的背影说跟你全部亮牌,我与
高山还在学校时就已经那个了。
高山很响亮地砸碎一个酒杯,然后出去追张竞。刘水听到啼哭声脚步声像一场暴雨
由猛烈变为柔弱。包厢里只剩下刘水。当高山返回包厢时,高山看见刘水独自面对酒杯
哭泣,刘水时断时续地说我实在是忘不了你,才这样伤害她,高山把一沓钱扔到刘水的
脸上,高山说我们把帐结清楚,然后各走各的道吧。刘水看见高山往嘴里灌了一杯酒。
刘水跟随平原从H市出发,经过三个小时颠簸到海滨城市B市。平原在B市有许多朋
友,他们为平原的到来在酒桌狂欢一阵之后,便把平原和刘水带到海滩。海滩上穿梭着
蚁群般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大都只穿泳装,父母的赐予完全暴露在众人的眼里。他们不
知来自何方然后又走向何方,他们互相不知道姓名,某人的加入或某人的退场都不会引
起人们的注意。他们的脚印匆忙地留在沙滩,瞬间便被海水淹没。刘水说在海滩上,人
都没有了个性。平原说还是有区别的,还是不同的。
晚上刘水和平原一同蜷缩在一顶帐篷里,海风从帐篷之上呼啸而过,大海的涛声似
幻似真。平原和刘水都有些疲倦了,平原在为他蓄谋已久的计划而努力着,刘水一时无
法接受。属于两人的话题正在进行的时候,平原的朋友拉开了帐篷门,这让刘水很扫兴
也很难受。平原被朋友叫到帐篷外,刘水听到平原的朋友说我们已经交钱了,你不能浪
费。我实在干不了了,才来叫你,帐篷里的这个有的是时间,明天还可以……。平原只
穿一条红色的裤衩,跟着他的朋友离开了帐篷。刘水从他们的对话里知道,他们在另外
的帐篷里做嫖客。刘水想我也仅仅是平原准备收拾的一个对象而已,像平原这样的商人,
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们那么有钱又那么在乎钱。大约平原正卖力的时候,刘水另
外租了一顶帐篷。在帐篷密布的海滩上,平原再也寻不到刘水。刘水从帐篷里看见平原
的身影在每一个帐篷前徘徊停留,但是他没有胆量拉开任何一个他不熟知的帐篷。刘水
心里掠过一丝庆幸,她想属于平原的机会已经像水一样从他的指缝溜走了。
刘水身不由己再次回到宜州,躲进白家的砖楼里少与外界接触,关于她的生活无人
知晓。有人说她正在潜心研读白医生的那些医书以及白医生治疗绝症时记录的手稿。也
有人说她偶尔会接纳一两个客人,在那些神秘的客人之中有一位是颜老八,颜老八经常
和她为高山的小说集《古老话题》争论得面红耳赤。
高山在每一个节日里,都会收到一封不署名的信或者明信片,官方的和民间的节日
每年不知多少,高山无心计算。大到国庆节、元旦、小到儿童节、三八妇女节,刘水都
会发出一点信息给高山。有时信里只有片言只字,有时信笺上画着一幅图:或一颗滴血
的心或一把血淋淋的刀子。之外,高山能够记住的是在去年端午节收到的一封信,信上
写道:我现在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我的那种病治好了,又患了这一种病,病是我命中
注定的伴侣。现代人可以选择触电、跳楼、沉海、服毒等等死亡方式,但我不选择,我
现在就居住在一幢曾经给人治病的楼房里拒绝治疗,我准备在忧郁之中死去。
高山曾经为这信着急过一阵,但在往后的节日里他一如既往收到了刘水的信函,心
里便随之坦然。在一年多无休止的揣摸来信的过程中,高山的爱人张竞为他生了个女孩。
家务事的繁琐小孩的吵闹张竞脾气的暴躁,使高山无限怀念刘水,他觉得刘水有许多优
点张竞无法企及。于是等待刘水的信函,竟成了高山生活中不可缺的一件大事。他会从
那些一鳞半爪的言语中,捕捉到遥远的过去和回到古典的境界。他有愧于几年前与他同
行的那个女孩。
神秘兮兮的信件以及躲躲闪闪的文字,常常又令高山有恍若隔世之感,有时他强烈
地感到这些信函仿佛来自天国。或者是像是某人的恶作剧。高山不只一次看到刘水已经
忧郁地从这个世间消失,一封封如期到达的信函仅仅是她留在人世的虚影。高山怀疑刘
水一定有什么苦处匿藏于她含糊的文字背后。到了清明节,高山没有收到刘水的来信,
心中便笼罩着一种不祥,这种预感最终被颜老八的电话斩钉截铁地证实了。
高山赶上了驶往宜州的末班车,向刘水靠近,到达宜州医院太平间时,已是凌晨两
点。高山看见颜老八和几个守灵人,正在搓麻将,他们为一张牌准备大打出手。那个死
去的人似乎与他们毫不相关,死人仅仅是给他们提供了玩麻将的契机。颜老八看见高山
仿佛看见救星,颜老八说你来得正好,我的钱输光了,你顶我摸几把。高山问颜老八,
她没留下什么?颜老八说她只告诉我,一定要通知你来为她料理后事。她说她几天前写
了一封长信给你,要说的话全写在信里,她不让通知她的家人。
颜老八说太困了,所以先回家休息,以便应付明天的工作,高山无心摸麻将,另外
三个人便懒洋洋地蹲在桌旁。高山不知道他们是刘水的什么亲戚或者朋友,他们是忠实
的守灵者呢还是因为太夜深了不便于回家打扰爱人?高山听到其中的一个哈欠连天,高
山递了一支香烟给他。
那人接过香烟友好地一笑,然后把嘴凑到高山的耳边,高山嗅到一股恶浊的酒气。
那人说你知道刘水是怎样死的吗?高山摇摇头。那人说她是得性病死的,这个我清楚。
高山看见那人一边狠狠地吸烟,一边为拥有这个秘密而自鸣得意。高山想如果他说的是
真话,那么现在为刘水守灵的人一定是刘水生前较好的嫖客,而我在他们的眼中也是嫖
客之一了。
高山说我是刘水的哥,我想单独呆一会,你们都走开吧。那三个人伸伸懒腰很不情
愿地走开,他们都用怀疑的眼神注视高山。
太平间里只剩下那只100W的灯泡和高山以及高山的影子,高山走向刘水。高山犹豫
一阵之后,终于鼓足勇气揭开了遮盖刘水的床单。高山看见刘水面色桃红,仿佛熟睡一
般美。两股鲜红的血从刘水的鼻孔缓缓地流出来,刘水美丽的脸庞在高山的目光注视下
渐渐变化,片刻之后红光消失,脸面完全地变黑。高山仿佛看到了刘水由美而衰的整个
过程,高山想她是为我而保存着最后的美丽。
高山很想打开刘水的下身,证实一下她是不是真的死于性病。但是高山为自己这个
下流的想法自责不已。高山把床单盖到刘水的脸上,一个美丽的故事从高山的脑海暂时
退出了。
处理完刘水的一切后事,高山乘车赶回H市,班车路经枫村时,高山从车上走了下
来。
高山很容易就在枫村的公路坎下,找到了那辆被烧毁的邮车。邮车的残骸旁野草正
吸收春天的阳光,发疯地长高。一位扛耙的农民从高山的身边走过。农民说你是来看枫
林吗?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秋天里枫村的枫树像火一样红,现在枫树都长新叶了,没
看头了。高山朝那堆残骸指了指,说我不是来看枫叶的。农民惊讶地张开嘴,说那车上
有你的什么亲人吗?高山说没有,只是我的一封信被烧毁了。农民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
泡唾沫,说活该!那车上除司机外,车厢的邮件上还坐着一对男女,他们是司机的朋友。
他们在车上干那种丑事,估计司机忍不住扭头看他们,车就翻下坡着火了。起火时我赶
到现场,那对男女被关在里面冲不出来,两个人身上都一丝不挂。高山说报纸上说只烧
死一个司机。农民说报纸上的话都是骗人的,净拣好话讲。高山想,正因为司机好奇地
一回首,人间的许多消息在经过中消失了,它们永远无法到达目的地。
高山朝那堆残骸深情地看了又看,他并没有发现什么,野草正在向那里靠拢,等到
夏天,青草就会淹没一切,行人再也不会看到那堆残骸。
1994年3月19日于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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