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荷
白荷望见黄家的那扇乌黑的门板时,正是黄昏。白荷的小手被爹的大掌紧紧地攥着。
夕阳如一张浅红的纸片,血一样的光线晃荡在那扇乌黑的门板上。门板愈加显得龌龊黑
亮。白荷和爹的影子拉长在土路上。爹的肩头一耸一耸地,屁股上的短枪大弧度摆动。
看看那扇门板就近在眼前了,白荷说“爹,我不去。爹,你带我走。”
白荷这年正好六岁。爹没有听白荷的话,咿呀一声推开了那扇门。门洞里很黑,黑
了一阵之后,有几张慌张的面孔,拥挤在墙根下,目光冷冷地闪动着。爹说“主家,你
别怕,我把女儿托给你们收养,你们帮我好好地看管着,今后我来领女儿时,我会报答
你们的。”墙根下依然没有响动,两个斜挂长枪的兵抱着口袋扑进门来,嚷着要找粮食,
爹说:“滚。到别家去找。”士兵缩了出去。爹说:“白荷没了妈,我又要带兵打仗,
你们可怜可怜她。”爹说完扭转身于,走了两步后立在门框下,想了很久,才从裤兜里
掏出一把光洋,摔在地上。光洋咣啷咣啷地回响在屋里。男主人说:“我们自己都填不
饱肚皮,哪来闲粮喂你的女儿。你有本事生,为什么没有本事养?你带走,你把她带
走。”爹的身子抖动不止,爹像有些怕了。爹像受惊的兔子,突然弹出门去,裤子被门
绊挂住,咝地一声响,一绺破布吊在屁股上和那支手枪一起摆远了,白荷叫:“爹—一”
爹没有回头一由荷扑出门去却被追上来的一双手搂住了。爹头也不回地说:“打完仗,
我来接你。”
王双菊把白荷抱进家门,黄百万没有吭声。那些在秋收之后的田野上行进的队伍,
只把杂乱的脚步声留给白荷。白荷再也看不到爹看不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了。白荷放肆地
哭喊着,双脚像起落的小锤,敲打着王双菊的大腿。王双菊一松手,白荷跌落在地上。
白荷在尘土里滚动。黄百万从墙根下站起来,对准白荷小巧的屁股端了一脚。黄百万说:
“野种,你哭什么?哭你妈的×。”白荷突然止住哭声,仰面看黄百万。眼睛里充满着
仇恨。黄牛看这一刻的白荷,觉得白荷像林子里鲜亮的蘑菇,泪滴像淋在蘑菇上的雨点。
黄牛看见一条银色的项练从白荷的衣领口滑出来,上面吊着颗黄色的弹头。黄牛凑上去
用手掂着弹头说:“爹,上面有字。”黄百万把头贴向地面,看见弹头上刻着白荷两个
字。黄百万说:“是她的名字。是这个野种的名字,从今天起,她开始抢我们的饭碗
了。”黄百万说完,恶狠狠地扫了王双菊一眼。王双菊没有理睬黄百万。王双菊发觉自
荷的眼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黄百万的那颗脑袋。王双菊说:“白荷,起来。小小年纪就懂
得恨人了。”王双菊扶起白荷,双手拍打着白荷的衣服。
白荷来到喜湾的第三天,陈仓推开了黄百万的家门。陈仓看见黄梅、黄连围着一个
白净的女孩在院子里跳。陈仓觉得奇怪,对着屋里喊:“百万,什么时候又搞出个女儿
来了?黄百万从屋里冒出来,摇着头说:“难呀,老弟,她是来抢我们饭碗的,你要我
就送给你。”陈仓喜滋滋地对着白荷招手,白荷没有动,两只羊角辫朝天指着,小嘴嘟
得极其妩媚。陈仓像见了金子,扑过去抱白荷。陈仓说:“女儿,女儿。”白荷说;
“你是什么人,叫我女儿。”陈仓说:“你愿做我的女儿吗?”白荷说:“不愿。”黄
牛说:“陈叔叔,她是我妹,她有子弹。”黄牛把手伸进白荷的领口,小手在胸部动了
几动,拉出银项练和子弹头来。陈仓看见那颗锃亮的弹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陈仓突
然打了一个寒颤。
黄百万和陈仓坐在堂屋一口一口地喝茶,各怀心思。他们的计划,似乎是因为白荷
的到来而有所动摇。陈仓从门框下看出去,黄百万的儿女们在阳光下叽叽喳喳地闹叫着,
似乎很热闹。陈仓的心里泛起苍凉。自己有一窖一窖的粮食埋着,自己有喜湾最大的房
屋,却没有天伦之乐。屋子再大也只自己和两个女人守着,有时空得心慌。陈仓说:
“百万,你既然养不起这个女孩,你就把她给我。我有她,什么事都解决了。”黄百万
说:“我怎么养不起了?我养着她,将来给黄牛做媳妇。”陈仓说:“毕竟是别人存放
在这里的东西,你留不住的。”黄百万说:“是别人的东西,你也留不住。你不如自己
要一个,自己老婆生下来的,才孝顺你敬重你。”陈仓说:“你还要粮食?”黄百万说:
“怎么不要?这是买卖,我不会白白地给你做这件事。”陈仓说:“你心太狠,百万。
如果你给我做出个儿子来,你已经占了便宜,你已经站在我头上厨屎了,你还要我粮
食。”黄百万说:“白荷长大了,我让她还你,让她把这笔债还清。”陈仓说:“我说
你不是人,一点不错,人家还是个六岁的小孩呢,亏你想得出。”
陈仓似乎在这个下午衰老了。陈仓用手轻提长褂,迈出黄百万的家门槛时,身子闪
了一下。院子里的孩童,都把目光聚过来,陈仓像做了错事感到脸面阵阵辣。陈仓定着
眼珠,把白荷看了很久,然后狠狠地跺了两脚,低头走出黄百万家的大门。
田野光秃秃地在陈仓的脚下摇晃,那些大大小小的虫子,在午后的阳光里窜上窜下。
稻谷的余香还留在秋天的田野上。汪云看见男人的身影在田野上显得特别醒目,步子苍
老而零乱。汪云想陈仓也活得不容易。陈仓似乎是犯了错误,磨蹭许久不敢走进家门,
无颜见自己的妻妾。陈仓看见江云站在家门口欢迎自己,心里更不是滋味。大房的彩豆
对生儿育女已没半点心思,小房的江云却时时关心着陈家的这件大事。汪云今天穿了一
件小红花衣,衣上的鲜花都开得小碗那么大。田野上的万物都被霜打蔫了,只有汪云的
花衣迎风怒放。深秋里有了汪云这颗春天的胚芽,村庄里似乎有些活气。远远地陈仓像
嗅到了那股潮湿的气息,这气息以前是陈仓的鼻穴独有的,此后却飘荡在喜湾的所有角
落,属于整个天空。汪云朝着陈仓喊:“怎么样?谈好了吗?他还要粮食吗?”陈仓说:
“这回你如意了。”汪云说:“怎么是我如意了?还不是为了你陈家,生下个活物来,
又不跟我姓汪。你拿老娘去给别人糟蹋,反而说我如意了。”陈仓说:“好,好好,都
是为了陈家列祖列宗,也不是为我。你快准备粮食吧,明早送过去。”
这个秋夜对于汪云来说似乎有些漫长。而陈仓却恨这个秋夜太短。陈仓拥着汪云像
拥着一块宝,拼命地做着夫妻们常做的事情。汪云觉得陈仓从来没有这么发狠过。陈仓
像在田野里使唤一头快要卖给别人的牛,再也不要爱惜再也不要温存了。风很狂,吹皱
黑夜,汪云被黑夜的潮水浮起来,慢慢地向着白天靠近。汪云依稀听到东边的那颗蛋黄,
正一点一点挣破蛋壳的束缚,咔哒咔哒地升起来了。
由陈家通往黄百万家的路上,晃动着七八个担粮的壮汉。汉子们的破衣在秋风中招
展着,扁担吱呀吱呀地响在他们肩上,他们像从自己的地里收获到粮食一样沉甸甸地感
到满足。汉子们不知道为什么陈仓发了善心,要送这么多粮食给黄百万。汉子们急着步
子走出好远,汪云才从家门闪出来。汪云对陈仓说:“你别伤心,这粮食,将来我有办
法给你要回来。”红衣便碎着细步,跟在汉子们的后面。
早上的田野没有一只鸟,只有风从汉子们的肩上掠过。汪云嗅到了那些汉子们混杂
的臭气。汪云看着汉子们厚实的头发,心想那里面一定窝藏了不少虱子。陈仓对这群破
衣烂衫的汉子们十分放心,汪云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好牛犁好田
好种出好谷
汉子们这么不知趣地哼喊着,汪云越发鄙视他们。
黄百万家的门早早地敞开着,像填不饱的黑洞,汪云看见粮食从门洞鱼贯而入。汪
云没有理会倚门而立的黄百万,跟着粮食径直跨进里屋,与正要出门的王双菊撞个满怀。
这一刻,汪云看见了王双菊手上牵着的白荷。汪云低头摸了摸白荷的辫子,说:“表嫂,
听我家陈仓说你们收了个养女,怕粮食顶不过,给你送点来。”王双菊说:“你们大客
气。”汪云说;“这粮食是送给白荷吃的,又不给你,有什么客气的。”说着说着两个
女人来到堂屋,五担谷子整整齐齐地站在地上,汪云的脸上有些得意。江云说:“陈仓
和百万是亲血表,不是外人,你不要嫌少。”王双菊说:“老亲老戚,有困难相互帮助,
哪敢嫌少。”王双菊满心喜欢这些黄灿灿的谷子。王双菊牵过白荷,说:“白荷,快磕
头谢表婶。”白荷对着汪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汪云的肚子腆向前,头仰着嘻嘻地笑
出串串铃声,汪云说:“起来起来,白荷。别折磨孩子了,表嫂。”白荷抬起头,看见
汪云的脸红得像一簇桃花。
黄百万一直站在门口,像个远处来的乞丐不敢进屋。门前的瓜棚架下,几只鸡扒着
尘上。瓜藤已奉献完果实,干瘪瘪地贴在木条上,有零星的瓜叶发了黄,却仍然没有飘
落。田野上的风一阵一阵刮过来,戏弄那些瓜叶。黄百万想起自己和陈仓在田野上玩耍
的日子。那是春天的田野,黄水淹没了田畴,黄百万和陈仓沾了满身泥浆,都感觉有些
累,便比赛屙尿。他们面对茫茫的田野,对着那些插秧的农妇屙尿。黄百万指着插秧的
秋月说:“长大了我讨她做老婆。”陈仓说:“我先讨。”两个小孩七嘴八舌地吵闹起
来。陈仓说长大了要讨世上最好看的姑娘做老婆,黄百万说那我呢?我要最漂亮的。他
们为了一个空虚的漂亮.认真地翻了脸。最后黄百万说:“秋月是两个人的老婆。”他
们才停住吵闹,各自回自己的家去。现在秋月已成了老树疙瘩,没有成为他们的老婆。
这时,王双菊在里屋叫:“黄百万,你在做什么好梦,还不把粮食抬上楼去。”黄百万
低头去挑粮食。汪云像只母鸡站在王双菊的身边,花花绿绿的。黄百万想自己的老婆从
来没敢指挥过自己,只有汪云在的时候,她才敢喘几口大气。汪云是个妖精,或者自己
是妖精,一切似乎都乱了套。
黑夜刚刚擦着屋檐,黄百万奇迹般地消失了。王双菊查看所有的房间,没有黄百万
的身影。窗口的天色渐渐深下去,屋内昏黄着最后变得漆黑一团。王双菊什么也看不见,
却惊惊慌慌地窜进窜出,心里头像跑着怪兽无法平静。王双菊对着黄牛喊:“你爹呢?”
黄牛说:“爹出门去了。”“他拿什么没有?”“他拿了一件蓑衣。”
王双菊对着门洞外的黑暗,说:“夜晚凉了。”白荷看见王双菊的眼光呆定,像丢
了什么宝物。门外只是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王双菊说:“白荷,都是为了你。”
白荷说:“为我什么?”“为给你换点粮食。”“家里不是有好多粮食吗?”“有粮不
愁饥,粮食不怕多。我们得人家五担粮食,他去给人家做事去了。”白荷说:“不关我
的事。”王双菊突然跳起来,双脚像踏在火上。王双菊说:“贱货,你小小年纪,就懂
得卖乖,怎么不关你的事。”白荷从来没有看见王双菊这么跳过,兔子一样跑开了。
陈仓等来儿子陈达的出生,已经是第三个年头的夏天。汪云的那件红花外衣褪尽荣
华,淡淡地有些惨白。汪云在儿子降生前的两年里,毫不爱惜毫无节制地穿着这件衣服,
像风一样扫荡在田野上。露珠一次又一次地湿了衣服,吸尽艳红的色彩。
麝香的气味从黄百万的鼻尖彻底地消失了,这个夏天黄百万又闻到了久违的稻香。
雀鸟站在晃荡的稻穗上啄食,谷穗金子般刺眼。黄百万的脚步声,惊飞细小的红翅膀的
蚂蚱蚂蚱的翅膀沾湿露珠,飞不高飞不远。陈家的院墙里传出几声炮啊.几缕青烟冒出
瓦檐。三三两两的行人在肝陌上急走,像是去陈家吃满月酒。彩豆抱着陈达,在院门迎
接客人,满脸喜气。
黄百万望一眼陈达。黄百万仅望一眼就望得饱饱的。陈达像被这一眼刺伤似地,撇
撇嘴哇哇地哭喊起来。喊声牵出了汪云。黄百万说:“这小子,不认亲,连表伯都怕。”
汪云啃一口陈达胖墩墩的脸,陈达安静下来。彩豆说:“陈达,叫表伯,表伯是我们的
亲人哩。”汪云没有说话,从彩豆手上抢过陈达,转身进入房门。汪云用肥大的屁股推
开房门,屁股进去了房门又合拢来。
陈仓灌了几口酒,脸红得像大火烧坡。黄百万见到陈仓时,陈仓正站在院角发呆。
陈仓的脚边围满鸡笼,一只红公鸡拍打翅膀,咯咯地呻吟,在墙根围着一只黑母鸡打主
意。红公鸡跳了几段舞蹈,终于站到黑母鸡背上。陈仓说:“贵生,把那只公鸡抓来杀
了,待客。”厨房里扑出个后生,向红公鸡扑去。红公鸡被后生抓在手里,尖利地喊叫。
一群娃围过来看后生杀鸡。
黄牛拉着白荷的手转到院角。陈仓看见白荷的脸有些黑.四肢也胖壮了,白荷已完
全变成黄百万的孩子,变成喜湾的孩子。陈仓说:“黄牛,你掏你妹的名字给我看看。”
黄牛把手伸进白荷的领口,抓出项练系着的弹头。陈仓看见那颗弹头依然那么锃亮,仍
然叫人胆颤。陈仓想只有从这颗弹头上,才看出白荷不是喜湾的人。白荷也不是黄百万
的孩子,就像陈达不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陈仓说:“白荷,你爹来了没有?”白荷用手朝院门口指了指说:“在那边。”陈
仓抬起头,正好撞着黄百万的目光。
陈仓说:“百万,他们送了几缸好酒,你喝不?”黄百万说:“碰上这么大喜的日
子,我要喝几口。”黄百万跟着陈仓进了内屋,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
陈仓把酒喝得咭咭响,闷着头也不言语。院于里的客人吃完了饭散了,又进来一群
新客。黄百万看见七八只缸口上撒着昏黄的暗光,知道已是黄昏了。黄百万靠在缸子上,
依然喝酒。陈仓已变成一只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黄百万。黄百万说:“老弟,别喝了。
还有客,你出去看看。”陈仓说:“我还有什么脸见客。黄百万,你不是人。你帮我做
一件事做了近两年,你狠毒,你占了便宜,占了一年多的便宜。你——不是人”黄百万
说:“你别怪我,不能怪我。她总带着麝香。老人们都说麝香,说衣袋里装着麝香做事,
怀不上孩子。你不能怪我。”陈仓说:“骚货,总有一天,老子要算帐。”陈仓说完软
在酒缸上。黄百万说:“老弟,我扶你。”黄百万把陈仓扶起来,摇晃了几步,两个摔
做一堆。
白荷第一个敏感地嗅到黄百万身上又有了一股特殊的气味。白荷说;“爹,你的衣
服香。”白荷话音未落便被黄百万掐住耳朵。黄百万掐出一串嚎叫,黄百万说:“叫你
多嘴。你这个贱骨头,给我割草去。”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白荷被黄百万支使到坡地去割草。白荷背上挂个小背篓,跟着
挖山薯的黄牛一颠一簸地上山。
中午的时候,草浪里冒起浓烈的草香,大阳贴着背晒。白荷感到累了。便把草一把
一把地运到黄牛的身边。黄牛已在地面挖出很深的坑,头埋在下面,双手用尖刀继续往
地下刨,屁股高扬起来,汗水汹湿了裤子。白荷说:“哥,爹埋了那么多粮食,爹有那
么多粮食,为什么不给我们吃饱,还要你挖山薯去填肚子。”黄牛抬起满脸汗珠,脸上
沾满了黄泥。黄牛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说:“爹说留点粮食伯遇上灾荒。”黄牛说完又把
头扣进土窿里。白荷说:“哥,让我来抠,让我抠一下山薯。”黄牛把头退出土窿,坐
在一旁拍打手上的泥土。白荷跳下去,很快地头埋进土窿,屁股翘起来。黄牛看着太阳
光下的屁股,像一扇小石磨。黄牛觉得好玩,双手抓住白荷的裤腰用力,白荷的裤子褪
下脚弯,白生生的屁股暴露出来。黄牛得意地在地上蹦着跳着,嘻嘻哈哈大笑不止。白
荷退出头,满脸羞红。白荷一边扎裤腰一边跑远了,白荷说:“你没良心,不跟你玩。”
这个傍晚黄牛没有哼着山歌回家。许多个傍晚,黄牛只要挖到山薯,便在远远的山
拗上唱了,黄昏的小路上哥和妹常一路打打闹闹。
王双菊站在家门口被阳光染得全身金黄。那些麻雀落在屋檐上,叽叽喳喳地叫。小
路上黄牛无声地走着,白荷远远地落在后面,白荷的背上压着一捆草。王双菊想孩子们
像是懂事了。黄牛直走到家门口,王双菊看见半篓粗壮的山薯。王双菊说:“挖了这么
多,怎么不唱了?”黄牛没有答,目光朝猪栏瞟了一眼。那边,白荷正哗地一声把草沉
重地摔在地上。白荷挂着个空背篓,站在草边一动不动。王双菊看见白荷站在那里无声
地哭泣,王双菊想孩子们像有心事。王菊说:“黄牛,你是不是欺负白荷了。你怎么能
欺负白荷呢?她不是我们家的人,她不是和泥巴打交道的命。将来,她总是要远走高飞
的,你要好好待她。”
田野上的香气愈来愈浓重了,深夜里特别地熏人。风把气味送进家门,灯下的孩童
们和王双菊都闻得到新谷的甜香。王双菊拿着巴掌大的小鞋底,手把手地教黄梅、黄连
在鞋底上走针。白荷眼馋馋地痴望着灯下的姐妹。王双菊说:“白荷,这是穷人家孩子
学的活路,你不用学,你将来要做贵人的太太。”一句话把白荷推远了,白荷想自己在
喜湾没有真爹没有真妈。白荷端坐着在灯旁,一口口吸着桐油的油烟,无聊地把爹挂在
脖子上的弹头掏出来又塞进去。
王双菊似乎没有静下心来教女儿们纳鞋底,王双菊教了两针便把鞋底递给黄梅,看
看不顺眼又把鞋底夺过来。王双菊说:“明天我们要收新谷了,要有很多人来帮忙。白
荷你去抱几捆草来铺几个铺。”白荷不情愿地站起来,白荷和影子向着门摇去。白荷说:
“我抱屋檐下的生草。”王双菊说:“莫懒,去牛围栏上看看,那上面有干草。你爹怎
么还不回来,请几个人收谷子怎么请了这么久。”
白荷朝着牛圈楼走去。牛圈楼黑得像个坟埋在黑夜里。牛咀嚼的声音远远地就听得
见,青草的芬芳从牛嘴里扩散,满院子都是青涩的气味。白荷蹲在牛圈边厨了泡尿,白
荷扎紧裤腰正要往牛圈楼上爬,白荷突然听到楼上冒出爹的声音。爹说:“你像条狗,
你来楼上做什么?吃屎吗?我正在屙尿。”白荷说:“妈叫我抱干草回去铺床铺。”爹
说:“上面没有干草。我是干草吗?你这个贱货,鼻子那么灵。”白荷站在牛固边不知
如何是好。爹说:“走开,不用铺了,明晚把你的铺让出来就行了。”白荷扭过身于,
看见妈站在门口的灯光里朝牛圈楼看,妈像是看了很久。妈说:“白荷,你回来,不抱
草了。”白荷像做错了事,低头走过妈的身边。白荷说:“爹连讲话都带着香味。”妈
没把话听完,咣地带上门,把灯光留在屋里,妈的脚步声咯咯地响过去一直响到牛圈边
就不响了。当地一声,孩子们的故事被关在屋内,大人们的故事总隔在门外,大人们的
故事,在白荷眼里永远神秘。
白荷想碰到爹在牛圈楼上不关我的事,是妈叫我去抱干草的。猪圈边也有干草,妈
偏偏要我到牛圈楼去抱。这是妈的事不关我的事。爹却不放过自己似的,第二天早上眼
圈里尽是红丝,大一眼小一眼地瞪我。爹说:“贱骨头,今天收谷子的人多,你不要在
家抢饭碗,你做不成事,去坡上割草。”
白荷一步一回头地走过院子,走进屋后的小路走进林于。白荷从林子里看出来,还
隐约地看到自家的屋角。白荷再也不敢走了。白荷坐在林子里看那些鲜嫩的蘑菇,心里
想着黄牛。白荷把蘑菇一点点撕碎,一会,脚尖前堆满了黄黄绿绿的颜色。黄牛在白荷
的期待中飞跑而来。黄牛对白荷说:“我偷了爹的火镰,我们烧山薯吃。”
这个夜晚,白荷和黄牛没有回家,他们相拥着睡在草坡上的干草堆里。这些草都是
平时内行一镰刀一镰刀割下来,晒在坡面上的干草。白荷闻到干草的浓香。干草在人的
压迫下咔咔地断裂呻吟。草的外面是呼啸的风声,林子里树叶拍掌的声响,在夜晚里特
别刺耳。白荷知道那吵闹的声音,是青枫叶在风中抖动的声音。黄牛就依偎在自己身边,
白荷不感到害怕。黄牛十分安静,像期待着什么却说不出。黄牛觉得这样的夜晚好玩,
但绝对睡不着。这个美妙纯真的夜晚,叫白荷回忆了一辈子。
黄牛说:“妹,让我摸摸子弹。”黄牛把手插进白荷的领口,黄牛无声地捏着那颗
弹头。两人无话可说,静静地躺在草堆里。许久了,王双菊的声音穿透干草,传进白荷
和黄牛的耳朵。王双菊在坳口喊:“白荷——你快回家来,白荷——你快回家来。”王
双菊始终没有叫黄牛,只一个劲地喊白荷,声音凄凉,像是哭过之后喊出来的。黄牛说:
“回不回去?”白荷说:“我怕你爹,我怕爹。”黄牛说:“你为什么怕爹?”白荷说:
“爹恨我。爹和人在牛圈楼上,我碰见了。”黄牛说:“爹和那个?”白荷说:“和一
个女的。”黄牛说:“我恨爹,我们不回去。”白荷和黄牛被浓浓的夜色收藏着,被干
草紧紧地包裹着。王双菊的声音伴着他们,直喊到天亮。白荷的印象里,那个天亮很特
别,像是王双菊沙哑的声音撕破了夜晚,天才亮。
陈达长到七岁时开始变得消瘦。陈达长得很奇怪,发胖的时候脸蛋酷似他妈汪云,
消瘦的时候就长得有点像黄百万,下巴猴嘴似地尖,眼珠凹在肉坑里,时时刻刻都像在
仇恨别人。这年春天发大水,各家各户的牛都泡到田里去了。陈仓到田里去看水,顺便
看看他的雇工是不是在卖力。田埂上沾满了稀泥,田野里汪洋似地泛着黄水,吼牛声飘
荡起来。陈达和几个孩童在田边玩稀泥,衣衫上已撒满斑斑点点的泥浆。陈仓对着陈达
吼:“野仔,你看你的衣服,脏成什么样于了,你还不给我回家去。”水田里泛起一阵
笑声,陈仓知道他们在笑那声“野仔”,嘴里如同吞了只苍蝇。陈达正好抬起头来,脸
上黄黄白白的,活脱一个黄百万。陈达双手捏着泥巴,怯生生的从陈仓身边擦过。陈仓
对准陈达的小腿猛踹一脚,陈达飞奔而去。“野仔!”陈仓在心里骂了一句。
白荷正好在这个时刻撞入陈仓的眼帘。白荷的肩上搁着一根长竹杆,每头骑着四个
绿色的稻秧。稻秧根沾着泥巴,泥水牵着线往地上滴落。白荷已经长成了大人,不知不
觉地像一夜之间长大似的。陈仓捏着指头算,白荷已经十六岁了。陈仓想白荷也是命苦,
这么大了爹还不来接她,是不是她爹在战乱中被打死了。这年头死人是件容易的事,特
别是拿枪的人。白荷迎着陈仓的目光走过来。白荷叫一声;“陈叔,你下田啦。”陈仓
像没听见,陈仓问白荷:“累不累?”白荷说:“种田人哪天不累。”陈仓说:“你表
婶她们嫁到我家,从来没下过田。”白荷说:“她们福气好。”陈仓说:“你如果在我
家,你就不这么累。”白荷没有答,挑着秧走远了。陈仓木头似地立在原处。田野上到
处是劳作的农人,陈仓是唯一无事可做的一根黑木桩,牵动着人们的目光。
陈仓好久没有来黄百万家了。陈仓对那扇黑的门有一种仇恨。陈仓牵着陈达来到门
前,仰头看了看院门,院门的上边有几株青草,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青草被无形的手
拂过来拂过去,草尖上停着两只交尾的红色蜻蜒。陈仓站了好久,终于推开了黄家的院
门。
黄百万和黄牛正忙着给牛穿鼻圈。牛图楼的屋檐给院子画出了明暗两个世界。牛圈
里很黑,小牯牛的犄角被粗藤缠住了,紧紧地贴在木柱上。尽管牯牛四蹄乱蹦,头却始
终被固定在木柱上面。陈仓走近牛圈。陈达飞快地窜到牛圈楼上,只见小牯牛全身沾满
了牛屎,小牯牛的屁股肥厚,尾巴烦躁地甩动。陈仓说:“牯牛长大了,能够使唤了,
顶得个壮劳力。”没有人回陈仓的话,黄百万和黄牛满头汗珠,目不转睛盯着牛。黄牛
把竹针推进牛鼻里,牯牛又一阵翻动,牛圈楼震得咔咔地响。牛的后脚边落出一泡冒气
的牛屎,牛蹄踏在牛屎上打滑,牯牛四脚跪在地面,颈脖伸长了。牛鼻孔里窜出两股鲜
血,一根绳索穿过牛鼻孔,被黄牛紧紧攥着。牯牛安静下来,陈仓想真是一头好牛,牯
牛因为有了鼻圈永远被人操纵,挣扎是没有用的。
陈达跳下楼来。陈仓说:“叫表伯。”陈达叫了一声表伯。陈仓说:“陈达七岁了,
百万,人们都说他长得不像我。”黄百万说:“像不像你,这关我什么事。”陈仓说:
“怎么不关你的事?你记不记得你说过的话?”黄百万说:“我没说过什么话。”黄百
万瞪了黄牛一眼,黄牛把牛牵出圈门,从陈仓的身边贴着走过。牛的尾巴轻轻甩动,几
粒牛屎爬在陈仓的衣衫上。陈达朝着牛屁股追过去,跟着牛走出院门。
陈仓说:“你说等白荷大了,让白荷还债。现在白荷大了,你让她嫁给我做小老
婆。”黄百万说:“讨老婆又不是买鸡买狗,怎么跟我在牛圈边说。你可以明媒正娶
嘛。”陈仓说:“娶就娶。”黄百万说:“白荷不是我的女,你小心她爹回来毙了你。”
陈仓说:“你不给白荷就给你的女,她们都大了。我不能白白给养个仔。”陈仓摔了摔
衣袖,愤愤地走到院门口,把衣衫上的牛屎揩在那扇乌黑的门板上。
春天只剩下一截尾巴在摇摆着,喜湾的上空在落过那场大雨之后,再也没挤出一滴
尿来。秧苗被雨水过早地骗到田里,现在瘦弱衰老地歪在田野上,如老叟的黄发。百年
不遇的旱灾开始敲打喜湾的地面,尘土被灼热的风扫来扫去。黄百万似乎过早地感觉到
灾难的声响,黄百万在粮柜上安了一把铜锁。
不下雨的天气令黄百万焦心如焚,全家人坐在屋里等待着一场大雨的到来。黄百万
把一丈崭新的土布递到白荷手上,说:“白荷,你年纪不小了,你拿这布做几双鞋子,
我打算给你找个婆家。”白荷说:“我还没有婆家,怎么做鞋子?做长的或是短的做肥
的还是做瘦的?”黄百万说:“陈仓的脚有几长几大你知不知道。”白荷说;“怎么给
他做,你要我嫁给陈达吗?陈达还小得很。”“我不要你嫁给陈达,我要你嫁给陈仓。”
“我不嫁。爹,你是不是怕我抢了你们的口粮,把我当狗撵走算了。”“陈仓不是很好
吗?他家有粮有钱,两个老婆整天闲坐。你不想松活吗?”“爹你怎么这么毒,我哪里
得罪你了?我从来没说过你的坏话。”“我有什么坏话值得你说的。”黄百万的脸突然
有些不自然。黄百万弯腰去敲门口那张松动的木凳,敲了很久才说:“我也是为你好,
你不同意就把布还给我。”白荷把布摔在黄百万的脚边,布上沾满尘土和草屑。黄百万
捧起布拍打不停。
黄牛站在门口久久地看那棵酸李子树。李树上挂着青绿色的李果,李子好看不好吃。
黄牛顺手摘一颗丢进嘴里,竟然没有往年那么酸,或许是天旱的缘故。爹和白荷在院子
里的说话黄牛都听到了。黄牛操起树下的竹杆,照着李子树猛劈过去。那些未曾熟透的
果子像冰雹一样撒落地上,哗里吧啦响个不停。白荷和王双菊听到响声,从家门口窜出
来。王双菊说:“黄牛,不打了,今年李子不酸,留着慢慢吃。”黄牛没有听王双菊的
呼喊,依旧猛狠地劈着李树。王双菊和白荷钻到李树下,去捡那些滚落在地面的李子。
她们的头上像下着冰雹。白荷哟了一声,说:“哥,你看打下来的李子都破皮了,让我
上树去摘。”白荷一纵身,双手吊在树枝上,两腿舞动着怎么也挂不到树上去。黄牛走
过来抱住白荷的脚轻轻上送,白荷便到了树上。王双菊说:“黄牛,妈娶白荷给你做老
婆,你要不?”黄牛嚼着李子的嘴巴僵硬住,张开在王双菊的面前,脸上走过一层红。
白荷像没听到王双菊的这句话,在树上嘻嘻哈哈地笑着。王双菊说:“你爹没良心,想
把白荷嫁给陈仓做小。白荷又不是我的女,怎么轻意给人家。你的两个妹我都许人了,
白荷我都不敢许人。她爹把人放在我家,也要来我家接人。如果你娶她,白荷就不用嫁
出去了。”黄牛朝李树上望了一眼,轻轻地说:“怕白荷不答应。”黄牛说完低头走进
院门,白荷像听到了什么,一动不动地往地面瞄。白荷说:“妈,你跟哥说什么?”王
双菊说:“没说什么。”
陈达七岁了仍然跟妈睡在一起。陈仓看见了心里头就冒火,于是很少到汪云的房里
来。中午,陈达出门疯去了。陈仓捏着一根银自吹自簪跨进汪云的房门,想跟汪云商量
娶小的事。陈仓把银簪插在江云的头发上,汪云没有抬眼皮。陈仓坐在床上去抱汪云。
汪云说:“今天怎么有兴趣了。你不是要娶白荷吗?还来惹我这老家伙做什么。”陈仓
说:“谁跟你说的。”汪云说:“你还有脸婆娶小老婆,两个老婆放在家里都搞不出仔
来,你还有脸娶小老婆。”陈仓一把推开汪云,脸色变成了阴天。汪云望了望陈仓阴沉
的脸又说:“你别糟蹋了人家姑娘。”陈仓愤愤地站起来,手指点着汪云的鼻尖,好久
才喷出话来:“我不喜欢要仔,我一见你那个仔我就心烦。我不要仔就要不得老婆吗?
别人娶白荷就不是糟蹋,为什么我娶她就是糟蹋?我也和别人一样是男人。”汪云哼了
一声,说:“你也是男人,我最清楚你是男人,你上床来,你现在就上来,你来呀。”
陈仓说:“我不想闻那一股骚臭味,你脏了,我不稀罕。”陈仓摔开房门,大步跨出去。
饥饿像一个乞丐不知不觉地降临喜湾。沟畔的几株高大的榔榆已被人打尽了叶子剥
光了树皮,现在伤痕累累地站在青黄不接的夏天里,泛着铜色的亮光。村道开始有饥民
流浪,他们柱着拐棍背着包袱沿途乞讨。陈仓选择这样的时刻托人送了一匹土布给黄百
万。陈仓传话说布是给白荷订亲的礼物,如果黄百万不答应就还清楚从前借给黄家的五
担粮食。
王双菊抱起那匹土布要往陈家去算帐。黄百万站在一旁满脸愁苦,说:“你真要退
这门亲?”王双菊说:“不是真退难道假退吗?”儿女们都用鼓励的目光望着王双菊,
王双菊狠狠地跺跺脚出了院门。黄百万朝儿女们瞪了一眼,追出门去,王双菊和黄百万
一前一后地走,脚步声起落在干硬的田埂上,那些细小的虫子和雀鸟都不在田野飞动,
虫鸟大都迁徒到有粮的地方去了。黄百万看看家门口,儿女们都把头缩了回去。黄百万
说:“我们没有粮食,你怎么敢退亲。”黄百万拦到王双菊的面前。王双菊说:“他得
了个仔他已经赚了,怎么要我还粮食。”黄百万说:“他现在后悔了,他不要仔了,你
叫我怎么办?”王双菊说:“那就还他粮食,我们总比那些讨饭的好些,我们还有粗糠
杂粮。”黄百万说:“哪里还有粮食?”“你不是挑了十多担粮食去埋了吗?”黄百万
说:“那粮食,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王双菊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怎么忍心把一
个十六岁的姑娘往一个老头怀里推。白荷我要留着,给黄牛做老婆。”王双菊抱紧布往
前冲撞。黄百万左拦右拦,拦得有些不耐烦了。黄百万一把抢过布,往自家跑。黄百万
说:“白荷又不是你的亲生女,你着什么急。我这是为你好,为黄梅黄连好。”王双菊
急着步子追赶黄百万,渐渐地王双菊远远地落在黄百万的身后。王双菊在后面喊:“黄
百万,你得了陈仓什么好处!”
天空中浮动着几团棉絮似的白云。山坡地到处是挖野生山薯的农人,他们像穿山甲
一样,打出无数地洞掏出黄色的泥巴,晒在灼热的阳光下。黄牛扛着锄头、刀子在前面
走,白荷紧紧地跟着。黄牛尽往那些草篷高的地方,坡地陡险的地方钻。只有在危险的
悬崖边缘,才有可能挖到山薯。山薯藤沿崖沿树生长,白荷每看见一根山薯藤就像看见
一株救命草,拼命地喊两声“哥”。白荷先把藤边的杂草割干净,然后黄牛就抛开大锄
挖。黄牛满脸期待地挖着,汗水冒出了背膀,衣服挂在树枝上散发出汗臭。黄牛很认真
地埋下头,只留下后脑勺和屁股在外面。尽管白荷很少有力气去追忆童年往事,但她还
是很快地记住了黄牛脱她裤子的那一幕。白荷说:“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脱我的裤
子。”黄牛像被刺了一下,弹出那颗脑袋,脸红得像红薯。黄牛吱吱唔唔地双手紧了紧
裤腰,又埋头抠山薯。
白荷和黄牛回到家门口,天已经擦黑了。几个黑影子站在门口等他们。黄牛的双腿
一软,步子有气无力地慢了半拍。两个妹妹围上来,接过背篓。背篓里空荡荡的什么也
没有。妹妹们用无声表示着失望。黄牛不敢碰妈留给他的那钵稀饭,眼睛定定地望着妹
妹们在钵子里一口一口地舔食。黄牛把稀饭分给两个妹妹,黄牛看着她们吃得有滋有味,
舌头伸出嘴角舔了舔,艰难地吞着口里的唾液。黄牛这一夜粒米未进,妹妹们走到哪里
他的目光就跟到那里。白荷捕捉到了黄牛的异常目光,不祥之感浮上心头。
黄牛不得不拿起斧头,对准了他家的那头小牯牛,牯牛站在李树下,犄角被粗藤缠
在李树上。早晨的风有些微凉。牯牛的身子瑟瑟颤抖,眼角里滚出两串泪珠。黄牛凶狠
地站在牯牛面前,举起斧头照准牛的脑门劈下去,牯牛惨叫一声,鲜血喷涌而出,青藤
浸泡在红色里。牛的惨叫紧紧地揪着人心往高处浮。王双菊不忍心看牯牛,目光越过院
墙落在树梢上。李树因为牯牛的翻动像站在风口不停地摇晃,病叶片片飘落。猛烈摇动
的树梢像勾了王双菊魂似的,王双菊惊惊慌慌双眼模糊了。
黄家院子里开始浮动牛肉的芳香,一家人在这久违的肉香里窜进窜出。王双菊反复
对黄牛说:“你另拿一块砧板切牛肉,不要弄脏我的饭钵。”黄牛站在火灶边,手里挥
动大叉不停地翻动锅里的牛头牛脚,热气带着香甜被黄牛大口大口地吸进鼻子里。黄牛
想都什么日子了妈还讲究不吃牛肉,我连锅子里飘走的气味都觉得可惜。
黄牛从拿着木部分牛肉的这个早上开始,似乎成了黄家的主人。黄百万和儿女们坐
在桌边,每人眼前都空着一只大钵。大钵张口期待着像是有些饿急了。黄牛从厨房门口
冒出来,一手捏瓢一手提桶,桶里蒸腾起诱人的肉香和热气。黄牛把桶重重地搁在桌面,
大家都站起来朝着桶里拼命地看,只有王双菊静静地坐着不动。
黄牛先给黄百万递了一瓢牛肉,然后依次舀给了黄连、黄梅、白荷。黄牛的瓢递到
白荷的钵子边抖了抖,然后又给白荷添了半瓢。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桌边的人看在眼里。
黄百万想这个鬼仔已经懂得偏心了。黄牛舀着一瓢牛肉递到王双菊的面前,黄牛说:
“妈,你吃不?”王双菊没有答应,只把鼻孔皱了皱。
黄家的四周弥漫着一股诱人的甜香,牛肉的气味似乎久久不散,在屋顶飘来荡去。
黄百万拉开大门,天还没有完全睁眼。黄百万掏出尿来一路撒向那棵李树,热尿急躁地
滋润在树蔸的杂草上,响得十分好听。尿突然不响了,黄百万看见李树下直立起一个人
来。那人的脸不甚明了。手却夸张地舞动着。那人手上捏着两块牛骨头,饿馋馋地往嘴
边送。那人说:“给碗汤喝,主人家。”黄百万扎紧裤腰说:“你,什么人?饿得这么
下贱。”那人说:“我帮你家挑过粮食哩,你忘记了,是从陈家挑到你家。”黄百万说:
“你都饿成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不懂得抢粮食?”那人说:“去哪里抢?”黄百万说:
“喜湾哪家有粮,你还不清楚?”那人怔了怔,腰板直起来。那人把骨头狠狠地砸向地
面,返身走了。
白荷常常在饿得难受的时候,撇下黄牛往家里跑。白荷望见家的瓦檐了,心才定下
来。白荷知道家里也没有什么吃的,但只要一藏进昏暗的屋子里,便有几分踏实。白荷
不想看黄牛挖山薯,坡地上已经很难找到那种野生的植物了。黄牛的锄头起落着,锄头
像挖在人的心上叫人空慌。锄头没有希望地敲击着地面,声音十分空洞,白荷不想听。
白荷朝家里走去。
呀地推开门。白荷看见黄百万蹲在火堆边烤火。火苗欢畅地闪动,照亮了黄百万的
裤裆。黄百万把头埋在膝盖上.并没有感觉到火势的逼人。白荷靠近火塘感觉到丝丝温
热。白荷听到黄百万均匀的鼾声时,也看到了人边煨了一只鼎罐。白荷轻轻地揭开盖子,
热气带着大米饭的浓香冲进鼻穴,白荷深深地吸了口长气。米饭上冒着小小的水泡,那
些半生不熟的大米在水的煎熬下变得惨白。白荷轻轻地盖下锅盖。当地一声,黄百万的
那颗头敏感地扬起来。黄百万恨了白荷一眼,黄百万说:“他们都去找吃去了,你回来
做什么?”白荷没有答,从碗架上取下饭钵要往鼎罐里舀。黄百万整个身子弹跳起来,
双手压在鼎罐盖上。黄百万挡不住鼎罐盖的烫,双手在盖子上轮换地跳动,但有一只手
始终不离开盖子。白荷说:“给我吃半碗,爹。”黄百万说;“饭还没煮熟。”白荷说:
“不熟我也吃。”黄百万不等白荷说完,双手端住鼎罐的耳子朝他的房间奔去。白荷听
到黄百万奔跑中发出的喊叫。整个下午,黄百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远远的地方传来了黄连的笑声。这种笑声在这年的夏天里是很少听到了,白荷疑心
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笑声真实地响进院门,白荷钻出被窝,朝黄连的背篓扑过去。背篓
里盛满了鲜亮的蘑菇。白荷口水顺着嘴角挂出来,像一只将落不落的蜘蛛。黄连说:
“姐,你饿了。”白荷的目光直直地打到黄连的脸上,黄连的脸这一刻被西天的阳光映
得惨红。白荷想自己走进黄家的时候也是这么样的傍晚,爹丢下我不管我在这里挨饿,
爹不配做爹。
黄梅没有洗那些鲜亮的蘑菇,举起背篓便把蘑菇倒进大锅里。黄连往灶门里塞草和
柴,灶火把她的脸映得更红。锅里的水一会就滚了,蘑菇在滚水里沉沉浮浮。白荷从来
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蘑菇,白荷就坐在锅边守望着。当锅里飘出香气的时候,黄百万出
了房间来到灶边。白荷看见黄百万被鼎罐烫焦的手指微微曲着,像被火烤过的螃蟹爪子
泛着焦黄的色彩。白荷想黄百万也不配做爹。
黄百万的那双爪子在碗里抓食,白荷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住被烫伤的那个地方,白
荷感到那焦黄的手指坏了她的口胃。王双菊把自己碗里的蘑菇分出来,倒在黄梅黄连的
碗里。黄梅说:“妈你总是不吃,你也饿。”黄梅把碗举起来,要往王双菊的碗里倒蘑
菇。王双菊的碗一让,蘑菇撒落在桌上。黄梅也不动手,埋下头像猪仔舔槽似地把那些
蘑菇舔进嘴里。
白荷感觉到自己睡了好久,睡了好久之后才从地的底层浮上来。渐渐地白荷闻到了
一股粪便的臭气。这股臭气就紧紧地贴在自己的鼻尖上。白荷感到肚内翻江倒海,干的
和稀的都从喉管喷薄而出。白荷感到好受了些,嘴被什么又撬开了,一股臭气沿着食道
下滑,最后冰凉地贴近肚皮。白荷无力地睁开眼,天是亮堂堂的天,王双菊手里捏着粪
瓢正在往自己嘴里灌大便。白荷哇地一声,秽物喷在王双菊身上。白荷轻轻地叫了一声:
“妈——”王双菊说:“你醒了,你总算醒了。”王双菊抬起右手去抹眼睛。由荷看见
王双菊的眼睛红肿如桃,却没有滚出一点泪珠来。王双菊说:“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你的
姐你的妹了。”王双菊的声音干响在空气里,眼里依然没有泪。白荷想妈的眼泪哭干了。
王双菊和白荷站在李树前看树蔸下的黄土。王双菊说:“也好,死了也好,活着还
难受些。”白荷知道黄梅和黄连就埋在李树下面。她们和自己一样吃了毒蘑菇,因为吃
得太多了,任凭妈灌了许多酸汤许多大便都没有醒来。妈吃得少所以妈第一个回的阳,
没有妈我们一家都活不成了。白荷看见黄连从树蔸下站起来,朝着李树上跃去。黄连摘
下那些吊在树梢的青果往嘴里送。黄连攀上李树的顶端,黄连像纸片一样轻,李树一动
不动。黄连在树上对着白荷招手,黄连说:“姐,你快来,今年这李果一点都不酸,青
的果子也不酸,姐,你快上来。”白荷突然听到王双菊喊了一声:“是我害了她们呀,
是我把蘑菇多舀给她们的呀。”妈的这一喊叫把黄连吓跑了,李树上什么也没有。白荷
说:“爹,他不是人,他自己煮大米饭吃。”王双菊说:“他是牲畜,他没有一颗粮食
了。那十多担粮食我原以为他拿去哪里藏了。哪晓得他全部送给了汪云那个骚货。”白
荷说:“陈仓得粮食了,为什么还要我们还。”王双菊说:“那骚货没有把粮食拿回家,
她差人把黄百万送她的粮食挑回她娘家去了。”
王双菊一路想着粮食。王双菊想陈仓家的粮食颗粒饱满白白胖胖有如细娃那么可爱。
自己可爱的女儿像个泡沫一下就没了,是女儿的亲爹断送了她们的生命。如果那十担粮
食没有被亲爹送给汪云,那么我的女儿就还好好地活在世上。王双菊抬头望天,天上没
有一丝云没有半点忧郁,田野上的风依然刮得快活恣意,只是那些植物因为人类的掠夺,
显得有气无力。王双菊有气无力的踏进了陈仓家的门槛。
陈仓家的谷子灿烂辉煌地躺在院子里的晒坪上。王双菊被那些沐浴在阳光里的谷子
晃花了眼。王双菊凭借经验嗅出这是陈年老谷,谷子里夹杂着醉人的腐烂的气息。王双
菊没有看见院角阴影里的陈仓。王双菊解下扎在裤腰上的布袋,便往谷子上扑,疯狂地
把谷子扒进布袋里。陈仓坐在阴影里惬意地看着他的谷子和王双菊的每一个动作。看看
王双菊已经装满了整整一袋谷子、陈仓站了起来,猫似地走到王双菊身旁。王双菊看到
投射在地面的影子,惊诧地抬起头来望着陈仓那双高高在上的眼睛。陈仓把手伸到王双
菊的脸上捏了一把,陈仓说:“谷子我给你,但你要叫白荷来拿。”王双菊说:“你不
要太狠心,白荷还小我要留来做媳妇。”陈仓说:“那你就滚出去,不要偷我的粮食。”
王双菊说:“我知道你养了个陈达心里不舒服,如果你觉得亏,你说今晚在什么地方,
我去。”陈仓说:“你太老了,你没有白荷嫩,我不稀罕。”王双菊说:“汪云也得过
我家十多担粮食,你要还我。”陈仓说:“我知道,今夜我就把粮食放在那个棚子里,
你叫白荷去。黄百万总是把粮食挑到那个地方送给那个骚母狗,今夜我也要在那个地方,
把粮食还给白荷。我只还给白荷。”
这个夜晚白荷心如死灰。家里已揭不开锅,王双菊窜进窜出煮出几个蕨根粑晾在饭
桌上。白荷捏起来咬,蕨根粑又苦又涩难以下咽。白荷又捏一个,钻进黄牛的房间。黄
牛气息奄奄地缩在被窝里,桐油灯结出了一串灯花。黄牛的脸色像火熏过的腊肉一样干
黄。白荷把蕨粑递给黄牛,黄牛一把夺过去塞进嘴里,白荷听到吧哒吧哒的嚼食声充满
了整个房间。白荷把咬过一口的蕨粑又递过去,黄牛用嘴啃住蕨粑,依然津津有味地嚼
着。白荷说:“哥,我饿。”黄牛的嘴停止了咀嚼僵硬在白荷的目光里,黄牛把快要嚼
烂的蕨粑吐到手掌上,朝白荷递来。白荷说:“我不吃,我吃不下。”黄牛把手掌上的
蕨粑又喂进自己嘴里。
白荷说:“哥,你要不要我?”白荷看见黄牛的脸面很轻很淡地浮起一层羞涩。黄
牛扭过头去,嘴里卡着蕨粑没有吭声。白荷说:“你看不看弹头。”黄牛依然没有动。
白荷说:“妈早就把我许给你了,但我没有吃的,我受不了,我要去找陈仓。哥,你要
不要我,你要了我,我再去找陈仓。”黄牛的脚在被窝里敲了一下,黄牛说:“去你就
去,你去呀。”白荷缓慢地站起来,目光迷乱地望着黄牛。白荷一步一步地退向房门,
像朝着一壁悬崖退去,却不敢看身后的万丈深渊。看看退到门口了,黄牛在被窝里叫了
一声:“白荷,你过来,你别走。”白荷被黄牛的叫声牵到床边,黄牛把手伸进白荷的
领口很急燥地走动着,把项练挂着的那颗弹头捞出来。白荷感觉到黄牛的手因为粘了蕨
耙,腻滑而生动。白荷噗地吹灭了油灯。黄牛攥紧那个弹头说:“白荷,我病,我没有
力气。你饿了,你走吧,我不怪你。”黄牛看见正午的阳光下的那个白生生的屁股,在
黑夜里浮上浮下。黄牛说:“我对不起你,白荷,我脱过你的裤子,我现在却挖不到山
薯给你吃。”
白荷在棚子里见到陈仓时,白荷觉得陈仓是一条狗。狗在黑夜里狺狺狂吠,把黑夜
搅得颠来倒去。棚子像一条摇晃的破船,在河流上飘泊不定。突然间白荷又觉得陈仓像
是自己的爹。白荷说:“爹,你不是人。”陈仓感到莫名其妙,停了停又继续他的动作。
白荷想爹你如果还活着,爹你如果享了荣华.爹你如果八抬大轿来接我我也不跟你走了,
爹你千不该万不该把我生下来,不该把我留下来。黄百万我不恨,王双菊我不恨,黄牛
陈仓我不恨我只恨你。白荷说:“爹,你不是人。”陈仓说:“我不是你爹,我是你男
人是你丈夫,你愿不愿意嫁给我。”白荷说:“我不嫁给一条狗,我还有哥还有妈,我
要粮食报答他们。”
白荷在棚于里摸黑吃下陈仓带来的几个粽耙之后,拍了拍衣服走下棚子。陈仓摇摇
晃晃地跟在白荷的身后,轻轻地咳了几声。陈仓指着棚子边的那袋粮食说:“谷子在这
里,你扛回去,明晚再来。”白荷吐了一口唾沫,唾沫飞溅在陈仓的脸上。白荷说:
“我要你扛,你帮我扛到家门口去。”陈仓说:“我叫人来帮你扛。”白荷说:“就要
你扛。”白荷看见陈仓像一根瘦黑的木桩,朝口袋弯下去,粮食被陈仓举起来搁在肩上,
陈仓晃了几晃像一根风中的苇草不胜风力。陈仓说:“我已经十多年不干重活了。”白
荷折下路边的一根树枝,走一步就狠劲地抽一鞭陈仓肩上的那袋粮食。白荷边抽边说:
“跑快一点。”陈仓像一头乖巧的小马朝着黄百万家的大门奔跑。
白荷独自在门口站了好久,仿佛又看到李树下的姐妹们复活过去,喃喃地对着李树
说:“我来晚了。”白荷突然感到有些凉,脊背起一层冷汗。白荷犹豫地举起手来敲门,
门哗地一声打开,灯光流泻出来,王双菊看见白荷站在那袋粮食的旁边,王双菊说:
“你回来啦。”白荷没敢抬起脸来,直钻进自己的房间。白荷想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黄牛一家人在粮食的滋润下开始红光满面。白日里白荷的门虚掩着,黄牛觉得门背
后是一个陷井。黄牛好久没敢推开白荷的那扇门了。黄牛最终经不住诱惑,在一个午后
把门推开。白荷坐在床边做针线活,脸庞红彤彤地火燃坡了一般,像在枯等着什么。床
上已换了床崭新的被窝,蚊帐是新染的麻布蚊帐。白荷的头上插着一根银簪,闪闪发亮。
手上套了一对玉镯。黄牛想白荷已经不是原先的白荷了。白荷对着站在门口的黄牛说:
“哥,进屋来。”黄牛跨进门去,觉得整个房间的味道都变得非常陌生了。自行仍然坐
在床边沉溺在她的针线活里,连眼皮也不抬一抬,黄牛有些失望。白荷说:“你怪我不?
我还是你的人。”黄牛说:“我不要了,脏。”白荷的脸突地变得惨白。白荷把手里的
那堆布和针线朝黄牛砸过来,黄牛接在手里定住不动。白荷的眼睛像长了刀子,直直地
刺过来,说:“别人可以说我下贱说我脏,你怎么能说我脏。你们一家人都不能说我脏,
都不能像你现在这样鄙视我。”白荷跺了跺脚觉得没劲,便把身子摔在床上哭。黄牛手
上抱着的这堆布料,是白荷给自己缝的一件新衣服。衣服还没有完全缝好残缺不全,袖
子像一截断手吊在肩膀上,领子还欠几针就封口了。黄牛觉得自己这一刻就像手里的这
件衣服,支离破碎。
这年秋天,白荷走路已经有些别扭了。人们常常看见白荷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陈
仓,陈仓小心地护卫着白荷像护卫小祖宗。白荷神密地怀孕,给陈仓的脸上添了不少光
彩。
黄百万看见汪云牵着陈达赴进门来。汪云满脸怒气,狠狠地挖了黄百万几眼之后,
对着黄百万大声嚷叫:“那老鬼呢?躲到哪里去了。”黄百万朝白荷的房间看了一眼,
回过头来才看见陈达的脸上挂着一股鲜血,陈达在汪云的身边轻声地呜咽着。汪云朝白
荷的房门奔去,对着门板踢了一脚、两脚、三脚。汪云踢了三脚后扯着嗓门喊:“你还
管不管这个家,你看陈达快被人家打死了,你还管不管?”
门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陈仓干硬的脑壳来,陈仓躬着腰,衣襟垂落到门槛外。陈仓
嘿嘿地干笑两声,把陈达的哭声笑停了。陈仓说:“陈达的事叫他爹管,老子不是他
爹。”汪云像被扇了一记耳光似地,两边的脸面火辣辣地痛。汪云看见陈仓狠狠地把门
打过来,衣襟在门上夹了一下又拉了进去。汪云这时才掏出手绢来给陈达揩血,说:
“小祖宗,你为什么有这样的爹?汪云听到陈仓在门里哼唱着惬意的小调:“怀胎四月
八。”急忙转后家。”告诉呀爹妈养好鸡和鸭。”汪云朝门狠狠地又踢了两脚,然后牵
着陈达往大门走去。汪云走过黄百万的身边时,随手把带血的手绢砸在黄百万的头上,
说:“你配吗?”
汪云出了大门,黄百万摆了摆头,手绢从他的头顶慢慢地飘落下来。黄百万看着手
绢铺展在脚尖前,上面沾满了陈达的血和鼻涕。黄百万看着看着心里有火。黄百万跑过
去一脚踹开了白荷的房门。陈仓从白荷的身上跳下来,眯着一双黄豆似的细眼,很不理
解地看着门口。黄百万说:“你怎么在我家里那个?你要那个你带回家去。”陈仓说:
“我那个什么了?我跟我的仔说话,我听我仔在肚子里面唱歌,关你什么事。”黄百万
说:“你配吗?白荷怀的不是你的孩子。”陈仓说:“是谁的?难道是你的吗?”黄百
万说:“反正不是你的。”
陈仓在这个下午完全彻底地看出黄百万眼睛里充满杀机和仇恨。陈仓心里暗下决心
不再给这双眼睛这个家庭提供粮食。陈仓对着床上的白荷说:“你要吃就过去,我再也
不踏进这个门槛了。”
白荷在这个特殊时期里心绪不定。第二天傍晚,白荷感到饥饿难耐,肚皮底下似有
小锤不停地敲打。白荷不想到陈仓家去找吃。白荷对黄牛说:“哥,你拿个蕨粑给我。”
黄牛说:“你怎么吃这个。你已经吃亏了,你不吃白不吃,走,我送你过去。”黄牛拉
着白荷,走进傍晚的田野。
黄牛躲在门外看着白荷走进陈家的大院。夜色开始从天上压下来,有几只麻雀在陈
仓家的墙洞里叫。黄牛好久没听到麻雀的声音了。好像是饥饿到来的时候,麻雀就飞得
无影无踪了,只有陈仓家的墙洞里还住着麻雀。麻雀的叽喳声把黑夜叫近了。等了很久,
陈仓家的门才打开。白荷站在灯光里,陈仓提着灯笼送白荷。白荷说:“我自己走。”
陈仓说:“我怎么放心。”白荷说:“你硬要送我,我就不走了。”白荷接过灯笼,逼
着陈仓缩回院子,然后才腆着肚子拐上大路。白荷听到黄牛从草垛里钻出来的声音,白
荷急急地叫:“哥,我给你带了两个粽粑。”白荷从衣兜里取出粽粑塞到黄牛的手上。
黄牛觉得粽粑十分烫手。
白荷和黄牛这样来来回回走了一个多月的光景后,陈仓家遭了打劫。那个初冬的深
夜,一个灯笼在夜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在陈家堆满干草的牛圈楼上。陈家的几
幢楼房热闹地燃烧起来,噼噼叭叭地照亮了喜湾的上空。二十几个面部涂满黑烟的汉子
破门而入,把陈仓绑到院子的桂树下,然后挖开了陈家藏粮的三个地窖。汉子们挖得从
容而且准确,陈仓想从他们的动作里辨别出是些什么人,但只是枉然。陈仓的眼光里塞
满了熊熊烈火和绝望。陈仓看见陈达从房间里飞出来,陈仓叫:“陈达,快给我松绑。”
陈达像没有听见,咚咚地跑到院墙上攀着树枝上了院墙,然后跌了出去。火光中彩豆和
汪云赤身裸体。被人推搡着来到桂树下。陈仓仿佛听到她们的牙齿咯咯地碰撞着响个不
停。陈仓想她们一定是冷了。那些人脸上都涂着黑烟,只有白眼仁在火光映照下愈加白
得吓人。他们骑到彩豆和汪云的身上,一个接着一个。陈仓骂道:“牲畜!狗!”那些
人并没有反应,陈仓心里默默数着,汪云身上骑过三个人,彩豆身上也一共骑过三个人,
他们完事之后,给她们每人身上披一床被套,然后推着她们出了院门。
大火开始吞噬主楼,火舌开始舔向桂树,陈仓感到老脸阵阵地辣。最后一个挑粮的
人走近陈仓,一声喝喊:“留你一条老命。”陈仓说:“你是什么人?”那人说:“我
们是讨饭的,是那些你从来不放在眼里的人。”陈仓感到身后刮起一股风,绳子断开了,
陈仓没命地往外跑,脚后跟刚刚跨出门槛,主楼哗啦一声彻底倾塌,热浪滚向四周,陈
仓像一截枯朽的老木,跌倒在田野上。
黄百万一家人都站在院门口看深夜里陈家燃起的大火。黄百万不停地说:“这年头,
谁也不能太有了。如果我的十多担粮食还留着,别人也不会让我吃的。”其他人都哑在
黑夜里,对于黄百万的辩白置若罔闻。他们被火光吓怕了。
第二天的傍晚,陈仓憔悴走地走在田野上,身后跟着昨夜从火光中奔逃出来的狗。
陈仓仿佛在一夜之间衰老了,那只狗仍死心踏地地跟着他,舌头吊在嘴皮上伸伸缩缩。
黄百万站在家门框下,陈仓走了过来,说:“讨口吃的。”黄百万返身进屋拿出个蕨粑。
黄百万想狗是不吃蕨粑的,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从碗架上拿出个白生生的大米糍粑。黄
百万说:“接着。”黄百万把糍粑丢在狗嘴前,陈仓的目光跟着糍粑画出一道弧线。那
只狗叨着糍粑便往田野上跑,陈仓追了上去。陈仓卡住狗的颈脖,把糍粑从狗嘴里挤出
来。然后拍了拍便送到自己嘴里。陈仓依然朝黄百万走来,说:“你怎么突然又有粮食
了?我尝一口这个糍粑,就知道是我的粮食打的。你怎么有我的粮食?”
陈仓吃完糍粑,想自己逃出来之后一直没有看见陈达。陈达不知到哪家乞食去了。
陈仓说:“你见到陈达了吗?”黄百万说:“没见。”陈仓说:“我问问白荷去。”黄
百万让开身子。陈仓钻进院门,身后的那只狗像陈仓的尾巴也跟着摇进来。黄百万抬脚
向狗踢去,那狗汪地一声跑开了,狗紧夹着尾巴跑了好长一段路才停住回头望黄百万,
舌头在嘴皮上舔来舔去。陈仓敲打白荷的房门,白荷说:“敲什么?你滚开。”陈仓说:
“我是陈仓。”白荷说:“陈仓又怎么样?只有陈仓欠我的,没有我欠陈仓的,你滚
开。”陈仓说:“你欠我一个孩子。”黄百万朝着有气无力的陈仓通过来,说:“她不
要你了,你滚。”陈仓站着不动。黄百万说:“你想像那只狗样,讨一脚吗?”陈仓前
脚绊后脚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伤心的陈仓漫无目的走在傍晚的田野上,步子杂乱空洞,喜湾在他面前已经变了面
孔,唯有一只狗还挨在他的裤管边亲热着,狗没有计较那个糍粑,狗毕竟是狗,陈仓想
找到陈达后就把狗敲来下锅了,现在狗是陈家唯一的财产。陈仓把喜湾大大小小的人物
都想过后,突然记起小时候他曾带黄百万到院子里看爹埋过粮食。那是秋收过后不久,
谷子都晒干了。爹把粮食装在缸子里,然后把佣人打发出去,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忙。
我推了推门推不动,便和黄百万翻墙而入。爹正吃力地把那些缸子放进地窖。爹看见我
们后无力地瘫在地上。当时黄百万吃惊地张开眼睛,爹说:“滚出去。”爹那夜把我绑
在桂树上用鞭子狠劲地抽。爹说:“总有一天,你要坏在黄百万的手里。”
陈仓认定是黄百万出卖了他家的粮食。陈仓带着仇恨在田野上行走。陈仓走到沟坎
边,听到沟坎上响着噗噗的声音,陈仓觉得声音富于节奏十分好听。陈仓听到那个声音
从土窿里传来。陈仓走近了,看见土窿边放着几截山薯。山薯飘荡出诱人的味道。那人
没有抬起头,挖了几锄之后便埋头用手去抠山薯。陈仓从衣服和身板断定那人是黄牛。
陈仓趁那人抠得入迷的时候,把土窿边的一块巨石滚了下去。轰地一声问响,黄牛脑袋
开花被那块巨石烂在土窿里。
王双菊找到黄牛时,黄牛已经有些发臭了。王双菊想请人搬掉那块巨石,把黄牛的
尸体整理干净之后才埋,黄百万却不听。黄百万失去依靠,眼圈潮湿泛红。黄百万想真
是命该如此,那块石头怎么就那么凑巧地滑落在土窿里。巨石像老天的一只脚陷落在土
窿里,老天是不是也打了个爬赴。黄百万咬着牙齿刨着土窿边的泥土,石子和细泥纷纷
落在黄牛的身上腿上。只见黄牛屈着身子,双腿跪在土窿里,一只手捏着锄头一只手朝
山薯伸去。黄百万想黄牛一定很难受,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很快地泥土把黄牛盖严了。
泥土慢慢地灌高最后把土窿填平。第二年这地方长出一根茁壮的山薯藤,但黄百万和王
双菊都没能看到。
黄牛的死对白荷起了强烈的反应,白荷到土窿边,只看到黄牛那只屈着的脚便昏倒
在地。由荷刚好怀孕六个多月,昏倒之后肚子接着就痛,肚内有如万千条带刀的鱼游来
游去。还没有从悲痛中回阳的王双菊把白荷扶回家。刚刚脱掉白荷的裤子,王双菊就看
见婴儿的那只手先伸出来了。这是要命的早产,手先伸出来意味着横生意味着必须有人
丧命。王双菊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刀,想割下婴儿的手臂,然后把婴儿的膀子塞回去,把
婴儿的头部压到口了边来,这样白荷才有救。王双菊看着那根粉红的手臂,怎么也下不
了手。黄百万夺过剃刀,唰地一声像割猪腿似地割下婴儿的手臂。王双菊睁开眼睛,手
臂已落在地上,鲜血沾满黄百万的双手。白荷尖利的哭喊快把瓦片震飞似地。王双菊的
双手推来揉去,白荷被折腾得气息奄奄。
王秀云在黄百万的牵引下,及时赴进黄家大门。王秀云是王双菊远房的妹妹,有一
双小手,特别能够接生。王双菊像看到救星一样对着王秀云拜。王双菊说:“妹,你救
救自荷。”
王秀云捂着鼻子用手压了压白荷的肚皮,白荷喊叫一声。王秀云说:“要个雄鸡,
要一副银练子。有这两样人就有救了。”黄百万跑出家门到村子里借鸡,王双菊脱下白
荷颈脖上的银项练递给王秀云。王秀云看见项练银光闪闪,满心欢喜。王秀云把项练丢
进一盆水里,那颗弹头砸在盆底响得很有份量。王秀云在水上画过几个字后,便把水喷
到白荷的腹部。王秀云把那副项练收进自己的衣兜,露出满脸晴天。王秀云说:“不用
急,姐,再过一个时辰人就下来了。”
王秀云啃食黄百万借来的那只鸡,津津有味,嘴皮上已抹了厚厚的油花。王双菊没
有食欲,也没有闻到鸡肉的芬香,只恍恍惚惚感觉已过了一个漫漫长夜,才听到王秀云
喷出几个饱嗝。王秀云轻飘飘地浮在黑夜里,朝着白荷浮过去。王秀云把小手伸进通道,
叫道:“呀,婴儿硬了,大人也硬了。”这一声很响亮地砸在王双菊的脑袋上。王双菊
想哭却抓不到哭的力气,说:“你,害人,你误事。”王秀云慌忙朝门口退去,边退边
喊:“姐,莫怪我,我好久没得填饱肚子了。”
黄百万把白荷埋在李树兜下,对着李树说:“你们三姊妹好好过日子吧。”
黄百万在吃完那点来路不明的大米之后,开始大量吞食谷糠。谷糠阻塞通道,黄百
万已经两天屙不出屎了。正午的阳光在冬天里并不强烈,黄百万扬着屁股蹲在阳光下挤
屎,冷风扫荡着他的后背。黄百万憋得心神不定。突然陈达走了进来。黄百万说:“陈
达,你给我抠抠屁眼。”陈达说:“我不干。”黄百万说:“我是你老子,你为什么不
干?”陈达说:“你骂人,我是你老子。”黄百万说:“好好好,我不是你老子。我给
你一个蕨粑,你干不干?”陈达说:“先拿蕨粑来。”黄百万跑进屋去拿两个蕨粑递给
陈达。陈达的衣服十分单薄,脸上已涂着几块难看的黑斑,像是好久没洗过脸了。黄百
万想陈达也很可怜。黄百万想着想着便把屁股高扬起来。陈达说:“臭,我用棍子抠。”
黄百万从地上捡起一截细木棍递给陈达。陈达用木棍在黄百万的屁股眼里刨几刨,却刨
不出什么东西。陈达把木棍狠劲地戳在黄百万的屁眼里,跑了。黄百万惊天动地地哟了
一声,屁眼开始滴血。黄百万一用力,那些滴血的口子便刀扎似地痛。黄百万从这天起
不敢进食,几天之后饿死在床上。
陈仓一手牵着陈达,一手牵着那只狗在这年的冬天里走出了喜湾。村庄里能够活动
的已经很少,偶尔有人在道途上走动,也像羊厨的屎稀稀拉拉。腊月二十八,天上开始
飘洒细薄的雪花,雪花把喜湾的地面打扮得干干净净。王双菊蜷缩在门口只拥有一丝悠
悠的气息,别的一无所有。家里没有一口能吃的东西,那些老椿木板古色古香却毫无用
处。李树上挂满雪花,王双菊想今年的李花怎么开得这么早,是不是埋了几个人,肥力
足了,很快要结果了。
王双菊痴想着。突然几个持枪的人朝院子里走来。领头的那个腰间挂着短枪,帽子
歪扣在头上,满脸疲惫。王双菊想土匪来了。领头的说:“十多年了,你还记得我?老
人家。”王双菊说:“你是谁?”领头的说:“我是白荷的爹。”王双菊说:“你怎么
现在才来?”领头的说:“白荷呢?我来接她过年。我也想不到十年之后又转到这个山
头了。”王双菊说:“白荷死了。”领头的说:“怎么死的?”王双菊说:“生不出孩
子,死了。”“给谁生孩子?”“给一个老头,给陈仓。”“是白荷自愿的吗?”“不
是,是我逼的。”“为什么逼她?”“要她换粮食给我吃。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白荷,你
毙了我吧。”“你是诚心想死,你可以说好话,为什么不说?”王双菊说:“我不会
说。”
领头的招了招手,说:“把她吊到李子树上去,留个全尸,节约一颗子弹。”王双
菊说:“你毙了我吧,你不要吊我,外面冷。”几个随从在李树上挂了一根绳索,他们
把王双菊的脑袋塞进绳套里,王双菊喊:“我不做吊死鬼,土匪。”王双菊的声音凝固
在冷风中,身子如一段朽木吊在李树上晃荡。籁簌而下的雪花,诉说着王双菊挣扎的无
奈。
第二年夏天,王双菊家门前的李树在凋尽繁花之后,结出串串甜美果实。李子乌黑
光亮,沐浴在一九四九年明朗的天空下。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