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记忆里的罗立正,是一九四九年随军南下,抗着几十斤重的行李披星戴月奔
走在京汉路沿线的那个人。那时节,工作确实困难:工人要自己招,自己训练;器
材也要自己去找。
抢修桥梁的限期又十分急促。
多少次晚间,我们在帐篷旁边烧起一个火堆,一面烘烤着湿透了的衣裳,一面
海阔天空地闲扯。年轻人看着熊熊烈火谈话,又怎么能不海阔天空呢?
“等仗打完了,我还要修桥,”罗立正说,“把技术好好摸摸,带上一批人,
机器——那时候准有机器啦,到黄河、长江上把大桥一个个地架起来!……没有桥,
就没有路。造桥的人走过去,后面的人就不怕甚么大河、沟壑,可以一拥而过了…
…”
我们从造桥谈到造汽车、拖拉机,谈到坦克大炮,然后又回过头来谈到造桥。
“你们见过拱桥没有?”罗立正又问火堆旁的众人,自己回答说:“最漂亮了。
像条带子。咱们现在只能造石拱桥,要是能在黄河、长江上造一座钢拱桥,那该多
美……”
他似乎为自己的幻想害羞,轻轻地笑了。火光照着他红红的脸,发亮的眼睛…
…
经过六年时光,从前是梦想的,现在都有了。罗立正,就是这个人,已经在黄
河上造了不止一座桥梁,中国第一座大拱桥,也要在他手下竖立起来了。
奇怪的是,现在罗立正并不为这些感到兴奋。当然,回顾这几年成绩的时候,
他并不是不感到骄傲,疲乏的脸上也会露出微笑,但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要说罗立正对什么事都平淡,那也不对。我的朋友有了新的嗜好。他爱打猎。
几乎成了规律,每逢星期三、四,他总要自己开着吉普车到旷野里去打黄羊。有一
天晚上——大概是星期四,他从城里回来,一见我,就把我拉到他房里,泡上两杯
红茶。一面擦着猎枪,他就一面连说带比划地对我开起讲来:
“奇遇,真叫奇遇呀!刚才路上,碰见五六只黄羊,见了汽车也不跑,倒站在
公路中间,伸直脖子,瞪着小眼睛看汽车灯。我把子弹装好了,瞄准了,手都扳住
了枪机,可是心忽然那么一软,就鸣了下车笛,把它们赶跑了,有意思,真有意思
……”
他自己跟自己笑起来。我忽然发觉,在讲小黄羊的这一刹那,他的容貌、神情
跟一九四九年那时非常相似,好像就在火堆旁边讲幻想那个模样……
然后,他又对我讲起另一次打猎时为了追赶黄羊怎么把汽车弄到草原上前不着
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抛了锚的故事。说完,就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匣子,戴上一只
放大眼镜,修理起表来。这也是他的一个新嗜好——晚上没事的时候,在静静的房
间里静静地修理修理手表、怀表。队部里的人知道队长有这个特长,表出了毛病,
都找他修理。罗立正呢,也把这当作一种消遣。
是的,罗立正变了。经过这几年锻炼,他确实比从前成熟得多了,可时间好像
也在他身上注入了一些别的东西。我一时说不清这变化是甚么,但记得从前的罗立
正对任何事情都有兴趣,总想亲手摸一摸,现在呢,他有点讨厌具体的、繁杂的事
情。几次队部的计划会议上,各科室的主任提起一些问题——例如计件工资实行以
后定额不合理、工人有意见之类的问题时,我从默默无言的罗立正的脸上看见的,
总是淡漠和烦躁混在一起的表情。局里常常找他去开会,又往往是队里事情最忙的
时候,这时,罗立正常常把通知捏在手里给别人看,作出哭笑不得的样子,意思是:
看,又来了,真没办法呀!可是一进城,就是两三天——其实第二天就回来也是可
以的。有两次,我也参加了会。罗立正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几个钟头的报告和发
言,虽然是长了些,可是应该说还是挺有内容的。我看罗立正,只见他不是在笔记
本上画圈圈,就是和旁边的熟人开个玩笑甚么的。他既不去听人们的发言,也不觉
得坐在那里有甚么无聊。是啊,开会时不必作主席或发言,要比在家里听自己工作
里的问题轻松得多啊。你可以坐在那里,甚么也不想,甚么也不作,时间就滴滴搭
搭溜过去的,又不能说你不是在工作。……
要说变化,还有一点。看见甚么事跟自己想的不同,或者只不过是自己不能理
解,他不怀疑自己,却时常轻蔑地评头论足,有时简直就是嘲笑:
“看见了么,曾工程师看《红楼梦》呢,”有一次他忽然把嘴对准我耳朵说,
见我莫名其妙,又重复一遍:“团委委员,又是工程师,居然看起《红楼梦》来!
有意思,真有意思!”
我想说,这有甚么奇怪,一个桥梁队长、党委委员一两个星期不摸报纸,从来
不看小说才是怪事呢。
我不禁想起一个笑话来。一个人生了懒病,成天躺在床上,还认为人的最正常
的姿态是躺着,于是觉得别人在地上走路是反常的,自己拚命打哈欠,来嘲笑这些
反常的人,并以此纠正别人的脑筋。
……四月底的一天傍晚,我从凌口大桥工地搭罗队长的车子返回队部。车子是
他自己驾驶的,我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
是个大风天,车子在茫茫的黄土烟雾中缓缓前进。车前面的小旗杆被暴风打击
得不住地颤抖。沙粒从吉普车的每个空隙钻进来。我好像能够感觉得出,沙土怎样
渐渐塞满了我的头发根。
我的朋友这天心绪很不对劲。从上车起,一句话也没说,皱着眉直瞅着车窗外
的滚滚黄沙,双手小心地调整着驾驶盘。
走了约摸有十几分钟,他忽然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我以为他是在吐口里的沙土,
可是他接着就说:
“一团火!……”
我才知道,他是在回想方才在三分队和工人们一起开的会。出了一个误会:罗
队长本是来给大家作报告的,工人们却七嘴八舌地给队部提起意见来。这当然不很
痛快。
“你带过队伍么?”他把头朝我这边偏一点,眼睛却仍然看着前方说:“有句
老话,叫‘带兵如带虎’。我看,带工人比带兵困难得多。我真羡慕部队的干部。
部队,用不着叫战士讨论作战计划,战士给团长提意见,更不许可。……可是我们
这儿呢,说话的人多还是小事,说不准哪一天就给你闹出个乱子来。出了事,作领
导的就得首当其冲。……”
我反驳他说,工人尽管提意见,劳动纪律和技术纪律一般还是遵守的。我在桥
梁队住了半个多月,还没见过队部的哪一道命令下面不执行的。
“可是他们有多少意见!要天也得给半面!”罗立正使劲摇了几下头:“再说,
你知道我们干桥梁的有多少犯错误的机会么?刮风下雨,洪水流冰,老天爷不跟你
商量,这是一。水底下情况,摸不着看不见,这是二。上面的政策、决定、指示不
能疏忽,这是三。现在又多了一个四——人民监察室,建设银行的监督,工人的意
见……”
车子前面出现了一个标志牌,上面画着像几条闪电连在一起似的记号。路的右
边是山,左边是峡谷,前边是一条和那记号同样形状的道路。走过这一段曲曲弯弯
的路,罗立正才继续谈下去:
“我常想,有了党的正确领导,我们还需要作甚么呢?”他停了一下,好像要
让我也想想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过一会儿接着慢慢说下去:“就是一条:不犯错
误!不犯错误,就是胜利!就这一条,也很难做到……”
这话,听来有点道理,可又不完全对。把这话跟我这些时候在桥梁队所见所闻
联系起来,我才明白它的意思。假定我们此刻乘着的不是个车子,而是条轮船,这
位水手在说:好,停下来罢,这样保险触不了礁。……不,航行的目的不是不触礁,
工作的目的不应该是不犯错误!
看了看紧闭着嘴陷入沉思的罗立正,我觉得现在才终于了解了他。
天完全黑了。车灯光里,是一片灰尘的海。我们的衣服,皮肤上已经罩满了一
层黄黄的灰尘。灰尘塞住鼻子,呼吸都觉得干辣辣地有些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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