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年轻时
我提着那只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公事皮包,甩下在车上几小时起伏如潮的思
绪,怀着些微怯怯的心情,走出车站,迎接我的是那久违了的、温暖而柔和的、台
湾中部初夏的阳光。
我象个头一次进城的乡下人,定定地呆立在站门口,贪婪而好奇的看着那往来
如梭的车辆、不绝如缕的行人和高高竖起的大楼。
“啊!变了,这个城变了好多。”我感叹地想。心里有点酸酸涩涩的,说不出
是激动还是惆怅?那感觉好特别。我怀念中的这个城,还是做学生时四年留下的印
象:淳朴、安详、恬淡中掺着点悠闲的气氛。可不是今天这个闹哄哄的地方。
“倒是十几年了呢!什么又经得住不变?”我又想。真的,变的岂止是这城,
难道人没变得更多?我至今还能很清楚地想起,第一次来台中上学时的不安和恐惧。
对别人来说联考榜上有名,就等于获得了一切。对我来说,那后面却隐藏了很多疑
虑。我担心大学与中学时代的生活,并没多少差别,只是换汤不换药的老调子。我
的忧虑并非凭空而来,实在因为中学的六年,特别是高中的最后两年,过得一点都
不快乐。
那时候的我,和所有中学里的孩子一样,剃着光秃秃的和尚头,一身黄布制眼。
肩膀上永远挂个塞得满满的大书包——少说也有十来斤重。我的嘴角老是紧紧地抿
着,眼镜片后面的眼珠总盛着怀疑的神气,我的脸上不常有笑容,我为什么要笑呢?
一个如我的人:在学校不算是好学生,不能在任何一门功课上表现得出人头地,在
高二时级任导师刘大头就当着全班同学,疾言厉色地骂过我:“一个人念了这么多
年书,怎么会连对哪一门功课特别喜欢都说不出呢?”在家我也不是好孩子,尤其
在漂亮的姐姐、专考第一的弟弟和天真可爱的妹妹相比之下,我顶多只能算个二等
人。母亲还好一点,父亲是见了我就眼睛冒火,总皱着眉青着脸问:
“你怎么老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那笨脑子里都想些什么?”
是啊!我的“笨”脑子里想的东西,你们这些“聪明”人怎么会知道呢?我想
啊!天地间为什么就平白地生我这么一个人?我从何而来?将往何处去?我来到这
世界上的作用又是什么?这世界,又是红花又是绿叶,看来挺悦目的,但她能永存
吗?会不会有毁灭的一天?……我的问题太多了,一点一点地结起来,象一大团冰
冷坚硬的年糕塞在胃里,堵得我好不舒服。偶尔想发泄一下,抽冷子冒出来一两句,
正好是给别人制造笑料,“发神经哟!”他们说。当然喽!人家都除了预备升学考
试之外,不理一切外务,谈的想的全是与升学和功课有关的问题。而我,还什么人
生世界的胡想,可不是发“神经”吗?
于是,我决心把那团冷年糕留在胃里任它作怪了,虽然那滋味常会折磨得我想
破开嗓子大叫。
高三那年,一天早晨,我背着那个沉重的大书包走进校门的时候,太阳已经升
得老高,光辉从树枝的缝隙中漏出来,把单调洁净的水泥地,洒上左一片右一片亮
闪闪的碎影子,看来很美、很生动,但这又引起了我那好胡想的毛病。我想,宇宙
多奇妙啊!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这里面不定存了多少真理!想想那些哲人,什么
尼采、叔本华,哦!对了,我不是书包里还放着一本借来的尼采著作么?想不到竟
是这么深奥难懂,看得我满头烟雾,如果有个人能指点我该多好。但谁又是那个能
指点我的人呢?父亲吗?他怕连什么是“尼采”也不知道。而且一看到我就会引起
他的坏情绪,更别提什么指点的事了。
那么……我一抬头,看到导师杨老夫子正晃晃荡荡地走来。我一冲动,就迎了
上去。
“杨老师,尼采说‘忧愁是知识’,这句话怎么解释?”我问。级任导师嘛!
我什么问题不能问呢?何况我一向很尊敬他,虽然在他“爱徒”的名单上,怎么也
不会有我的名字。
“什么?尼采?”杨老夫子推了推眼镜,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会儿,用无可奈
何的口气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不赶快准备升学考试,还什么尼采!”
我愣了一下,脸一直红到颈子,混身发热。我不敢再抬眼看杨老夫子,垂着头
讪讪地走开了。逛到校园后面的水塘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中充满悲戚。我想,
我是一个不被了解、孤独忧郁的人。我的求知欲被压制了、忽视了。我感兴趣的别
人瞧不起,别人视为重要的数学、英文之类我又不擅长,我厌恨学校生活,也感受
不到家庭的乐趣。
“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不是一个多余的人呢?”我问自己。
铃声响了,我也打不起精神到操场上去升旗,待我垂头丧气地走去时,别人都
已进了教室。结果是得来一场挖苦讥笑和一个警告。
拿到联考的报名单子,人家都喜孜孜地埋着头细心地填写,只有我,对着那张
纸相面很久,心里还是茫茫然。我之报考农学院,并非因为志趣,而是因归隐田园、
遗世独立的远景支持着我。考试前的一段时间,挡不住父母和师长们的啰嗦,我也
勉为其难地抱了一阵佛脚。但榜上有名,确实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一向瞧不起
世俗的功利和形式,想不通一般人都在忙什么?吃饭、睡觉、考试、上中学、上大
学,将来无非是找个事混混,那就可以美其名曰是服务社会。其实社会是什么?跟
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你不这么做又不行,谁都会说你一声“古怪”。总之所有的
人好象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不想做模子里出来的人,一心一意想拒绝平庸,
但考取还是让我不能免俗地兴奋了一阵。那总比落第在家孵豆芽好受些罢!就那样,
我抱着怀疑的心情,踏上了来台中的列车……
“刷”的一声,一辆汽车在我面前煞住了。
“先生,请上来!”那头发花白的司机打开车门。
“是我叫你的吗?”我问。
“你不是向我招手的吗?”他微笑着。
“唔——”我摸摸后脑勺,上了车。“去中兴新村罢!”我说。
那司机立刻开动了车子。
“先生是第一次来台中吗?”他问。
“不,我以前在这里念书的。”我漫不经心地说。车子已经在台中路上,我努
力地向车窗外搜索,想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迹。
“您以前念的是哪个学校呀?”他蛮爱讲话的。
我回答了他。
“那不前面转进去就是了吗?要不要去看看?”他很热心的。
“唔——”他的话提醒了我,但我想了一想,还是说:“不必了,我是来出差
办公事的,怕没时间去了。”
“哈,那当然还是先办公事重要。”那好说话的司机笑嘻嘻地。“你先生这么
久没来台中,觉得是变了不少罢?”
“真的变了不少。”我且感且叹。“别的不说,那时候哪里有这么多的计程车
啊?”我停了一下,又好奇地问:“你开车,不觉得枯燥吗?喜欢这个职业吗?”
“我无所谓喜欢,可也不讨厌,为了生活,为了责任嘛!自从我买了这辆车子,
做这个开计程车的行当,家里生活就好转了,我大儿子都能有钱念大学了。说起来
这也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是罢?哪里能人人都过得完全合自己一个人的意呢?
我也有讨厌开车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安慰自己说:‘要是每个人都不开车,这交通
可就成问题啦!别人多不方便呢?’哈哈,这么一想,我又高高兴兴地开了。”
“你是对的,本来是这样。”他的话使我立刻联想到牟肃吾的“螺丝钉哲学”,
既然想起牟肃吾,还会不想起小张和唐远吗?那段生活、那段往事,该算得我青年
时期所留下的、最难忘怀的了……
初进大学时,我还不能摆脱那种孤单、自怜的心情,自认是很忧郁的。那时我
正好看过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使我直觉的以为自己是维特的化身,而且
比维持痛苦万倍,因为他有的只是青春的烦恼。我呢?苦闷可就更复杂,我解不开
人生的死结,我厌恶凡俗的生活,最使我悲观的,是感情上的真空。在内心深处,
我曾把自己仔细地分析过,我知道那里面隐藏着两股蠢蠢欲动的感情。
一股是渴望去崇拜,崇拜一个能给我指引、开我迷津、无所不知、无所畏惧,
在人格上、精神上、实际行动上,都能做我表率,不随流俗的人。
另一股感情,就是需要去爱,我爱的典型,早已活鲜鲜地印在我脑子里了。她
不是穿着牛仔裤,把脚踏车座子拉得老高,野兮兮的帅女孩。也不是打扮得花枝招
展看来象个电影明星的女孩子。我想,我的“她”一定是美发垂肩,身段柔长,面
孔清丽,态度娴静,有两只不食人间烟火般纯洁的眼睛。当然,她必是有思想的,
不会开口妈妈长、闭口妈妈短,幼稚空洞得象个摇篮里的婴儿的那种女孩。
我也曾问过自己,即使遇到了那样的人,就能保证她也爱你吗?我的答复是,
如果遇到,我就不顾一切地去追求,不管得到的是什么后果。
但是,我的分析并不精确,因为其中遗漏了一样,那就是友情。我是多么需要
能有思想相通、志趣相近的好朋友,万没想到,这被我忽略的,竟在无意中获得了。
遇到了小张和唐远,我的生活立刻美妙起来,忧郁一扫而空。
小张长了一张瘦瘦尖尖的猴子脸,身材矮小,看上去象个念初中的淘气孩子。
可是人不可貌相, 他那两片嘴唇就象抹了油似的, 任你是谁,也受不了他那一吹
(那时代“盖”字还不流行)。唐远是个满帅的小伙子,明眉朗目,高身量,但却
生了一张与身材不太谐调、过分单纯的娃娃脸,而且他真的表里如一,天真得很。
认识我的第三天,就忙着告诉我:“我有个女朋友,叫叶清涓。我们住在同一条街
上,从小一块儿上学,她比我矮一年,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女孩。”
小张和唐远与我一见面就成了好朋友。同住一间宿舍,接触机会多固然是原因,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气味相投。我们交换了几句“我对人生的看法”、“万恶的社会”、
“丑陋的人间”、“我的哲学观”之类的谈话之后,都觉得相见恨晚,自然而然地
就结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团。每晚回到宿舍,就二郎腿一翘,靠在床上,吹起牛来。
小张鬼主意多,有时还弄瓶啤酒来,三人平分,另外一包花生米助兴。吃喝之余,
那人间的大道理,千古的名言,就纷纷地出了笼,不吹到半夜三更不散。这就引起
了同宿舍的另一个人的抗议。
这个人叫牟肃吾,长得虎背熊腰,一张面孔红里透黑,又宽又大,满下巴胡楂
子,两个大眼珠,一口山东腔。据说他当过兵,还摆过摊子,他称我们为“小兄弟”。
有次他因事上街去,留了个条子给我们,说是如果他同系的李大同来拿笔记的话,
就把条子下面那个本子给他, 落款居然自称“愚兄” 。自那以后,我们就称他为
“愚兄”。愚兄看起来真的很愚,对念书这回事仿佛十分认真,看他每天煞有介事
的不是弄笔记就是垂着那个大脑袋看书,小张就常打趣他:
“喂,愚兄,你想考状元吗?那么用功干嘛呀?”
“不用功不行啊!我哪里有你们那么好的脑筋呀!我一个三十好几接近望四的
人,记性也不是顶好,再不多用点功行吗?”牟肃吾好脾气地说。
但当我们吹牛过了头,忘了时间的话,他的好脾气就没了。
“别吹了,都十二点了,明天上不上课了?”他会举起又粗又壮的手臂边打哈
欠边说。
常常是我们正谈在兴头上,他就来煞风景。可是我们到底不能只顾自己谈得痛
快,就不让人家睡觉,于是,好几次,只好“吹牛”吹在最高潮的节骨眼上打住了。
“唉!跟这位愚兄住在一起只好算倒楣,象个警察似的,老管人。连吹牛都吹
不痛快,真煞风景。不过,没关系,过几天我带你们到我表哥家里去,他那里才是
吹牛的好所在。”有次小张正吹得收不住闸的时候,被牟肃吾打断,气得他第二天
这么说。
“谁是你表哥?”我和唐远齐声问。
“我表哥?哈哈,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能吹吧?这‘吹牛’的工夫又是从哪
里来的?告诉你们老实话,都是从我表哥那里学来的,”小张的猴子脸满布得色。
“难道他比你知道得还多?”唐远天真的脸上显着疑惑。真的,小张的博学,
动不动就“尼采、叔本华”的乱吹一通,已经使我和唐远很服气了,难道他表哥真
比他知道得还多?
“跟我表哥比起来,我算得了什么呢?这么比吧,如果我是条小河,表哥就是
大海,如果表哥是阿里山,我顶多算个小土坡,跟他比起来,我知道得也太少了。”
小张极认真的。
“哦!真的?”唐远的娃娃脸有点泛红,显然是激动了。他的这种表情我很熟
悉,每当他谈起他女朋友叶清涓,也是这样的神气。
“你表哥在做什么工作?”他又问。
“我表哥现在没出去做事。”小张咽了一口唾沫,显然又要开“吹”了。“他
可以说是个隐士,不过,如果称他为狂士或哲人的话,也未尝不可,要说能吹吗?
就是我们三个加起来三乘三也吹不过他一个。要谈哲理谈思想吗?说句不过火的话,
我还是生平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脑袋里能装那么多的大道理,有那么深刻的思想,
他不单满腹经纶,连风度和仪表也是一副哲学家的气派。”
小张说着扫了我们两眼,见我和唐远都听得很入神的样子,又说:
“我表哥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可是他不喜欢做事。”
“那为什么?他怎么生活呢?”我问。
“他的生活倒不成问题,我姑父前几年去世,留下了好多不动产和现金。其实
我表哥也做过事,在一个省级机关做个起码的秘书,他只做了三个月,说工作太乏
味,也实在受不了官场的俗气,就辞了职。后来我父亲又给他在个报馆找到事,他
说上班时间太固定,工作又辛苦,也看不惯那些文人的酸嘴脸,只勉强将就了半年,
就放下了。我姑母——就是我表哥的母亲,就说,也许他去教书倒比较适合。……”
“是啊!我也正要说,象你表哥这样的人,也许教书是个好工作。”唐远热心
地说。
“不啊!我表哥说,以他现在的情形,只能教中学,可是中学的毛孩子能懂什
么呢?难道能接受他的思想?何况还得敷衍校长,他说他用不着为五斗米折腰,也
不去敷衍谁,当然教中学的事就不能考虑了。”
“其实中学里要有你表哥这样的老师就好了,也不见得所有的中学生都只会死
念书,背笔记,没有哲学细胞。”
我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又出现了杨老夫子晃晃荡荡的样子和寂寞孤独的自己。
“不,我表哥决心不教中学,他想教的是大学,而且自信能够做个启发青年思
想,给青年人灌输真理的青年导师。”
“我想他是能的。”唐远的娃娃脸上充满希望。
“是啊!我也这么想,可是问题又来了。教大学要有头衔,什么硕士博士的,
不然就要有著作。我表哥也去过美国,可是受不了那个苦,吃不惯洋饭,英文也感
到太吃力,所以过了一年他就回来了。头衔当然是没有的,没有头衔就得有著作喽!
他现在就集中精力在写一本著作。”
“他已经动手写了吗?写了多少了?”
虽然还不知道小张的表哥鼻子眼睛长在哪里,我对他这个人已经很心仪了。
“那倒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他要写的是部惊天动地的作品,他说要把他的思想、
哲学观、史观、人生观等等、等等,全写进去,叫全天下的人看了都叹服,拜他为
一代宗师,请他到大学里讲学去。”小张夸张地说。
“唔!这不是太狂气了一点吗?”唐远怀疑地问。
“有才气的人总有三分狂气的。我表哥就说,他不能容忍这个世界,这个世界
呀,太庸侣、太现实、太缺少飘逸的精神,他说,‘只有笨人俗人才会在这个世界
上过得快乐,我呀!我还是把自己关起来,做隐士罢!’以前我姑父在世的时候,
就气我表哥,说他不知道世事艰难,太懒,也太自命不凡了。我父亲也不喜欢他的
作风。可是我就同情我表哥。阿蔡、唐远,你们想,象我表哥那样超凡脱俗的人,
如果到社会上来敷衍那些庸庸碌碌的人,做那些毫无灵性的工作,该是多痛苦的事?”
小张的同情与不平已从声音里透出来,而且早已引起了我与唐远的共鸣。
“小张,带我们去看你表哥罢!好跟他讨教讨教。”我说。
“没问题,我一定带你们去看他,我表哥是顶喜欢青年人的。”小张有把握地
说。
“先生,你以前来过这边么?”
“啊!你说什么?”司机的话打断了我的冥想。“唔,这边嘛!总是来过的罢!”
我心不在焉地答。
“你看郊外也改变了不少罢?主要是新建的房子太多,市区扩大啦!”那不甘
寂寞的司机又说。
“是啊!扩大啦——”
我越发心不在焉。第一次见到表哥的情形,象一张清晰的图画,在眼前展开了,
整整两年,我跑得最多的地方,该是表哥那里——
那天,小张带着我和唐远,步行着走到西区的郊外,穿过一条浓荫覆径的小道,
远远的就看到一幢建筑精美的小洋房,褐红色的屋顶,油绿的窗框,一片火红的凤
凰木花从淡灰色的高墙上探出头来,门前一弯流水,院外一片竹林,四周静悄悄的。
我想,就算那顶笨的人,也会想象得到,住在这幢房子里的,必不是凡夫俗子。
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给我们开的门。
“老洪,我表哥在家吗?”小张问。
“在家。你看,少爷不是在走廊上喂鸟吗?”老洪说。
随着老洪的话,我们都把眼光投到走廊上。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也正向我们转
过身来。他穿着讲究,两条长腿上的裤线笔直,脚上穿了双懒人鞋。他的面孔很清
秀英俊,薄薄的嘴唇上衔了一只烟斗,看来最使他潇洒脱俗的,是他比一般人略长
的头发和在两腮边留得很长的鬓角。他的头发和鬓角都墨黑,这就显得他脸上的皮
肤更苍白。总之,只要看他的外表,就能断定他是一个真正的哲学家,而且任谁也
不会怀疑。他身边的木架上,放了只鸟笼,里面的两只乌,正在吱吱叽叽地叫。
“表哥,你看,我把阿蔡和唐远带来了。”小张说着向我们一挥手,我们就跟
他走上台阶。
“小朋友们,欢迎欢迎!”小张的表哥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微笑着说,拍拍
我的肩,又拍拍唐远的肩。尼采说:“‘你是奴隶吗?就不配有朋友,你是暴君吗?
你就没有朋友。’我不是奴隶,也不是暴君,所以一定会和你们交成好朋友的。哈
哈!我说得对吗?来来,进来坐,别拘束,我这个人是顶不拘小节的,你们也不许
拘束。”他说得笑得都豪放极了,也亲切极了。
“陈先生,我和唐远,常听小张说起您,对您的钦佩已经不只一天了,今天是
特别来向您讨教的。”坐定之后,我就红着脸,吞吞吐吐地道出了钦敬之情。
“别学那俗套,也别叫我先生,我大你们几岁,就都跟着小张叫我表哥罢!讨
什么教?有空就来嘛!吹吹牛,聊聊天,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他的语气真洒脱,
也真诚恳,我被感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啊!陈先生,我们一定会常来的。”唐远的娃娃脸也在泛红,显然也受了
感动。
“嘘!表哥。”小张的表哥微笑着纠正。
“唔,是啊!表哥——”唐远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顿了一下,又说:“我们
会常来的,不单因为我们需要象您这样的人指导,也因为您这里才是谈论思想的地
方。譬如说我们那间寝室,住了个牟肃吾,一过十二点就忙着要睡觉,到时候我们
再说话他就反对。永远没办法痛快地讨论问题。”
“他有什么资格反对?”表哥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正色问。
“谁知道他有什么资格?大概就因为他要睡觉,好第二天上课不打瞌睡罢!牟
肃吾那位‘愚兄’,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做好学生,没思想,没灵魂,煞起风景来
是第一流的。”小张说。
“这个人可真想不开,做好学生又怎么样?学校里学的那点玩艺不过是混饭吃
的雕虫小技,只适合平凡的人,学得再精,也不过做个小小的螺丝钉。”表哥悠然
地笑着说。
“螺丝钉?”我不解地问,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你们想,一个人在社会上,做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平平凡凡地过一生,他的
人生不贫乏吗?他对世界有重要性吗?当然没有,充其量不过是个为人作嫁的笨虫,
顶多产生一个小螺丝钉的作用,而浪费的是他自己的一生。”
“对啊!可是牟肃吾那个螺丝钉可总想干涉我们呢!”小张说。
“你们为什么要在乎他的话呢?难道这样,一个凡俗的人比你们还有价值吗?”
表哥徐徐地吐着烟圈。
“可不是!表哥,幸亏你提醒了我们,为什么我们要将就牟肃吾那个大俗物呢?”
我恍然大悟地笑了。
这时,老李端了只大托盘来,里面放着个洋酒瓶子,几只高脚酒怀,还有几个
小果碟,装些牛肉干、甜橄榄和牛奶糖之类的零食。
“叔本华说:‘我们要摆脱这苦恼和争斗的世界,有两条途径,第一是艺术的
解脱,再就是无为的清修生活。’现在我可又发现了第三条途径,这条途径就是酒,
几口下肚,那种飘飘然的感觉,就让你忘了一切的压迫和束缚,你就摆脱了。来,
喝一杯!”表哥说着就拿起那瓶洋酒往高脚杯里倒。
“嘻嘻!表……表哥,你可别见笑,我们都没喝过真的酒,就喝过两次啤酒,
还是三个人分一瓶。”唐远天真地说。
“唐远,别泄气了,喝点酒有什么关系?没喝过,尝尝不也有个新经验吗?”
小张说着已端起杯子品了一口,然后就紧紧地皱了几下眉头。
“小张说得对,尝尝也有个新经验。做人哪!不能太拘谨,更不能太认真。所
谓人生,不过短短的几十年。而且,这一刻的‘存在’,就是下一刻的‘过去’,
譬如说我们现在坐在这里喝酒谈心,到了下一刻,这一刻就成了‘往事’,而时间
是不停地往前进的,人也就永远活在过去里,一个永远存在过去里的东西是真的存
在吗?自然不是的。所以呀!人的存在是虚幻的,对这样一个虚幻不着边际的生命,
如果再给它背上那么多牵制和责任,不是它更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么?所以,我的人
生观是开放的、自由的、不受任何外力的影响。我劝你们,也要把心胸完全放开,
不然可怎么度过这个苦闷空虚的人生呢?”表哥又向我们端起杯子。
表哥的一席话,说得我如梦初醒,我想:“怪不得我总觉得闷闷的,快乐不起
来呢!原来人生是这么虚无飘渺的呀!”我心里一灰色,就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大口。
没想到洋酒就这么烈,热得象条小赤练蛇似的钻到我的喉咙里,呛咳得我的肺也要
爆出来了。
“哈哈,小朋友,你还在学习阶段。”表哥爽朗地笑着,又说:“既然我们身
不由己的来到这世界上,硬是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人’,我们就得多经验一下这
个人生,不管好的坏的,全得试试。事实上,世界上的事,好和坏,根本没有确定
的标准,所谓标准,不过是些笨人愚人用来自欺欺人的罢了。所以,你们不要觉得
这个我不能做,那个我不能做。自己就给自己加那么多的责任和压力,以为做了一
般人认为不好的事就是不道德。沙特说:‘人的最高道德,是尊重他人的自由。’
所以,那些认为别人做了什么事不合道德标准的人,本身就干涉了别人的自由,就
已经先不道德了。”
“对,以后谁再敢干涉我什么,我就说他没道德。”小张如获至宝般,眉开眼
笑地叫着。
“表哥,沙特的名字,我听得多了,还有什么卡缪、卡夫卡什么的,也常听说。
可是他们的著作,我都没看过,不是没看过,是……”
唐远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说句话您可别见笑,我也试着看过,可是看不懂,譬如说,沙特有本小说,
叫《呕吐》,我试过两次,都看不下去,我觉得……觉得太枯燥了似的。我差不多
看不出他好在哪里?”
表哥听了唐远的话,半天没做声,眯着眼睛吸了几口烟斗,才慢悠悠地说:
“真正好的、有深度的东西,一定是难懂的,所谓‘曲高和寡’。那情形就和
一般人认为好的人不见得是真正的好人,而是俗人一样;而一般人认为不好的人,
也不见得真的不好,只不过因为他不随俗,他太高超,一些平凡的人不能了解,以
为他不好而已。”
“唔唔……”唐远尴尬地干笑着。
“沙特的伟大之处,就在他有胆子说真话,告诉人这个世界的庸俗虚伪和人的
无价值。把道德和人的优劣重新定了标准。”表哥端起杯来品了一口白兰地,舔舔
嘴唇,又把烟斗衔在嘴里,样子“哲学”极了。
接着,我们又谈了许多许多有关哲学和人生的问题。其实,真正说话的,都是
表哥一个人,我们只是在听。表哥的学问真渊博,他知道得太多了,什么尼采、叔
本华、柏拉图、苏格拉底、蒙田、怀海德、康德、海德格、齐克果、卡缪、卡夫卡、
沙特,他全谈到了,也全批评了。他说齐克果、尼采和叔本华是存在主义的老祖宗,
但在今天来说,已经过时。他对海德格和卡缪比较欣赏,但又觉得他们还不够积极。
至于卡夫卡呢?他批评他太傻了,把自己搞得那么苦。唯一使他赞同的是沙特,因
为他敢于真正反抗社会,反抗一般人所谓的“道德”,而且言行一致。但是表哥认
为就是沙特也不完美,因为他缺少浪漫精神,做人方式和生活的表现都太呆板了。
“沙特反对婚姻形式我倒赞成,可是他从头到尾就守着一个西蒙德波娃,又是
怎么回事呢?哦!对了,可能跟他的眼睛有关,沙特有只眼睛是瞎的。男人和女人
完全一样,无论思想多不平凡,外形太差,也是吸引不了异性的。”表哥扬扬他那
两条俊秀的黑眉毛,肯定地说。
“沙特有只眼睛是瞎的?”唐远伸长了颈子。
“啊!这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的呢!”小张伸伸舌头。
“他那只眼睛是三岁时候瞎的。 ” 表哥轻轻吐了一口烟,又说:“尼采说,
‘天才就是疯子’,这句话说得也太中肯了,一个天才如果样样和平常人一样,那
就是个常人而不是天才了。是不是?你们知道罢?叔本华一生就是对女人有恐惧感,
结果到底打了一辈子光棍。卡夫卡更怪,订了好几次婚,可就不结婚……”表哥的
嘴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声音铿锵悦耳,面孔上的表情又丰富,我们听得如醉如痴,
过瘾极了。
那天表哥的母亲准备了很丰盛的晚餐招待我们。吃过晚饭,又聊了很久,当我
们告辞出来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
我与小张、唐远并排在郊野中走着,四周静静的,而我的心却被感动和兴奋塞
得太满,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我觉得自己象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突然见到了
光明,希望之光在我的眼前闪烁。对于这个半路杀出来的表哥,我说不出有多敬爱、
多钦佩,我断定他就是我渴望了多时、寻找了多时、能指引我、教导我、让我崇拜
的人。我知道唐远一定和我一样的受了感动,因为他那么沉默,他这个人的脾气我
最明白,外表沉默的时候也就是心里最激动的时候。只有小张和平常一样,他一直
用口哨反反复复地吹着《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的曲调,听起来有点忧郁,但真的很
美,很有情调。走了一会儿,还是唐远第一个开口。
“喂!小张,表哥真的是我所见到过的最不平凡的人,他懂得知道得都太多了,
人又生得帅,真是了不起。”
“哼!现在你们知道我没吹牛罢!”小张拍拍胸脯。
“小张,问你一句话,象表哥那样又潇洒又英俊的人,应该是很让女孩子着迷
的,他怎么会是独身呢?他也是和叔本华、卡夫卡一样,害怕结婚的人吗?”这问
题我已在肚子里闷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
“我表哥说婚姻制度剥夺了人的自由,所以他反对结婚。”
“表哥可真算得是个遗世孤立的理想主义者了,不接触社会,不结婚,也不接
触女人。”我说。
“我只说表哥反对结婚,可没说他不接触女人,他不知交过多少女朋友了。不
过,他是尼采的信徒,总说接近女人不要忘了带鞭子。”小张说着笑起来,“喂!
唐远,听见了吗?”
“不知道接近叶清涓用不用鞭子?”我也笑着说。最近唐远说了几次,暑假联
考时,叶清涓将以第一志愿报考我们学校,以便两人可以在一起,我和小张就常开
他的玩笑。
自那以后,我们就常常到表哥那里去,每去总要聊到很晚才回来,而每聊都会
给我们新的启示。表哥的一切言行都让我们奉为经典,他认为庸俗是最不可饶恕的
罪行,这个世界一无是处,金钱更是肮脏,所以他绝不为几个钱去“找痛苦”。他
是个身体力行者,每天喝喝酒,看看书,逗逗鸟,也逢场作戏地出去玩玩,当然还
要写他的书,每天都要睡到近午才起来。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不屑于跟这个庸俗
的世界为伍,我要逃开这世界。”
我羡慕表哥的一切,也渴望过他那种遗世独立的生活。使我伤心的是没有能力
做得到。譬如说,我虽然对学校里学的那点“混饭吃的雕虫小技”很轻视,可也没
有勇气放弃它,回到台南老家当隐士。固然觉得钱是个肮脏玩艺儿,可也舍不得拒
绝老爸每月寄来的生活费,不但不能拒绝,如果他晚寄个三天五天的,我就急得象
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过,虽是如此,我们的言行举止也都有很显著的转变。
我们觉得人人俗气,只有我们三个才超人一等,我们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不去上课,雕虫小技嘛!那么认真做什么?我们轻视钱,所以常常白吃白喝人家,
如果哪个人不情愿嘛,就冠他一个“小气鬼”的帽子。我们不再尊重女同学,见到
她们就故意做出不屑于一看的表情,再不就轻狂地笑笑,说点大胆的话。表哥曾多
次和我们说过他以前的恋爱史,有次他说:“……那次我遇到个女孩子,臭得很,
很摆架子的样子,你们猜我怎么办?我一句话都不说,就跟着她,到没人看到的地
方,就抱住她亲嘴,这以后她就摆不起架子来了,后来我懒得理她了,她还寻死觅
活呢!所以呀,对于这种自以为高贵的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撕破她的假面具。”
表哥的行径使我们佩服,但可惜谁也没有胆子去试他那好方法。我们三个自称“哲
人小组”,走到哪里都一开口就“人生啊”如何如何。再不就尼采怎么说,叔本华
怎么说,那瞎了一只眼的沙特又怎么说,什么空虚、荒谬、模式、焦虑,理论多极
了,谁要不愿听或听不懂,我们就骂他一声“俗气”。在寝室里,我们每天高谈阔
论,而且也不光是“清谈”了,谈的时候,总是有烟有酒,有炒花生和卤鸡翅膀,
我们又吃又喝又谈,想谈到几点就是几点,绝不理会牟肃吾如何抗议,他抗议,我
们就说他干涉我们自由。他说:“我不能不睡觉呀!明天要上课呢!”我们就说:
“大俗物,你那么一本正经的做什么?你以为你要活几千年吗?不及时行乐的才是
傻瓜,来跟我们一起吹牛罢!”牟肃吾总是摇摇头,叹口气,不是钻到床上去睡觉,
就是坐下来看书,有时就老气横秋地来上一句:“你们啊!将来会后悔的。”
我们会后悔?他这位愚兄也未免太富于幻想了。我们自然不会理会他的话,还
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完全忠实于自己的意志,有时我们前一晚吃的东西掉在地上,
第二天招来些蚂蚁,牟肃吾皱着眉头一点一点的收拾干净,我们看了也无动于衷,
这也有表哥的话为根据,他说:“大智大慧的人用头脑,俗人用手,那些鸡毛蒜皮
的小事,应该由平凡的人做。”一屋子人里,数来数去就是牟肃吾最平凡,理所当
然归他做。
我们十分瞧不起牟肃吾,认为他就是平凡与庸碌的化身。但对表哥的崇拜,已
达于极点, 我们也学着他那样, 把鬓角的头发留长,说话也学他的声调,当我们
“清谈”的时候,准都会来上一句:“表哥这么说的”以壮自己的声威。
有次,我们谈起超人哲学和存在主义,正好牟肃吾那个大俗物在闷着头看书,
也不知道他那天情绪欠佳还是有心挑战,竟和我们抬起杠来。
“什么超人,呸!算了罢!你们那个什么表哥,不是我批评他,他这个人是顶
不负责任的,把这些荒唐的论调灌输给青年人,算是什么意思?”牟肃吾把他的黑
面孔从书上抬起来,做出正气凛然的样子,眼珠子瞪得滚圆。
“哦?你居然批评我表哥?”小张斜歪着头,很轻视地说。
“我批评他又怎么样?跟你们住在一起快一年了,差不多就听你们表哥长表哥
短的天天唠叨,他要真是个值得你们崇拜的人也罢了,可是他一点也不值得你们崇
拜。他之所以能‘逃开这卑俗的社会’,做超人、做隐士,只因为他有个好爸爸,
给他留下了大多的钱。假如他象我,要先摆几年牛肉面摊子,才能有钱念书的话,
看他能不能做什么超人隐士?”牟肃吾比划着两只大手,冷笑着说。
“天哪!你居然把你跟我表哥比!”小张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愚兄啊!你就是再用功再努力,一个人的力量又有多大?顶多不过是
个螺丝钉而已。”唐远举举小手指头。
“其实整个社会就是由许多大大小小的螺丝钉组成的。能做个有用的螺丝钉也
就不错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愚兄啊!拜托你不要开口社会闭口社会的好不好?你就是穷忙到累死又有什
么价值呢?人的生命这么短,几十年一过,谁还不是一伸腿一闭眼,呜呼哀哉而已。
你做个无足轻重的螺丝钉又有什么用?别说不会有什么大成果,就是有,难道你带
得走吗?”我趁机给他灌输真理。
“那才怪了,我做螺丝钉是我为人的责任,为什么先计较成果?再说,有成果
的话,也不见得非得象搬家似的全带走。人的一生是不算长,好在人是个群体动物,
一代传一代,这一代的成果给下一代去用。如果人人都嫌螺丝钉太小,不肯做,这
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幸亏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傻子?心甘情愿的做螺丝钉,我们才
有这么舒服的日子过。如果全世界尽是你们这样聪明的高人,说不定到今天我们还
得点油灯坐马车呢!更别想有这么好的大厦让你们坐在里面高谈阔论了。”他又把
眼珠子瞪得老大的。
牟肃吾的话, 说得我们哑口无言, 谁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证明自己没有享用
“傻子”留下的成果,也没理由反驳他说“螺丝钉”无用。但当我们把他的话说给
表哥听的时候,表哥就说:
“未来多渺茫啊!用得着他去管吗?我可不做什么螺丝钉,我活着是为自己。”
表哥的话使我们更看清了牟肃吾的顽固愚蠢,他那套傻子哲学和螺丝钉哲学一
文不值,取笑之余,又奉送了他一堆绰号,什么牟俗(肃)老、俗物、牛眼睛等等。
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三位哲人,都有一两门功课要重修,不重修的功课
分数也不高,父亲一看我的分数单就把眉头皱得铁紧:
“你这一年都做什么啦?钱花得那么多,分数得的那么少。阴阳怪气的,说什
么你都不往心里去,好象也不在你眼睛里,你到底是怎么了?嗯?”
尽管老爸脸色难看,我也不在乎,心想:“我跟你的代沟是越来越深了,如今
我的思想更不凡,见解更深刻,你哪里能了解呢?你呀!已经落伍了。沙特说……
表哥说……”
“喂!先生,已经到了,你要在哪里下车呢?”司机问。
“就在这里停下来罢!我走过去也是一样。”我说。
“那我还是开车送你过去罢!”他热心地说。
“不必,我想走走,想晒晒中部的太阳。”我说着走下车来,觉得他对我这话
一定不懂,又加上一句:“多年没来啦!好象什么都稀奇似的。”
“啊!是的,是的——”那司机接过车钱。
我迎着阳光往前走,心里在想,要是办完公事时间还早的话,是不是该回母校
去看看——
真没想到,回程时还是那部车子。办完事走出来,时间才四点刚过,太阳照得
到处都亮堂堂的,我慢步踱着,心里算计着该立刻坐车回去呢?还是在台中逗留一
下?怀怀旧?
又是突如其来的“刷”的一声,一辆红色的计程车在我旁边煞住了。
“先生,还是坐我的车回去吧!”一张熟悉的、笑嘻嘻的面孔,还是那个司机。
“你在等我?”我诧异地问,坐了上去。
“刚才又跑了趟这里的生意,正要回去,就遇到你先生出来。”他已经把车子
开到大路上。“去哪里呢?车站吗?”
“就开到车站罢,正好赶上下一班火车。”我说。车子迎着脉脉的斜辉在路上
奔驰,我沉默地靠在坐位上。
“唔!我看还是先到大学罢!到母校看看也是好的。”我又说。
“是啊,是啊!回去看看嘛!”那司机说。声音里透着赞同的意味,仿佛很了
解我的心情。
“你进去看罢!我等在这里。”到了大学,那司机说。
“好,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我说着走进了校门。
啊!这是我的母校,曾经盛过我一生中最宝贵时光的地方。我象个自小离家的
孩子,又回到母亲的身边,心里有悲有喜,有按捺不住的激动,两只眼睛不住地搜
索着、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年轻人中,已有回过头用好奇的眼光研究我的。
“你们觉得我奇怪吗?十几年后,难保你们的心情不和我今天一样!”我心里
说。正想转身,一个头发长长的女孩子使我蓦然一惊,我的眼光不由得就跟住了她。
“她多象叶清涓!”我想。可是叶清涓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过曾是我好友的
女朋友、一个女同学,如今是人家的妻子罢了!……
那个暑假回到学校,小张见面就忙不迭迭地告诉我:“唐远的女朋友真的来了,
想不到这小子真能泡上这么高级的妞儿。叶清涓真的很漂亮,才来了两天,已经名
满全校,咱们的唐远已经成了众男士忌妒的目标了。”
当天下午我就见到了叶清涓。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全心震动,“啊!她不就是
我在脑子里描绘了多时的那个女孩子吗?”我心底惊呼。真的,她那垂肩的秀发、
柔长的身段、两只又清又深的美目、飘逸的动态,对我一点都不陌生。我曾打过主
意:有天遇到我理想的女孩,就不顾一切的去追求,不管后果如何。但她是唐远的
女朋友,这一点是我的想象中和计划中都没有的。我轻视一般的道德观念,也不在
乎别人怎么批评我,可是我矛盾了考虑了很久,还是压下了这点感情的火苗,不让
它冒出来,唐远到底是我亲如兄弟手足的好朋友啊!我怎么能?我怎么忍?唐远把
叶清涓带进了我们的哲人小组。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见了她就觉得浑身局促不安,
不敢抬头。
叶清涓真的如唐远所形容,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女孩子”。她不谈衣装,不
谈留学,也不谈电影明星。但当我们谈论人生哲理和尼采、叔本华之类的名字,她
那对半掩在卷发下的大眼睛就格外地光彩起来。有时还发表一点感想和意见,显示
她实在不是一个凡俗的女孩。
经过了一段痛苦的挣扎,我把对叶清涓的感情埋葬了,或许说是升华了。我不
住地为她和唐远祝福,愿他们永远相亲相爱,得到最美满的结果。当然,我对自己
这种心理也不免感到矛盾,不光是基于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也因为“有情人终成
眷属”的传统观念,与我反对婚姻形式的论调太相冲突。可是,有时我又想,如果
我的姐姐和妹妹,不经过结婚程序就和入同居的话,我会愿意吗?当然不。这种言
行不能一致的现象常使我对自己失望。但,无论怎么说,我是希望叶清涓和唐远能
有最好的结局,走上结婚的路。
可是,问题又来了,常听母亲和出了嫁的姐姐说:“女人一结婚就完全属于家
庭,丈夫孩子,加上开门七件事,任你有什么才华也给你磨得光光的。”我怎么也
无法把叶清涓和油盐柴米、孩子尿布之类的联想在一起,那情形就象我不能把尼采、
叔本华和戴着高帽子的洋厨师扯在一起一样。有次唐远自己也说:“我们将来会结
婚,可是跟叶清涓不能只做柴米夫妻,她有思想、有灵性,我要是不努力,可真配
不上她。”
唐远这话原本对我单独说的,不巧牟肃吾一头闯了进来,清清楚楚地全听了去,
他立刻老三老四地说:
“这句话说得倒有几分道理,可也要说到做到,还是少清谈多行动罢!”真是
个煞风景的“愚兄”,我门还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牟肃吾是“哲人小组”的死对头,不识时务的程度更令人惊异,完全看不清事
实的趋向。自从“哲人小组”里有了叶清涓这样的人物,就没有人不对我们另眼相
看的,不但很少有人再用“自私”、“幼稚”、“讨厌”之类的字眼来批评我们,
甚至很多人争相效尤,校园里兴起一片崇尚哲理与清谈之风。如果有人说他不知道
“哲人小组”?它由几个人组成?都叫什么名字?那就可能被讥笑为庸俗无知、孤
陋寡闻。那段时期,我们真是踌躇满志,不可一世,唯一总折我们威风的,就是牟
肃吾。
“要是我有那空口说白话的时间,我就实实在在地做点事。”常常在我们吹得
忘乎所以的时候,他这位愚蠢的老兄就会来上这么一句煞足风景的话。再不就是:
“人在福中不知福,放着那么好的读书环境不利用,还整天叹人生无望。嘿嘿!
你不去找希望,难道希望还会自动来敲你大门不成?”
顶让我们听了不服气又光火的一句话就是:
“你们是温室里的花,太舒服了,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叫人间疾苦。还是好好的
做个正常人罢!别叫父母失望。”
“我们是为自己活,又不是为父母。”我们三个抢着叫。
“天下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只为自己活的。”牟肃吾老是这句话,和表哥的论
调“人要为自己活,不然这个生命更没意思了”正相反。
啧!有什么资格把牟肃吾和表哥相提并论呢?表哥那样睿智、潇洒,思想超凡
脱俗,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哲学家,说不定他有天会和卡缪、沙特一样的有名,而
我们对他又有着一种超过对良师对兄长的爱戴和崇拜。牟肃吾,可算个什么角色呢?
三十老几的年纪还在念大学,言不出众,貌不惊人,又看不出什么特殊智慧,就知
道死啃书,可称得上平凡又平凡,充其量不过如表哥形容的“在人间做个小小的螺
丝钉而已”。这样一个人的话会对我们发生作用吗?当然不会。还是任他自作多情
的做他螺丝钉罢!
叶清涓既是哲人小组里的一员,唐远又怀着点献宝的心,急着想把他漂亮的女
朋友带给表哥看看,正好小张又捎了表哥的口信来,说要我们周末去吃晚饭,特别
嘱咐叶清涓一定要到。所以那个周末叶清涓就第一次走进了表哥家的门。
那天表哥的态度比往常更洒脱,言词也来得格外生动,没有一句话不显出他的
智慧、博学和幽默感。他谈哲学、谈诗、谈小说,从柏拉图的纯精神谈到沙特的存
在主义,从拜伦、雪莱谈到艾略特,他批评当今社会的庸俗,世人的愚昧,人生的
空洞无望,道德的虚伪与无价值。我们听得都到了忘我的境界,完全被他的智慧、
渊博和动人的声调迷住了。最后,他品了一口白兰地,郁郁地说:
“才华和智慧会给人带来痛苦,因为他既不能降低了格调去随俗,也没办法被
一般人了解,他是寂寞的。”
我不太懂得他话里那个“他”字,是不是指的他自己,但我注意到他的眼光停
在叶清涓脸上。叶清涓低垂着眼睑,白白净净的面孔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红云。
我再转过头看看身旁的唐远,只见他面色阴郁,紧紧地闭着嘴唇,眼光中带些
惊愕,仿佛是个受了骗的孩子。忽然,不知为什么我对周遭的一切竟有些不耐烦起
来。
“我们走吧!”我沉默了一会儿说。
他们都站起来,表哥也没说留我们的话,但当他送我们出大门的时候,我注意
到他又用那样的眼光盯着叶清涓。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都很沉默,尤其是唐远和叶清涓,从头到尾就没听他们说
过一句话。第二天,当只有我和唐远单独在宿舍时.他忽然对我说:“阿蔡,我以
后不再到表哥那里去了。”
“其实,不去也好。”我沉思了一下,用了解的口气说。
但唐远的决定已经迟了一步,从那以后,叶清涓就和他疏远了。接着,就传出
了叶清涓和一个诗人模样的人热恋的消息。有人说午夜以后还看到他们在野外散步,
有人遇到他门在彰化,有人碰到他们在雾峰,那“诗人模样的人”,不用问,一定
是表哥了。
唐远失恋了,他被痛苦折磨着,不能入睡,无心茶饭,课也下上,话也不说,
几天下来,就憔悴得仿佛变了一个人。为了这件事,连小张在内,都为唐远不平。
“唐远,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你该再去找叶清涓,你门到底是从小一块长大,
有好几年感情的呀!”我给唐远出主意。
“我试过,没用了。”唐远强撑着困倦的眼皮,苦涩地说。“她说见到表哥之
后,才懂得了什么叫爱情,什么叫超凡脱俗和潇洒,她说她崇拜他。说是表哥已经
给她分析过,她与我之间,是兄妹的感情,不是爱情。”
“我不懂,叶清涓和表哥不过是那天见过一面,怎么就会好起来了?”小张困
惑地说。
“那次见面的第二天,叶清涓就收到表哥的追求信,信上还写了诗,接着他就
来找她,在路上等她,约她出去,叶清涓说‘他太热情了。’”唐远垂头丧气地说。
“这一切都是叶清涓告诉你的?”我感到很新奇。
“可不是她亲口说的吗?她现在完全受表哥的影响,崇拜得很,她说她不想委
屈自己的感情,不想自欺,也不想瞒我什么。”唐远说着强挤出来一点苦笑,又说:
“自然喽!我这个人是没有办法和表哥比的。可是,他不该的,我那么看重他,象
对老师一样的敬重他,他怎么可以……”
唐远的痛苦,使我感到全心的烦恼,身为知友,我觉得该为他做点什么,想了
又想,我想出了釜底抽薪的办法,瞒着众人,独自去找了趟表哥。
“表哥,你不该抢唐远的女朋友,”我开门见山,不客气地说。如果在以前,
我是不会用这种态度对表哥说话的,这件事,使我对他的尊敬尽失。
“抢?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掠夺,如果我不‘抢’自己所要的,岂不就等于自己
所要的被别人抢去了?”表哥毫无愧色地发表他的哲学,连连地吸了几下烟斗,又
说:“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向来忠实于自己的意愿,我想做的,我就做。”
“唔!表哥……”我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表哥,你忠实于自己的意愿,就
没想到唐远会如何痛苦么?你明知道他和叶清涓是一块长大的,也明知道叶清涓不
过是个十八岁而又富于幻想的女孩子,受不了你的诱惑。表哥,我们都这样信任你,
你……做一件事的时候,从不考虑别人的吗?”
“我是为自己活,不是为别人活,为什么我要将就世俗的道德标准,而委屈自
己呢?叔本华说:‘为什么因为众人愚蠢,我就得尊重一堆假话’……”表哥的薄
嘴唇,振振有词地说。但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象冲锋似地逃了出来。
回到宿舍,里面静无一人,我望着窗外茫茫的远天,心里空洞得有被掏空了的
感觉。呆坐了片刻之后,我就把脸埋在手心里,哭泣起来。我的眼泪自然不是为唐
远的失恋而流,也不是为心底那点微妙的感情而流。我失望,我太失望了。那情形
就象小孩子发现,他一直奉为神迹、视为至宝的魔杖,突然之间变成了无意义的草
棍子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抬起头,竟是牟肃吾那张黑里透红
的面孔。
“不要伤心,我的中了‘哲学’毒的小兄弟,”牟肃吾咧开厚实的大嘴微笑着,
和善地看着我。
“我不是伤心,是失望,是不能原谅自己的幼稚。”我靠在椅背上,悻悻地说。
“你说这个话的时候已经成熟了。阿蔡,做人是顶实在不过的事情,没办法逃
避的。还是回过头,做个尽责任的人罢!奇迹是没有的,”牟肃吾抚慰地说。我再
抬起眼睛看着他,奇怪,今天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愚蠢、俗气,和“没灵
魂”?而只觉得他方方正正的脸上显着浑厚和坦荡,他的“牛眼睛”里充满了平和
与快乐,他的宽肩膀上仿佛有千斤之力,天塌了也撑得住。
“牟肃吾,你为什么总这么快乐?”我忍不住问。
“只因为我安于平凡,我感谢生命,不为自己叫屈。”他用肯定的语气说。
这以后,我们的哲人小组自然是解散了,唐远变成了没嘴葫芦,没必要绝不说
话,小张也再提不起兴趣乱吹,叶清涓处处躲着我们,见面也只淡淡地招呼一下。
至于“表哥”,这两个字仿佛是毒菌,谁也不再提起他。这时候我们又都成了牟肃
吾“傻子哲学”的信徒,又“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强迫自己受苦
——上课、念书、随俗,以备将来做“人间一个小小的螺丝钉”了。
那个暑假回家,父母都对我格外慈爱了一些,尤其是父亲,居然对我笑了好几
次。据弟弟告诉我,父亲曾对母亲说:“阿雄好象突然之间长大了,这次回来,没
听他骂街嘛!”
暑假后回到学校,唐远已转学到台北去,而最使我吃惊的消息,是叶清涓已经
辍学,与表哥结了婚。
“表哥不是说婚姻制度不合人性吗?他为什么又和叶清涓结婚呢?”我问小张。
“你哪里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叶清涓怀孕了。”小张皱着眉头说。
“唔!这怎么可能?”我想起表哥的理论,什么柏拉图,纯精神的。
“我表哥原是不肯结婚的,叶清涓直哭,说要自杀。我姑母和我父亲也好说歹
说,叶清涓家里还说要告我表哥,他才答应结婚的。”
“他自己做下的事,想不负责任?他为什么下肯结婚?”我愤怒地提高了声音。
“表哥说,叔本华说的:结婚是种族的利益,而不是为个人。对他个人嘛!结
婚就等于套上了锁链,妨碍了他和自由。”小张期期艾艾地说,仿佛自知理亏似的。
他又说:“一个不凡人物的形成,必定会牺牲几个无足轻重的人——”
“谁是那个无足轻重的人?是叶清涓还是全世界的人?小张,我从来没见过比
你表哥更自私更无耻的人。”我下等小张说完,就不能控制地叫起来……
“嘻嘻——”一阵轻微的窃笑声把我引回现实,原来是那个象叶清涓的女孩子
和她的同伴在笑,在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我避过她们的目光,转身走出来,这才
想起那辆计程车。
“先生,现在要去车站了罢?”他伸出头来问。
“你回去罢!我想在这条路上走走,做学生时候天天走这条路。”我说着掏出
皮包来讨他车钱。
“是啊!这条路可不尽是学生在走吗!”那个热心的司机又说了一堆话,才开
着车子走了。
我沿着国光路,提着那个累赘的公事包,慢慢地往前走,往事故人,都还在我
的意念里不停的活动。
……
那以后的两年,我过着平淡的学生生活,对哲理人生什么的,不但不感兴趣,
甚至有些病态的厌倦。表哥、叶清涓,在我的记忆里渐渐淡去,唐远消息杳然,从
不写信来,接着小张又搬回家住,变成通学。除了一个牟肃吾之外,我的生活里几
乎已找不到旧日的影子。毕业之后,我服完兵役,就留在南部工作,结婚生子,成
家就业。十几年来,一步步地从工作岗位往上爬。牟肃吾的那句话“做个小小的螺
丝钉虽然也不容易,至少比什么都不做的好。”成了我的座右铭。无论做什么,我
都尽我的力,尽我的心。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体会到“人是群性动物,谁也
没有办法只为自己活”的道理。
这些年来,小张、唐远和我都没有来往,叶清涓和表哥当然更没有。倒是牟肃
吾总有信给我。他在东部山区服务,已经结婚多年,太太是他同事,并生了一儿一
女。从他的信上,我看出他正在发挥“傻子精神”,对生活是那样的满足。他说:
“我已经十多年没看到都市的繁华了,也成了隐士(博你一笑)。原有许多机会可
以离开这里的,但考虑再三,我还是决心留下来,这里的人需要我,我也乐于贡献
自己有限的力量,发挥一枚小小螺丝钉的作用……”想想牟肃吾,年纪也老大不小
的了,难得他干劲还这么足。
可不知小张那家伙怎么样了?他不也是中年人了吗?难道还是那副油嘴滑舌的
样子?不知他和唐远有没有来往?当时三个人是多要好的朋友,怎么会一别就没音
信了呢?还有叶清涓,我想起第一眼看到她时的震动,想起她那种飘逸宁静的美。
她与唐远及表哥之间的事多具有戏剧性,算算她已经结婚十几年了,不知生活可幸
福?小张的表哥,当时我们曾经怎么样的崇拜过他,后来又对他如何失望?他的年
纪也真不小了,那时候他就在写书,十几年了,总该写出来了罢!可是怎么总没听
说有他的书出版呢?唔,对了,很可能他早就放弃了写作,而出去工作了。一个有
家室的人,能不养家活口吗?就算他家境好,可也不能等着坐吃山空啊!
许多往事如潮水般在我的思绪里冲击。“我何不去看看他们呢?”我突然生出
这个念头。是啊!我是可以去看看他们的,只是不知道表哥是否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如果能见到表哥和叶清涓,就会知道小张的情形,说不定也会知道唐远的,他的家
不是和叶清涓的娘家住邻居吗?可是那时候我和表哥也算闹得翻了脸。但那又有什
么关系呢?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想起来只会好笑,谁还会认真?我边走边想,真的
朝那个方向去了。
因为那条路拓宽了,旁边又建了许多新房子,我找了半天,才认出小张表哥家
那一幢——这群房子中最旧的一幢。我按了门铃,来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
她薄薄的嘴唇,大大的眼睛,瘦瘦的一张小脸。从外型上,我就直觉地认为她是小
张表哥和叶清涓的孩子。
“你姓陈吗?叫什么名字?爸爸妈妈在家吗?”我问。
“我叫陈涟涟,爸爸在屋子里和人谈话,妈妈——哦,那不是妈妈下班回来了
吗?”涟涟用手指着我背后的方向。我转过身,看到一个枯瘦的中年女人,正骑着
一辆破旧的脚踏车而来。那脚踏车的前后都挂了些大包小包,看来很笨重。她蹬得
很吃力,脸上蜡黄色的油光在夕阳中闪亮。
“是谁来啦?大门怎么是开着的呢?”她说着从车上下来。
“叶清涓,是我啊!阿蔡,还记得吗?”我迎上去。
“阿蔡?这怎么可能?”她用凹下去的大眼睛打量着我,显然不太能接受这个
事实。
“多少年没见了,太难得!太难得。快进来罢!阿蔡。”她终于兴奋地说。把
那个挂了些大包小包的脚踏车也推进院子,我跟在她后面进了大门。
一进去,我就听到铿锵悦耳、带有磁性的男人说话声。我立刻听出,那声音来
自小张的表哥。
“你们有客人在谈话,我来不方便罢?”我试探着。
“也不算是客人。”叶清涓一边说一边从车上取下那些大包小包,把它们都交
给身边的涟涟。“把这些菜都送到厨房去,这几包是新接的毛线,尺寸都在里面—
—唔,你就都拿进去罢?来,阿蔡,我们进去。里面是几个学生,我们的房客,今
天他们带了几个同学来,文钊正给他们开讲座呢!”她说着就嘿嘿的笑了两声,笑
得我莫名其妙。
我正要和叶清涓走进屋子,后面忽然扑过来两个泥猴子似的男孩,两个人都光
着上身,脚上无鞋。
“妈妈,妈妈,哥哥要打我!”那个小的一下子抓住了叶清涓,双手紧紧抱住
她的大腿。
“哎呀!毛娃,你怎么这样脏呢?涟涟,你怎么没给弟弟洗澡呢?都等我吗?
我会累死的。”叶清涓对着放完东西,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涟涟叫,脸上和声音里
都掩不住心力交瘁的疲惫。
“我回来就洗中午的碗,接着就做功课。”涟涟委屈地说。
“我看我还是下次再来罢!”我不安地笑笑。
“不,阿蔡,老朋友见面多不容易,吃了晚饭再走。”她的态度太诚恳了,我
只好跟她走进去。
屋子里坐了黑压压一片人,全是年轻的,小张的表哥衔着烟斗,坐在他们中间。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大瓶清酒,几个酒杯,正在侃侃而谈“……我们来到这个世
界上是身不由己,什么时候要去又不能把握,可以说,完全是被动的,这样的生命
有意义么?不荒谬么?”
“文钊,有客人来了。”叶清涓打断了他的谈话,声音冷冷的,眼光也冷冷的。
“客人?谁呀?”小张的表哥抬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阵,才说:“啊——这不
是阿蔡吗,可真太久不见了,来,坐坐,大家吹吹牛,你看,我正和这些小朋友吹
牛呢!”
“真的太久不见了。”我打量着他,发现他以前那看来特别漂亮的鬓角,已经
有些花白,他笑得很不自然,对我的突然来访,仿佛并不很感兴趣,只和我寒暄了
几句,就又继续他的谈话:
“尼采说,一个高人如果跟一般人说教,就等于在没有人的地方说教。你们想,
一般人多肤浅,能懂什么吗?所以说,大智大慧的人一定是寂寞的,他只有遁世…
…”表哥的声调和表情都动人极了。那几个学生静静地聆听着,脸上显着赞叹和惊
异。其中有个十八九岁,外表很秀丽的女孩子,正用近乎膜拜的眼光凝视着他,神
情如在梦幻之中。
“……这个世界最大的悲哀就是虚伪、庸俗。沙特就说,一般人都活在自欺之
中。这句话真是说得一针见血。你们想,人生这样虚幻,无目的,令人绝望,那些
庸碌之辈还煞有介事的忙,不是自欺是什么?你们知道罢?沙特有只眼睛是瞎的,
三岁时候……”表哥说得大有欲罢不能之势,那些学生连连发出惊叹。但我再也坐
不住了,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使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告辞出来。
叶清涓正弯着腰用一条接着水龙头的胶皮管,往草地上洒水,那个叫毛娃的小
男孩,赖在她身旁,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不知叽咕些什么?见我出来,叶清涓就丢下
水管走过来。
“怎么就要走呢?我预备等那几个学生走了就吃饭——”
“不!还是下次再来罢!我得去赶火车呢!”我强笑着。
叶清涓想了一想,说:“好罢!我就不勉强留你了。唔,你看到的……唉!真
难得见到以前的老朋友,真难得!阿蔡,你这些年过得还好罢?”她有点语无伦次
似的。
我略略说了一点自己的近况,叶清涓仿佛听得很有兴趣,不时发出赞叹,也仿
佛很羡慕。最后我问她小张是不还住在台中,她说:
“小张在非洲农耕队,已经出去五六年了,到现在也没个女朋友。”叶清涓说
着笑笑。“他表哥说他正在糟蹋生命呢!”她送我到大门外,忽然问:“你还记得
唐远吗?”
“怎么会不记得?他现在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去年我母亲寄钱来,一定叫我带孩子回罗东娘家去住几天。你看多巧,正好
唐远也带着太太孩子回家省亲。听说他过得很不错,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她顿
了顿,又说:“我和他只在街上碰到过一次,四只眼睛对着看看,点个头就过去了,
没说话。”
“没说话?”我感到奇怪。
“没有。说什么呢?过去的也过去了。错的也错了。”她的语气和声调听来很
复杂。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
“叶清涓,你过得快乐吗?”
“快乐这两个字我连想都不去想它。你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嘛!我在一个商
行当打字员,偶尔还接点手工来晚上做。累是累,兴趣也谈不到,不过,不这样也
不行,至少这三个孩子总不能让他们太苦。我的孩子就是我全部的生命。”她说最
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坚决得使我吃了一惊。
“那么——”我感到难以启齿。“表哥没工作吗?”
“他怎么能工作呢?已经这么多年与社会脱节。何况,他瞧不起一般的工作,
不能屈居人下,又不能忍耐庸俗。”叶清涓象似讥诮又似愤慨地说。
“那么?他的书呢?我记得那时候他就在写书的。”
“从前都苦闷得没情绪写,现在可怎么写得出来呢?他说我和孩子拖累了他。”
“唔——”我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才问:“表哥的母亲呢?还有老洪,
那时候我们来玩都是老洪招呼的。”
“我婆婆去世好几年了,要不然怎么会有房间分租出去呢?老洪也早就叫他走
了,用不起了——”
“唔——”我又沉默了。
“阿蔡,可惜人生只有一次,我常想,如果人能再年轻一次该多好!”叶清涓
说着自己就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再年轻一次,谁能保证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也许人就是这个样子的罢!”
我与叶清涓诚恳地互道珍重后,就上了回程的路。空气里飘浮着初夏的温热,
夹杂些郊野中特有的草香味。夕阳已落尽,月亮可还没升上来,整个天地,沉浸在
无垠的暮霭之中。叶清涓憔悴疲惫的神色和她那句话:“如果人能再年轻一次该多
好!”仍萦回在我的脑际,久久不去。“人能再年轻一次吗?”我问自己。
我在暮色中向前走去,心中盘算着,怎么样告诉那些正在享受青春的人,要珍
惜他们仅有一次的年轻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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