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是相当重要的日子,对院里来说。
朝颜小心翼翼将热水冲入茶杯,放上托盘,院长难得拿出他的雀舌,特别交代
了谨慎使用。
“姐姐。”约莫八、九岁的女孩推门进来,梳了两条整齐的辫子,特地穿上的
制服也熨得笔挺。
“你在做什么?”
“泡茶,要送去院长办公室的。”
小敏挨到她身边,得意地炫耀两条麻花辫,“你看,今天扎得很漂亮对不对?
还有我的制服也变得好白、好滑哦,都没有皱皱的了,春梅老师说因为有很重要的
客人,是谁啊?”平常她的衣服可没这么平整,头发也是随意扎两个橡皮圈了事,
今天的客人一定比院长还大。
“是董事。”朝颜对她微笑。
“什么是董事?”
“就是提供我们生活的好人,你吃的饭、身上穿的衣服,还有念书都是他们赞
助的。”
“喔。”小敏点点头,望向窗外。”那辆汽车好大喔,董事一定很有钱。”她
长大也想当”董事”。
朝颜也往窗外看了一眼。听说今天到访的是”温暖”最主要的赞助者,她从来
没见过,院长更紧张,深恐对方首次来访是为了将长达二十多年的济助收回。
“赚那么多钱一定要很久哦?”
“嗯,大概吧。”
“那他一定是个老爷爷。”小敏很确定地说。
这朝颜就不清楚了,她端起托盘,点点小敏的鼻梁。”等他从办公室出来你就
可以看到啦。”
“一定很老。”小敏反正很肯定。
整所
“温暖之家”是以西式长舍建成,来到东侧的院长办公室前,朝颜轻叩两声才
开门进去。
“这里是本院所有院童的资料,须句先生。”院长戴着老花眼镜,正向对方展
示一本蓝皮纪录册子。
坐在客座上的人两脚交叉,双手摆放在腿上,颈首低垂,用一种非常沉静的姿
态坐着,朝颜一进门就不由得注意到他,他并没有小敏判定的鸡皮鹤发,短硬的发
丝是浓黑的,修长的肢干裹在墨色西服下,她注意到他连领带也是黑色的,纯白衬
衫衬托那夜里的色彩更为深沉,在她注视的同时,一种异样的默契让他抬头,她倏
地被那张年轻脸上的严厉所震慑!他的眼神棗“怎么愣在那发呆?还不端过来。”
院长看她杵着,面露不悦。
“是。”
“呵呵,这孩子就是这样,钝了一点。”一张老脸转个方向表情跟着不一样。
他没有说话,眸光投射在眼前放置茶杯的手上,缓缓移向她的脸蛋。
“虽然不明白须句先生做什么打算,不过本院自从接受令祖父捐助以来,一直
以慈悲心怀为经营理念,至今也略有所成,着实为社会燃亮了不少黑暗的角落,这
些无依的孩子也都视这儿为自己温暖的家,如果顿失奥援……”院长暗示院方的困
难。
“慢用。”她告退。
“好,你下去吧。呃,须句先生“
“等一下。”他开口了,很淡冷的频率。”过来这里。”
朝颜停下步伐,不确定他是不是喊她,直到院长招手才迟疑地折回。
他面无表情,只上下简单打量了她,朝颜不知所措地抱着托盘。她有做错事吗?
还是冒犯了他?她小心翼翼站着不动,两人的眼睛默然凝视。
“几岁?”
“十……四。”
他眼睛调向册子,院长翻出她的档案。
“夏朝颜……”除此之外,一切空白,确定她的无所依怙。
“学校成绩如何?”
“她上中学之后都拿奖学金的。”院长替她回答。
他站了起来,朝颜不自觉地仰首,却只看见他下颚优美的曲线。
“须句先生!”
“就她吧。”
“那善款……”
“我没说要断,就比照以往。”颀长的身形走向门口。
“是!是!”院长兴奋感激地送客。这位稚气早脱的年轻人显然没有比他祖父
大方,可也不小气,总算安心了。
“不用送了。”他睨她一眼,仍是淡冷,”手续下个星期就会办好。”
手续?朝颜不懂。
院长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你很幸运哪。”
“院长?”
“须句可是豪门,你能被收养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以后好命罗!别忘了常回
来看看埃”收养?!她讶异地瞪大眼睛,追了过去。
“请等等,我……”
他在司机打开的车门前回头,午后的阳光落在脸上,清晰昭示冷峻的五官。
“我已经十四岁了。”一般家庭收养小孩不都希望愈年幼愈好吗?一旦过了读
小学的年龄就更不适合,她几乎是院内最大的孩子了,为什么要选她?她不明白。
“你很美。”他竟然吐出这样的答案。而且用的不是她这年纪适合的可爱或者
浅淡的漂亮,“美”——由那弧形迷人的唇中说出别有一丝. ......不一样,她不
了解这感觉是什么,只是陡然微颤,轻易地被炫惑。
“将来想必更出色。”上车之前,他作好了决定,也决定她未来的人生。”适
合当我的新娘。”
一星期后,朝颜怀着不安的心情坐上了须句家派来的车。
她原本以为须句怀还会亲自来,但他没有,接她的人是须句家的律师。
“姓氏不必改变,你可以保留姓夏。关于学校方面,已经替你办好转学手续,
你明天就可以去上课了。”侯叔敦翻着手上办妥的文件一一对她说明。
朝颜抱着包包,手指绞弄着带子。
“有没有什么问题?”她好象没在听他说话哩,又安静得紧,和气的律师放下
资料,”你有许多困惑吧?说出来没关系,我会告诉你的。”
朝颜看了他半晌,这才开口,”我不明白,为什么须句先生要收养我?”
第一个问题就让他答不出来了,侯叔敦抱歉地说:”这个呢,我想你还是询问
他本人比较清楚。”
她问了,可是他的回答……好荒唐。朝颜两颊飞上一抹红,不确定自己是否听
错。
他是开玩笑的吧。
“须句家有很多人吗?”她好怕,对于新的环境。
侯叔敦的眼睛黯了下来,浮上一层悲伤。”如果你是指须句家族的话,只有一
个人。须句老爷上星期六过世了。”他也失去多年好友。
上星期六,那不就是须句怀到
“温暖”来的前一天?!她想起他的黑色领带。
“葬礼在昨天举行。怀才二十岁,唯一的爷爷也离开,现在真的是孤零零一个
人了。”他的语气里充满长辈的怜惜。”那孩子给人的感觉一向比较冷漠,这都是
环境使然,我希望你不要怕他,他不可怕的。”
“嗯。”朝颜温顺地点头,忐忑的心跳好像安稳一些了。
他才二十岁啊,当一个收养人实在太年轻了,和她的年龄差距正好是她和小敏
的呢。
“你既然被收养了,以后就要当自己是须句家的人,懂吗?”
“我会乖,不会惹麻烦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起来满认生的,要适应的地方恐怕很多。须句本族虽
然人丁单薄,但旁支的远房却不少,难免都要接触到,他们……”他骤然停口,掩
饰地笑笑。”不知不觉,我好像说太多了。”
“不,我觉得安心多了,谢谢你。”
“那就好。来,下车吧,你的新家到了。”车子驶进幽静的私人道路,他们置
身在一座双层的西班牙式华宅前,朝颜下了车,不可思议地张大眼睛,从没想过有
朝一日会住进这样华丽的房子。可是……她居然一点兴奋的心情也没有,不知为何,
这宅子美归美,她却感觉四周饶着一般窒重的氛围,空气仿佛也沉闷得诡异,是太
冷清的缘故吧,她猜。
确实很冷清,没有人出来迎接,雅致的庭园空荡荡的,只有花儿孤绽。
“进去吧。”侯叔敦说,轻护着她向前。
以后这就是她的家了,那张清峻冷厉的脸孔…不知道在不在?
“怀儿,你听表婶说,表婶也是为你好,须句家这么大的产业一个年轻人管理
实在是太冒险了,大家都是亲戚,谁也不会想占谁的便宜,你还嫩的,不知商场上
的人心险恶,还是让你表叔、表哥分工代劳,赚来的钱还不都是你须句家的,喔?”
“哼!人心险恶,谁?你自己吗?”
“锺芬芬,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心知肚明!分工代劳,好让你李家鲸吞蚕食才是吧?你打什么算
盘别以为我不知道。”
“笑话!凭我的财势会希罕这些吗?你别把人瞧扁了。”
“财势?哈,现在谁不晓得李氏实业只剩一副空壳子,急着挖金砖补破墙,你
李刘玉不希罕,好呀,那就走人啊,须句家的事不用你操心。”
“哟,难道还需要你操心,你又算哪根葱?”
“凭我是怀儿的亲姨妈!”
“我呸!说白了还不是一个‘贪’字!”
“你……”
愈接近屋内,杂乱的争吵声愈大,而且愈演愈烈。
“是,大家都是亲戚嘛,斗什么呢?都是想帮怀儿的,有话好好说。”有人想
当和事佬。
“我说姓戚的,这儿有你说话的余地吗?”李刘玉嘲讽。
“喂,我可是——”
“是什么?娘家小星跟过来的拖油瓶,也好发想分一杯羹?”
戚信渊当场脸红脖子粗,”怀儿要喊我舅舅的!”
“舅舅就不应该跟外甥要饭吃,看看你那副嘴脸。”锺芬芬不屑道。
“你们这两个婊……贱婆娘!”
富贵豪门的争夺战就是这样吗?并不比平凡百姓好看。
须句怀冷眼旁观众堂表亲人的争斗,像是麻木了般,完全不为所动,直到看见
侯叔敦的加入。
“你才是不事生产的垃圾,须句家的产业要是被你拿去,只有挥霍一途!”
“你又多高尚?贴死几个小白脸吧!”
“你说什么!”
“怎样!我说你……”
钢制的笔身冰冷地敲在桌面玻璃上,不特别使力,但紧随的冷冽气息已足够冻
住嘈杂的噪音。所有人闭上嘴巴,警觉到各自的失态,尴尬惶然地望向比自己年轻
一半以上、心思却老练深沉得不像话的须句集团继承人。
“闹够了没?”他的声音永远透着淡凉,几乎测不出温度。
“怀儿……”
“须句家产的继承人早已经一清二楚,我不认为有何争端。”他眸光中的锐利
轻易镇住屋内四飞的煞气。
“这……不公平。”贪婪使人坚强,锺芬芬提起胆不服地说:“怎么说我们也
是须句家的亲戚,好歹多少该算上一份。”须句智柏寡情绝义,竟然让这和他一样
六亲不认的孙儿独得所有财产,少说也有百亿啊!
“须句老爷的亲笔遗嘱明明白白,身后遗产由独孙继承,合情合理。”侯叔敦
说话了。
“哦?那卜明达又怎么说?让一个外人辅佐总公司的管理系统,难道我这亲姨
还比不上个家臣?”
“这也是遵照须句老爷的遗嘱办理,在须句少爷有完全成熟的掌控能力之前由
卜总监事暂为辅冀。”
“我们是亲人!不论遗嘱有否交代,都有资格均分一部分的产业,法律上有这
一条吧!”
“是有的。不过——”
“不过怎么样?怀儿,你听到了吧?”从昨儿个闹到现在总算还是有收获,几
个远亲近戚脸上的表情贪涎得令人恶心。
“除了我,这里还有人姓须句吗?有的话站出来,他可以分得百分之五。”
须句家三代单传,一句话抹掉所有人脸上光彩。
“没错,这则条文仅限直系亲属适用。”
“那个寡情绝义的老头……”
“滚。”
“须句怀——”
“滚!”他的声音有温度了,冰寒如霜。
一群人犹含不甘,也只能悻悻离去,喧嚷之间无人留心注意多出来的陌生女孩。
朝颜愕然瞠视冲击的场景,有一刻,她竟庆幸自己是没有亲戚的。
她来到了怎样的环境?
“怀,人我替你带来了。”侯叔敦将朝颜带到他面前。
“谢谢你了,侯叔叔。”面对须句家三代的法律顾问,深厚的交情并没有让须
句怀脸上出现一丝温暖,他看侯叔敦的眼睛也是疏离的。”你可以走了。”
侯叔敦在心里无奈的慨叹,”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但我还是得说出来。我
大概猜得出你心里的想法,老实说,我不赞成,但你也有你的选择,总之我希望你
能慎思而行,别伤害到无辜的人,更重要的是棗你自己。好吗?”
空气沉窒了一会儿。”诚如你所言,我依循自己的思想。”
“你了解我的意思就行了。”侯叔敦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何况须句本家的事
原就不是旁人能插手的,他转向朝颜,”我的任务达成了,以后…希望你在这儿的
生活快乐。”
她看了看须句怀,紧张得不太想让侯叔敦离开,相较之下,他肯定容易相处得
多。
于是律师先生还是走了,留下绞着包包带子的朝颜和气息阴沉的年轻收养人须
句怀。
她从低垂的眼睑下偷偷看他,良久,才有勇气问:”这里还有别人吗?”
他也看着她,就在朝颜以为他不打算反应时回答:”一个司机,还有管家,待
会儿她会带你到二楼的房间。”
又是一串静寂。
“方才的场面吓到你了?”
“还好。”她选择含蓄。
“你最好学习适应,这不会是唯一的,洪水猛兽哪比得上人类贪邪的恶灵。”
他尖锐地嘲讽,从椅中站起,走向她。
朝颜是背光靠在落地窗前的,须句怀走过来,她身后的阳光一寸寸照拂在他男
上,承受他趋近的压力,她不自知地屏息。
他很高,是瘦削修长的那一种,脸庞是端正略长的,比例十分完美。飞扬的双
眉同发色一样浓黑,鼻梁挺直,微薄的唇型也十分漂亮,他有相当清俊的五官。然
而弱冠的稚气提早从他身上褪去,深邃眸中的神韵早熟了十年有余,让人不由得感
到恐惧,他的神态是威严、冷漠的,正如侯叔敦所说。
“怕我?”须句怀停在她身前。
“我……”朝颜这才发现身体为了防备不知不觉往后倾,”不。”
他轻哼。
“我要先谢谢你,须句先生。你真是个好心的人,我一定会很乖巧的,不会让
你后悔对我的恩惠。
“她深深对他鞠躬,这是离开
“温暖”前院长特别交代一定要说的感谢词。
他笑了,却比不笑更令人畏怯。”好心?我可没给自己这么高贵的评价,有些
话我现在告诉你。”手臂展开抵住她背后的玻璃,朝颜初初发育的纤小身子突然被
围困,影射出未来的命运。”我不是那些伪善人士,我的一切行为都有自私的理由,
你是我千挑万选决定的人,因此从你踏进这栋屋子,这辈子就不可能有再离开的一
天,由现在开始,不只是监护权,你的生命也都已经属于我。”他揭开善行背后的
目的。
什么?
“你很乖巧?那很好,我正是需要一个听话的人,完完全全服从我,你最好做
得到。”
朝颜被震撼住,一时之间消化不了她的话,怎么会这样?她是他千挑万选出一
辈子要服从他的人?感恩情怀冻凝,这……算不算陷阱?!
“后悔了?”他看穿她的想法,”恐怕已经来不及,现在,你连孤儿院也回不
去。”他决定的事,是不可能给他人改变的机会。
夏朝颜的一生,竟遭如此霸道地侵占了!
“为什么?”
她慌乱脆弱的模样并没有使他心软,须句怀的手指画过她颊骨的曲线,捏住小
巧的下巴。
“因为我要栽培自己的新娘。”
她的包包掉到地上,柔软的嘴唇被强迫地刻上了他的印章。
锦嫂是一位个儿矮瘦的妇人,四十开外年纪,脸上挂着严肃僵板的表情。
司机小周则是刚退役的青年,也不多话。居住在这栋屋子里的人似乎都感染了
周围沉闷的气息。
朝颜的房间在二楼走廊的尽头。
“新学校的制服已经准备好了,日常生活所需少爷也有交代,若是还有缺欠的,
请吩咐一声。”锦嫂的声音和她的脸色一样死板,十分制式化。
“谢谢。”
“用餐的时间是早晚七点,请准时。”
“好的。”
她欠身,关门退出前冷觑朝颜一眼。”还有,对面的书房和隔壁少爷的房间是
不准随便进入的,请记祝”每一句话、每一件说明后都不忘附上”请”字,然而没
有起伏的声音只是毫无温情的礼节。
朝颜感觉出这是警告的口吻,”是。”
房门在她顺从配合的回答下合上了,宽敞的房内留下孤单的形影,她开始打量
这间约莫八坪、深褐和纯白相搭装潢的卧房。所有的家具包括地板都是高级的柚木
建材,窗帘床单包括墙壁则是清一色的白,很简单,不见任何布置的心思,这原来
是间房。
朝颜蹲下身子坐到地板上,侧着脸蛋趴进滑软的床垫,丝缎被的凉意渗入肌肤,
嘴唇的疼痛……依然清楚,她嘤嘤切切地终于哭了。
她想回“温暖”!可是正如须句怀所说,是不可能了,如果她回去了,一旦他
收回供助,温暖之家势必要面临倒闭,如果这样,她反而害了大家。
除了这儿之外,她哪里也不能去了,一辈子都要待在这个屋子,他已经在她身
上烙了印记!
许久许久,她无助的泪水渐渐止息,也开始消极地认命。谁教她是个孤儿,从
小就习惯了学习接受,接受自己的无父无母,接受了被遗弃,而现在,她必须接受
这个“家庭”。
朝颜开始整理带来的一点行李,她拉开包包,打开衣橱,却发现了满柜子质料
精致的衣裳。
他是认真的,真的要她当须句家的人,他未来的新娘。
只是朝颜不明白,他千挑万选,为什么选上她?
血红的夕色陨落了,望向窗外,半月逐渐披上冷白的光华。
像座华丽的牢笼,她在须句家的第一晚。
为什么选她?他有自己的答案。看着冷白的月光,倨傲的身影流泄出孤绝的喘
息。
她不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他根本还未开始筛选,就先见到了她。
青稚苍白,纯真无邪,充满极佳的可塑性。
美丽的女孩是动人的,她小小年纪已达到了及格的成绩,黛眉杏眼、菱嘴翘鼻,
而吸引他的是她的眼睛。
她的双眸相当灵动、聪明,而且温驯。
他要她,她会被训练成为他的影子。
只有影子,不懂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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