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由于我的目的只是过过瘾,缓解一下心理压力,所以只参加了战斗的收尾工作。 仅仅离开战斗部队一个月,等离子枪似乎增加了重量,我的手感到有些吃力。防 辐射头盔显得憋闷,红外线感应器操作起来竟有些生疏,甚至连搜索时的步伐也迟 钝了,没有以前灵活敏捷。 所过处俱是残垣断壁,前面的锋线部队的毁灭性攻击非常彻底,这个地区像被 泡在硫酸中清洗了一遍。其实,我们城市扫荡队的目的就是把只要沾染了“五月党” 气味的地方均变成不毛之地,以令“五月党”在帝国内无处藏身。突然,我腕上 的感应器尖叫起来:附近有人。仿佛一瓢冷水从头浇下,我全身猛地兴奋得战栗起 来。终于轮到我再显身手。我悄悄地摸索过去,每一步骤都完全符合教科书的 要求,每个动作都完美无缺。转过沙砾,感应器抖动得更急促,我凌空跳下,大 喝:“杀!—”瞬间,我愣住了,眼前不过是两具尸体。由于尸身还有温热,使 得感应器发出了错误的指令。他们显然是两母女,俯卧在碎石上,母亲把女儿压 在身下,似乎想以自己的身体掩护女儿。 她背部的衣衫全被气浪撕碎,露出雪白的肌肤,映得那一头黑色的短发分外刺 眼。微风吹来,几绺黑发飘动着,发梢竟似钢针一下一下刺到我心中。突然间, 我有一种极陌生又极熟悉的感觉,又想哭,又想吐。全身上下再度莫名其妙地颤栗 起来,很累,很倦,很惶恐。 我又回到了实验室,表面上,我忙极了,从早到晚不停地说,口舌几乎磨破。 然而,说话的不是我,真正的我极其空虚无聊,整天地躺着,只想心事。虽说我已 三十多岁,经历的生活却十分简单,实在没有多少心事可想。我突然发现自己竟 有点怀念韦纳了,我想与他对话,但他没有回应。我开始打瞌睡,这是衰老的表 现,我很悲哀。“不会的,林铛儿,你还有未来。”一个意念清晰而深刻地闪 回在我脑中,是韦纳。我有一点莫名的高兴,精神一振:“刚才你在哪里?为什么 不出现?”“去查看你最近的记忆。林铛儿,我很高兴,你一个人也没杀。” “我本意是想多杀几个的,只不过没有机会。”我恨恨地想道。“林铛儿,连你 的思想也要撒谎,可惜你忘了我在什么地方与你交流。”他的话提醒了我,我思 索了一会儿:“韦纳,请你仔细查看我的大脑,看我是否已失去作为战士的优秀素 质,沦为平常人。”“做平常人有什么不好?只有平常人才能体会到生活中的种 种乐趣。正是因为缺乏平常人,整个帝国都变态了。”“韦纳,帮我审视一下自 己,为什么看见尸体我就手足发软?”我的头开始痛起来,不知为何,那两具母女 紧拥的尸体总在眼前晃荡。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韦纳没有出现,我知道他正在我 脑中各个层次的记忆中游荡。当他再次出现时,已是傍晚。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我 不明白原因的快乐。“给你看些东西。” 没有经过双眼,一个女孩子的影像直接进入我脑中:小小的,瘦而弱,头发似 枯草般,衣衫褴褛。她钻进一个庞大的垃圾处理场,专心致志地在臭味熏天的污物 中翻寻东西。我的脸抽搐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这一幕竟然如此熟悉,那些我要 竭力彻底忘掉并以为已经忘掉的往事,竟又历历在目。二十年前,天一黑,我也 去垃圾场,寻找一些还能进口的食物。耳边仿佛又有人唤我:“垃圾女!”一声 声尖利的呼唤刺痛我的心。也许正是因为幼年受尽欺凌,所以我发誓将来要出人头 地,并有意把自己锻造得比大多数男性还要强硬、冷酷。我觉得自己眼中酸涩, 似有眼泪正在涌动,我竭力控制着情绪,问:“她为什么生活得这样苦?是不是与 我一样,自小失去父亲?”“是的。她的父亲死在你的手中,如果你还记得八年 前落基山脉的那场屠杀。”我如遭当头一棒。尽管我杀过的人太多,早就忘了谁 是谁,单记得那次行动后得到一枚勋章。“她父亲是五月党徒?”“不。是个 平民,只不过她家凑巧靠近我的一个集合部。斩尽杀绝,不是你的一向最简便而又 行之有效的战术吗?”韦纳的讥讽里充满了悲愤。“不!”我尖叫一声。我第一 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鄙视残忍,连自己也不愿多看一眼。我不能再面对这一个我, 我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周围的试验人员全围过来。“头痛。”我疲倦地回答。 4号长官看了医生一眼,后者迟疑了一下,递给我一颗药:“吃下去,睡一觉, 头痛就会消失。”韦纳还在我脑里述说着。我近乎悲哀地要求他:“闭嘴,我宁 可去死也不愿意再让你剖析我。你是个专挖人疮疤的流氓。”“林铛儿,你现在 为自己的过去羞愧,同时迁怒于我。其实,现在的你已经有了一些连你都未察觉的 变化。”“什么变化?”我不禁问。“快吃药!”4号长官不满我的犹豫,大 声催促道。我宁可再头痛一会儿,也要先知道我身上有些什么新东西。要是一睡 觉,等于关闭了与韦纳沟通的大门。我把药丸压在舌底,咽了咽口水。医生扶着 我平躺下,一边说:“十秒钟后,你就能摆脱所有不适。”我闭上眼,一边追问 韦纳。“那两具尸体令你想起了自己,想起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潜意识,你 把女童尸体当做了自己,当年你的母亲也是这般用血肉之身为你挡避世间的腥风血 雨。所以你面对的不仅是尸体,而是你在世间所得到的仅有的亲情。可这些珍贵的 情愫已在你们的枪下被轰成千万碎片,这就是你手足发软的真正缘由。林铛儿,你 现在在恐惧,在羞愧,我真为你高兴,你终于像一个人了,你已经有人性了。” 我感觉得出韦纳的喜悦是真诚的。“人性。”我慢慢地咀嚼着这个词,胸中涌起一 丝自豪,就像在学校考第一受了表扬一样。周围人的对话断断续续飘进我的耳朵。 “她这是用脑过度。”这是医生的声音。我没有睁开眼。“可我没有时间让她 休息。”4号长官说。“信息的输送速度太快,不出一个星期,她整个人就会废 掉。”4号长官轻松地回答:“没关系,只需五天,就能把这个五月党徒的记忆 掏光。一个星期后,223变成什么都不用管了。”医生嘟哝了句什么。4号 长官严厉地命令:“你每天给她药丸,缓解头痛,其余的我负责。”我的心愈发 沉重和悲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