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外婆做东,到海上的“珍宝海鲜肪”吃海鲜,还特意请了王耀光。舅舅、舅妈
都陪着,连在香港大学读书的小表弟也参加。雁雁和小表弟坐王先生的车子,舅舅
的车上坐着外婆和舅妈。两部车风驰电闪般地来到海边。下了车,换乘小轮,才到
达那装饰得五彩缤纷,颇为香港人喜爱的水上酒店。
踏进金壁辉煌的大门,外婆就问雁雁这酒店好不好?林雁冬觉得这地方与别的
大酒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这酒店是在一艘大船上,就像北京颐和园里供
西太后坐的那条石肪一样,没什么新鲜的。更何况她不大喜欢那种龙凤交加的大红
大绿,总觉得多少有点借所谓东方的“古”作文章,其结果是脱不了那一种富贵气
的“俗”。
不过,为不拂老人家的盛情,她把这看法放在心里,挽着外婆的胳膊,装作很
感兴趣的样子,仰着脸儿东张西望,见一个石头狮子也惊叹,见铺着红地毯的宽阔
楼梯也叫好。外婆被哄得心花怒放,直埋怨舅妈为什么不早几天带她上这么好玩的
地方来。聪明的舅妈直冲雁雁挤眼儿,雁雁也还以动人的微笑。
座位是早订好了的。外婆让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说是从这里看海最好,还说
“她头一回来,要优待一点,是不是?”大家自然是没有话说,雁雁更是恭敬不如
从命。她乖乖地坐下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探头观望那水上的一串串灯光,看那些私
家的游艇在海上鱼儿般地游七逍遥。不知怎么安排的,王耀先就坐在了她的旁边,
另一边自然是亲爱的外婆。
服务生过来点菜时,外婆立刻像孩子似地兴奋起来,好像她又给外孙女儿准备
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外婆叫了小表弟,又叫王先生:
“你们陪她去,让她挑!让她去看看。”
“看什么呀?”
“去吧,去吧,到了下面你就知道了。”
于是,由小表弟和王耀先陪着,三人又一路下了楼,拐弯抹角来到了一个湿淋
淋的场地。啊,这儿简直像是一个养殖场。好几个水泥砌的大池子里,委委曲曲的
游七着各类河里海里的生物。各种的鱼虾和贝类在这里已不算什么新奇,林雁冬头
一回看见的是那活生生的大龙虾。那么硬的壳,那么长的须,又是那么一副古里古
怪的样子。小表弟在一旁叫着:
“雁雁姐姐,你挑呀!你看哪一只好?外婆就是叫你挑哇!”
王耀先兴致勃勃的在一旁,早已相中一只特大的龙虾,客气地请侍守在池边的
工人代为打捞。大红鼻头的健壮的工人含笑举起手中的长杆,一抬手就把那只离他
三米远的龙虾捞了起来,举在了顾客的面前。按女士优先说,他把那湿淋淋的网正
对着雁雁的鼻子底下。小表弟在身后将她的军:
“雁雁姐姐,你敢不敢抓它!”
“这有什么不敢的。”
“那你抓抓看!”
林雁冬伸出手,只用两个指头就把那只毫无自卫能力的龙虾提了起来。在两位
男士的叫好声中,只见那可怜的龙虾被半悬在空中无助地抓挠。雁雁立刻想把它放
回水里去,可这时,王耀先早已选好了拍照的角度,在一旁笑喊了一声:
“林小姐,请看这里!”
林雁冬一扭头,她拿着龙虾的情影就被留下了。
回到餐厅,外婆听了这经过,乐得什么似的。雁雁虽觉得这没什么好玩儿的,
可也跟着嘻嘻的笑。她牢牢记住临行时妈妈的教导:“外婆年纪大了,你不要惹她
不高兴。”因此,遇到这样的时刻她总麻烦两颊的肌肉,一笑完成任务。
待到那活生生的龙虾被生宰加以各种佐料烹调好端上来时,她想起刚才它被抓
住的样子,笑容怎么也牵动不起来,筷子也不想动了。
饭桌上,她倒是喝了不少酒,而且主动得很。她先替妈妈敬了外婆一杯,又敬
舅舅、舅妈,然后轮流地敬下来。一轮敬过去之后,王先生敬老太太的酒,又是她
代为干杯的。再后来又和小表弟两人比赛,一气儿喝了不下三杯。
外婆是个有心人,且一个心都放在外孙女儿身上,看来看去她就觉得这孩子今
天晚上有点不对劲儿。是不是想家了,想她妈妈了,可又说不出来?于是,外婆不
让喝酒了,叫另加一个好汤来,又叫雁雁吃块点心压压酒。
雁雁却醉眼朦胧地宣称:
“外婆,你不知道,我的酒量,在我们局里是有名的,您信不信?”
“我信,我信,”外婆顺着她说,“看看,他们哪一个喝得过你!”
两团淡淡的红晕在她的脸颊泛起,更衬托出她肤色的洁白。灯光下,她那天生
的一头乌黑的头发亮闪闪的,她的笑意更增添了那无法掩盖的青春的娇媚。
在王耀先的眼中,她最为可贵的,是没有一丝丝的卖弄风情。她是那么自然,
又那么自信,仿佛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主人,用不着费心费力地去讨好他人。他很
想说几句使这个姑娘高兴的话,可是,他又觉得这姑娘一双聪明的眼睛很厉害,如
果她觉得你在奉承她,她会怎么想呢?但是,他不想今晚就这么离开她,就探首对
老太太笑道:
“如果老太太赞成,一会儿我请大家听歌!”
“我是要回去的啊,听歌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林雁冬倒是很想去听听歌,可一想听完之后必然又要去吃夜宵,12点以前甭想
进自己的房间,一晚上又报销了。她用手掌抚着额头说道:
“真对不起,我酒喝多了!”
外婆一听忙伸过手来摸她的额,刚喝了酒,额上的温度当然也低不了。望着她
红扑扑的脸儿,外婆觉得她确确实实是喝多了,赶紧打道回府吧!林雁冬又扭脸对
王耀先说道:
“王先生,你的音乐会先欠着我,下次去!”
“一言为定,林小姐说话要算话啊!”
回到家,外婆一直把她送回房间,舅妈又叫人泡了浓茶送来,再一次地夸她的
好酒量。外婆千叮咛万嘱咐,又叫女佣来放好洗澡水,恨不能看着她洗好澡上床睡
觉。林雁冬好歹把外婆连哄带推地送出了门,然后轻轻把门关上,又轻轻地锁上之
后,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哇!”她学着香港人的口头语,一仰身就倒在了那张像波浪一样蠕动着的水
床上,心想:可算是一个人能待会儿了!
想起刚才外婆百般的关切,她觉得真不应该用假装喝醉了去骗这么爱你的人。
可是,不耍点小诡计今晚你就甭想脱身!说实话,外婆这种过份甜腻的爱,林雁冬
有时真觉得承受不住。自从来了香港,她几乎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她
总是像完成任务似的,按照别人的意思赶了一场又一场。回想起在家里那些安静的
日子:妈妈忙妈妈的,自己忙自己的,那是多么的自由自在。可一想到外婆对自己
的那份儿全心全意,又觉得自己太没良心了。
唉,没办法,自己总该由自己支配呀!
听见门外已没有了动静,林雁冬一翻身从床上爬了起来,光着脚蹑手蹑脚地走
到小写字桌跟前,打开了那乳白色的台灯,又悄悄走到床边关了床头的台灯,然后,
才悄悄地走到桌前坐了下来。她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么厚的地毯,你在房间里跳舞
都没人听得见,何况你还光着脚丫儿呢!
桌上是舅妈早已给准备好的信纸信封。信纸是白色的,很高档也很漂亮,可不
知为什么当中有那么一大朵若隐若现的粉红色的花。她最不喜欢粉红的颜色。而且,
这还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根本用这种信纸给他写信就不合适。可是,这房里除
了这个好像又没有别的纸了。
啊,这里原本是小表弟的房间,大学生难道没有练习本什么的?想到这儿,她
就不管不顾地开始翻起别人的抽屉来。一边翻一边想,大不了明天告诉他们一声,
没有人会责怪她的。果然,在第一个抽屉里她就找到了一个黑色的精致的大练习本,
还是全新的,翻开来一看,浅蓝色的小横格非常的淡雅。太好了,用这样的纸最合
适了。
她满意地在桌前坐下,又把小台灯朝自己的面前拉了拉,开始写:
金局长:
你好!
到香港已经六天了,这里的一切和我想像的也差不多,没有多少好
谈的。给您写这封信只想告诉您,上次您问到我们市化工厂污染清河的
情况,我已经作了一些调查,本来想当面向你汇报,一直没有机会。你已
经很久没有到我们市里来了……
“刷刷刷”地写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笔。
这样写合适吗?反正我过几天就要回去的,有必要在香港写什么书面报告吗?
根本就是画蛇添足!这还不让他一眼就看透了?
不行,不能这么写。真笨!
林雁冬对自己非常不满意,“嚓”的一声就把这张纸撕了下来,跟谁赌气似的。
她咬着笔,抬头想了片刻,低头看看那洁净的纸,手不由己地又写了起来:
金滔同志:
您好!
记得上月您曾答应过到我们市里来检查工作的,不知这期间您是否
去过了?如果您去了,我想我们姜局长会把您要的化工厂污染的情况向
您汇报的。那个厂仗着他们上缴的利税多,是全市的大户,根本不把……
不行,这样写还不是一样的。根本不应该牵扯工作的事,应该写得随便一点,
自然一点,有什么不可以呢?又不是30年代,现在是90年代了,我只不过想给他写
封信,而且我写了,我寄了,又会怎样呢?有什么关系呢?他很关心我,想知道我
还回不回去,我写信告诉他我一定回去,啊,真是个傻瓜,就告诉他,一定回去就
是了,何必去绕那么大的弯子。那样的做法,就不像你林雁冬了!她又非常的自信
了,重又拿起笔来,飞快地在纸上写着:
我最尊敬的“老”局长:
(因为您说您已经老了,为了尊重您,我才这么称呼您,想来您不会
见怪吧!)
临行,在省城上飞机前,曾给您打过一个电话,不巧您到省委开会去
了,没能找到您。这次我到香港,是外婆坚持要我来的,我妈妈没有办法。
而且,我外婆的意思是希望我留下来,大概是想让我在这里嫁个资本家
什么的住上一辈子,真有意思。当然,我是肯定要回来的。
您一定很忙,不多写了。祝你
事事如意
林雁冬 1991年的春天
写完,她长出了一口气,小心地从练习本上把这一面纸撕了下来。可是,当她
靠在椅子上重读了一遍以后,又生起自己的气来。怎么这么笨,什么“老”局长、
“老”局长的,连一封信都写不好。她三把两把又把写好的信撕了。
她“腾”地站了起来,又抬手,“叭”地关了台灯,屋子里顿时黑成一片。
她摸索着倒在了床上,心里空落落的。香港很繁华,真可谓“花花世界”,外
婆对自己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她应该高兴。单位里多少人羡慕她有一个“香港
外婆”,同一个单位的女友们听说她要到香港,光购物单就开了两大页。她上飞机
时也很高兴,可现在一点也不高兴了。
“没出息!”她在心里骂自己,然后命令自己马上闭上眼睛睡觉,什么也不准
想!
然而,那个人还是走到她眼前来了。
……
“小林,在香港玩得高兴吗?我知道,你不会高兴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不高兴?”
“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总是那么自信。他才是世界上最自信的人。跟他在一起,可以感觉到他的身
躯像是一个巨大的导体,能够把你周身都点燃。就是他改变了她的生活,改变了她
的追求,甚至使她变得摇摇晃晃,找不着自己……
……好大的水啊!漫山遍野的水!白汪汪的一片,看不到头,看不到边……它
奔过来了,翻腾着的河水不是白的,是黑的,黑得像墨汁!怎么会是这样的颜色,
多么可怕!啊,黑水像妖魔张着大嘴扑来了,跑呀,快跑呀,不要靠近那水,有毒
的……等等,那污水中怎么会有人?……是,是他。他在挣扎,他被黑水吞没了,
快救救他,他要死了……啊,救命……
“雁雁!雁雁,乖,快醒醒,雁雁!”
迷迷糊糊的,林雁冬觉得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她猛地睁开眼来,就见到外
婆那摘去了宽边眼镜的被皱拆包围着的一双眼睛,那眼中流露出的焦急,又听得那
慈爱的声音还在喃喃着:
“乖,不怕,不怕!”
她觉得一刹时又回到了梦中,眼前还晃动着可怕的黑水,别的什么也记不得了。
“傻孩子,作恶梦了了梦见什么了!”
一句话,倒提醒厂她梦中的情节,那凶恶的水,那水中的人,那可怕的境地,
她觉得自己孤独无助,她觉得心酸,觉得无法挣脱自己的心……热泪悄悄地流在了
她俊俏的脸上,外婆一见反而笑了,拍着她的脑袋说:
“真是个傻孩子,梦不是真的呀,快别哭了,明天眼睛要肿了……”
林雁冬感到了自己的失态,猛地翻身坐了起来,一边用手揉着眼睛,一边装作
才醒过来的样子,强笑着嗔怪道:
“外婆,您不戴眼镜,什么也看不清楚。谁哭啦,这灯太刺眼了!”
“好啦,好啦,乖乖地睡吧,明天让你舅妈带你去……
见外婆准备往外走了,她突然喊了声:
“外婆,你别走呀!”
外婆得了愣,回身又在她的床边坐下,笑道:
“雁雁,我看你无不怕地不怕的,你还怕一个人睡觉?在家是不是跟你妈妈睡
一间房?”
听到这样的话,林雁冬不禁“扑嗤”笑了出来,外婆真把自己当成个3岁的小娃
娃了。如果外婆看见她怎么斥责那些违反环保法规的工厂里的头头,她肯定傻啦!
她拉着外婆的手说:
“外婆,我就想跟你说说话。”
“看看你这孩子,这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你又不走……”
“外婆,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我知道,你愿意我多住些日子……”
“不是多住,是不走啦。手续嘛,我让你舅舅去办……”
“不,外婆,我是要走的,在大陆我还有我的工作呀,还有妈妈……”
“你妈妈,她跟你爸爸,现在到底怎么了?”
“我……我也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妈妈从来不跟她说这些事。。
外婆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叹了口气说:
“你妈妈的事,我也想好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我非让她出来不可。那个陈
昆生不同意离婚也不要紧,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就这么一辈子守活寡!”
“外婆,你看,妈妈一个人在大陆,你也不放心,还是让我回去陪着她。以后
等她退了休,我们再一起来,那时候呀,真的不走了!”
“那时候呀,不知我还在不在了!”
没有脂粉的掩饰,外婆的脸露出了干枯的焦黄。脸上的皱纹也好像一下子就生
了出来似的,悲哀的声音更使得她看上去是那么苍老。林雁冬觉得白天的外婆和晚
上的外婆简直是两个人。她不忍再惹老人伤心,就说:
“那我回去动员妈妈,让她早点来,您就放心吧!”
外婆勉强笑了笑,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问道:
“你跟外婆说实话,你在那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没有。”她的脸绯红,低下了头,回答可是挺坚决的。
“真的,不说谎?”
“谁骗你呀!”
外婆笑着不住地点头:
“好,好,好,是要好好的挑。不过呢,你这个年龄,如果碰上好的,也该交
个男朋友了。”
“碰不上呀!”她平静了下来,早已猜到外婆打什么主意了。
“你觉得王先生怎么样?”
“挺好的呀!”她彻底轻松了。
“那就多在香港住些日子,不是可以多谈谈吗?你舅妈背地里跟我说,王先生
对你真的很好,很想……”
“外婆,我跟机关可是只请了10天假啊,下星期非走不可了。”
“下星期?不是还有好几天吗?”
“机票要早订啊!”
“那好办,王先生认识泰国航空公司的。明天让舅妈给他打电话,请他给我雁
雁订张机票。”
“说话算话啊,外婆!”
“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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