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谷老诚说的都是实话。谷家四口人,老妈是哑巴,弟弟在县里寄宿念重点高中,指
不上什么劲儿。虽说谷老诚是泉眼沟南北二屯有名的高手豆腐匠人,但在谷家豆腐坊里。
若排职位,充其量也就是个车间主任的角色。老人憨厚,老实,虽说雇了七八个人,但
他从不肯支使人,也不会使唤人。每天夜里,鸡还没叫头遍,他就爬起身,先将几口灶
火生起来,随后雇的伙计们也就陆续来了,磨浆,过包,煮汁,点卤,泼片,压浆,起
豆腐,哪一个环节他都抢在头里。尤其是点卤,有他在,就没谁肯再伸手。豆腐的老嫩,
浆大浆少,全在手头的感觉上呢,稍有疏忽,干豆腐的质量、产量就都受到影响了。
那一阵紧忙活,小鸡子也就叫三遍了。佩玉爬起身,村里和南北二屯的零散豆腐匠
们也就陆续把连夜在家做好的还散着热气的干豆腐送到谷家来。佩玉亲自掌秤,记账,
然后打包,装车。匆匆吃过早饭,佩王再坐上马大民开的那辆13O汽车,盘山过岭地急
向锦州城赶去。城里有数十家饭店、宾馆和副食店是佩玉早就联系好的老主顾,每家一
天需用多少,她心里基本都有数。玉井屯的干豆腐乃虹螺岘的核中之核,价钱又不比市
场上的贵,且又按时送货上门,讲信誉,哪家不欢迎?所以汽车在城里兜上那么一圈,
两三千斤货也就罄尽了。待午间随便在哪个小饭店打个尖儿,佩玉再带车或去煤场装上
一车乌金子,或去粮市买上一车金豆子,汽车再追风赶月地往家跑,日头爷儿也就压山
了。佩玉心疼大民子,力保他吃好睡足,只叫他管好方向盘,不论买卖上的事多忙多累,
也决不让他分一点心费一点力。出山进山都是盘山路,城里又道挤车密,保大民子就是
保安全,保安全就是保这个家,这也是谷佩玉的精明周到之处。
所以在谷家豆腐坊,最苦最累最操心的是佩玉,她是有实无名的大掌柜。雇来的伙
计们私下嘀咕,说在谷家干活,跟老当家的是个累,跟小当家的也是个累。老当家的嘴
不说,手脚却总不闲着,害得伙计们一刻也不好意思偷懒;而佩玉姑娘满眼是活儿,指
东打西的,再有个百八十人也会叫她调派得团团转,想在她眼皮底下玩花活儿,也是难。
谷佩玉追问父亲:
“王老庆怎么说?”
谷老城又犹豫了一下,才说:
“王老庆说了,佩玉能是能,谁都戳大拇哥,可她早晚是白马屯的人,咱还能指望
住她?”
佩玉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的小九九,不让我管事,爸不就成了他的打头的?他也就好熊瞎子打立
正,一手遮天了。”
谷诚林说:
“这点事我怎看不出?他相中的也就是我的老实,菜货。”
佩玉撇撇嘴:
“咱要是不答应呢?”
谷老诚搓搓巴掌,苦苦地说:
“人家也有话,说大队也研究过了,要是实在不入股,往后咱卖出一斤干豆腐,就
得交大队一毛钱。”
大队就是村委会,乡下人还根深蒂固地沿袭着前些年的叫法,将乡政府也还叫公社。
“想得美!”佩玉急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咱苦心巴力的,卖一斤才挣多少钱,
刨去给他的一毛钱,咱还瞎忙活个啥了?”
谷老诚摇头叹息:
“人家嘴大,可有什么办法?”
佩玉恨道:
“可他手心向上伸出巴掌,总得有个说法,他凭啥?”
“人家说咱谷家发了财,挣的是那口井的钱,井是屯里的……”“要这么说,这并
当年还是咱谷家的呢!”
“丫儿,不许胡说!”谷老诚陡地立起了眼睛,将烟袋锅在炕沿上重重地敲了敲。
这个“丫儿”可不是轻易乱叫的,老父是在提醒女儿自己作为一家之长的权威。孩子毕
竟是孩子,长多大有多能,也仍然是孩子,逞能犯上的事可不能做。
佩玉知老父动气了,便轻声抚慰道:“爸,你老别生气。我也是气急了,关上门在
自家顺口说说。”
“在哪儿也不能说!”谷老诚余怒未息。
“是,爸,往后,我保证再不说了,还不行吗?”
谷城林长叹了一口气,又从塑料口袋里拧出一锅子烟叶来。佩玉忙凑上前,划根火
柴送上去。她突然想把昨夜发生在城里旅店内的荒唐事跟老父学说学说,可想了想,还
是咽了回去。她连跟大民子都没说,两人坐在汽车上说笑了一天,那个不断涌上来的话
头她也是一压再压,终没说。
“爸,他说那口井是屯里的,也是故意把理往歪处讲。井就在那儿,谁也没搬到家
里去。一屯人做豆腐,祖祖辈辈的,谁没用过那口井里的水?都向谁家收钱了?为啥如
今偏向咱谷家伸巴掌?再说了,他王老庆要办豆制品厂,他也得用那口井的水呀,用就
用呗,满屯用也没见那口井的水下落一寸,前些年搞生产队,穷得谁家都做不起豆腐,
也没见那井水漾出来。咋偏到咱家,那用不尽的水就值了钱?就是天下人都变得见钱眼
开,井在天成哥家的菜园子里,也轮不着他狮子大张口呀!”
谷老诚嘟嚷道:
“杨天成不是人家的闺女女婿嘛,姑爷子咋也得听老丈人的。”
佩玉道:
“天成哥可不是那种人。我早就听吉琴嫂子放过那股风,都被天成哥斥哒回去了。
你老也别愁,哪天我把这事跟天成哥叨咕叨咕。树根不动,树叶白遥”谷老诚闷头不响
了,又吸了一阵烟,才说:“说不愁,是孩子话。我和你妈商量了,傍年根儿,就让大
民家把你娶过去。那辆汽车,你们开过去,就算给你的陪嫁,到马家,那辆车咋也是个
进城的道儿,苦不了你。这边哩,我也不跟王老庆合什么股,豆腐坊我也黄它不开了。
我跟你妈年岁一年年大了,种点地,养几口猪,庄稼院的日子过着,也对付得下去了,
不受那份累了。往后你兄弟要念书呢,家里不是还有了点积攒?回家种地哩,有这五间
大房子,给他,娶妻生子的,也中啦。爸这辈子,从没图过大富大贵的,知足啦。你爷
爷一辈子苦挣苦拽,树大招风的,咋的啦……”佩玉很少听老父跟她这般说掏心窝子话,
听着听着,鼻子就酸上来,直往上涌。她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低声说:“我和大民子
的事,你老和妈就不用操心了。我的心思,你老不是不知道,真空包装的事办不成,我
绝不嫁出玉井屯。”
父女俩都不说话了,就那般无声地对坐着,都在默默地想着心思。
窗外传来辘轳把子咕辘辘——吱嘎嘎——的旋动声。佩玉说:“爸,你老早点回屋
歇着吧,半夜还得起来呢。天成哥开始挑水了,有几口大缸我得去涮涮。顺便,我也把
那事跟天成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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