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灶坑里的三八,拱了这一次火,虽未把谷家豆腐坊拱翻,可谷家也算不大不小地闹
了一场风波,谷佩玉的两只漂亮大眼睛先是哭得烂桃似的,接着又眍娄下去失去光彩,
足有半个多月才又渐渐恢复起灵气。王吉琴心里还是好一番得意的。
只是那马大民再也不轻易翻过墙头来鬼混,偶尔碰面,没说两句话,那馋猫小子就
避瘟似的远远躲开了。杨天成在家里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好闹了一回,问她是不
是将城里来人的话也透给了马大民,王吉琴铁口钢牙滚刀肉,只是不承认。杨天成忿恼
莫名,也是没招儿,十来天不肯跟她同睡一被窝。为这两宗事,王吉琴又迁怒谷佩玉,
暗骂小狐狸精你等着,姑奶奶还有办法整治你。
说话间就渐渐凉了,虹螺山满坡满沟的枫树叶落霞般的红了,又随霜降,几天间就
刮落得干干净净。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少了地里营生的虹螺山农户则把更多的精
力投到干豆腐中去。玉井屯的老井整日都有人吱嘎吱嘎在摇辘轳了。
这一日,又是杨天成为谷家备水的入夜时分,王吉琴突然推开马大民的房门。正仰
靠在行李垛上想心事的马大民猝然一惊,忙吐掉叼在嘴上的烟头,慌慌地问:“哟,嫂
子,你咋来了?”
王吉琴飞了个媚眼,说:
“你给我叫啥?”
马大民更压低声音:
“嫂子,这屋子说话不隔音,外头啥都听得见。”
王吉琴不依不饶,追问:
“我想再听听你咋叫的我。在俺屋里嘴咋那么甜?”
“吉琴……嫂子,你……这些日子,我……”“噢,把我躲得远远的,八成是那口
鲜桃叫你吃上了口,就把我给忘了吧?”
“哪里话,哪里话。佩玉这些日子,连正眼都不肯瞅我,除了使唤牲口似地吆喝几
声,一句知冷知热的话都没有了。我正心里愁得没缝,怕是,怕是……我们俩的事儿,
悬呢……”王吉琴撇撇嘴:“大老爷们,少说这熊话。什么了不得的天仙儿,黄就黄,
黄了我再帮你找一个,十里八村的,挨个挑,保准不比这个整日绷巴的狐狸精差。”
马大民更苦了脸:
“嫂子,你可别再说这个话了……你要还有别的事,就快说。不然,就快些回去吧,
孩子怕又闹着找你了。”
王吉琴却故意又把屁股往炕里挪了挪:
“哟,还撵上了我。俺小顺子用不着你操心,正在他姥姥家玩呢。我有事倒不假,
可我偏不说。”
马大民更急了,苦求道:
“吉琴,我的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眼下这一阵……我是真不敢再……”王吉琴
媚眼再飞,讥嘲一笑:“你以为我找你是为那一口呢?屁!你倒巴不得,我还不敢侍候
呢。”
“那你……”
“好,既你恨不得我马上就离开,我就有话直说,长话短说。你把谷家在锦州城里
送干豆腐的饭店、商店、零卖点儿都告诉我。”
“啥?”马大民惊得差点蹦起来。
“就是谷佩玉每天都往哪儿送,一家是多少,那边接手的人是谁。还没听明白呀?”
“这?不不,这可不行。佩玉早有话,说这是秘密,任谁也不能告诉。”
“是不是主要不许告诉我呀?”
“不不,连我亲爹亲妈我都没欠过一点口缝。再说……再说我也不知道,我只管开
车,那些事,都是……都是佩玉自个儿办。”
“你唬俺家穿开裆裤的小顺子呢?你跟屁虫似的,天天跟她进城,天天往车下卸货,
那些事,瞒得过你?”
“佩玉建立起这些网点,也、也是不容易,我要漏出去,就……就更对不起谷家
了。”
王吉琴又是诡秘一笑:
“你也用不着看家狗似的这般为谷家精忠报国。再说了,我也不做干豆腐,不卖干
豆腐,你天成哥每天只帮个三五十斤货,不值当往锦州城里跑,想跑家里也不趁汽车,
你怕那么多干啥?”
“那你问那个是为啥?”
“我就试试你对我的这颗心。”
“这……这可真不行。吉琴……嫂子,哪怕你再……随便问个别的事呢……”“别
的事?我希罕问你!好,那你就再想想,啥时想好啥时给我列出张纸单来,瞎糊弄我可
不行。不然,我天天晚上这时来,你怕佩玉,我可不怕她小蹄子!”
正掰扯间,就听窗外有脚步响,两人急缄了口。佩玉在院心冷冰冰地大声吩咐:
“马大民,你弄两担水,后车厢再冲冲,埋埋汰汰的明早怎么拉豆腐!”
马大民慌急地应: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去。”
待脚步声远去,马大民才一抹额上的虚汗,说:“哎呀我的姑奶奶,你就快走吧,
往后也别再到我这儿来了。那个事,容我点工夫,找机会我给你送去还不行吗……”九
谷佩玉之所以没有将马大民解雇,顾忌之一就是马大民几乎掌握着她的销售网点的全部
秘密,事情做得太绝情,后果便很难预料。再有,就是她的厚道爹和哑巴妈在私下里不
止一次劝说她,说杀人不过头点地,那大民子虽说在那件事上做得有点令人寒心,可这
几年勤勤快快亲亲热热的就像一家人,两个人也人前人后成双成对的,这么抽冷一下子
说散就散了,莫说两姓旁人如何嚼舌头,就是咱自己心里也不落忍。谷佩玉也一次又一
次想起两人间的许多甜蜜往事,一次又一次偷抹了不少眼泪,心里便暗存了“缓期执行,
以观后效”的打算,只是对谁也不透半点口风,连老爹老妈也不知她心底的真正意思。
这一天,谷佩玉又随马大民驱车进锦州城,未过西关大洋桥,车先停在一家豆制品
商店门前。谷佩玉跳下车,便急急推门向室内走去。营业员见她进了门,先扯嗓向后面
的经理室喊了一声:“吴经理,谷老板来了。”
这一嗓顿使谷佩五心底生出几分诧异,往日没这节目啊!以往她进了店,都是径扑
经理室,吴经理按预定数八九不离十地报个斤数,再在她的小账簿子上签个名,剩下的
便是她让马大民将干豆腐搬进一捆两捆来,由营业员一过秤了事。今儿这是怎么了?
吴经理闻声赶出来。这是个挺仗义的年轻人,见了谷佩玉,二话不说,扯着袖头就
往后院走。谷佩玉更感疑惑,笑嗔道:“吴大哥,有话你就快说,外面汽车还等着我
呢。”
吴经理扯着谷佩玉在一僻静处停下,一脸紧张一脸严肃地问:“咋,事情你还不知
道?”
谷佩玉笑道:
“你别鬼鬼道道的,有啥事你就快说嘛。我知道什么?”
吴经理说:
“市场食品卫生检验所昨天派人来,取了几张干豆腐去,过后又来了电话,正式通
知,虹螺岘谷家豆腐坊的豆制品不许再经销,再卖没收,还要罚款。”
谷佩玉大惊,问:
“为什么?”
吴经理摇摇头:
“我们问了,人家电话里不说。再问,人家就说我们是搞食品卫生检验监督的,你
们想想是为啥?”
谷佩玉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阵,才又问:“光是你们一家不许卖,还是都不许
卖?”
吴经理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谷家干豆腐都在哪儿卖,哪知道?”
谷佩玉知道自己这话问得有些唐突,稍镇静一下,说:“谢谢你,吴大哥。那我走
了,改日见。”
谷佩玉回到汽车上,马大民已解开绳索准备往下搬豆腐包,问要多少斤。谷佩玉怔
怔的好半天没应答。又问,她才没好气儿地说,今儿这里一斤不要,开车!
汽车又跑了几家老主顾,接洽人竟像都跟吴经理商量好了的一般,都说不要,都说
食品卫生部门来了通知。谷佩玉这才深感大事确是不妙,她想了想,就叫汽车往食品卫
生检验所开。马大民也奇怪,问去那地方干什么。谷佩玉冷冷一句斥回去,叫你开车就
开车,别废话!
大街小巷好找了一阵子,汽车终于磨进检验所的小院子。谷佩玉单枪匹马闯进一间
办公室,她先自报了家门姓名,屋里十来个穿着笔挺的海蓝色制服的男男女女便齐齐地
将目光盯向她。一个负责人坐在办公桌后开了口,挪榆地说,我们正商量派人去虹螺岘,
没想到你自己找上门来了,好,很好。谷佩玉气冲冲地问,凭啥不许我们谷家的干豆腐
再卖?负责人说,你问谁呢?你自己该知道。谷佩玉说,我知道还来问你们干什么?负
责人说,你们为了干豆腐好销,就在里面掺上国家明令禁止的佐料,甚至是毒品,你懂
不懂这叫犯罪?谷佩玉心里有气,用手一指院内的汽车,大声说,我今天的一车干豆腐
都在这里,还一斤没卖,你们空口埋汰人可不行!负责人站起来,冷冷一笑,都在这里?
那好啊!随即一摆手,下了命令:“全面化验检查!”
十来个人便全拥出来,还从别的屋里出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姑娘。车上的干豆腐是分
包捆裹的,每包五六十斤、百八十斤不等,都是统一山谷家备用的白色豆腐布捆裹。负
责人便让都打开,每包里都抽样取出两三片,交给穿白大褂的姑娘。又命令汽车不许离
开半步,谷佩玉和马大民也都不许离开院子,否则如何如何,口气很严厉,没有半点客
气。
两个人坐在驾驶楼子里,很沉闷。马大民几次张口欲询问点什么,可见佩玉紧抿着
嘴巴眼睛一眨不眨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好又把话咽回去,用吸烟苦捱时光。又见佩玉被
烟气呛得把车窗摇下来,便忙把大半截烟头丢在脚下,踩灭了。
“谷佩玉,进来——”办公室的一扇窗打开,有人大声喊,就似在传叫犯人。
谷佩玉急急进了屋子,只见负责人的办公桌上放着两片干豆腐,上面还压着一纸检
验报告。负责人讥嘲而鄙夷地将报告单一推,说:“自己看吧,看你还嘴硬!”
谷佩玉扑到桌前,拿起报告单,上面这个数据那个符号的也看不明白,目光落到最
下一格检验结论栏内:“部分豆制品中含微量opium成分。”她便指着这行文字问:
“这是什么意思?”
“没看出你岁数不大,倒挺能装憨啊!到这种时候,你还装什么糊涂?”负责人说。
“我真的不懂!”谷佩玉使劲摇摇头,“就是我犯了挨枪崩的死罪,你也总得叫我
死个明白吧?”
“明白?自己做的什么事自己不明白?”负责人冷冷一笑,手一挥,“你们先回去
吧,等候处理!干豆腐不许再做,更不许再卖。再卖再做也没有用,也没人会再买。报
纸很快将对你们谷家干豆腐的事曝光。你们这叫放着阳光大道不走,故意往狗屎堆里踩,
这个该懂吧!”
“那我这一车干豆腐你们总得让我先批发出去吧。”慌乱怔懵一时的谷佩玉竟还惦
记着眼皮底下的这颗小芝麻粒儿。
“卸下来,全部就地销毁。”
“全部?两千多斤啊!”
“两万多斤也得销毁!”
“可这两千多斤都有问题吗?”
“有一片有问题也不行!我们要向全市消费者的健康负责!”
“那你们……就、就把有问题的挑出来……”谷佩玉有些吓呆了,头上冒出一层汗
珠子,心里觉得委屈,眼泪也跟着流下来,“这一车干豆腐,也是好几千块钱呢,我们
庄稼人也不容易……”“你们坑蒙拐骗也不容易,是不是?你们以为这食品卫生检验所
是为你一家开的,是不是?实话告诉你,要不是考虑这一车干豆腐有毒的毕竟还是少数,
情况也还需进一步调查,我们今天就连人带车,全部把你们扣下来,送到拘留所去!”
一车干豆腐便只得都卸弃在检验所的院子里,连那些包布都没有带出一片来。汽车
开出检验所,佩玉让找了个僻静、宽敞些的路边停下来,怔怔地坐在马大民身边发呆。
马大民又抽烟,佩玉伸出一只手,幽幽地说:“给我一支。”马大民惊骇,问:“啥?”
“烟。”说着,泪珠便又噼里啪啦滚下来。马大民给佩玉点上烟,见她哽咽着一边抽一
边咳,那泪水簌簌,颜面如洗,好不凄然。他知佩玉从不吸烟,此番遭受的损失和打击
太大了,便心疼地劝慰说:“佩玉,财物事小,身子要紧,你别哭了,烟也扔了吧……”
佩玉便哭得更厉害,好一阵,才说:“大民子,今儿这事,回去跟谁也别说,跟咱爸咱
妈更别说,别再让他们跟着上火,岁数大了。”
自从上次闹了河心那场事,佩玉还从来没这样款声细语地跟他说过心里话,“咱爸
咱妈”的称谓也是头一次重新启用,马大民心里感动,便点点头:“我知道。”又问:
“那明儿咱们还做不做干豆腐?”
佩玉想了想,擦擦泪水,说:
“做。不做怎么跟乡亲们解释?”
“不是不让卖了吗?”
“锦州不让卖,咱再想别的法儿。活人不能叫尿憋死。”说着,佩玉就翻自己的小
挎包,问,“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马大民急翻腰包,佩玉将几张百元大票挑出来,连同自己翻出的几张,凑了一小叠,
数了数,揣进衣兜。又翻腕看看表,说去办点事,就跳下了车。马大民说,还是我开车
送你去吧。佩玉说不用不用,你别动,就在这儿等我,啥时回来啥时算,饿了就自己买
点什么先垫补垫补。说着,她就快步走进熙攘的人流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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