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钱设的陷阱 我和青年检察官、电视剧作家燕春一同去采访海南女子劳教所。 在那栋一楼走廊和二楼阳台都布满铁栅栏的漂亮小楼与洁净的饭堂,以及规模 甚小的劳动工地之间,在灰白色高墙内宽阔平坦的场地上,在阳光和秋风的抚慰以 及绿衣管教的陪同下,我和燕春走到了这群表情雷同相貌各异的女犯之中。女子劳 教所的故事将由我和燕春以主持人的身份在这里向读者展开。 (燕春):林林十六岁,少女花蕾的年龄。刚刚劳动过的脸上浮有可爱的红晕, 令我忍不住去掠了下她盖在腮边的发丝。“快住手!”同行者大惊失色,拉我迅速 地洗手消毒,换掉了几盆的净水。然后伏在耳边说出了令世人恐惧和唾弃的传染病 症。这次,轮到我失色。 十六岁!孩子!这数字和名词无论如何无法与这亵渎人类的病症相连。 (燕飞):1978年出生的林林是这几年龄最小的犯人。她隐埋了自己的真实姓 名,却隐埋不了堕落的自己。 8月的一天,她将一陌生男人带到旅馆她的房间,350块钱成交,当场犯案。收 审时又哭又闹,说自己是“处女”。但是经不住有经验的公安人员几番讯问,只得 一一交待。一同进宫的向红梅说:“这个小小的丫头十五岁就来海南干这营生,已 经存了两万多块钱。” 她那不成表情的表情与她十六岁的年龄太不相称。她完全应该是一个趴在课桌 上用功的好孩子,她的父母却放心大胆听之任之让她“闯海南”。她关进来了,不 想让父母知道。 (燕春):进这所新建的劳教所之前,我曾许诺决不写与此有关的人与事。但 无法兑现,犹如靠近了潘多拉的盒子,让你无法回避。92%的性犯罪高比例让人触 目惊心,只需一眼,那精心设制的表格便印在了脑中。最低文化:文盲。最高文化: 高中。最小年龄:十六岁。最大年龄:四十二岁。性病患者占三分之一强。 她,1974年出生,有曾用名(出卖自己时用,这是她唯一的心计)。她刚满二 十岁,有了三岁的儿子,已为人妻为人母。 她来岛上的原因就那么简单:和丈夫吵了架。吵了架就跟随另一个男人来了海 南。她和他到海南的时间为1994年3月6日,他们住在某大厦的9号房间。五天以后, 到了3月10日, 那个男人明白无误地让她卖身为生。他从这天起搬到另一个房间, 她从这天起开始卖自己。从50元到500无不等值。十二天后,3月22日,她被扫黄工 作队抓获时,已有了2430元的积蓄。 她离家后,三岁的儿子日日啼哭,被丈夫送回了她娘家,她母亲这才知道女儿 走了。母亲卖了家中唯一的一口肥猪,跑到海南岛,在劳教所找到她时,老人已身 无分文,只好拿走了女儿卖身的积蓄。 我去看她时,正值她母亲二次来此。丰满茁壮的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线衣线裤, 憨笑着拉着母亲的胳膊不语。她高出母亲一个头。她母亲多皱的脸上仍有乐,“她 怀孕了,我不放心。”我想落泪。这位愚而不幸的女人十二天的历程不仅仅使自己 怀了个不知父姓的生命,并有了性病。我不能问太多,只问她为什么吵了一架就跑 这么远来? “他懒,懒得像猪。不干活,天天吵。我没办法,想跑出来多挣点钱。”她说。 (燕飞):哀莫大于无知。无知与贫穷相连。精神上的贫穷比物质上的贫穷更 可怕。也许,对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子来说,有一个勤快能干的丈夫便可以依附一 切——中国妇女的传统悲剧!然而丈夫又懒又靠不住,无知的她又百无所长,于是 选择了卖自己。这似乎不是向贞操观挑战或提倡性开放的问题,这属于另一种悲剧。 身上刺了黑字的阿浪是一个湖南妹子。她是一个十八岁的城市姑娘。十八岁的 阿浪几年前荒废了学业,随着人才大潮来到了海南。她来海南的原因荒唐而又可笑。 阿浪自小没了母亲,一个人跟着父亲过活,所谓的相依为命。中学生阿浪天生不喜 欢书本,对跳舞、逛街、交男朋友充满着无穷的兴趣。为此她一次次遭到严父的训 斥。她爱花钱,可父亲的工资两个人过活哪还有节余。就这样,她开始想入非非, 决定到海南开发廊去。 她离开校门也离开了家门,偷了父亲220元钱,拉上同班同 学阿金登上南行的列车。 两个女孩子刚上岛便花完了身上所有的钱。她们认识了老乡向红梅。“十万大 军过海峡”,湘军为最。像她们这种年龄的湖南妹子在海南多如群星。湖南妹子在 这儿唱歌、开发廊、拉广告、跑生意、做职员和当老板,也有人卖自己。向红梅就 是这样一个“靠自己吃饭”、“没有工作有钱花”的女子。阿浪似乎不加考虑便选 择了向红梅的路子,直至被关进劳教所。在关押了六十一名女犯的女子劳教所里, 像阿浪这样来自湖南的有二十五个。减去海南本地的五个,这里关押的湖南籍女犯 刚好是黔鄂川桂浙黑吉等七省女犯的总和。 还有一个湖南暗娼的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叫郑建祥。不过,在这所女劳教所 里已找不到她的影子,她已走完了自己肮脏的一生到了另一个世界。那年底,郑建 祥,这个二十一岁的女子成了公安部通缉令中的人物。几乎所有的湖南女犯都知道 这个高级暗娟。郑建祥十六岁下水,猎取的目标几乎都是处长、经理一号的人物。 她醉生梦死,花天酒地。在玩弄、欺骗了许多男人并换来了数十万钞票后,竟突然 道德良心发现,想嫁个男人“从良”。不料她所选定的男人罗某是个比她更毒辣的 骗子,郑建祥雇杀手把罗某干掉,她自己也走进了罪恶深渊,在清脆的枪声里倒了 下去。 天使和魔鬼的差别在一念之间,所有堕落的女子不能全归咎于无知。在这些女 人的脑袋瓜里,难道找不到“道德”、“法律”、“纯洁”、“自爱”这类字眼吗? (燕春):这些女孩实在是既让人同情、怜悯,又让人鄙夷、厌恶。于自己, 出卖人格和尊严;于社会,带来混乱和灾难。人们轻而易举就把她们和那些令人发 怵的病症诸如梅毒、淋病、软下疳,以及全球恐怖的艾滋病联想在一起。她们是社 会霉菌的传播者。 另一方面,那些罪恶的嫖客是她们赖以存在的依附。坏男人和坏女人只有相辅 才有相成。 (燕春):在众多的档案中,我发现了三个东北同乡。她们三个人占去了两省: 吉林、黑龙江。我坚持要见她们。 “东北姑娘值钱啊!”女管教的话充满挪揄。她告诉我这三个人在两年多前曾 在海府大道旁的一家店内同房同时做,开价1200元。 三位典型的东北姑娘、高个,不胖不瘦,她们有些拘谨地端站在我的面前,说 在这里见到老乡真高兴,你多幸运啊有这么好的工作这么帅的服装,我们当时也是 想来工作的,听说海南工作特好找,结果哪是啊!她们说到这里眼眶有些红,说还 是家里好。三个人都快满期了,都准备回去。 “家里知道吗?” “告诉家里了。” “为什么告诉家里?” “怕,怕妈妈急坏了。” 头已经低得很低。 (燕飞):这三位东北姑娘是女管教唯一表示过好感的姑娘。来自吉林的二十 二岁的那个女孩,是三人中的头儿。当初上岛,在三亚她和大学生一块儿开过饭店。 在管教所里,据说她担任着组长一类的职务,并有望提前释放。 当初为什么下水? 为钱。 钱,它能成就一些人,更能葬送一些人。 阿兰和阿英也是为了钱被关进铁窗。判决书上为这两位广西女子定的是诈骗婚 姻罪。那年的12月17日,阿兰阿英随故乡的两个男人来到海南定安某偏僻小山村, 分别以3000元和4000元的价格卖给当地的两个农民为妻。12月26日,两个女子随同 她们的“男人”赶集市,以小便为由租车逃跑,途中被公安执勤人员抓获。钱,终 于使他们沦为囚犯。 (燕春):当潘多拉第一次打开盒子,灾难和罪恶倾泄而出,潘多拉被吓得颤 抖起来,用双手蒙住了面颊。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敲击声,声音来自匣中,似乎 在呼唤她:“打开盒子。”潘多拉慢慢掀开了盒盖,一个微小的美好的闪闪发光的 生灵向她微笑着走了过来。 或许由于疏忽,或许出自怜悯。宙斯把“希望”和全部坏东西混在了一起,关 进了盒子。所以当这个世界充满灾难时,希望也就在人的身旁。它用微笑医治着人 们的痛苦,把力量给予绝望的人们。 (燕飞):高墙,是白色的;教舍,是白色的。蓝格盈盈的天。微笑的管教们, 是绿色的身影。 窗子敞开着。洗漱室随时可用。教室内的书,可尽情浏览。有专门的老师为这 些女犯上课,她们在这里将学到法律常识、道德修养、文化知识。她们在这里该渐 渐苏醒已死的心与情。 联欢会上,她们唱着《社会主义好》和《妈妈看看我吧》。平常的日子,她们 可以看电视,可以写信。从儋县来的一位倒卖枪支的姑娘,刚进来是文盲,现在可 以写几页纸的长信。 生活与希望并存。只要是不死的人,他的生活总存在希望。 只是,希望的起点高低不同。 夏玉莲是一个湖南妹子,虽生长于农村,却是颇有姿色。湘女风流,夏玉莲多 少也有些能耐。她上岛后干过的职业大致有:按摩小姐,吧女,应召女郎等等。后 来攒了钱,自己投资开了个发廊。这个二十一岁的女孩最喜欢的当然是钱。君子爱 财,取之有道。夏玉莲是女子,当然也爱财。假若她本本份份开她的”发廊,不作 其他非分之想,想来她也不会把麻烦惹到头上,把自己卷进一场抢劫银行的血案之 中去。 夏玉莲是在自己的发廊里认识广西仔黄庆旺的。第一次认识,黄庆旺腰包里就 塞着一叠钞票,出手又大方又潇洒。她和他一认识就相见恨晚,惺惺相借,很快就 同居了。 夏玉莲真心喜欢黄庆旺,喜欢他的胆识和义气,也喜欢他的练达、阴险和不怕 死。 1991年1月8日, 对夏玉莲是一个坐卧不安的日子。下午3点左右,她一个人在 大同二里她所租住的民房里显得非常烦躁。 敲门声响了两下,门从外面被打开,衣衫狼狈的黄庆旺走了进来。 夏玉莲从床上坐起,问:“怎么啦?脸色那么难看像死人一样?” 黄庆旺脱下外衣向她扔去:“你他妈盼着我死?我就是死也要先杀了你。” “哟, 干吗发那么大火? 人家逗你嘛!”夏玉莲笑盈盈走到他的面前,说: “看你怎么搞的,一头一脸的汗。我去打水,洗洗吧!” 黄庆旺将她往旁边一推:“去去去,一边呆着去。要洗我不会洗?” 夏玉莲一下子变了脸:“我说阿华(黄庆旺小名)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不识好 歹。”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夏玉莲连连摇手,并向黄庆旺使眼色,小声说:你先躲起来,我去看看是谁? 夏玉莲走过去把门打开。她看到了双手都是血的苏东立。 这是个抢劫银行的团伙。刚才作案时,其中已经有人在现场被抓了。 接下来三个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要离开海口,到下面去避避风头。于是去了临 高县皇桐乡。 在临高乡下过了一个晚上,次日上午,夏玉莲一个人赶回了海口。一进她的房 间,就和一直守候在那儿的警察碰了个正着。夏玉莲束手就擒。 在公安局审讯夏玉莲的时候,夏玉莲施展出她昔日按摩小姐的“柔道”伎俩, 避重就轻,含糊其词,一会儿飞媚眼,一会儿撒泼,整个儿胡搅蛮缠,就是坚持两 项原则:不知道苏东立、黄庆旺的下落,不知道他们抢银行的事。 公安局把四名抢银行的案犯全部抓获。所有的审问记录上,黄庆旺和苏东立都 回避了夏玉莲的名字,或直接说她对抢银行的事情一无所知。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确凿的证据使夏玉莲终难逃法网。 在黄庆旺等被执行枪决以后,我在琼北中级人民法院审判庭里采访了夏玉莲。 问:想什么呢? 答: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 问:当初干吗来海南? 答:来海南还不是为了赚钱。这世道,有钱活得舒服,没钱活得不舒服。 问:当初怎么看上黄庆旺的?后悔吗? 答:唉,命呗。认识他是我的命中注定。不管怎么说,都是相好一场。不后悔。 问:听到黄庆旺被枪决的消息,什么感受? 答:一片空白。 问:以后怎么办? 答:服法,改造。 (燕飞):另一个姑娘的故事,透着些凶恶。 十八岁的少女赵桂英长得细皮嫩肉,说话谈吐清楚,衣服打扮入时,谁能想到 她是一个来自陕西米脂的农村少女,正规的教育是刚刚读完初中。 赵桂英来海南岛的经历相当简单,她是被人贩子拐骗,中途机智逃走,然后就 来了海南。在海南折腾了一阵子,眼睁睁看着那些歌女和妓女大把大把花钱,赵桂 英不服气又不甘心。让她去唱歌,决不是那块料。当妓女,她是决不会干的,她从 骨子里认为那是下贱女人的勾当。 怎么能够赚钱呢? 她灵机一动突然想起自己离家后的那段历险记。心想既然别人能骗我,差点把 我给卖了,那我何不也去骗骗人,兴许运气不错能赚它个千儿八百的。 这念头一在她脑袋瓜里出现就再也消失不了。于是她这样决定了:就靠这个发 财致富。 于是,她驱车北上,到了她的老家米脂县城,下了车就在汽车站门口徘徊。 个体旅社来接客送客的服务员真是不少,当然大都是年轻姑娘。 赵桂英选中了两个看上去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开始“套瓷”,差不多亲热了, 便自我介绍是海南某贸易公司的部门经理,掏出自己的名片,便跟着那两个女孩去 了旅馆。 晚上,两个姑娘主动来找桂英聊天。桂英极巧妙地唱足了戏,眉飞色舞地把海 口的椰子树和三亚的大东海描绘了一番。“知道海南人都吃什么吗?白切鸡、东山 羊、烤乳猪就着大白米饭,大白面馒头一个都够你吃一顿的。”赵桂英天花乱坠、 没边役沿儿地胡侃了一通。 “那你们工资是多少?”两个姑娘怯怯地问。 “嘿, 一般群众嘛,三百五百还是有,像我这样一个月800块喽!”桂英从精 美手提袋里拿出摩尔牌香烟,自顾自点上了一支,问她们:“你们在这儿当服务员, 一月多少工钱呀?” “60块。”一个女孩说。 “60块? 那连买化妆品都不够啊! 跟我到海南去干吧,我包你们每月最少拿 200块。” 两个女孩第二天就辞去了旅馆的工作,跟着赵桂英上了火车。赵桂英带她们在 长沙站下了车,完全是经验所致,如法炮制,相当容易就把两个女孩卖到了湖南乡 下。这笔生意使她认识了不少同道人物,也使她发了一笔小财:4000块。 真正能够表现赵桂英水平的,还是她用过的那套连环计。 1990年初秋的一天,赵桂英刚刚选好了“货”,在长沙车站搭上了两个农村妹 子,却被另一对男女看上了。那一男一女凑过来搭话,女的自称叫王丽,说是和丈 夫到这里来做古董生意,要找几个帮手,问桂英她们愿不愿帮忙。 赵桂英一眼就看出这两个狗男女是干什么的,她灵机一动,立即应承下来。两 个农村妹子见她答应,当然更无二话。 在王丽的带领下,一干人马上了去湛江的火车,然后再坐船,就到了海口,再 转去定安的汽车。在定安县城下车后,王丽又带着大家往乡下赶,说古董在那里放 着。桂英只当真有那么回事,一声不吭,跟着走。 当天,王丽就积极活动。桂英第一个被卖给当地一个农民,身价3000元。那农 民说领桂英去拿古董时,桂英只装糊涂,跟着就走。当桂英已感觉脱离了王丽的视 线,立即变了神态,喝住那农民:“大哥,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是省里专门派 来盯这个人贩子的记者,你快去乡政府或派出所喊人,我在这儿等你,否则叫你人 财两空,你知道买卖婚姻是犯法吗?” 那农民嗡嗡喘了喘气,转身直奔乡政府。 派出所的人及时赶到,将王丽等人捉拿归案,两个姑娘也被解救。这时,赵桂 英才显出手段。她对派出所长说,自己也是被拐骗的,也是湖南人,自己身上还有 点钱,愿意带她们回老家。两个姑娘不明就里,不言不语。派出所本来就无财力送 姑娘上路,这一来就答应了赵桂英的要求,皆大欢喜。 桂英大模大样带着两个湖南妹子坐火车从定安到了澄迈。两位傻乎乎的姑娘对 桂英感恩戴德,唯命是从。赵桂英相当容易就把她们两个卖到了澄迈乡下,现钱到 手,扬长而去。 在海南,许多犯罪都与金钱分不开。于是,人们在看到金钱的荣耀之时,又十 分忧虑金钱的罪恶。但是,金钱的功能,在中国与在外国是一样的,谁能杜绝它的 罪恶呢?问题是人的自身:清醒者是应当学会躲开金钱的陷阶;混饨者在金钱面前 的沉沦则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