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薇亚慢慢移动脚步,来到他身旁:“你在打扫?”
“想帮忙吗?”汤树杰镇静的语气,因为故意调侃人而显得更加潇洒。
“好啊: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金薇亚也佯装着若无其事的语气来回答。
于是两个人竟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一言不发,默默地擦着桌子、扫着地。金
薇亚勤快地帮汤树杰递抹布、拿垃圾桶,汤树杰卖力地清理房间内的一切污垢,没多久,
他甚至连床柱脚都擦拭过了,看看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擦洗的,汤树杰于是当着金薇亚
的面,脱去身上的汗衫,换了件干净的格子衬衫。
“屋里很热吧?”汤树杰淡淡地问。
“还好……”金薇亚试着挤出一丝笑容。
“我怕打扫的时候灰尘到处飞,所以没开电风扇上
“我知道,你做事情一定有你考虑的理由,我相信你!”
“我想去夜市买水果。”
“我可以陪你去吗?”
“也好!”
于是他们各怀着心事离开闷热的室内,走到屋外来。汤树杰穿着拖鞋,一路走在前
面,金薇亚踩着高跟鞋,一步步紧跟在后面。汤树杰在夜市里买了些香蕉和梨,没逛多
久就往回头路走,金薇亚依旧尾随在他身后。夜市离汤树杰的房子,有好一段距离,以
前金薇亚和汤树杰逛夜市时,老觉得路远脚酸,今晚走起来,却丝毫不觉得累,只盼这
平凡平静的一段路,永远不要到尽头
“我想,我们还是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吧!”当他们重新回到屋里时,汤树
杰把水果放在厨房的餐桌上,终于下定决心说话。
“其实,有些事情不解释反而好……”金薇亚站在苍白的日光灯下,双手反抓着桌
沿。
“也许吧!不过你终究是个女人,女人的青春有限,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再这样下
去,其实对你很不公平,我不能够太自私,继续耽误你……”
“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如果你真的为我设想,就试着不要把话说得太明白,让
彼此之间,至少……至少还保留一些美感……”
金薇亚一边说着话,忽然挺起腰脊,让目光在空气中柔和地凝住,那种神情姿态,
彷佛是在承担某种痛苦,有时更像是在包装痛苦。汤树杰把一双理性冷静的眼睛,定定
看着金薇亚,他认真观察她的眼睛,也观察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他忽然觉得困惑,困惑
金薇亚的眼睛分明是望着它的,但眼神里却彷佛没有他的影子,金薇亚的眼球里,似乎
只呈现她自己的美丽与哀愁。
“我并不是你第一个男人吧?”杨树杰的声音里并没有怨责,他只是在平静地陈述
一件事实。
“我才不是你唯一的女人……”金薇亚泪眼婆鲨,语气幽戚地说。她假装叹息,却
暗暗深呼吸,汤树杰的话让她心生防卫,以前杨树杰从没追问她的过去,她以为他思想
成熟所以不在乎,以为两人之间早已有了既往不咎的默契,想不到男人所隐藏的心结,
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里,才来个落井下石,让人仓惶失措。
“我相信离开我之后,你一定也能过得很好。”
“你不了解,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坚强……”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说你坚强,活在这个社会上,我发觉坚强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抓住现实的技巧
“你知不知道,今晚你所说的每句话,对我都是一种伤害,我们不要再互相伤害了,
好吗?我忘了告诉你,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后天我就要去上班,也许过几天,等我们彼
此都冷静下来的时候,再谈吧!”
金薇亚用一种很明显的方式,拭掉脸上的泪痕,然后她拿起随身皮包,准备离去。
临走前,泪水再度模糊它的视觉,却也让它的眼睛着起来更加清亮,并且充满无怨无悔
的光辉,她转身语气坚决地对男人说:“无论如何,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真的很喜
欢你。”
她说得很坚持,但可惜的是,当她要说“爱”的时候,心念一闪,竟然把“爱你”
说成“喜欢你”,就这么一个闪神,似乎就留下了没把话说完美的遗憾。然而,这毕竟
是真实的人生,台词说得不够纯熟或自然,又不能像拍戏那样,NG后重来一遍。因此,
金薇亚只好提起脚步,继续向前移动,于是她终于不能回头地走出了汤树杰的房子,置
身在黑夜的城市……
她失魂落魄地开着车,车行速度忽快忽慢,它的心念纷飞无序,总觉得有什么事还
占据着心头,徘徊不去,终于她想起来了!她的黑蕾丝性感睡衣,仍旧占据着汤树杰的
衣橱,那里有她一个位置,只要她不挪开,也许那位置,最后终将是她的。
金薇亚变了!现在的她,比以前更爱搜集男人注意的日光和阿谏,关于这种情形,
以前只能算是小嗜好,现在却变成了大嗜欲。虽然她为自己所收集的这些来路不明的阿
谏和赞美,可供发表的机会并不多,向来也只有麦玉霞肯耐心倾听她的炫耀,不过金薇
亚觉得这就够了,人家都说:知音难寻,只要有麦玉霞的专注倾听,她的各项人生经历
就会变得有声有色、多采多姿,那就是人家说的---一驹戏要是没有观众的捧场,演起来
到底是黯淡乏味。观众的喝采声,正是戏剧的催情药,麦玉霞的友情支持,正是金薇亚
在叙述爱情经验时,自我陶醉的催化剂。
因此每隔一段时间,金薇亚就会忍不住邀约麦玉霞,在美术馆附近的“月光河咖啡
馆”,一起喝杯下午茶,吃块蜂蜜松饼,小聚闲聊一番。
“上个礼拜,我陪我们经理去参加一个商业茶会,有一家公司的老板,本来正在和
别人谈事情,一看见我立刻就走过来和我握手、打招呼,那个人握我的手握好久,一副
情不自禁的样子,我们经理也是女人,她就站在我旁边,那个老板却对她视若无睹,从
头到尾,他的眼睛只盯着我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金薇亚故意用充满无奈的语气
说话,每次讲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她总是表现出一副为了自己拥有迷惑男人的魅力,而
竟然深感苦恼似的。
“那个人的年纪应该很大吧?有没有秃头?”麦玉霞忽然经声间说。
“还好,中年男人嘛!当天老板的不都是那种样子吗?”金薇亚对任何质疑,总是
习惯用含糊的态度,先虚词敷衍,然后继续又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个大企业老
板的儿子,曾经追求过我,他到我们公司送花给我,还约我吃饭好几次,甚至买了一枚
红宝石戒指要送给我,但是最后都被我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我有我的原则。”
“那个人……该不会是已经结过婚了吧?”
“也许吧!是有这种风声传闻,不过我问他,他都否认……:上金薇亚苦笑着回答,
她最近发现麦玉霞似乎变得比以前精明锐利多了,只要她说话稍不留神,麦玉霞准能找
到她话里的破绽。金薇亚不喜欢麦玉霞这种转变,她希望麦玉霞能像以前那样:安安静
静地听她说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冷静静地揭发她。
“前不久,我曾经认识一个很有书卷味的男生,他是国立大学哲学系毕业的,人很
聪明,谈吐非常有深度内涵,个性也很浪漫,我们曾经一起坐在大肚山的草地上着星星,
他告诉我他有一个梦想,想在山上开牧场”
“他目前从事什么工作?”
“他刚当完兵回来没多久……:“
“这么说,他不但没工作,年纪也比你小啰?”麦玉霞彷佛叹了气。
“他当然有工作,他在贸易公司做事,而且他的年龄和我一样……:“金薇亚随口
撒了个谎,经轻松松就挡掉麦玉霞咄咄逼人的问话。
“既然如此,你跟他有没有可能成为男女朋友?”
“大概不可能吧!”
“为什么?你不是很欣赏他吗?”
“没有为什么,男女之间的感情是很微妙的,也许是我觉得跟他个性不合吧?也许
因为我的心还停留在
那个人身上,你是知道的……:“金薇亚意有所指地说,她以为麦玉霞应该会追问
下去,但是麦玉霞只淡然一笑,紧紧撮着唇,忽然把眼光望向别处。
长久以来,不知道为什么,麦玉霞从来不多问金薇亚和汤树杰之间的事情,每回当
她听见金薇亚嘴里吐出“杨树杰”三个字时,她的神情就会突然变得冷漠、深不可测,
彷佛她极其厌恶,或忌讳听见汤树杰的名字似的,有时就算金薇亚有心想谈,麦玉霞也
会面无表情地转移话题。这种情况使得金薇亚内心很郁闷,她很想找人诉说她和汤树杰
之间的爱情故事,但是麦玉霞却那么排斥杨树杰,让她感到相当为难与不解,她想起麦
玉霞曾经见过汤树杰,因此,她以为麦玉霞也许讨厌汤树杰当日的傲慢态度吧?
“其实汤树梁的为人,也有他细心体贴的一面,虽然他的傲气有时候挺伤人的,不
过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特质嘛!而且我觉得他本身的确有值得骄傲的地方。这些日子来,
我常常反省自己,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也许该责怪的人是我,我的心太不定了,我跟他
之间……”金薇亚试图缓和麦玉霞对汤树杰的偏见。
“事情也许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样,我只能劝你
不要太一相情愿了,就让一切都留待时间去解决吧!是对是错,反正最后都会水落
石出……”麦玉霞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汤树杰?”
“我没说我讨厌他……,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麦玉霞的语气既冰冷又矜持。
金薇亚一时无奈,她静默了半天,似乎再也想不起其它值得交谈的话题,于是她只
好拿起桌上一片半冷的松饼,慢慢吃着,并且不知不觉地发了呆。麦玉霞也不肯主动说
话,她只是定睛凝神望着杯子里的茶液,久久不曾眨动眼皮。麦玉霞淡淡的眼珠里,其
实盈满了令人费疑猜的沉思表情,但是金薇亚却不肯去察觉麦玉霞内心的困境。
既然彼此都无话可说,金薇亚沉不住气,只好随便找个借口,告别了麦玉霞,匆匆
结束了那天的下午茶。
离开了麦玉霞,金薇亚独自在街头闲逛,杂在陌生人群中,金薇亚一朕木然,漫无
目标地走路,使她看来似乎没有平常那么炫丽,满街的商品橱窗,分散她的视觉焦距,
使她的双眼因为空虚而显得呆滞。于是乎,车烟滚滚、人声鼎沸的街头风尘,竟让她沾
染了一身风里的樵悻……
冬日午后的街头,连阳光都显得那么薄弱,何况是人的心情呢?一切都等过了这一
季寒冬再说吧!也许等春天来临时,事情还是会有转机的,这么想着,金薇亚的心头就
觉得宽慰许多,至少她的黑蕾丝睡衣还放在汤树杰的衣橱里,只要那件性感睡衣还留在
那儿,她便有了冠冕堂皇、理直气壮的借口,随时可以进出汤树杰的住处。
不过,事情的胶着状态,倒也真让人沮丧难安。这段日子里,汤树杰一个月才勉强
见她两、三次,而且就算见了面,有时竟说不到三句话,就气得她不得不暂且离开。虽
然她自认为并不是那种在感情上死缠拦打的女人,但是再怎么说,她部曾经为他堕过胎、
受过苦,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对她那么绝情,然而最近他每次讲话都故意语带玄机,充
满嘲弄或冷笑,让她更加无所适从。就像上礼拜某个夜晚,她到汤树杰住处,不想说服
他趁着寒假一起出国去旅游几天,但是汤树杰却忽然对她说:
“我已经三十岁了,我想安定下来,你懂吗?”
“我当然懂,我也想安定下来……”
“可惜你是个天生无法安定的女人!”
“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我吗?”
“就是因为我太了解你了!我对你的了解程度,绝对是超乎你所想象的,你相信吗?
现在我所想要的,是一个能够暗我一生一世、安安份份过日子的女人,你能吗?”
“你没给我机会,怎么知道我不能?”
“你要怎么过安定的生活?其它的先别谈,光说你的工作问题,你的工作性质既没
保障又缺乏制度,连最基本的准时下班都不能掌握了,更别提你的个性问题了,哪个男
人不希望每天下班以后,能回到一个温暖舒适的家,而那个家的女主人早已把家事料理
好……”
金薇亚听了男人的告白,嘴里想争辩,心底却是有苦说不出。那么,一切都是她搞
错了?还是活在目前这种时代里,每个人的想法和观念,就跟媒体信息一样
瞬息万变?或者价值观与意识型态也类似流行服饰,每年每季都有新的流行趋势?
她记得当初曾经问过男人喜欢她的理由,男人笑着说:因为他不喜欢那种不会打扮自己,
成天没情趣,只想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见识社会的传统女人。
为此,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充满理性的坚强与自信,和男人相处时,她从不主
动流露传统的温柔,当男人在打扫房子时,她顶多帮他递递抹布、收收东西,男人动手
洗衣服,她只是在一旁甜蜜地陪伴他,曾经,她还假装过不会煮饭、做家事,所有这些
举动,为的就是要凸显形象,标示自己与那些平庸的传统女人之间的区别。
除此之外,她甚至刻意剔除自我意识中所残存的女性制约嗜好,所以很久以来,她
已经不再玩棒针打毛线,或沉溺在烹饪的游戏中,只因为专家说:那是女性被父权社会
压抑扭曲的制约遗毒,更因为她脑海中深刻记得
她曾经用心打过一条漂亮的围巾,送给一个名叫霜哲伟的男人,霜哲伟不但没受到
她的深情感动,还对她那学服装设计的学,用着轻忽不解的态度来否定她。
就连叶千钟也总是说,爱她是因为她美丽迷人,因为她永远不会像一般已婚妇女那
样樵粹乏味,她---金薇亚,永远胜过罗冬美那种平凡女人不只千万倍,她才是男人潜意
识中真正想拥有的女人,不是吗?她不只试图瓦解女人的传统梦魇,在床上也彻底解放
自己,她曾经让男人浪醉臣服……
那么,如今这一切都不算数了吗?男人说他只想要一个能够让他感受到安定的女人,
谁说她不能?她只是一时表错情、走岔了路罢了!难度高的角色她都能演了,何况平庸
平凡的角色?那还不是一下子就能驾轻就熟?于是她语气坚定地对男人说:
“你想要的安定,也正是我所渴望的,既然我们的想法一致,为什么不给彼此机会
呢?你是知道的,在民间公司工作,业务压力大,本来就很难准时下班,如果你对我的
基本要求只有准时下班,那么我可以答应你,我会想办法参加高普考,如果我考上了,
到公家机关上班,你是不是就会---跟我结婚?”
金薇亚的态度故意表现出势在必得的样子,一时竟也逼使汤树杰无话可答。
然而,逞口舌之快的话是说了,但是日子一天天过下去,金薇亚从来没真心准备过
考试,她心里反复想着:像那种比大学联考更可怕的考试,每年都有数不清的人挤破头
参加,她为什么要放着眼前的工作不做,去忍受那种莫名其妙的煎熬?何况她心里多少
也明白,就算她真的去参加考试,汤树杰也未必会感激她,即使考上了,杨树杰可也没
承诺一定要跟她结婚,长久以来,难道她还能不了解男人吗?
关于这些苦闷,她不想找麦玉霞倾诉,但是不知怎么的,麦玉霞最近的态度,不像
从前那么善意体贴,也许这年头,每个人肚子里都藏着一段不欲人知的辛酸委屈,谁还
能管得了谁?所以此刻她只好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当她经过一家百货公司的门口时,人
群中,一个浓墨粉彩画成小丑脸的残障者,坐在轮椅上向她兜售口香糟,金薇亚看见那
浓彩小丑脸的悲情眼神,感到衰然心惊,她其实想停下来买那小丑手中的口香糖,但是
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和大部分的人一样---冷漠地走过口
回头,想着一切纷扰的思绪,金薇亚暗自叹着气,地想:反正都快过年了,一切问
题还是等春天以后再说吧!
隔年春天,金薇亚依旧在原先的旅行社上班,旅行社隔壁的巷口,有一家阴阴暗暗
的旧式小当铺,当铺老板是一个名叫刘英豪的中年男子,刘英豪的年纪虽然还不到三十
八岁,但外表着起来却有四十五岁那么老气,因为他的皮肤毛细孔粗糙,五官又极为普
通,身材虽高大,但腰围已有中年发福的迹象了。
去年,那当铺老板刘英豪曾委托旅行社办理出国手续,所以认得金薇亚。每天,金
薇亚上下班时,都会经过当铺门口,有时候刘老板刚好站在店门口,总是用一种很严肃
的旧式态度,和金薇亚打招呼。刚开始,金薇亚觉得刘老板的脸着起来很凶悍,后来和
他打招呼习惯了,就觉得他的凶悍表情,只不过是因为长年守着祖传的当铺,而那当铺
的布帘子又刚好遮住了光线,外面的阳光总是照不进来的缘故吧?因此,金薇亚偶尔心
情好时,也会驻足停下来和刘老板闲聊几句。
二月十四日,西洋情人节那天,天空阴霾密布,傍晚刚下周一场雨。下班前,金薇
亚收到一束价格昂贵的紫金玫瑰,她愣了一下:全里不断怀疑到底是谁送的花?难道是
杨树杰回心转意了吗?还是叶千钟在提醒她
两人之间曾经说好要维系住的纯友谊关系?无论是谁送的,反正在这样的日子里,
收到一束这么昂贵的浪漫花朵,总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情。金薇亚穿上外套,拿起随身
皮包,捧着那束玫瑰花,摇曳生姿地走出公司的大门口,一眼就看见叶千钟等在骑楼下
的角落里。
“千钟,这花是你送的?”
“不是……”叶千钟迷悯地看着金薇亚手中那柬紫金玫瑰,他神情迟疑地从口袋里
淘出一个精美的小纸盒,轻轻递给金薇亚:“这个……才是我要送你的礼物,不知道你
肯不肯收?”
金薇亚接过那漂亮的小纸盒,打开一看,里而是一枚亮晶晶的镀金别针,金薇亚犹
豫着,她正在考虑该不该说:“你还是带回家去送给你老婆吧!”不料话还没说出口,
眼尾忽然瞥见隔壁巷前的骑楼外,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汤树杰,金薇亚来不及解
释什么,撇下叶千钟,急忙跑到汤树杰面前,汤树杰看见那束玫瑰花,和叶千钟那枚来
不及掩盖好的镀金别针,眼露不屑之光,语气冷淡地说:
“恭喜你,收到这么多礼物!”
“这束花不是你送的吗?”
“很抱歉,找今天只是碰巧路过这里,空手来。”
“那么……这到底是谁送的花?”
“那就要问你自己才晓得,谁知道你到底有多少男人?不过我今天还真是来对了,
总算彻底看清楚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不妨明白告诉你吧!将来我结婚的对象,一定会
是个温柔贤慧、品格端正的女人,不会娶你这种爱慕虚荣的交际花,没有任何正常的男
人能忍受自己的老婆像个交际花,到处招蜂引蝶,你懂吗?”
汤树杰说完话,立刻态度冷冰冰地离去,根本不留给金薇亚任何解释的余地。金薇
亚百口莫辩,只能眼睁睁看着杨树杰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街口。然后她心灰意冷地回
头,望一眼叶千钟刚才所站的位置,汤树杰走了!叶千钟也走了!大家都走了!只剩下
她孤单一个人,独自站在原地发呆……”
骑楼外的天空,忽然又下起绵密的冷雨,金薇亚觉得手软腿酸,一时气闷心烦,嘴
里喃喃自语:“这到底是谁送的花?”她看四下无人,顺手就把花摔在地上,转身提脚
正要走,背后忽然响起了粗嗓而有气无力的男人声调:“这花这么漂亮,你为什么不要?”
金薇亚循声回头,正好看见那当铺老板刘英豪,一脸严肃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玫瑰花
束,她以为刘老板将会责备她随便把花丢弃在他的当铺门口,数落她乱丢垃圾,只好尴
尬地解释:“因为我不知道那花到底是谁送的……”
“是我送的……”刘英豪说话的语气,既严肃又无奈,分明是在认罪,但是正因为
他说得如此一派正经,却让人误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
“你骗人!”金薇亚惊讶得几乎呼喊起来。
“我没骗你,只是一束花呼!又不是一颗炸弹,何必大惊小怪。来!把花拿着,花
是给小姐捧的,我一个大男人拿着花好难看,快!待会儿人家着兄我拿花,会同情这来
花,说什么一束鲜花插在牛粪上……”刘英豪彷佛在哄一个闹情绪的小女孩吃糖似地--
-哄着金薇亚。
“你为什么要送花给我?”金薇亚无奈地接过那束紫金玫瑰:心里难免觉得委屈,
想不到送她花的竟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当铺老板。
“怎么?被男朋友拋弃了,不开心就想找人出气啊?”刘英豪故意调侃。
“你怎么知道?”金薇亚愤慨地承认,她觉得反正在刘英豪这种人面前,也不值得
顾虑什么形象。
“我当然知道,我观察你很久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也全都着见了。”
“你在观察我?我怎么都没发觉?”
“你怎么会发觉,我长得又不像白马王子,你每天从我面前经过时,都是一副心不
在焉的样子……”
“你想怎样?”金薇亚皱起眉头,赌气似地问。
“好了好了,别装这么凶的脸,小心把皱纹挤出来就变魏了,我又不是钟楼怪人,
不会吃了你,别怕,你着,天已经黑了,外头又下着雨,你肚子一定很饿,我先带你去
吃个饭吧!”
“你要带我丢吃饭?那你老婆怎么办?”金薇亚露出得意的脸色,她要用精明的问
话,逼使男人现出原形来。
“谁说我有老婆,你从这里经过时,可曾看见过一只猫或狗在我店里进出?”
“怎么可能?你那么老了,怎么会没老婆?”
“我只是外表着起来比较成熟,其实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老,何况政府也没规定三十
八岁的男人一定都要有老婆吧?”
刘英豪自我解嘲地说完话,不等金薇亚点头同意,就急忙锁了店门,从后面的巷弯
里,开出一辆老旧的福斯汽车,停泊在雨中的骑楼外。金薇亚心意未决地站在骑楼内犹
豫,刘英豪在车内不断向她招手。金薇亚望着刘英豪,觉得他外表虽然严肃,长相也不
俊帅,但说起话来直率又逗趣,并不惹人讨厌,因此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奔进雨中刘
英豪的车里。
“你的车好老旧!”金薇亚皱着眉头说,她并不是故意要糗刘英豪,她只是实话实
说,因为她觉得跟刘英豪说话,用不着修饰或隐瞒任何真实的感受,她知道刘英豪不会
生气,何况就算刘英豪生气,她根本也不会在意。
“丫头,我告诉你,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开新车的人不一定有钱,开旧车的人也
未必穷,不相信你半夜来我当铺看,常常有人穿着一身名牌西装,开着全新的朋驰车,
来典当东西,这种人通常都是三更半夜来,敲门的声音急得好象要去救火……”
刘英豪说话的声调既缓慢又低沉,金薇亚静静听着,坐在刘英豪身边,她忽然觉得
好象沉溺在父亲的呵护中,心情既安全又平稳。刘英豪开着车绕过半个市中心区,来到
一处旧市场附近,金薇亚圣向车窗外,没看见任何高级餐厅,只看见街灯昏暗的市场骑
楼内,有几家旧式简陋的小吃店。
“你要带我去哪里吃饭?”
“那间小吃店的当归鸭面线很好吃,你吃了可以补补身子……”
刘英豪对金薇亚脸上的讶异神色,彷佛视若无睹,他先停好车,然后帮金薇亚撑伞,
领着她走进小吃店里,并且主动替她点了当归鸭面线,和几碟小菜。
起初,金薇亚觉得要她坐在那些简陋的桌椅前吃饭,真是一件既委屈又心酸的事情,
尤其是在浪漫的情人节夜晚,别人都是在豪华的高级饭店里,品尝着精致的情人节套餐,
想不到她竟落魄到只能窝在简陋的小吃店里,吃廉价的当归鸭面线里腹。不过,当她勉
强吃完那碗当归鸭面线之后,却觉得滋味比她想象中美味多了,因而早先那一肚子的窘
迫遗憾,似乎也化解掉了不少.
填饱肚子以后,刘英豪依旧开车要回当铺。雨势愈来愈大,初春的雨,寒气沁人,
有时竟比冬天还刺骨,水气如雾迷漫在车灯前,刘英豪的车行驶经过一条冷清的旧街时,
忽然踩了个紧急煞车。
金薇亚吃了一惊,不明究理地看着刘英豪,刘英豪来不及解释,匆匆忙忙就撑着伞
下车去,察着车前那一团孺动的黑影---原来是一只被遗弃的小花狗,小花狗扭动着身体,
痛苦地匈卜在马路上,着样子似乎还受了伤。刘英豪蹲下身子,用双手捧起小花狗,将
它移到车道外,榜陀的大雨中,刘英豪回到车内,把车向前行驶了大约五十公尺,突然
急速地倒车回来,淋着雨冲入雨中,把小花狗捧到车上,放在后座的踏毡上,然后才安
心地继续开车。金薇亚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问刘英豪:
“你为什么要检那只小狗?”
“因为那只小狗和你一样可怜……”
刘英豪说这句玩笑话,只不过是想逗逗金薇亚罢了,谁知道金薇亚情绪正低潮,听
见这句话,先是茫茫然地愣了一下,然后沉默不语,接着就做出了揩泪的动
“怎么啦?你哭了?我只不过是说句玩笑话想逗你开心嘛!快别哭……”刘英豪赶
紧赔罪,耐心地哄劝。不料愈是有人安慰,金薇亚就愈哭得伤心,她的肩膀因为抽擂而
抖动得很厉害,刘英豪见状,赶紧把车停靠在路旁,轻轻拍抚着金薇亚的背。
“你哭得这么伤心,到底是气男朋友骂你,还是气我说话逗你?”
“都不是,我只是气我自己,有时候我好讨厌自己
“你长这么漂亮,为什么要讨厌自己:“
“你不了解,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人家才会喜欢我……”
“你只要乖乖的则哭,我就会喜欢你。”
“可是我又不需要你喜欢找……”金薇亚愣了一下,她抬起脸来,从模糊的泪光中
呆望着刘英豪,刚才激动的哭泣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为什么?”刘英豪一脸认真地问。
“因为……”金薇亚迟疑着,她并不讨厌刘英豪,所以不想说话刺伤他,只好胡乱
扯话来敷衍:“因为我很坏!”
“我又没说我人很好。”
“我不是温柔贤慧的好女人……”
“我也不是什么体贴细心的好男人。”
“我曾经交往过的男朋友,他们最后都不肯娶找
“我曾经跟一个女人订过婚,后来她宁可嫁给超市的店员,就是不肯嫁我。”
“我觉得自己历尽沧桑……”
“历尽沧桑更有价值,丫头,我开当铺所以知道,有些东西就是因为年代愈久,所
以价值更高……”刘英豪说话时,眼里闪着执着的光采。金薇亚倒忘了他是当铺老板,
一时找不到话说,傻傻地停在那儿,连哭泣也忘了。
“跟你说一件我一直觉得很丢脸的事,我高中毕业后,连续三年考大学竟然都落榜……”
金薇亚忽然想起这件陈年往事来。
“我跟那只小狗都没上过大学,你仔细看清楚---我们的脸到底去了没?”刘英豪故
意用着慎重严肃的语气说话。
金薇亚被逗得忍不住破涕为笑,她回头着一眼趴在踏毡上的小花狗,小花狗乖巧地
倦在那儿,却因为身体淋湿而发抖着,金薇亚感受到小狗因为寒冷而痛苦,刘英豪似乎
也发现了这点,因此他转动方向盘,把车重新开到车道上,住回家的路出发。金薇亚静
静望着车窗外雨丝纷飞的夜都市,她并未因此就喜欢刘英豪,但最起码,她觉得自己真
的不讨厌他……
第二天,雨停了,阳光依旧灿烂,金薇亚照常去上班,市区里车潮拥挤,停车位不
好找,她总是把车子停得老远,然后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达公司。当她经过刘英豪的当
铺门口时,她特意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那种感觉和以前不大一样,她稍一驻足,当铺的
布帘底下,忽然就钻出一只小花狗来。
小花狗摇着尾巴走来逛去,它嗅嗅金薇亚穿高跟鞋的脚,又跑回布帘内,嗅嗅帘内
那双穿拖鞋的男人的大脚。金薇亚抬头一着,刘英豪双臂交抱,正哈欠连连地走出来,
一脸刚睡醒的惺松模样,原来他每天忍睡早起,为的只是要目送金薇亚路过去上班。发
现了这个秘密的金薇亚,忍不住对他回眼一笑!从此每天下班后,她常常停留在刘英豪
的当铺门口,逗着那只小花狗玩……
日子也许曾经拥有过一段平静的岁月,直到后来有一天,金薇亚忍不住想把刘英豪
和雨夜小花狗的故事,说给麦玉霞听,于是她们再度相约去“月光河咖啡馆”喝下午茶。
六月的阳光热情如火。那天,金薇亚随便穿了件黑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出门前甚至
没抹粉底,只沾了点口红在唇上,就连那头半长不短、许久没烫的头发,也只是轻经地
扎个马尾巴。然而,麦玉霞呢?
麦玉霞一如往昔,仍旧是一身风味古典的手染衫裙
淡雅的紫色麻纱质料,腰间系着手工编织的饰带,那头不食问烟火的长发,依然直
溜溜地飘扬在肩畔。所不同的是,如今的麦玉霞,耳垂下荡着一副精巧的红珊瑚耳环,
手腕间多了一对镂刻着艺术图案的鱼骨手镂,她脸上浓淡适中的彩妆和荷红色唇膏,使
她看起来有着神采飞扬的好气色。
金薇亚有点后悔没刻意打扮就出门,这阵子,她的日子确实过得有点懒散,当她自
以为在感情上历尽风霜之后,回头着麦玉霞,想不到这些年来,麦玉霞一点改变都没有,
甚至远比以前更加容光焕发。金薇亚一边辍着咖啡,一边把倩人节雨夜和那只小花狗的
故事,加油添醋在麦玉霞面前搬弄一番,她以为麦玉霞能轻易地转出故事的精采处,并
且像从前那样流露出羡慕的眼神,说几句赞叹的话来。但是,麦玉霞没有,她只是静静
听着,听完之后,她用心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说话:
“薇亚,我觉得你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想到如何满足自己的欲望,展示自
己的存在,从来不肯关心,也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这个世界,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吗?我只不过和大家一样罢了!也许……也许你活
得比较清高,但总不能因为这样,就要我在你面前表现出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麦玉霞苦笑。
“无论如何,我还是很重视你这个朋友,你是我这一生到目前为止,所结交到最有
内涵、也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也许以前我曾经说过一些很肤浅的话,也做过一些很愚昧
的行为,但那不表示我这个人除了那些---那些可笑的表现之外,内心就没有其它东西了,
你知道吗?这阵子我也想了很多事情,无论想得透、想不透,那些念头都存放在我的脑
海里,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有兴趣想知道我的想法,就算有人想知道,我根本
也说不清楚,因为我每次想表达一些比较深刻的想法时,说来说去总是头脑乱纷纷,不
是脑海中那些念头突然跑掉了,就是反反复覆,不知所云,最后连自己都忘了原本想说
的是什么,就像现在这样……”
金薇亚突然把话停住了,她看着麦玉霞,承望着麦玉霞能从她的话里,多少转出一
点意涵出来,因为表达那些抽象的思维,对她而言,可真是有点困难,而最令人感到无
奈的是,有时连要察觉那种困难的原因,都非常不容易。
可是,麦玉霞没说什么,她只是静默着,并且缓缓把视线移开,不肯和金薇亚相对
视。金薇亚对麦玉霞的冷漠态度感到疑惑不解,经过一段尴尬的沉默之后,麦玉霞忽然
转过脸来面对着她,金薇亚以为麦玉霞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向她宣布,没想到麦玉霞却提
议散步到美术馆附近看鸽子。
美术馆附近的公园大道上,市政府在那儿养了一大群白鹄,棕榈树上有人工筑造的
可爱鸽屋,专供鸽群栖息。每到午后黄昏,成群的白鹄飞集到棕榈树下的翠绿草地上,
等待人们的喂食。当麦玉霞引领着金薇亚来到白鹄聚集的草茵前,金薇亚不禁眼睛二酌,
她从没想到这个红尘滚滚、景观单调的城市角落,竟有着这么一群美丽自由的白鸽存在,
她好奇地蹲在鸽群里,伸出手指想触摸白鸽,白鸽不畏人,也好奇地接近她,但是白鸽
看她手上没食物,便又往别处去觅食。金薇亚觉得有趣极了,她抬头着麦玉霞,发觉麦
玉霞静静站在一旁,正冷眼旁观着她逗弄鸽子玩。
“你看,那只鸽子好象会认人,一直在观察我……”
“薇亚,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才要把那件黑色睡衣拿走?”麦玉霞装着平淡的语气,她终于如释重
负地把深藏许久的话说出来,但是她不等金薇亚回答,就移动风中的脚步,缓缓朝向逆
光的夕阳里走去。
金薇亚蹲在鸽群里,她虽然清楚地听见了麦玉霞的闲话,但是她似乎一时没办法会
意过来,只是在思索着:哪件黑色睡衣?难道麦玉霞说的是那件黑蕾丝性感睡衣?那件
睡衣明明放在汤树杰的衣橱里,为什么麦玉霞要问起?她以为她从没把那件睡衣的秘密
告诉麦玉霞,那么麦玉霞从何处知道她有一件黑色睡衣?或许她曾经告诉过麦玉霞,而
事后却忘了吧?谁知道她到底说了多少秘密心事给麦玉霞听,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她正
想假装忘了,开口试探麦玉霞:什么睡衣?
写然间,脑海里忽然跳出一段记忆的对白,反复在她耳畔回响起来:
——是谁打来的电话:
——只是一个普通朋友……
那天午夜里,在汤树杰身边的女人的问话声音,那种淡淡柔柔的声调,她从没仔细
去辨认,如今想起来,金薇亚不禁觉得那声音有点耳熟——啊:那是……那是让人最难
以置信的……
金薇亚猛然站起身来,附近栖集的鸽子被她惊吓得飞散开来,她转身朝向麦玉霞所
站的位置着去,麦玉霞站在夕阳璀璨的金光里,她脸上浮现着似有若无的神秘笑意。金
薇亚逆光看去,夕阳的金光不但刺痛了她的眼睛,也使她感到头脑一阵晕眩,也许---也
许只是因为挣扎着想挺直腰脊站稳脚步,她在等待着那阵晕眩惑的消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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