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近国外有一支广告,有个耸动的对白是:
“灌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想来天下最无趣的事莫过于想办法让自己的老婆麻醉,其无聊简直到了焚琴煮鹤的
地步。因此,依照惯例,外科医师不为亲人开刀。同样的,麻醉医师也不愿意麻醉自己
老婆。
可是就在我的老婆小腹日隆之后的有一天,她忽然凤心大悦,兴致冲冲把我唤去:
“眼看我们的小孩就要出生了,你是一个麻醉医师,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我当然很高兴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想了一下,似乎在找台词。我有一点担心了,通常这表示
事态严重。好了,现在她想好了。“我说,就一个麻醉医师的立场,你能帮什么忙吗?”
“生产时我也可以在一旁打气。嘿嘿,不错吧。”
“我就知道你一点都不爱我。”随便一点芝麻绿豆,蚊子苍蝇,都会和我们的爱情
扯上关系。“可是我会痛,你不想想办法?”
“自然产比较好吧?你没听曾经有个伟人说过,自然就是美吗?”不管什么话,只
要赖上伟人准没错。
“你们这些男人原来都是这样。难道你一点都不在意我会痛吗?”当场从生产到麻
醉,麻醉到爱情,爱情到两性关系,接着搬出施寄青全套。真是现代男人的梦魇。
“我告诉你,虽然我是一个麻醉医师,可是我并不鼓励自然生产做麻醉。”
“你少装蒜。”她嘟起了嘴巴,以十分正经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我--要--
麻--醉--。”
“上了麻醉也许会对胎儿有不好的影响。”嘿嘿,以理性克服感性,以学术战胜魔
术。
她丢下一张剪报给我。“你自己看看,检讨一下,为什么别的麻醉医师能,我们不
能?”这回她是有备而来。
我仔细看了那篇关于无痛分娩的报导。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是一个过度热心的麻醉医师所写的文章。他极力鼓吹无痛分娩
的好处。可是根据我们的临床经验,无痛分娩其实也有不少有待改进的缺点。诸如,无
痛分娩还是会痛,充其量是程度上的差别。再来,由于硬脊膜外麻醉药品的注射,多少
会延长产程。不但如此,成功的无痛分娩比率不过是百分之五十左右。其它是都有赖于
产钳,或者是剖腹产来解决。
“怎么样?无话可说了吧。”我亲爱的老婆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真是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是一桩铁定吃亏的买卖。依照她的期望,我完全无法下
麻醉剂量。药物给得少,无痛会痛,我当场丢脸。药物给得多,产程延长,小孩危险,
我亦难逃失败的噩运。当场灵机一动,把问题推给权威如何。虽然权威面临的难题与我
一样,但是权威总是可以不被怪罪。再说,万一权威真的失败了,表示麻醉困难,非战
之罪。我也善尽推荐之责,坐享功劳,何乐不为?
“这样,我推荐我最尊敬的麻醉学大教授,也是我的启蒙恩师来为你麻醉,如何?”
“我才不要什么大教授,我就是要你给我麻醉。你想,常常你在医院值班,我一个
人独守空闺,为的是什么?就是希望你技艺精进。你都在为别人服务,我好不容易有这
个机会,就是等着看你的表现,你却轻言放弃。那枉费我嫁给你的一片痴心。”
眼看着大军节节败退,只剩下最后一招了--威胁。
“你不怕我的技艺不精,把你做坏了?”边说还面露凶光。
“亲爱的侯大医师,人家最相信你了。”天啊,无限柔情。“再说,即使被你伤害
了,我也是心甘情愿。”
好了,当场又被套牢。我不明白,我的老婆一遍又一遍用同样的伎俩诱骗我,我却
像个白痴似的一遍又一遍乐于上当。
我们的耶诞小乖乖没有依照规定。他不但早到了,而且还是臀位。据说臀位的孩子
是因为顽皮,在肚子里面翻转,他忘记自己长得很快,终于翻不回来了。为了种种生产
的考虑,我们决定采取剖腹产。
现在我的老婆侧身背向我,躺在手术台上。她的双膝紧靠着小腹,颈部弯曲,标准
的半身麻醉姿势。拿着长针的那个麻醉医师正是我。开刀房里面可热闹了,有妇产科医
师,麻醉护士,许多麻醉医师,开刀房护士……都是熟人。其中看热闹的人比做事的人
还多。一个麻醉医师麻醉自己的老婆毕竟是件有趣的事。开刀房的气氛有几分喜气,也
有几分紧张,因为硬脊膜外注射并非是普通的程序,稍一不慎就有可能穿破硬脊膜,造
成脑脊液外流,甚至感染发炎……
显然这个将出生的儿童很讨爸爸的欢喜。因为如果采用自然产,所谓的无痛分娩有
可能产程延长,或者失败,我们必须被迫采用剖腹产。那这个爸爸就不是一个成功的麻
醉医师,同时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如果一开始我们就决定剖腹产,没有产程的问题,
那我大可加重麻醉给药。于是我会变成一个成功的麻醉医师兼优秀丈夫。虽然同样的结
果,但得到的评价完全不同。
医学问题与社会问题果然是大不相同。
“来,深呼吸,放轻松。我在皮下打个局部麻醉。有问题随时告诉我,我可以停下
来,但是不可以动。”我以最平稳的声音表示。
“对待自己的老婆是这种专家口吻,打针时手都不抖一下。”妇产科医师笑着表示,
我以为他要称赞我,不想他接着说,“一定是个没良心的。”
事实上我正喃喃自语。这是历史性的时刻。我知道一旦我出了任何差错,虽然立即
有人接手,可是这个专业上的缺点将一辈子跟着我,并且流传久远。
一切都十分顺利,打好麻醉药物之后,我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
“万一等一下会痛,偷偷告诉我就好,我会立刻加药,千万不可大声嚷嚷。”
然后是消毒,铺无菌单,准备器械,划刀。
“开刀会不会痛?”雅丽问我。我没说什么,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们
两个人的手原来都在流汗。
不久,我们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很斯文的声音。
手术后我还帮她做了硬脊膜外术后止痛。这一切看来,都已经是一个开刀病人所能
拥有的最豪华享受。同时也是一个麻醉医师能做的最高贡献。
因此当我在不断的恭喜声中试图分享一点荣耀时,我发现喜悦倒可以分享。但是生
产过程的功劳,那简直是一个妈妈至高无上的尊严,由不得任何人剥夺的。有例为证:
“你看,有个老公当麻醉医师还是不错吧。生孩子都不痛。”
“乱讲,你都说不痛,好象生孩子很简单一样。其实还是会痛的。”
“至少比别人好多了。”
“我又不是别人,我怎么知道。搞不好你又在吹牛,你最喜欢吹牛了。”
“如果你会痛,开刀时为什么那么安静?”
“是你压迫我,告诉我即使痛也能叫的。”
“可是从头到尾我一直紧紧抓着你的手。”
“你还敢说,小孩一生出来你马上跑去看,早就忘了我了……”
这种没完没了的辩证,不用说,关于生产,一个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贡献和
一个在外面走来走去,只能烧开水的父亲永远是没什么两样的。
不但如此,生产这件事,即使是医学专家的意见,恐怕也没有什么效力。那是属于
女人世界特有的知识与权利。
不信你看。
“哎哟,亲爱的老妈,你老是弄这些什么猪肚,猪心,猪肾,红鲟,鲈鱼给雅丽吃,
这那是什么补品,全部是高蛋白质,高胆固醇的东西,根本是营养不均匀,我看这样补
下去,愈补愈糟糕。”提供一点营养学的常识给这些婆婆妈妈参考。
“你小孩子懂什么呢?”我当场从爸爸兼医师降格为小孩子。“我当初生你的时候,
好不容易有一尾虱目鱼吃。就是补得不够,现在身体才会这么衰弱。你们现在有得吃反
而这不吃,那不吃的。”
“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医学经验,我必须事先声明。”没办法了,把希波克
拉提斯的招牌扛出来。
“哎呀,你们西医只会吃药。药物都有副作用,简直和吃毒药一样。你们那懂得进
补。”
“好了,反正我讲不赢你。”
“就凭你念了几年书,你不看我孩子都生过几个了。”又是倚老卖老。
“那至少让我老婆走动走动吧。你每天让她躺在那里不动,手术后那么久了,一点
复健功能都没有,这怎么得了?”
“才两个礼拜而已,你说那么久。肚子都剖开了,非同小可。我怎么会害你呢?你
现在要她起来运动,肚子裂开了怎么办?谁负责?”
好了。她们用她们的传统方法坐月子。我必须忍耐地不想起我的医学常识,只想到
那些美好的温情,旧式的亲切。
忍字头上一把刀,真的是很痛苦。
过了不久,我儿子该打疫苗了。这回总算是这个医师老爸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除了我的儿子还吱嗝吱嗝地笑以外,其它的人这回都严肃起来了。有的帮忙抓手,
有的帮忙抓腿。神气的老爸抽好疫苗之后,在大腿外侧轻轻地给予肌肉注射零点五西西。
楞小子挨了针之后先是想了一下。也许人世间并不像他原来想的那么美好。然后他
很绝望地哭了起来。愈哭愈大声。
这一哭非同小可。先是他姑姑哭了起来。
“好可怜。他好可怜。”
然后哭像是瘟疫一样很快流行开来。我亲爱的老婆接着也忍不住了。
我的老妈简直是嚎啕大哭。
“我想起二十几年前那一次你感冒,医师给你打了四针,两手两脚各打一针。你那
时候小小的,我愈想愈难过,到现在还很难过。”
不得了,哭成一片。然后四个人、八只眼睛忽然同时都发现了我没有哭这个事实,
一齐把目标投向了我。
我必须再重复一次我的结论。是的。关于生产,一个男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贡
献和一个在外面走来走去,只能烧开水的父亲永远是没什么两样的。
果然我亲爱的老婆率先发难了。
“都是你害的。把你儿子弄得哭成这样。”
“亏你还是麻醉医师。”
看来无论如何这场面我是无法收拾了。我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认错。我错了。我不
该放着一个愉快而愚蠢的爸爸角色不当,自以为是地扮起了什么医学专家讨挨骂的差事。
现在我不得不愈来愈佩服那则外国广告。是的。
麻醉自己的老婆,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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