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
舟行
1
五月刚过,C城的气候就步入了夏季。前几天还凄风苦雨让人们争先恐后纷纷往
身上加毛衣,现在还不到八点,斜挂在东边天空上的太阳就已经向路人传递着热烘
烘的暖意。
湘君停止脚下的蹬踏,靠到道旁下了单车,将套在衬衣外面的马夹脱下来,叠
好放进车头铁丝筐里。想到北方人形容C城气候说C城没有春夏秋冬,只有两个季节,
下雨天冷得要命,出太阳热得要命,湘君笑了。也只有一到C城就被气候颠来倒去折
腾得立刻感冒的北方人才有如此深切感受。土生土长的C城人,对气候的乖张早已习
以为常,一如对C城其它许多乖张之处那样。
湘君心情很好。刚才送儿子去前栋宿舍父母家。父亲提醒湘君后天是她二十六
岁生日,问她该准备多少人的饭菜。湘君想了想,家里这几个人以及大妹的男朋友
小马,再加上几个要好的同事,说,算十个人吧。
父亲十年前提前退休让湘君顶职。他不练气功不打麻将,唯一爱好是钻研烹饪
艺术。逢年过节,以及家里这几个人生日,他总是前一天就开始采购和发海参泡鱿
鱼之类的准备工作。开餐前几个小时就猫进厨房,精心伺弄出色香味俱全,让人看
着不忍着著的满满一桌子。然后在大家的赞美中喜滋滋地品着一小杯酒,对牛弹琴
地讲授这个菜那个汤的制作诀窍。
湘君一直在父母家吃饭,从未单独开伙。即使婚后也是如此。湘君总是将丈夫
寄来的钱如数交给母亲。从前是每月二百元。儿子出生后加到五百元。湘君不知道
这作为伙食费多了或是少了。也懒得去想这个问题,反正想多给点自己也拿不出。
三姊妹中,父亲特别疼爱老大湘君。他总是说湘君生下来很瘦小,脸上布满隐
隐约约的青筋。按老辈子说法这孩子多灾多病。幸而除了小时候感冒发烧多点外,
读书工作都还一帆风顺。
想到父母,湘君感到很温暖。
一进厂门,就看见办公楼前围着一大群人,而且大多是自己车间的同事。湘君
将车推进单车棚锁了,走过去。
与湘君要好的车间质检员丽平隔老远就喊:湘君,我们让厂里打发了。
湘君心中格登一下,脚步就加快了。
宣传栏上贴着一纸布告,说因长期以来业务短缺亏损严重,经研究决定并报上
级批准,彩印车间自即日起停产关闭,车间职工全部下岗待业,自谋出路重新就业。
除与全厂职工同时补发四五两个月工资外,每人加发三个月工资作待业期间生活费
用。以及希望该车间职工体谅厂里的困难,维护安定团结……等等。
湘君十六岁高中没念完就进了这家省内最大的H省印刷一厂,没有过待业经历。
尽管下岗这个词在C城早已不新鲜,此前与同事朋友们闲聊也经常听说城里这家那家
厂子关了,工人全部下岗。甚至有某家纺织厂女工下岗后为生计所迫,在街头擦皮
鞋或是做“鸡”的传闻。但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湘君还是无法坦然承受。当了整整
十年全民企业职工,这么一纸通告就成了待业人员。
当初进这家厂,可比这复杂多了。父亲领着湘君拎着烟酒往厂长科长主任们家
里不知跑了多少趟,说了多少好话。几年后一次同学聚会,班上除了寥寥几位考上
大学或中专外,大都在待业。身在国营大厂且已经学徒期满出师的湘君,面对同学
们的羡妒,骄傲得像一位公主。后来在父亲开导下,湘君考上电大经营管理专业,
带工资脱产学习,毕业后当了车间统计员。更叹服干了半辈子财务科长的父亲确有
远见卓识。
那时印刷一厂是C城最红火的企业之一。厂里找出各种名目一级又一级往上浮动
工资。奖金加班费又比工资高出一大截。还有各种各样物资发下来。到过年根本用
不着上街买年货,能想到的都发了。最后还给每人发两斤糯米配上红枣桂圆肉等等,
让大家做八宝饭。
湘君印象中,刚进厂那几年,仿佛有干不完的活,车间老是通知大家加班。尽
管加班费不低,加多了班大家还是怨声载道。成了家的说这事那事给耽误了,没成
家的怨连个谈爱的时间都没有。出版社杂志社的人来车间,总是一张笑脸,逢人就
开烟说好话。书市一条街的那些个体老板更干脆,为了赶时间,掏出一叠钞票说几
点几点印完,就给多少奖金。车间书记主任们也不坐办公室了,推着平板车将冷饮
夜宵之类挨个送到工人手上。
喂,你发什么愣呀。丽平说着,推了湘君一把。
湘君说,没,没有。
丽平说,还没呢,我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3号机组的小刘说,给厂里干了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不能让厂里这么几
百块钱就打发了。
有人就说,你知道这钱怎么来的,把激光照排车间连房子带地全卖给一家药厂
了。
纸库收发王老头骂,化生子,全都是一帮化生子。
马上有人附和,厂里穷成这个样子,以前的刘厂长被检察院抓起了,一抄家,
从家里抄出现金、存折,还有外汇一共四十多万……
小刘打断他,现在这个吴厂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上任就给五个正副厂长每
人置了台大哥大。那东西的费用,比养活个人还大。
丽平也掺和进去,说,是呵,一到吃饭时间,这些当官的就坐到厂门口承包出
去的酒家里吹汤喝水。如今的人都是只顾自己,叫化子烤火往自己胯里扒。
车间搬运工小杜双手一叉腰,模仿吴厂长在会上的神态,同志们啊,你们是不
当家不知道家难当,家越大越难当家。我每天打大哥大,坐小轿车,喝五粮液,吃
生猛海鲜,也不容易啊……
后面这一句,当然是他的杜撰,引来周围一片笑声。
有人就提议,说上街去游行,工作是劳动人民的合法权益。
小杜说游行犯法,警察会抓人的。不如去省委省政府门口静坐示威。
湘君拖着丽平从人群中出来,说,都是屁话。毛纺厂的人不是上街游行了,还
是照样下岗。这些事上,当官的既打定了主意,就不怕你来这一套。
丽平说,也是。
又叹了口气说,我们家那位早就让我停薪留职去帮他守铺子。我一直不肯。这
下他如愿以偿了。
丽平丈夫在家门口开了家南杂店,门面不大,货物品种却齐全,生意不错。湘
君去串门时见过。
丽平问,湘君,你有什么打算?
湘君苦笑,我还真不知道该干什么。这事来的太突然。
其实说起来也并不突然。四五年来,厂里就越来越冷清了。先是那些手上有业
务单位的业务人员,请病假事假或留职停薪或干脆辞职,带着业务出去自己或找人
合伙办印刷厂。厂子办起来,又回头来挖有技术的熟练工人。这么一来,脑筋活,
手脚快的全跑了。厂里的业务飞了一多半。好不容易接下几单来,也做不漂亮了,
不是误期就出错。行业竞争越来越激烈,大大小小的印刷厂(或者用时髦名词,叫
印务公司)遍地开花,集体的、私营的、外商独资或合资的全来了。厂里上激光照
排设备时,全省只此一家。不到三年时间,仅C城就有二百多家了。而C城人做生意
的唯一竞争手段就是“烂价”。你一个印张定价两角,他就只收一角八分甚至一角
五分。反正他没有退休工人要养,没有办公费用公费医疗,可以偷税漏税可以赖账,
甚至可以卷一笔预付款关门大吉一走了之。现在那些业务单位老板来车间,神气得
像是你祖宗。
与不断上扬的物价成反比,收入越来越少。加班费自然不会再有。奖金这个词
渐渐在印刷一厂消失。原先浮上去的工资一级级剐下来。最后剩下基本工资,也少
则几天多则几月地拖欠了。好些年前湘君月收入就上了五百元,现在反倒只剩下二
百来元。
没事可做大家坐在一块聊天时,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印刷一厂越来越下,总有
一天会垮掉去。
即便如此,湘君还是一直不愿离开厂里。曾经有开公司的同学邀她去一道闯天
下,也有从前的同事邀她去自己厂子。湘君都笑着推辞了。湘君想自己家里至少数
上去五代没有出过商人,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更重要的是湘君深信一个年轻女人
出去抛头露面描世界,总是以牺牲自己为前提的。而这正是湘君所不情愿的。她清
楚自己并非国色天香,但也犯不上动辄就把自己抛出去。至于打工,湘君认定一条,
给社会主义这个全体劳动人民的大老板打工,绝对比某个私人老板可靠。生活在印
刷一厂这个群体中,即使再穷,也充满了安定感安全感。湘君下决心在厂里与大家
风雨同舟。
在外面湘君遇见过不少从厂里跑出去的人,都说自己混得不错。看上去也的确
个个变得光鲜时髦,男的西装革履,女的珠光宝气。听说湘君还在厂里,就会说你
二十多岁人,怎么还在那个“养老院”里呆得住。又说不管怎么着,总比在厂里做
工强。湘君笑嘻嘻附和是啊就是,心里却不以为然。未必大街上有钱捡,一做起生
意就人人先打肿脸充胖子,做出一副大发特发的样子。难怪外地人说C城工业没个像
样的工业,商业没个像样的商业,特产是诈骗犯。
然而湘君现在必须面对的是,厂里一脚将自己踢出来了。
从车间办公室捧着相当五个月工资总共不到一千一百元出来,湘君差点掉泪。
她想,这是最后一次领工资了。自己与印刷一厂十年来的关系,就这么一刀两断了。
同那些千方百计从厂里跑出去的人比较;湘君有满肚子屈辱。其感觉就如同自
己一厢情愿要做个好媳妇,却不能见容于公婆,被一纸休书打发回了娘家。
2
十年来上班一直是湘君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失去工作的湘君充满了空虚和惶
惑。在湘君印象中,没有工作是一件很令人抬不起头的事。以前人家问湘君在哪里
工作,湘君总是很自豪地回答。她觉得印刷一厂这个铁饭碗比满世界飞的做生意打
工更实在。现在我该怎么说呢?湘君想。
第二天一早,湘君就醒来了。习惯性地忙忙碌碌为自己和孩子洗漱了一阵,才
忽然想起从此没有上班这一说了。
八点多钟,见湘君没有送孩子去,父亲从前栋过来了。头天晚餐桌上,他已得
知湘君的下岗。
父亲接走了孩子。临走时说,你别着急。一年到头忙,正好休息几天。
湘君也宽慰自己,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先轻轻松松休息几天再说。
先是抹旧桌子拖地洗衣服地忙活了一通,然后找出一套从厂里拿回来好几年了
的《倚天屠龙记》,打开来看。
一路翻过去十多页,湘君一抬头,发现书里说的什么,自己竟一点都不知道。
眼睛盯在书上,脑子里却是我该怎么办和我能干什么这些问题在盘桓。
傍晚去父母家吃饭。父亲说,现在这些事情,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了。不过我想,
你是全民企业正式职工,正正规规办好劳动手续进厂的。怎么能一纸通告就跟厂里
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呢?
湘君说,你不懂。现在就这么回事,C城好些厂子早这么干了。幸亏去年把房子
买下来了,不然恐怕连房子也要收回去。
湘君结婚时分到了一套顶层的二室一厅,在去年房改中花一万多元买下了产权。
父亲长叹摇头。
湘君抬起头,忽然发现刚六十出头的父亲这几年苍老得很快。的确,同这个变
化万千的世界比较,父亲是落伍了。
前些年父亲退休后,还想去一些单位赚点补差工资。一些朋友熟人单位,也纷
纷上门来请。
但父亲先后去了四五家单位,都是干了几天就回来了。因为父亲不肯按那些单
位头头的意思在账面上做手脚。父亲说,这是犯法的事,怎么干得?
唯一例外是某年年末,父亲经人介绍去审计局帮忙,到一些单位查账。那些日
子他心情格外舒畅,每天都是红光满面乐呵呵地进屋,说这家单位隐瞒销售利润,
那家单位虚报成本费用,都被他查出来了。
但第二年便没有再来请他去。
后来湘君听人说,父亲的固执己见,弄得本准备对一些单位通融通融的审计局
干部下不了台。自然不愿意再沾他。
父亲问,明天你请了车间里谁来吃饭?
湘君这才想起还有生日这档事,说,这时候谁还有心思来吃饭。你也省点力气,
别办算了。
父亲发急说,可我都作好准备了。
湘君说,那就家里这几个人吃吧。
过了一会,父亲说,晚上你到吴厂长家去一趟,请他给你在别的车间安排个工
作。别空手去,柜子里还有一对“全兴大曲”,你再去买条好烟。
湘君冷冷说,这时候去有什么用,烧香也晚了。
父亲说,不一定,我当财务科长那阵,他还是厂办的干事。有次他家里给贼偷
了,是我提出来给他发了两百元困难补助。再说他爸老吴在世时,跟我关系也挺好。
湘君转忧为喜,说,是吗?这么说起来,还真有点希望。
父亲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想到父亲的倔脾气,湘君说,别,还是我一个人去。
晚上进了吴厂长家门。湘君将烟酒搁到茶几边,将自己的请求说了,说即使当
勤杂工抹桌子扫地也行。又特意说父亲本想来的,自己没让他来。
不到四十岁已经发福的吴厂长朗声大笑,仿佛湘君说的是一个笑话。
笑过之后他说,这次下岗的是三百多人,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如果是你一个
人,哪里不好安排?这两天家里办公室里来找的下岗职工不断,已经有好多人说过
你这样的话。
他又说,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企业停产乃至破产,职工下岗待业,重新就业
都属于正常现象。对此要有个正确认识。不仅仅彩印,还有几个车间也要关掉。印
刷一厂只有下大决心摔掉这些包袱,轻装上阵,才能在目前残酷的市场竞争中获得
一线生机。你是年轻人,又上过电大是知识分子,应该比那些婆婆姥姥更明白这个
道理。
末了他说,厂里出钱,给你时间上学,你是厂里自己培养的人才。如果厂里能
翻身,肯定要请你回来的。翻不了身的话,又何必困死在一起呢。就怕到时候请你
回来你都不肯了。昨天我遇上你们车间几个年轻人,他们就觉得这是个机会,正好
出去闯一闯,连停薪留职的管理费都不要交。
厂长的话冠冕堂皇,湘君找不出话来辩驳,只好起身告辞。
吴厂长热情地送客,对茶几旁的塑料袋似乎没有留意。湘君当然也不好意思再
拎出来。
从厂长家出来;湘君很难受。在父亲指点下,湘君是满怀希望硬着头皮去的,
而厂长的回答,将她回厂这张门完全关死了。
湘君心里嘲笑自己的幼稚,父亲惦记着的那点小恩小惠和上辈子的交情,在这
年头早就一文不值了。
竞争竞争,难道除了车间停产工人下岗就没有别的办法,湘君想。印刷一厂在
市中心占了这么大一块地方,即使把它租出去收租金也够养活全厂人了。何况还有
省里市里对特困企业这减免那特殊的优惠政策,特批的贷款一拿就是几百万,还有
每年由上级指定的印刷业务……
湘君变得十分焦躁。进屋来看见茶几上丈夫从广州带回来的那只法国产水晶烟
缸,上午被自己擦洗得晶莹耀眼,提起来就摔到了地上。半夜里一岁多的儿子尿湿
了床,湘君扯下他的裤子就是几巴掌。这是湘君第一次打儿子。打完了又忍不住紧
紧抱着孩子放声大哭。湘君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什么事都赶在一起来了。她甚
至觉得丈夫一个多月前提出离婚这件事,也比不上没了工作让人难受。
三年多前,湘君经人介绍认识在H市烟厂当供销科长的丈夫。
初次见面印象很一般。后来每周一封H市来信渐渐征服了湘君。信中反反复复情
真意切地倾诉他的一见钟情、相思之苦。历数湘君文静中充满刚毅的个性,绝非艳
丽却充满青春朝气的面庞……甚至当湘君在信中坦言自己已不是处女,在以前一次
恋爱中失去了贞洁。丈夫也立刻回信说,作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现代青年,他对
此只有理解,心中绝无芥蒂。在劝服湘君大可不必为此有思想负担,抬头挺胸迎接
美好生活同时,说湘君的率真反倒使他增添了敬慕之情。以至湘君不止一次问自己
真是那么富于魅力吗?尽管如此,那些由遒劲潇洒字体所传达的甜言蜜语,还是打
动了湘君的心。
半年之后他们结婚,此前一共只见过四次面。
婚假尚未度完,湘君便发现现实中的丈夫与信中人判若两人。在湘君一再追问
下,丈夫终于承认那些情书出自他们的厂办一位笔杆子之手。属于他自己的,只有
那一手漂亮的笔迹。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开始修习钢笔书法。
充满受骗上当感,湘君问他何以如此。比她大六岁的丈夫回答,从懂事的时候
起,他就下决心要找一个生长在C城的大学毕业生做老婆。反复思索后,湘君终于明
白,生长于H市郊区菜农家庭,通过参军复员到烟厂的丈夫意识中,拥有一位C城女
人就等于征服了省会C城,而操了一位女大学生,便是占领了文化。于他而言,自己
不过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象征物。
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湘君毫不妥协地拒绝了丈夫多次提出的将她调往H市的要求。
尽管丈夫提出它时,总伴有各种威胁利诱。
丈夫每月按时寄钱来补贴家用。尽管湘君知道,丈夫在他那块地盘上能量不小,
利用职务之便吃喝玩乐的同时,还为自己捞了不少钱。但不管他寄二百元还是五百
元时,湘君从不提任何要求。丈夫每一到两个月回来一次,行使他作为丈夫的特权,
湘君也克尽妻子的责任。他将此戏称为“劳军”。
让湘君伤心的是,每次他们完事后,丈夫总是满脸不屑地嘲笑:你跟别人干,
也是这么要死不活的吗?或者说怎么样,老子比你以前那个小白脸厉害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面对赤身裸体的丈夫,湘君就全身发冷,上下牙齿互
相碰撞咯咯作响。湘君曾怀疑自己有病,却又没有除此以外的更多症状。
上个月丈夫回来,说他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有老婆等于没老婆的日子。他说他已
经另外有人了,而且断定湘君也是如此,他提出离婚。湘君不假思索就答应了。然
而谈到儿子归属的问题上僵住了。湘君说儿子是自己生下来,自己拉扯到这么大。
况且他才一岁半,理所当然只能随自己。丈夫说自己是长子,儿子是他们家唯一的
根苗,不能给别人。结果,又成了相互指责的控诉场面。就这么互不相让争争吵吵
了几天,直到烟厂打长途过来,说有事让丈夫回去。
此后丈夫几次打电话过来重申立场,自然不会有任何结果。
3
生日晚宴很热闹。
卫校毕业在C城三医院当护士的大妹湘媛和男朋友小马送给湘君一副赤金耳环。
虽说重量不过三克多,却也是湘君有生以来收到的最贵重的生日礼物。
小马是医院的外科医生,寡言少语,总是随和地笑着。他们准备在今年湘媛达
到晚婚年龄后结婚。事实上湘媛早就住到小马那间宿舍里去了。这也是C城年轻人婚
恋上的大趋势,没有人大惊小怪。
两年前进印刷一厂装订车间当合同工的小妹湘云,带回来一盒罗莎生日大蛋糕。
湘云二十岁,生性活泼开朗。
跟湘云同时进屋的还有一位她的中学同学艳宝。艳宝长相一般,脸上皮肤粗糙,
却有一副北方女人的高大身躯。艳宝抽烟喝酒,言语间夹杂着许多男人们常挂在嘴
边的脏话。她中学毕业后待业至今,但挎着BP机,据湘云说花销还挺大。她父亲是
C城一家粮油贸易公司的总经理。
湘君曾让小妹少跟艳宝搅在一起。湘云说艳宝不过是外表很“敞”,实际上根
本份。
餐桌上气氛一直很好。大家说着各自道听途说来的趣闻。
就连一向当听众的小马,也说了一个笑话。
他们医学院有位生物学教授,是深度近视者,看任何东西,都必须凑到脸上去。
所以鼻尖总是淡黑色,书报上油墨擦的。文革中,教授下放到A县“五七”干校劳动。
某日去县城,走在路上尿急。左寻右找总算找到了一间厕所,但厕所的两张门上都
找不到“男”“女”字样。他犹豫了一阵,选了一张走进去。撒完尿才发现旁边跨
位上还蹲着一个人。为了确定是否进错了门,他凑到那人面前观察了好一阵,终于
发现是个女人,就赶紧溜了出来。但出来后一想,在一位女同志面前扯开裤子撒尿,
实在是太不礼貌了,得向她道个歉才是。于是就站在厕所外等着。一会那女人出来
了,教授赶紧迎上去,说,这位女同志,实在对不起,我刚才没有看清……那女人
听了,不容他说完,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你个老流氓,你瞄了那么久还说没看清,
莫非要我脱了裤子再让你看。
大家听了,都笑。只有湘媛娇嗔地一推小马说,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湘云忽然说,姐,你拿定主意干点什么没有?
湘君抬头,看见父亲正满眼责备地瞪着湘云,就笑着说,还没有。正好你们都
在,大家给我出出主意吧。
湘媛问,你跟姐夫说了没有。
湘君冷笑,说,上午打电话告诉他了。他说你什么事情听过我的?这事跟我没
关系,我不管。
湘云说,我们车间恐怕也熬不了几天了。我又是合同工,到时候连三个月生活
费都拿不到,不如早点溜。干脆我们两姐妹来开个小铺子,你当老板。
艳宝插嘴,那我来给你们打义务工。
湘君说,开什么铺子。我和湘云没有做过生意,不懂套路。再说总得几万块钱
本钱。我去年买了房子后,就剩几千块钱了。
父亲说,不懂就学呗。如果你们开店子,我和你妈还存了几千块钱,可以先借
给你们。
湘媛推推正端着一杯酒的小马,说,别光顾喝酒,你也出出主意啊。
小马放下杯子,我正在想这个事。我有个朋友,不算熟,也是朋友介绍认识的。
他在南阳街开了家像带出租店,好像还赚了点钱。早几天我在街上遇见他,他说准
备下个月到S市去做通讯器材生意,要把店子盘出去。如果你们有兴趣,明天我去问
问情况。
父亲说,什么叫像带出租店?
艳宝嘴快,就是人家到你店子里来租录像带。交点押金,拿带子回去看,还来
时再交两块钱一天的租金。还可以打月票。
父亲点头,我知道了,就跟租书铺子差不多。
湘媛说,这事听上去不错。不像开南货店日杂店天天要进货。又没有什么体力
活。
湘君也动心了,说,倒是于净清爽。就是不知道你那朋友要多少钱才肯盘出来?
于是大家都说要小马明天赶紧去问清楚。
次日下午,小马打电话来,让湘君、湘云在家里等着,说他带那位朋友来谈。
半小时后,小马领着位瘦高个青年来了。小马介绍说,他叫李斯。
李斯落座后,说他开这个店子两年多了,觉得这生意还好做。要靠它发大财困
难,可每个月收入二三千元,混饭吃还是绰绰有余。
湘君说,我们没做过生意,你教教我们。
李斯摇头,这事简单,没什么窍门。带子有人送货上门。十五元一本。回头我
把他的BP机号码告诉你们,你们说是接手了我的店,他就会按时送新出的带子去。
上午开门不必太早,九点半到十点就可以了。租带子的大都是睡懒觉的闲人。晚上
要开到十点后才能关门。一般白天事不多,生意主要在晚饭后。租一本带子收三十
元押金,租金是两元一天。还带子来时要放一段检查一下,如果带子被洗掉或是弄
坏了,押金就不退了。打月票是六十元一个月,交一百元押金,每天可以拿两本带
子去看。
他又说,我现在的门面到期了。你们得自己找门面。门面要在老城区,小街小
巷最好,房租便宜,又是人口稠密区。只要周围两百到三百米没有租带店就行。
湘君问,那我们还要办执照吗?
李斯从皮包里掏出一本工商营业执照(副本)和一张文化市场许可证,说,反
正这生意我也不做了,连执照许可证一起给你们,接着做就是。真要从头去办,没
有三五千块钱办不下来。
湘君又问,那税呢,怎么交?
他说,这么个小店子,什么税不税的。你要去办税务登记证,他当然会给你定
个每月二百、三百元。我开了两年就没交一分钱税,税务专管员找来了,我就说点
好话,买两条烟塞给他。
湘君犹疑,说,这,不好吧。
李斯笑,你真老实。这是小本生意,省一个钱是一个钱。
最后谈到价钱。李斯说,我有一千一百多本带子和三十多张碟,一台康佳二十
一时彩电和一台松下录像机,都是一九九四年开张时置的。另外,还有四只放带子
的铝合金书架,以及书桌、宝笼……我也只求尽快脱手,一共一万八千元算了。
于是讨价还价。七嘴八舌地小马动之以情,湘君、湘云晓之以理。
李斯说,好了。反正靠这个店我赚了几个钱,现在只求脱身走人。再说又是马
哥的亲戚,我半卖半送,作一万二千元。
湘君湘云和小马对视了一眼,大家心里都觉得占了便宜。就点头答应下来。
湘君倾其所有凑出六千元,又找父母借了几千元,将租带店盘下来。接着便开
始走街串巷地找门面。
几天之后,在茶馆巷五十三中学新修的一排门面中租定了一间。门面不大,只
有八平方米左右。租金是三百元/月,一次预交三个月。
稍事整理后,挑了个逢八的日子,湘君湘云的租带店正式开张。事先得到通知
的丽平和艳宝各自扛了块“财源茂盛”和“生意兴隆”的匾额来,在震耳的鞭炮声
中挂到墙上。
4
两个多月过去,租带店开得很顺畅。
茶馆巷一带是地道的老城区。临街一张单门进去,里面通常就住着一家三四代
大大小小的十几甚至几十口人。人口十分稠密。顾名思义,在旧时代它在C城以茶馆
众多而得名。如今近五百米长街面上,茶馆只剩下两家。且都挂着棋社的招牌,以
提供棋牌赌博场地为主,泡茶只是副业。但居民大都是区街小厂的工人或做小生意
的,闲人多多。
时节只是盛夏。素以火炉著称的C城天天40℃的燥热,总要到子夜时分才略略散
去。很少有人愿意早早躺到被烤到烫人的床上去辗转反侧。茶馆巷大多数人的消费
水准,还不可能时时跑到茶馆酒楼去喝晚茶或上夜总会听歌。因此许多家庭还是一
家人坐到吊扇下盯着电视机屏幕打发一个个难捱的夜晚。目前C城有线电视已开通近
二十套节目,但狂轰滥炸的广告,将一部四十集连续剧分到四十天的播出方式,时
不时插播天天由几张老面孔主演的各级新闻……将整晚节目调理得如同一大锅清水
滴上几滴米汤,让人兴味索然。许多人就选择花六十元钱到租带店打张月票,每晚
拿二三本带子来,看一番轰轰烈烈的打斗或生生死死的情爱。
湘君的租带店开张之前,人们都要跑到十字路那头如意街去租带子,现在当然
舍远就近。
开张头个星期,打了六十多张月票出去,收进来六千多元现金。湘君悬在半空
中的心,立刻落到了实处,每个月有了三千多元基本营业额。每天总有些散户上门。
到月底,做了五千多元,除去近四百元房租电费和进新带子用去近五百元,居然有
四千多元毛利。第二个月又涨到了六干元出头,湘君脸上心头全是笑意。
湘君没做过生意,但和气生财几个字听都听熟了。加之上门的都是年轻人,干
脆爽快好说话,生意又是简单清爽不存在讨价还价的主客两便交道,湘君姊妹迎进
送出的笑脸就十分自然。
白天清闲,两姊妹轮流各守半天门面。到晚上人多,再同时上班。终日无所事
事的艳宝也几乎每晚都来,一本正经地打义务工。遇上打“涌堂”,还真缺她不可。
对艳宝的酬劳,曾经让湘君为难了好几天。倘给她开工钱,真不知该如何开法,
艳宝也未见得会肯收。如果不给钱,又有些心里不安。后来想通了,除了买盒饭、
零食照例有艳宝一份外,每个月请她在晚上关门后出去喝几次晚茶,月底再买份几
十块钱的小礼物送给她。听湘云说艳宝很高兴,经常跟湘云说湘君人好。
一位开饭铺的熟人曾跟湘君诉苦,说上门来收钱的衙门十几二十个,这方面费
用惊人。对此湘君毫无体会。除了居委会每月收五元钱卫生费外,没有任何费用”。
湘君想,或许是行业不同的缘故。在人们心目中,本小利微的租带店没有多少油水。
刚开张那阵,营业款就用个铁夹子夹着放在宝笼里。买盒饭和零用时,都是直
接从里面拿钱。某天父亲过来,正看到湘云拿钱去吹头发,就叫住她和湘君。说亲
兄弟明算账,麻雀虽小还五脏俱全。收支应该分开,每笔收入都登记,每天营业款
都交给湘君。湘云要用钱,找湘君借,月底再结算。总之花出去的钱只能从口袋里
掏不能在柜上拿。否则亏了本还不知道亏在哪里。
湘云当时有些不高兴,说亲姊妹还真分出老板伙计了。但月底湘君算出账来赚
了四千多元。还了父母二千元账,其余与湘云平分。湘云没想到能拿这么多钱,欢
天喜地立刻去买了一只BP机挎到腰上,剩下几百元作自己零用,也再用不着找湘君
提前支钱。
租带店的特点之一是不管刮风下雨、逢年过节,天天都得开门。当然便不存在
双休日。但比之轻松、清洁、简单爽快、本小利却不微……众多好处,这点不便实
在不足挂齿。
两个多月下来,湘君对这行生意略略摸出些门道。譬如自己店里的带子,统统
都是南方发过来的盗版带,所以价格便宜。而有版权的原装带售价要高出几倍甚至
十倍。价格越低,自己的成本就回收越快,利润也越大。所以C城没有一家租带店的
带子不是盗版带。又譬如:录像带中有不少是带“色”的,这类带子都只能将空盒
放在架上,带子要收起来。否则遇上检查,是要没收罚款的。而许多像带上有小字
注明:本片可能含有不良成份,不宜出售给十八岁以下未成年人士。实际上是蒙人
的变相广告,里边什么色情内容都没有。
有天一位年轻人问,有没有碟片?
湘君说有。李斯交下来的三十多张碟片都锁在抽屉里。他交待说这些碟片都有
些“内容”,不能上架,有熟客问起时才让他们租。
年轻人问,是不是长了“霉”的。
湘君一愣,说,都是新碟片,怎么会长霉。
年轻人就笑,说,你开店子的,连这个都不懂;一样东西长霉,霉得厉害,就
会生出毛来。我说的是“毛片”。也就是“动作片”、“科教片”。
湘君说,后边这几个名词我听说过。长“霉”是新名词,头次听到。
便开了抽屉,让他选。
年轻人挑了两张租了回去。第二天来换碟片时说过瘾,是纯“动作片”。
湘君这才明白李斯所说的“内容”。
某晚看电视新闻,报导G省G市扫黄打非举措,将像带和碟片堆在路上,用推土
机碾。且有抓人的镜头。
湘君立刻不寒而栗,对湘云和艳宝说,按电视里的说法,我们这个店子也犯法
了。
湘云说,C城这么多租带店录相厅镭射厅,哪家不是盗版带和色情片。你店里的
带子一点“内容”都没有,谁上你这里来租。干脆坐家里看电视节目得了。
艳宝也说,真要买原版带,你们还开不起这个店子。再说一二百块钱一本带子,
哪还有钱赚。如今做生意,总有点风险。只要不犯大法,就比谁命好了。硬是出了
事,也无非出钱找人帮忙。
湘君说,我总是有些担心。
湘云正吃完一只冰淇淋,一扬手将包装纸扔到门外路中央,不屑地说,那你说
怎么办?把店子关了,我们喝西北风去。
艳宝说,湘君姐,你就等于没看到这个新闻。扫黄打非喊了好几年了,又不是
今天才开始。这店子开了两个多月,不是问都没人带问过?
湘君想想她们的话,也不无道理。
5
夏季走近尾声时,湘君遇见了文学。
那天上午湘君守店。十点多钟,她打开卷闸门,从对面小吃铺叫了一碗牛肉粉
过来,坐在门口慢慢吃着,一边看街景。成为生意人后湘君第一个变化就是学会了
睡懒觉。再也没必要一大早爬起来,匆匆忙忙赶时间。当然晚上睡觉时间也后推了
几个小时。
在茶馆巷呆了近三个月,这条小街上的人,有不少湘君也看得熟了。十四号岳
老先生总是这时候从外面泡完茶馆回来,收集了许多小道消息发泄了许多牢骚之后,
脸色红润步步走得志得意满。顺心餐馆何老板骑着单车一边一个大筐去菜市采购,
照例当他上车后,老板娘要追出来,适时地大声叮嘱些什么。在五十号楼上租了间
屋那只S省“鸡”,穿着件睡袍满眼朦胧地捧着只BP机下楼来打公用电话……
湘君吃完粉,站起身准备将剩汤泼到街边沟里去,看见了从南边巷口走进来的
文学,端着一只碗就愣住了。
湘君婚前仅有的一场恋爱,就与文学发生的。文学比湘君大四岁,其时是印刷
一厂宣传科干事,主要工作是出宣传栏和在报上写些为厂里吹鼓的豆腐块文章。认
识后不久湘君得知,文学业余时间还是C城一个名叫“南方零碎主义”诗社的副社长
兼内部刊物主编。文学身材颀长,白皙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说话声调平稳彬彬
有礼。与湘君结识是在与团委组织的一次联欢会上,有身边众多满口脏话粗声大气
的年轻同事作参照,鹤立鸡群的文学立刻就俘虏了湘君的心。他们开始频频约会。
经由文学介绍,湘君又认识了文学的许多诗友,整天疯疯癫癫的光头米子,每句话
说出来都像是至理名言的阿古,一开口就逗人发笑的鸟人……湘君觉得文学将她带
入一个新奇有趣的陌生世界。
秋天某个晚上,他们看完夜场电影从电影院出来,天上下着瓢泼大雨。
文学抬起头看看天,说,这雨一下子不会停,走吧。
湘君望着雨幕,有些为难。
文学脱下风衣,罩到湘君和自己的头上,拥着湘君就往雨中走。
外面是将整个世界隔绝开去的重重雨幕,风衣里文学有力的右手贴在比他矮了
整整一头的湘君腰肢上,携着她大步前行。二十一岁的湘君第一次如此贴近异性温
暖的身体,为年轻勃发的男性气息所围困,她熏熏然飘飘然,成为一位年轻女人的
渴望,如同一颗种子置身于温暖潮湿的土壤中,湿漉漉地发芽生长……依偎在文学
臂膀中,湘君充满疾行如飞的感觉,其间甚至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影片《奇普里
安·波隆贝斯库》,悠扬抒情的小提琴独奏中,高大英俊的男主人公拥着玲珑娇美
的情人,仿佛提起她离开了大地,走向神秘的未来。
湘君第一次走进了文学的家。那是栋C城常见的旧式民居,两楼两地。楼下外间
是厨房兼楼梯间,里屋住着文学父母。
夜深人静,尽管都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向上走。摇摇晃晃的楼梯还是发出了
吱吱的叫声。上楼以后,他们做了那种情境下青年男女所能做的一切。情热如火,
甚至来不及说一句爱。
此后湘君与文学出双入对在他家住了十多天,其间自然充满甜蜜。比之一般意
义上的蜜月,更多一层偷尝禁果的神秘和恐惧。唯一让湘君不快的是,她隐约感到
文学父母客客气气的态度下,并没有对未来儿媳的认同。
某天傍晚,文学母亲(一位厮守着这个家庭过了大半辈子的家庭妇女)将文学
支出去买东西,找湘君作推心置腹的交谈。
文学母亲说文家代代单传,到文学父亲已是第三代。她十九岁嫁到文家,最大
责任就是让他们家的香火传下去。为此她吃了太多的苦。最初两胎全是女儿,也就
是文学已经嫁出去的大姐二姐。后来两胎是儿子,但都没有活过周岁就夭折了。文
学出世时只有三斤八两,显得特别弱。从半岁起,就开始三天两头跑医院。说到这
里她哭了,她说自己几十年来的日子就是将一颗心吊在嗓子眼上,没有的时候只求
有,有了又总担心失去。
然后她说,曾让文学将湘君的生辰八字要来,求城北水镜先生测过。
水镜先生是很灵很准的。她停顿了下来。
湘君急切地问,他怎么说。
她叹了口气,水镜先生说男命水虎,女命火龙。自古水火不相容,龙虎必相争。
何况水弱火炽,虎病龙旺。这桩姻缘,万万合不得。
说话中,湘君发觉她总盯着自己脸上某处。
(后来湘君听文学说,并没有所谓水镜先生。连文学也不知道湘君落地时辰,
如何能交给母亲去求人测字。那全是老太太的虚晃一枪,事实上老太太自己倒是常
常干点求神问卜勾当。她不能容忍湘君的,是湘君典型南方女人的面庞上,有一对
高耸的颧骨。依命相之说,这是标准的克夫之相。)
湘君说。那我和文学……
老太太很干脆地打断她,你们只有分开算了。
接着,她先是晓之以理,说文学身体差脾气倔,湘君何苦受他拖累。再说有命
相相克这个阴影,将来婆媳关系、夫妻关系总难相处。而湘君既喜欢文学,总得为
他着想。又动之以情,说湘君不答应她,她就只有跪下来求湘君了。并保证湘君与
文学的事,决不向外人提及。从旁的方面给湘君作些补偿也可以。
湘君想了想说,这是我跟文学自己的事。如果他也是这个态度,我二话不说,
掉头就走……
等湘君满腔希望与文学独自面对时,文学一直不吭声。
在湘君一再催促下,他说,我妈是个家庭妇女。认死理,又很能闹……再说你
没到晚婚年龄,厂里不会给房子。离开这个家,我们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湘君从头凉到了脚。她想跳起来给他一记耳光,然而看到那张苍白脸上的满脸
懦弱,又不忍心下手。
此后不久,文学在厂里停薪留职,去了南方沿海的G省B市。湘君听人说,他先
是在一家民办报纸当聘用记者,后来去了一家药厂市场部跑业务。
婚后不久,湘君曾想方设法找过文学。她从同事处弄到文学在B市的电话。数十
次挂电话过去,药厂的人总是回答文学在出差。后来湘君去了一趟文学家,在文学
母亲紧张的注视下,见到了文学的妻子。她是C城瓷厂工人,比二十五岁实际年龄显
老,果然是圆圆脸,抱着一岁多的儿子很有贤妻良母气象。她回答说文学只有每年
春节回家几天,平时都忽南忽北在外面出差,连电话也极少打回来。
湘君无法说清自己如此急切地想见到文学究竟是为什么?她不可能会谴责文学
毁了她一生幸福,也没有与他重修旧好来报复丈夫的明确愿望。也许不过是想见到
他,与他谈谈自己所遇到的这一切。短暂的疯狂之后,湘君恢复了平静,甚至不止
一次嘲笑过自己的傻气。
6
此刻的巧遇使湘君呆若木鸡。她立刻想起那位疯子诗人米子说过的一句话,当
你想找一位朋友时,总觉得C城太大;等你谁也不想见时,又感到C城太小。
文学也看到了湘君,他走过来,笑吟吟地望着脸色微红的湘君。
比之五年前,此刻的文学略略发胖。他皮鞋担亮,西裤挺刮,洁白的金利来衬
衣和油光滑亮一丝不乱的边分头,皮带上右边挂着BP机,左边是一台NEC688手机,
整个显得精神气足充满自信。
湘君觉得自己嗓子发干,说,你回来了?
文学说,去年就回来了。
他一指湘君身后,问,这是你的店?
湘君说。从厂里下岗了,家里人合伙开了它糊口、开张才三个月。
文学笑,印刷一厂到底垮了。当初我半年没交管理费,就登报把我除名,还挺
像回事似的。怎么,不请我进去坐?
湘君这才发觉彼此都站着,赶紧从宝笼边将唯一的靠椅移过来请文学坐,自己
在方凳上坐下来。刚坐下,又跳起来去泡茶。
文学说,真巧,我刚从一个业务单位出来,准备从这里插到五一路坐车回宾馆
去。没想到遇见了你。
湘君笑,噢,住宾馆了。这几年发财了吧。
文学笑着摇头,发什么财,混口饭吃。这几天公司要个策划,在潇园开了间房
让我清清静静做。
说着,他掏出钱夹,从里面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湘君。
湘君接过来,上面印着天地玄黄广告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兼策划总监,以及姓名
电话邮编等等。
她念了一遍上面的头衔说,这么说你当老板了?
文学推推眼镜,又摇手,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这是国营企业,厂长副厂长都
是领导。在私营企业,副总经理就是标准的打工仔。有的总经理也是打工仔,只有
董事长才是真正的老板。
他又一指像带柜子、笑着说,你倒是真正的老板,资本家。我们是正宗劳动人
民。
湘君红了脸,说,少胡说,我有什么钱,开这个店子还借了父母的钱。
文学说,别紧张,现在还没到斗地主的时候。
说着,他皱了皱眉头,你这店,怎么连个招牌都没有。墙上也没执照,工商局
可是规定要悬照营业的。
湘君解释当初匆匆忙忙开张,也没想招牌这事。更不知道所谓悬照营业一说。
又从抽屉里将李斯给的执照和文化市场许可证拿出来,交给文学看。
文学反反复复看了几遍,问这是哪来的?
湘君将出处说了。
文学说,你们让人给耍了。这执照还是一九九三年办过年检手续。现在是一九
九六年,三年没年检,早就是废纸一张了。这文化市场许可证也是一九九三年的,
据我所知这三年至少换过三次证。况且地点不符,店主不符,所以也是一张废纸。
另外,还应该有税务登记证和特种行业许可证,你们没有吧?
湘君摇头,没有。
文学感叹地摇头,我不知道你们是外行还是胆大。哪天遇上检查,麻烦就大了,
你这是个标准的黑店。
湘君汗都出来了,问,那怎么办?
文学点燃一支烟,沉吟片刻说,你这里属S区吧,我找个熟人先打听一下。你是
打算长做还是短做。
湘君说,当然想长做下去。
文学说,那就找人把手续都办好。我做生意的原则是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
接下来是闲聊。湘君发觉,几年闯荡下来,文学身上的书生气无影无踪,取而
代之是久经沙场的男人成熟。其间数次他腰间手机响铃,他取下手机从容地谈着这
笔生意那项买卖该如何如何。
临近中午湘云来了。湘君迫不及待将文学发现的问题告诉她。
湘云笑了,说,那就全靠姐夫哥了。
湘君与文学恋爱时,带湘云一道出去玩过几次。其时湘云还在上初中,文学总
是让她称自己姐夫哥。
文学邀姊妹俩一道去吃中饭。
湘云说总得有人守店,谢辞了。又说,你们老情人见面,我不去当电灯泡。
他们去了新惠康海鲜楼,共同喝完了一瓶王朝干白葡萄酒。
从新惠康出来,文学叫了一部的士,吩咐到潇园宾馆。
进房后,文学说,你洗个澡吧,很方便。
待湘君洗完,他说,我也去洗洗。进了卫生间。
躺在宽阔柔软的床上,周围是柔和的灯光,恒定在24℃的中央空调……湘君当
然明白接下来将发生什么。然而自己竟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期盼。湘君忽然想起了丈
夫,结婚三年多,对丈夫,竟从来没有过这份心情。
7
根据C城市政府[96]1417号文件精神,为适应目前广播电视事业迅猛发展需要,
C城所属各区(县)设立广播电视局,人员由各区(县)自行调配,经费由区(县)
财政解决……
对S区来说,这是个好消息。虽说多次会议决定尽快成立的S区电视台因为缺乏
资金一直没能建起来,S区有线广播站也早在六年前停播,但广播电视局的成立,就
多出几个科(局)级位置,有利于理顺干部关系。
文化局叶副局长与局长资历相当,由互不买账互相抬杠,发展到隔三差五各自
上书记区长们面前互相攻汗。头头们早就为之头大,正好将其调离扶正。区政府办
干事N(前任区长秘书)和卫生局科长Z(区人大一位副主任的续弦妻子)早在该提
之列,一直苦于无位置安排,这次顺理成章任命为副局长。区委办会计A与C副书记
下班后在办公室“种自留地”,被人撞见,弄得满城风雨,调过去当办公室主任兼
会计,借此离开了区委大院。区政协主席的小女儿D几个月前从民办商校毕业,安排
当出纳。
文件上还有一个检查队长编制,大家一时想不出合适人选。谁都知道,这个局
将来的存在发展,说得更直接些,它的费用开支及人员奖金福利,都着落在此人身
上。
G区长忽然想到几天前老战友李团长领着儿子李铁上门。说李铁二十三岁,财经
学院自费班毕业,有大专文凭。喜欢开车,考到了汽车驾驶执照。几个月前又通过
了招干考试。可谓多才多艺,品学兼优。但因为自己离休多年,居然找不到单位接
收,请G区长帮忙。G区长明年也到了“撞线”年龄,不禁惺惺相惜,感叹一番后应
承下来。现在想到李铁各方面条件,尤其他那高大魁梧身材,没准是块当检查队长
的料,就提了出来。
分管人事的副区长F说现在编制紧张人员过剩,这个位置最好还是内部消化。
G区长阴了脸,赌气说,那算我没说,等于放屁,听你的。
F赶紧解释自己不过是职业习惯,顺嘴这么一说,以G区长多年知人善任的经验,
提出的人选绝不会错。
大家也纷纷附议。至此S区广播电视局在编人员满额。
尽管十多年里加盖了两栋办公楼,S区机关大院早已没有广播电视局插足之地。
打听到斜对面五交化公司因为生意清淡空出不少办公室,叶局长带领几位部下过去
考察一番,租下了一层楼。
新单位白手起家,租房子、搞装修、置办公用品……样样都要钱。叶局长请示
主管C副书记。
C副书记说,设立广播电视局是会上定下来的事,要抓紧进行。但管钱是政府那
边的事,你要找G区长。
G区长一听钱字就摇头,说,你们六个在编人员是区里调过去的,工资由区里拨。
其余就只能自筹了。我没有钱给你,但可以给政策。
叶局长很气愤,心想你一级区政府,有什么政策可给。但面上只能诉苦,说S区
没有电视台广播站,给政策也没处用。不像A区和几个县,一纸文件下去,将电视台
广播站归口管理,收取百分之几十管理费,几分钟解决了问题。
G区长沉吟片刻说,区里确实没钱。这样吧,我帮你找企业局借三万元作开办费
用。以后就得自力更生了。
随即提笔写了个条,交给叶局长。
叶局长到企业局,打了不少哈哈,又请了顿客,总算将三万元划到账上。
广播电视局第一次全体会议。叶局长将严峻形势说了。大家都不说话,不约而
同将目光投到李铁身上二
李铁并不像他父亲说的那么纯洁,中学毕业后,读着课时少且可去可不去期终
考试照样过关的自费班,同时在一些公司单位混过。甚至因赌博嫖娼进过几次派出
所。如今进入政府机关,还有检查队长头衔,就很有大展鸿图干它一番的抱负。
李铁说,我知道大家的意思。我仔细想过这事,我们这个广播电视局真正管得
着的,就是S区地盘上的录相厅音像店租带店。我们的奖金福利、办公费用,还有将
来局里的办公楼宿舍楼,叶局长坐的小轿车,都得从它们那里出来。
大家都笑。
叶局长也笑,点头,你说,接着说。
李铁掏出一盒烟,扔给叶局长一支,自己也点燃一支,抽了两口接着说,可我
们一没制服二没警械,搞搞一般检查还行,要动真格的,还得请公安工商配合。最
不利的就是区广播电视局是新部门,绝大多数人听都没听说过这块牌子。不像公安
工商,出去人家一看就认识就怕。所以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S区范围内录相厅
租带店音像店挨户检查。有问题的严厉处罚。实际上做这行生意,不可能没问题。
通过检查一举树立广播电视局的知名度和威信。
Z副局长不满地说,你这么干,需要多少费用啊?
李铁回答得很干脆,不多。绝对不会超过收进来的几分之一。
叶局长也有些担心,弄得这些做生意的人人自危,可能会有负面影响。
李铁说,我们按章检查,照章执法。一不打人二不骂人。谁能说我们什么闲话?
接着李铁说了市城管队的故事。
城管队是C城市政府仿照邻省几个城市体例设置的。因为没有正规编制,工商公
安这些执法部门将他们称作“二鬼子”。新闻媒介也公开对它的执法权力表示怀疑。
穿一身黄不黄灰不灰的制服,虽说大盖帽上也顶着国徽,谁也不买账。后来城管队
头头发了麻,天天全体上街搞“行动”。看见路边的早餐夜宵摊子,开着摩托车就
往上撞。对烤羊肉串炸油粑粑的,端起油锅连油带锅给你扔到沟里,再一脚就将你
的炉子踢翻了……一个月下来,谁都知道,要在街边路旁做生意,哪怕是屋檐下摆
个冰柜卖冰棒,都得上城管队去办手续交费。如今,谁也不会对它的合法性表示怀
疑了。
三位局长互相看了一眼,知道这位检查队长找对了人。
叶局长说,你说说,具体怎么做。
李铁第一个要求是借调或招聘两个人来当检查队员。
叶局长立刻点头答应下来。并说将来局里工作出了成绩,又有足够财力,增加
几个编制不成问题。
第二,李铁说,敢在S区开录相厅这类店子的,在S区各部门总有些熟人关系。
一动,就会有人来说情。如果我在那头抓,你们几位局长在这头放,就玩不下去了。
所以,不管谁来说情,面子多大,不能一分钱不罚就了事。哪怕罚几百块钱,也是
个意思。再有,数目定多少,当然是几位局长说了算,但事先告诉我一下。不要弄
得当事人都知道只要出一千元了事,我还在那里吼着要一万元。
几位局长纷纷表示赞同。两位副局长甚至表示此事由叶局长主管,李铁负责,
他们绝不越俎代庖。即使是他们的熟人来了,也不过引见一下而已。
大家对广播电视局的美好前景,充满了信心。
8
李铁下山第一刀,就砍到了麻石上。
建文音像服务社开在繁华的五一路上,楼下出租像带碟片,上楼去大厅放录像
雅座点片看碟。楼口立着大书《淫男荡女》等片名的广告牌。
李铁他们转了一圈,看见证照都齐全。但碟片像带全是盗版。至于内容属于几
级片,本没有具体标准。H省广播电视厅有个鉴定室,结果也常常因人而异。
李铁掏出检查证说找老板。一会就有个胖敦敦的中年男人出来,散发的名片上
印着总经理刘勇权。
接过检查证翻来覆去看了,嚼着摈榔嘴角叼着根烟的刘总说,S区广播电视局,
没听说过啊?
李铁冷冷说,以后你会经常听说的。
刘总说,那就请多多关照了。
神情不卑不亢,显然并不把李铁这般人放在眼里。
李铁说,你这里像带碟片是非法出版物,其中不少有黄色内容。
刘总看见了天外来客般望着李铁,说,麻烦你到C城所有录像厅租带店去看看,
如果能找到一本原版带一张原版碟,就算我犯法。
李铁不容分说,一指刘总,这样吧,我们先扣押你五十张碟片五十本像带。一
周内你到S区广播电视局听候处理结果。逾期不来,我们就封你的门。
没有李铁预计中的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刘总一副满不在乎表情,可以,只要你
们开收据就行。
心中暗想碰上钉子了,李铁掏出一本处罚单,在最上面一张写下,非法出版物、
黄带,及一周内作出处理的意见。撕下来交给刘总,指挥两位手下从架上搬带子碟
片。
刘总及店里的营业员漠无表情站在一旁,看着李铁他们将碟片像带取下来捆好
搬走,仿佛监督店里请来的小工。
刚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喝口水,叶局长就进来了,问李铁,你们去
五一路搞检查了?
李铁就笑,叶局长是不是派人跟踪我们了?我还没来得及汇报呢。
叶局长一脸严肃,扬扬手制止了李铁的玩笑,说、公安S区分局治安科陈科长刚
才来电话,说那店子是他小舅子开的。
难怪那个刘总麻花样的,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李铁点点头,恍然大语说。
检查队员小江愤愤然,就凭他那副×相,也要让他背几千块钱时。
叶局长不理睬他,问李铁,你们准备怎么处理?
李铁嬉皮笑脸,我们当然听局长吩咐,局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叶局长发急道;我不正在跟你商量吗?。
李铁赶紧收敛了笑,我知道叶局长的意思,看在陈科长面上,这事就算了。
叶局长如释重负,正是。陈科长早两年帮过我一个忙,等于我欠他一份情。他
开口,我不能不给面子。再说,分局治安科是我们协作单位,以后借重他们之处很
多。这事于公于私考虑,都只能算了。
李铁连连点头,又看看旁边两只泄气皮球般的手下,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
叶局长是不是愿意听一下。
你说你说,叶局长满脸是笑,且掏出“红塔山”来,给三位部下各散了一支。
李铁将烟点燃了,陈科长的面子肯定要给,而且要给足。但我们一开张就帮了
场白喜事忙,没有赚到半点面子,以后就没法干了。这事是不是换个方式。前两天
我去省厅检查队拜码头,与张队长说好彼此照应。等下小汪去一趟省厅,弄一张非
法出版物的鉴定书,还有一张限期交纳罚款一万元的处罚决定来。叶局长你等下给
陈科长回电话,就说是省厅组织的行动,我们只是配合。他陈科长再有本事,也不
过是S区的地头蛇,到省厅那边就没辙了。还得求你叶局长。你就答应他在中间做工
作。到明天将鉴定书和处罚决定给他看,急急他,让他上门来请客说好话。我们可
以当着他的面装模作样给省厅打电话说好话求情甚至发脾气。等戏做足了,再告诉
他办法都想尽了,省厅才答应罚五百元做个过门,了却这事。这么一来,陈科长只
有感激的份。我们面子也赚足了。公安分局治安科长小舅子开的店都罚了款,以后
我们工作就好做了。
叶局长听罢,哈哈大笑,拍着李铁肩膀说,你小子,真是个阴谋家。’
两位检查队员也笑逐颜开。称赞李队长主意高明。
李铁满脸得色,说,我都是为工作考虑。一句话就解决问题的事,人家不见得
领情。这时候就得在中间设置点障碍,增加点难度……
这几句话有些居高临下味道。叶局长听了,心中隐约飘过一丝不快,但没有表
现出来。
此后一切如李铁所预料,陈科长第二天带着小舅子过来,说了许多客气话,又
请客吃中饭。当着他们的面,叶局长和李铁分别给省厅检查队打电话,恳请网开一
面。李铁甚至对着电话威胁,这么不给我们基层单位面子,以后省厅再有什么行动,
我们在S区无法配合了。最后李铁愤愤然告诉陈科长和刘总,省厅检查队长说这个案
子已经向厅长汇报过了,处罚决定书又下了,至少要罚五百元才在场面上勉强过得
去。
陈科长连声说理解理解。一万元的处罚决定降到五百元,足见你们两位讲义气
肯帮忙,在省厅那边有面子。
刘勇权早没了几天前的倔傲,对李铁一口一个“李哥”,恭敬亲热。
中餐在五一路上一家鸿宾酒楼吃。陈科长介绍这家醉虾极好。又说生虾含有丰
富磷元素,在提高“战斗力”方面立竿见影。
席间气氛活跃。陈科长一再举杯致谢之余,说大家都在S区这块地盘上,要彼此
多多照应,以后几位有什么事,无论公私,只需吩咐一声,陈某决不推辞。
中午两点多,从酒楼出来,陈科长提出开车送时局长他们回广播电视局。叶局
长说天气很好,又喝了点酒,想散散步,反正到局里也不远。
陈科长说下午局里开会,就先走一步了。
刘勇权说他要回店里去,又与李铁约好明天上午去广播电视局交罚款取被扣的
像带碟片。
十月的阳光映在身上,已不觉得烤人,反倒暖洋洋地让人生出许多慵懒和遐想。
叶局长脸色微红,心境绝好地与李铁边走边聊。小汪拎着刚才陈科长送的三条烟走
在他们身后。穿过茶馆巷,经如意街,走这条捷径去局里不过二三里路。
走近湘君湘云的租带店时,叶局长正与李铁讨论C城街上美女越来越多,但大都
只能远观不宜近看,是假冒伪劣产品,胸脯上尽是海绵,鼻子垫高过,双眼皮是拉
出来的,眉毛又纹过……
李铁用胳膊肘碰碰叶局长,抬下巴指着道旁,说,快看,这是个“波霸”。
租带店门前,艳宝坐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她今天穿了件无袖低领露出一截腰
肢的T恤,一伸双臂间将丰满的胸部送出老远。在叶局长李铁眼里,充满了诱惑。
叶局长脚步没停,眼睛却停留在艳宝胸部。
李铁看了看艳宝无法恭维的脸蛋,就去看她身后的店子。说,这店子,怎么连
块招牌都没有?
正在兴头上,叶局长说,走,过去看看。
中午湘君交了班,回去吃饭带孩子。湘云去与如意街相接的十字路口卖“八喜”
冰淇淋了。
艳宝正闲得无聊,看见了三个男人过来,赶紧站起来笑脸相迎,问,租带子吧?
李铁说,有什么好看的带子。
艳宝指指墙边,说,都在架上,自己看吧。
李铁随意看看四只架上的像带,从口袋里掏出检查证,我们是S区广播电视局的,
这里老板是谁?
艳宝有些惊慌,说,我是帮人家守店,我不知道?
正巧湘云捧着两只冰淇淋回来,问,什么事?
李铁看看她,问,你是老板。
湘云摇摇头,不是,老板是我姐姐。
李铁又问,你姐姐呢?
湘云留了个心眼,说,她到广州去了。
李铁说,你们执照呢?
湘云说,执照?我拿给你看。
将冰淇淋放到桌上,掏钥匙开抽屉,翻出执照和那张文化市场许可证来。
旁边李铁眼尖,看见了抽屉里的碟片,伸手进去抓了七八张出来。逐张看过,
他喊正将目光盯着门外“移动街景”的叶局长,说,局长你看,全是三级片。
叶局长接过去,随意看了一遍,不作声。
李铁又将执照和文化市场许可证看了。满脸冷笑,朝湘云点着头说,是谁罩着
你们这个店?
湘云心慌地摇头,我,我不知道。
艳宝赶紧掏出烟,递给叶局长和李铁,老兄,叔叔抽支烟,有什么话坐下来说。
叶局长接了烟。
李铁却将艳宝的手推开,说,不抽烟。你们的执照和文化市场许可证早就作废
了。又没有特种行业许可证和税务登记证。就是说四证没有一证。这是第一条。第
二,所有像带全部是非版带。内容我还没有查,问题肯定有。第三,碟片是盗版加
淫秽。只凭这三条,我现在就可以封门、抓人。
叶局长觉得自己有必要说话了,愤愤然,太不像话,胆子太大了。
湘云早一脸苍白,说不出话来。
艳宝说,老兄,叔叔,我们是不懂这些套路。这店子也只开一个多月。你们就
高抬贵手……
李铁一挥手打断她,这样,今天我也不把事做绝。碟片全部没收。一星期内让
你们老板到S区广播电视局听候处理。逾期不来后果自负。
又掉头问,叶局长,你看呢?
叶局长点头,好,就这么办。
于是李铁让艳宝去隔壁南货店要了只塑料袋,将抽屉里三十二张碟片全装进去。
又掏出处罚单来,将处罚原因、扣押数目品种等等写了,递给心神恍惚的湘云。
回局里路上,李铁对叶局长说,看是谁来说情。后边肯定有人撑腰,不然没这
么大胆子。
9
湘君正在午睡。在床上接到湘云的电话,没听完就觉得头皮发麻。她没有经历
过这类事,更不可能有处理这种麻烦的经验。唯一选择就是尽快找到文学,他说过
在S区有熟人。
一个多月前在潇园宾馆分手后,他们又聚过几次。有两次甚至无处可去,在文
学公司办公室沙发上过夜,清晨五点多钟匆匆爬起来离开。同文学在床上居然从没
有过面对丈夫的寒冷感觉。但至今为止,湘君没有主动找过文学,都是文学去租带
店或是打电话到家里来邀约。
找到重逢时文学给的名片,湘君先拨打他的手机,电话中传来录音“您的用户
已关机”。上星期在一起时,湘君听文学说过他每月只能在公司报销三百元手机话
费,月月都超支由自己掏腰包,以后要适当控制。就打文学的BP机。等了一会没有
回音,又拨了一遍。不料近一个小时内连拨了八次,最后几次都加上了119信息码,
居然也古无动静。
湘君只好投文学办公室的电话。文学嘱咐过,轻易不要打电话去公司,与他同
办公室的两个女人很多嘴。但湘君想此时应该不算“轻易”了。
果然是个女人接电话,冷冰冰的声音,你好,天地玄黄广告公司。
湘君忽然觉得他们这个公司名称,怎么像特务接头暗号,想笑但实在笑不出来,
说,请找文学接电话。
文总出差了。电话那头说。
请问去哪里了。湘君急切地问。
G省S市。“咔嚓”一声,电话断了。
湘君放下电话,想了想,又拨通了,于是又听到那播放录音般冷冰冰的声音。
湘君说,对不起,我是文学原来单位同事,有急事找他,请问他什么时候回C城?
冷冰冰的声音柔和了些,这我们也不清楚。您可以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让他
回来后尽快跟您联系。
湘君连连称谢,将姓名电话号码报过去,挂了电话。
此后四天,一直没有文学的信息。时间每过去一天,湘君就感到威胁临近了几
分。湘君甚至几次想到搬上彩电录像机,将店子关了从此不再做生意。反正广播电
视局不知道自己姓名。而当初投进去的一万多元,已经赚回好几千。但想想又实在
舍不得。况且不做生意,自己和湘云又干什么去呢?
到第五天中午,湘君湘云艳宝在店里吃盒饭,自然要谈这事。
湘云说,要是文学这两天还不回,姐,你打算怎么办?
湘君苦笑,我要知道怎么办就好了。
艳宝喃喃念叨,只怕真的会来封门。那个×队长,样子好凶。
湘云说,那个局长倒不恶,总是色迷迷地看着艳宝胸脯。
艳宝说,你又乱说。
湘云说,真的,我要骗你不是人。
又坐了一会,艳宝对湘君说,湘君姐,我有个主意,平常我听上我们家找我爸
的那些人说过,遇上这些公检法之类政府部门的人,无非就是请客啦唱歌啦这些办
法。文学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干脆下午我和湘云去找这个局长,把他拖出来吃顿
饭,然后再去跳舞或唱歌。他四十多岁人了,两个二十岁小姑娘围着他转,我就不
相信他心硬得起来。只要他答应不找麻烦,我们就是喊他爷爷都行。如果他点了头,
那个×队长再恶也是假的了。
湘云连忙附和,好主意。
湘君摇头,我不放心。湘云说,我们两个大活人,他还能吃了我们不成?
艳宝也说,干脆把姗宝也喊上一道去。她长得漂亮。说不定那局长一见他就傻
了,什么都肯答应。
湘君想了想,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答应了。又嘱咐湘云多打几个电话到隔
壁南货店的公用电话上,随时说明行踪,好让自己放心。
下午四点多钟,湘云艳宝和姗宝拿了八百元钱,兴冲冲地走了。
六点钟,湘云打电话过来,说同叶局长只说了几句话。叶局长说这事主要是李
队长负责,让她们去找李队长。又说自己要赶到市广播电视局汇报,匆匆走了。她
们将李队长拖出来,正在腊菜馆吃饭,饭后准备去太空城唱歌。让湘君放心。
文学乘坐的火车驶出×市站,离C城只有五十公里时,文学开了手机。路上他一
直在犹豫,直接回家,还是到湘君那里住一二天再回去。最后拿定主意,选择了后
者。跟湘君上床,总让文学充满了激情。
电话打到湘君家里,没有人接。文学想她此时一定在店里,决定下车后直接打
的过去。
湘君抬起头看见文学时,真是悲喜交加。如果不是旁边顾客和街上行人的众多
目光,湘君真想抱住他,在他身上擂几拳。
看到文学手上的公文箱,听说他刚下车,并不知道自己的留言就直接来了,有
一股暖流从心头涌起。湘君让他坐下,喝杯茶稍事休息,等这批顾客一走就提前关
门,去吃夜宵。
去又一村酒楼路上,湘君将几天来的变故及自己的焦虑说了。当说到湘云艳宝
她们的打算和行动时,一直没作声的文学顿足,糟了糟了。
湘君问,为什么?
文学说,你想想,人家为什么当时不封门抓人,就是等你找人去“了难”。现
在过去了四五天,却去了这么几个活宝贝,就说明你一点关系背景都没有,整个是
只软柿子,随他怎么捏。
湘君说,你整个人都失踪了,找都找不到。还有两天就是满满一周了,我能怎
么办,难道还真等他们来封门抓人?
文学就阴了脸,提高声音说,你怎么这么蠢?就不会到时候主动打个电话过去,
说老板过几天才能回,拖几天时间。或者干脆关几天门,等我回。我又不会死在S市。
看到湘君满脸委屈,又心软了,搂住湘君肩膀说,算了。你赶快打湘云的BP机,
告诉她我回来了,让她们唱完歌到又一村来。
临近子夜时,湘云艳宝姗宝到了又一村。
湘云汇报说,李队长说不封门抓人,但要罚款。开始说罚一万元,后来降到了
三千元。另外,他看上艳宝了。唱歌时一直拉着艳宝的手,口口声声说要真爱一回。
临走又留了手机和BP机号码给艳宝,让艳宝后天跟他联系。
艳宝说,开始他还装模作样不肯去吃饭。等到了歌厅,就又是亲又是摸的,色
得很。临走还抱住我,吻得我舌头都麻了。
说话间却没有受了凌辱的不平,反倒显得喜气洋洋。
文学低声问身旁的湘君,这艳宝是怎么回事。
湘君就笑,天知道。说不定她还真盼着同李队长有点什么事。听她们说那个李
队长二十多岁,高高大大漂漂亮亮的。
文学又问,你看怎么办?
湘君说,我知道什么,都听你的。
湘云也说,对,我们都听姐夫哥的。
文学笑了,说,艳宝你要真想跟李队长有点什么事,我管不着。但这类事上使
美人计行不通。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倒会让他觉得软弱好欺,没完没了吵你。
艳宝红了脸,说,我和湘云也是看你老没回来,没办法的办法。
文学对湘君湘云说,这三千元不能出。今天广播电视局来检查你交三千元,明
天文化局来罚你六千元,后天公安又来了……何况还有市局省厅,没完没了。要从
根本上解决问题,也不能老当黑户了。趁着这回事,把关系都走通,证照都办好,
方方面面都熟了,以后也就没人再来吵事了。上次我问你打算长做还是短做,就是
这个意思。
湘君湘云笑逐颜开,要做得到这点,就太好了。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找多少
关系。
文学摆摆手,钱,就用这三千元。顶多再加个千把元。人,只找一个。
湘君问,谁有这么大本事,他是市长还是省长?
文学说,他不是市长也不是省长,但办起事来说不定比市长省长效率更高。他
叫王国柱,是我早几个月认识的一个哥们,S区税务局检察室主任,也是S区的“了
难专家”。
10
80年代中期以后,C城年轻人中出现了使用频率极高的一个词汇“了难”。(韩
少功著《马桥词典》写道:了难——这个词其实也是红帮的用词,多用在官司方面,
后逐渐流行于江湖,词义范围越来越广,泛指一切解决问题和了却困难的行为。解
释极为精当,不过其中“红帮”似为“洪帮”之误)。
C城有“吃了难饭”一说。吃了难饭者,分黑白两道。黑道自然是提刀执枪,凶
神恶煞。其实也还是言语恐吓者多,真正的亡命之徒少。至于白道,则是公检法司
及工商税务一些执法人员互通声气,彼此照应。黑白两道都有专家,王国柱就有了
难专家的名声。
王国柱三十五岁,一九八二年从一家搬运公司调入S区税务局,两年后提拔为检
察室主任。这个主任一当就是十二年。检察室是税务局办案部门,几位局长资历都
比他浅,对他睁一眼闭一眼,凡涉及税务的事王国柱自然有了难之便。身兼税务局
检察院双重身份,以待人热情讲义气出名,在诸部门之间也就如鱼入水。熟人朋友
都称他“柱叔”。
专家自有名作,柱叔了难故事很多。其中一则是,柱叔一位同学A找来,说他弟
弟B贼胆包天,居然从H省公安厅大院偷了一辆全新摩托车出来,被Q派出所抓住了。
柱叔就带着A去Q派出所,找主管治安的副所长M。M是柱叔朋友,找柱叔帮过忙。见
面后,M面有难色,说摩托车价值二万多元,在盗窃案中属数额巨大。而作案地点是
省公安厅大院,情节恶劣……柱叔沉吟一会说,给我看看案卷吧。看到案卷记载B被
捕时,摩托车因出现故障,正放在一家车行修理一节,柱叔哈哈大笑,对M说,这个
案子你们定性错了。所谓盗窃,就是将他人财产以不正当手段据为己有。B并没有将
摩托车据为己有啊?他无非是小孩子顽皮,将摩托车骑出来玩,玩完就丢在车行了。
这属于典型的扰乱社会治安,却又没有造成后果,按治安处罚条例,最多是拘留十
五天。你看着办吧。M本有心帮忙,听这一说也觉得有道理。当即将案卷撕了,把B
提出来训了几句,交给A带回去。
文学领着湘君找到柱叔时,他在鸿都酒店喝晚茶,旁边坐了满满一桌人。
鸿都酒店餐厅很大,摆着不下六十张台。白天冷冷清清,一到晚上九点以后就
人声鼎沸,常常去了找不到座位。
不少C城人都知道,鸿都是市公安局几个部门和S区执法单位的现场办公了难中
心。
柱叔透露,因鸿都名声太大,S区区委书记曾经在大会上公开批评说一些执法部
门的干部一到晚上就聚在鸿都吃吃喝喝,帮人了难,影响恶劣。大家分散活动了一
阵子,最终还是觉得聚在一起好办事,又不约而同纷纷回到了鸿都。
文学为柱叔和湘君彼此作了介绍。他当然将湘君说成自己妻子,又说明来意。
柱叔皱皱眉,说,S区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广播电视局了?没听说过。
他站起来,巡视了一周其他桌上,就招手叫过领班小姐来,说,燕子,你去请
十九台文化局刘科长,就说我请他过来喝杯酒。
很快就有位小个子青年一手端杯,一手拎着瓶啤酒过来,嚷着,柱叔,我来敬
你的酒。
柱叔站起来彼此引见后,安排刘科长坐下,将文学的事说了。
刘科长点头,是成立了广播电视局,叶局长是从文化局调过去的。那个检查队
长李铁,好像是G区长安排进来的。
柱叔问,这事你接不接单?
刘科长说,柱叔开口,我当然尽力帮忙。但我跟时局长没什么交情,只能试试,
没有把握。
柱叔说,那就算了。低下头在脑海里搜索关系。
刘科长又献计,这事最佳方案就是G区长出面。叶局长听他们的,李铁更不用说。
不知道柱叔跟G区长熟不熟?
柱叔笑笑,他儿子在我们局里。G区长家里我也去过几次。
文学喜形于色,那就太好了。
柱叔不搭腔,对刘科长说,到时候他们办文化市场许可证,还得麻烦你。
刘科长站起来,一拍胸脯说,一句话的事。
又朝桌上的人点头说,少陪,各位慢用。回十九台去了。
湘君站起来给柱叔添酒,说,这事,就多亏柱叔帮忙了。
柱叔若有所思,对文学和湘君说,你们这点事太小,动用G区长这个关系……
他摇摇头,意思不值得。
文学湘君着急了,说对你柱叔是小事,对我们可是大事,请柱叔一定帮忙。
柱叔说,实在没办法,也只能如此了。你们这事,得分两步走。首先是把后天
这事了掉,碟片拿回来,还得让他们半年内不去吵事。第二步再从从容容将证照办
齐全。
文学湘君连连点头称是。
柱叔又对文学说,这事我没有把握,又得动用G区长这个关系,本来我是不想了
这个难的。但你是米子介绍给我的,米子跟我就像亲兄弟,所以我也把你当兄弟看。
丑话说在前头,我不要你一分钱“军费开支”,但客肯定要请一顿。G区长跟我同过
几次桌,他最喜欢吃水鱼。
文学说,这是小事一桩。帮这么大忙,几斤水鱼算什么?
到凌晨两点多散席时,文学抢着埋单,一顿晚茶居然吃了二百多元。
此后几天里文学天天与柱叔见面。先是柱叔告诉文学已托人与广播电视局打过
招呼。让文学湘君宽心,李铁他们近期内决不会来催逼。后来又说来到湘君店里来
看看。接下来通知文学,已与G区长在税务局工作的儿子小G说好,等哪天G区长有空,
小G负责将父亲拖出来。由G区长出面叫叶局长李铁来共进晚餐,桌上面对面将此事
摆平。
每次见面自然都由文学湘君请客吃饭。某次饭后甚至去太空娱乐城要了个包厢
唱歌。柱叔出来又总带着几个熟人朋友或同事,开销就小不了。
不到一周时间里,文学湘君花掉了一千多元。湘君当面十分客气;事后不免有
长此以往不堪重负之感。想到事情办得毫无眉目,钱却在不断花出去,文学也不免
有些懊恼。幸好柱叔拍胸脯,说二三天内一定将G区长拖出来把事办了。
11
下午五点过几分,文学接到柱叔电话,说已经约好G区长吃晚餐,地点是南郊红
太阳酒家。
文学问怎么选了这么个偏僻去处?
柱叔解释G区长出来吃饭,不想太招摇,而红太阳的红烧水鱼又是一绝。
目前C城餐馆的水鱼价格是二百二十元到二百八十元一斤。柱叔让文学带两千元
去。又通报说来吃饭的除G区长叶局长李铁外,还有小G、G区长的秘书及司机,加上
自己和文学湘君,正好一桌八个人。
与柱叔约好六点整在酒家见面后,文学想到身上只有一百多元,赶紧打电话给
湘君让她准备钱。他随后去租带店,与湘君一道打的去南郊。
坐在的士里,想这事终于要有个结果了,湘君文学都很兴奋。
湘君又提供一个信息,她听一位顾客说,所有租带店都要重新办证。今后每个
区只准开五家租带店,其余都得取缔。这样一来,可以想象自己店里将来生意会十
分红火。想到美好前景,现在花点钱十分值得。
文学也就顺水推舟半开玩笑半当真说了些愿她大发特发的话。
到了红太阳酒家,却发现一张大圆桌旁只坐了两个人。
柱叔介绍后,文学湘君得知另一位是G区长的公子小G。
在桌旁坐下来,文学随口问,G区长还没来么?
柱叔说,正要跟你们说,刚才G区长打电话来,说市政府临时召集各区区长开会,
他不能来了。可菜是今天上午就打电话过来订好了的,不吃也得交钱,只好由我们
自己来消灭了。四个人吃不完,我刚才已经打了电话给米子和鸟人,你们也赶快给
湘云艳宝打电话,让他们都来。
湘君的脸就阴了下来,不作声。
文学也觉得头上冒汗,两千元一桌的酒菜,自己吃自己的,怎么咽得下去?
柱叔也觉得对不住人,说,刚才我跟小G商量了,就在这两天,他把G区长拖出
来再吃一顿水鱼,把你们这事摆平。下一顿不要你们埋单,我负责。我开张票回去
找家下属企业报了就是。
小G也说,今天真是凑巧。你们这事我和柱叔一定负责了难。
文学想想也只能如此了,就掏出手机打湘云的BP机,让她和艳宝赶过来吃水鱼。
米子、鸟人、湘云和艳宝陆续赶了过来。
柱叔吩咐上菜。
第一道菜自然是红烧水鱼。一大盘端上来,柱叔介绍说这是四斤水鱼。
接着一大缸水晶醉虾,柱叔说这是他最爱吃的东西。
再下来两只十二寸大盘,分别盛着焦盐蛇和清蒸牛蛙。
鸟人就叫,今天是吃谁的大头?
柱叔红了脸,说,是文总请客。本是请G区长叶局长他们的,结果他们临时有事
来不了……
文学已经说不清头上冒了几次汗,好像看到每一道菜上来,头上都有汗珠涌出
来。他担心这个吃法,二千元也打不住。
渐渐想通了,悄声对食不甘味的湘君说,吃吧,“血”已经出了,不吃白不吃。
又大声招呼湘云艳宝挟菜。
柱叔、小G和鸟人米子几杯酒下肚,渐渐进入角色,高谈阔论,划拳拼酒。
席到中途时,文学动了心机,溜到包厢外服务台问这一桌多少钱。服务员查单
后回答一千九百八十元,按老板吩咐打了八折的。
后来湘君上厕所,文学离座跟上去说,按柱叔这搞法,再花一个两千元也了不
得难。我们得留个心眼,今天只付一千元账。余下的让柱叔出面去挂账,看得出他
跟这饭店很熟。要让他觉得有点压力。等他把我们的事了难了,再来会这九百八十
元。
湘君犹疑了一下,这,不好吧?
文学说,你懂什么。听我的没错。
本来也为这两千元“血”放得不是地方心痛,湘君就不再坚持。
于是文学进去悄悄拉了下柱叔衣袖,示意他随自己出来。
到了包厢外,文学说,我身上只有一百多元。接到你的电话再打电话给湘君让
她准备钱,因为匆匆忙忙,她只拿了一千元出来……
湘君不觉红了脸,说,实在不好意思。
柱叔本是精明人,见多识广,他们这点心思,自然一眼就看穿了。但今天是自
己办事出了岔,正于心不安,忙说,没事没事。
当即叫过老板来,说,我这位朋友今天准备不足,你先收他一千元。余下的,
记在账上,我负责。
文学没有看错,柱叔果然跟老板很熟。
老板说,柱叔肯赏光,就是给我们面子。在我这店里你说话就是圣旨。
进包厢接着吃喝,直到深夜才散去。
也许是恪守职业道德,或是一诺千金古风犹存,两天后柱叔打电话让文学湘君
去红太阳酒家。G区长叶局长李铁等都在座,上的菜跟头次完全一样。
席间,被五粮液和奉承话灌得晕晕乎乎的G区长指着文学湘君对叶局长李铁说,
多话不说了,碟片退给他们,款一分钱都不能罚。半年内不要去吵他们,给他们时
间去办齐证照手续。
叶局长李铁当然点头称是。
这一顿果真没让文学湘君埋单,当然柱叔也没有掏腰包,他带了位找他了难的
公司总经理来“出血”。
不约而同地,文学湘君都忘记了那挂着的九百八十元欠账。直到回到店里,湘
君与湘云说起桌上经过时才想起这事。
湘君赶紧打电话给文学,让他来拿钱去交给饭店。
文学说,算了。哪天我们公司请客,我把客人带到红太阳去,用公款冲掉这笔
账算了。
湘君听说有这样的好事,自然高兴。尤其对文学处处为自己着想,感到十分温
暖。
此后不久,文学所在的天地玄黄广告公司兼并了X市一家公司。作为公司唯一的
副总经理,他穿梭于C城与X市之间。文学很忙,湘君也难得见到他。
闲下来时,湘君常常想起办理证照的事,但想到G区长说的半年期限还有好几个
月。而这些事离开文学,自己是没有主见没有能力的,也就只有过些时候再说。
转眼到了年底,红太阳酒家账上还挂着九百八十元欠账。老板几个月没有见到
柱叔,就向来吃水鱼的税务局征管二科许科长打听。许科长问老板什么事。老板就
说了,又诉苦说到年底处处要用钱,外面的账却收不回。
许科长去年为一位亲戚的逃税案与柱叔翻了脸,回到局里逢人就说柱叔吃“霸
王餐”,在红太阳酒家吃水鱼不给钱。
同事间转得沸沸扬扬,柱叔却蒙在鼓里。直到局纪委书记私下提醒,柱叔才知
道这档事。他本以为替文学了难后,文学早已去付过账了。
柱叔当即去红太阳付了账,边掏钱边臭骂了满脸讨好的老板一顿。
回来之后越想越气愤,为文学了难,不但没拿一分钱,烟都没要一盒,居然自
己倒贴了九百八十元钱,还闹出个坏名声。
他打了个电话给米子,说你都交了些什么狗屁朋友?
听完他的控诉,米子笑着说,我和文学本来就是很一般的朋友。再说这事是你
们直接打交道,我既不在头也不在尾,实在不好说什么。
12
S区广播电视局呆了几个月下来,李铁成为了鸿都酒店的常客。
这天与柱叔同桌,李铁就想起几个月那档事。当时李铁认定湘君那店子没有背
景,准备既为局里收入几千块钱,自己也可以玩个并不漂亮却颇有特点的小姑娘,
公私兼顾。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柱叔请出G区长这尊神,让李铁落了个人财两头
空。这事一直让李铁耿耿于怀。
因此一见柱叔,他就问,你那表妹妹夫还好吗(柱叔曾向G区长这样介绍文学湘
君)?
柱叔正窝着一肚子火没处发,又喝了不少酒,就红着脸将其间经过和自己的委
屈全倒了出来。
李铁本是年轻气盛报复心极强的人,听了心中暗喜,故作同情地说,这样的人
太不义道了,真该好生整整他们。
柱叔瞪圆了眼睛,我不会去整他们,这不是我做人的规矩。至于别人要整,我
管不着,他们的事,我是再也不沾了。
李铁又故意激他,真不管。
柱叔将头摇得像货郎鼓,不管,绝对不管。
其时柱叔已有七分醉意,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
回去后李铁估量了一番这件事,不看僧面看佛面,有G区长那句话,现在自己肯
定不能出面。不妨将这个信息捅给公安S区分局治安科陈科长,让他们去干。自己不
但出了气,还可以拿到罚款额百分之二十的奖金。
次日他请陈科长吃中饭,将这事通报过去。尤其嘱咐陈科长,要干就封门抓人,
不然熟人关系一来,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陈科长说,这你放心,搞这些事我们经验丰富。
行动是上午十一点多进行的。全过程不到十五分钟。治安科去了两辆三轮摩托
车。当时只有湘君在店里,听她承认自己是老板,当即给她上了手铐带到摩托车边
斗里。收缴了抽屉里的三十多张碟片和近一百本像带,将登记月票的本子也收了作
为物证,然后在卷闸门两侧贴上了封条。
C城人以喜欢看热闹著称,周围立刻就有上百观众。面对众多目光,湘君将头垂
到两膝之间,她感到极其寒冷,全身颤抖不已,牙床咯咯作响,泪水夺眶而出。
到分局即由陈科长和一位女警开始审讯。
早已被吓得不知所措的湘君没有抵赖没有狡辩,如实回答了对方提出每个问题。
一个多小时后,陈科长让湘君在谈话笔录上签字按指印,同时与女警交换着满意的
目光、
下午上班后,陈科长和女警走进来,将一份盖着“H省广播电视厅音像制品鉴定
室”大印的鉴定书递给湘君。鉴定结果是,送检音像制品全部为非法出版物,并有
严重淫秽内容。
接下来陈科长向湘君宣布,你长期从事非法出版物及淫秽音像制品传播,并以
此牟利。且无视国家工商、税务、文化、治安等管理法规,无任何经营管理手续,
情节特别严重。根据《刑法》第×条×款和第×条×款,以及中央关于扫黄打非的
指示精神,可以处你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考虑到你是初犯,且认识态度较
好,我们决定从宽处理,一、电视机录像机作为非法传播工具予以没收。二、收缴
六个月来非法所得一万元。三、处以治安罚款三千元。以上款项,限七天内交清,
逾期我们将报请检察机关批准逮捕。
湘君呆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充满困倦,无法为自己解释几个月来
的经历以及眼前遭遇的一切。
傍晚湘媛和小马来看湘君。
找文学没有?湘君急切地问。
湘媛缓缓摇头,打了好多电话,都找不到他。后来我们去了他家,他妈妈说他
到北京出差了。
湘君说,那柱叔,王国柱呢?
湘媛又摇头,办公室的人说他不在,手机关机,打BP机不回话。
湘君的眼睛,愈发暗淡。一种孤立无援的绝望。贯穿了她的全身心。
湘媛说,父母和我们凑了七千多元。还差五千多元,正在想办法借。
小马安慰说,姐你放心,我们不会让你去坐牢的,一定救你出去。
湘君缓缓摇头,我不明白。我不知道……
13
在治安科那间屋子里呆了四天后,丈夫从H市赶过来交齐了一万三千元。湘君走
出了公安分局大门。
交钱前丈夫与湘君见了一面,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湘君跟他去H市,工作关系,
户口粮食关系都过去。
湘君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丈夫办事效率极高,不到半个月时间,他办妥了将湘君调入H市药厂、户口粮食
迁移、找厂里索要一套三室一厅宿舍等诸多事务。他从H市带来一辆小车和一辆货车,
要赶在春节前将家搬过去并安顿好,在H市过春节。
临走前一天夜里,C城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这是场C城多年不见的大雪,将
整个城市染成了一片银色。
汽车开动后,湘君忽然感到耀眼的白色扑面而来,挟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她
又开始发抖,上下牙齿间咯咯作响。
丈夫从前座上回过头,关切地问,你冷吗?
又吩咐司机,把空调开大点。
湘君摇摇头,不……不冷……
儿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雪景,他从湘君臂弯中站起来,趴到前座椅背上,睁
大黑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全神贯注盯着窗外。
【编者点评】
读完这个故事,你会觉得,挣钱是多么的不易。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常常会因
一个细微的地方检点不周而让你陷入永远的困境。正所谓商海沉浮,波涛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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