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
李肇正
1
彭伟在出国热最热的时候去了澳大利亚。说是自费留学,其实是打工。先是在
福利院洗孤寡老人的衣服,很脏,晚上又送外卖,很累。后来有了份正常的工作,
在一家木材厂锯木头,每小时十六元,是澳币。这不是人干的活儿,木屑、噪音以
及劳动强度都足以使人变成牲口。彭伟一直想能获得绿卡,和妻子一起在澳洲定居。
但澳大利亚的移民政策实在令人费解,“六四”政治风波之前的中国自费留学生即
可获永久居留权,之后的就要严格审核要考英语和技术。彭伟考英语不及格,锯木
头又没技术,出国梦成了泡影,只得在一九九六年初灰溜溜回到省城。
一踏上祖国的大地,彭伟的那种功败垂成的失意情绪立即不翼而飞,怀揣着二
十余万澳币的存款,细细地折算成人民币,竟是百万富翁。彭伟立即有了衣锦归乡
的荣耀感。与妻子久别重逢,那份温柔的缱绻和昂扬的雄心自不待说,倒是和妻子
反反复复地盘算,才显得意味格外隽永。
夫妻俩原本都是穷教师,只是耳闻目睹了富商大贾的奢华,从未拥有如此的巨
款,这时就一起可爱地轻浮起来,面对存折如入梦寐,关于存款地点的选择,妻子
说就存在本城,取用方便,彭伟却目光远大,坚持要存到香港亲戚处,说是稳妥。
关于存款币种的选择,妻子说存人民币,利息高,彭伟却说人民币不稳定,会贬值,
要存美金或日元。两人幸福地成夜吵着。最后是顺其自然,将澳币存在省工商银行。
彭伟说,他在澳洲的时候,每有购物,总会情不自禁地把澳币折算成人民币,
觉得件件昂贵,不敢轻易走进超市,而现在可以放心大胆逛百货商场了。妻子对于
逛商场向来兴趣极浓。两人摆个款儿,打的去百货公司。彭伟给妻子买了件皮风衣,
中午吃“肯德基”,晚上回家一按计算器,竟花了近七千元。彭伟脑子里立即像计
算器快速运转起来,七千元折合澳币是一千多元,他得锯六十多个小时的木头;二
十万只有两百来个一千元。满则溢,钱去如流水。说来也怪,回到祖国,彭伟总会
情不自禁地把人民币折算成澳币,每有用途,总会把二十万当成分母来计算是百分
之几。夫妻俩都有了坐吃山空的危机感,就决心细水长流,保持澳币的优势。
妻子常常戏说道:“要是再搞阶级斗争,划成分、你肯定是资本家。”彭伟哧
哧地笑了,说:“不是资本家,是中产阶级。”彭伟对中产阶级情有独钟,他以为,
西方发达国家之所以繁荣稳定,就是有占多数的中产阶级撑着。人穷了就要闹革命,
而中产阶级的富足的私人生活使他们保守求稳而又孜孜不倦地谋求更大的经济利益,
从而推动社会稳步上升。有了这种念头,彭伟就产生了一种中产阶级的情怀,名牌
西装领带皮鞋只是外表,雍容优雅的气度,诙谐机智的谈吐,豁达恬静的心态,这
些才是内里。他们有着小巧精致的乡村别墅,绿草成茵繁花似锦的庭院,崭新锃亮
的轿车。每念及此,彭伟不免又黯然神伤。他不能拥有。他必须赚更多的钱。金钱
是能力与地位的标志。
以前是拿工资的无产阶级,夫妻俩倒是想得开,统统把工资穿到身上,吃进肚
里。现在有了百万,他俩反而锚铢必较,生怕聚集的财富经受不住岁月的消磨。彭
伟在家想了三五日便四出找工作,想为他们的财富添砖加瓦。教师是不愿意当了,
收入的菲薄与工作的繁重,中产阶级是不屑一顾的。月薪千把元的工作,比如保险
公司的推销员,大饭店的领班,彭伟也不肯屈尊了,看人的脸色吃饭,违背了中产
阶级的情志。月入数千的工作,诸如证券公司的经纪人,外资公司的部门经理,彭
伟干不了。锯木头已损害了他的智力。人才市场跑了几趟,彭伟就觉得自己卑微。
这种感觉给予他许多痛苦。飘零过海并未洗去他贫穷的本色,金钱很难改变一个人
骨子里的禀性。
日子在忙忙碌碌高高兴兴却又不乏悲凉的氛围中跑步,很快就过年了。春节联
欢晚会,鞭炮礼花都是一刹那的过眼烟云,出了初三居家度日的平常生活就如凉水
般漫洇过来。初五的下午,门外有小车声,彭伟巴在猫眼上看,敲门的竟是吕建明。
他俩具有多重关系,既是中学的同班同学,又是同一大队的插友。当时吕建明很积
极,很快就当上了省知青的标兵,成了县革委会唯一的知青委员,吕建明倡议全大
队知青写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血书,使彭伟他们丧失了许多回城的机会。彭伟既羡慕
又憎恨,’写了一首打油诗:“众人手指破,一人顶子红。借酒浇愁去,世道竟不
公。”有人把这诗传给了吕建明,他很不高兴,让人给彭伟带话说:“各人头上一
片天,我那片天比你的高了许多。”彭伟回城时,特意去笑话吕建明,太积极了,
只能一辈子扎根。当时吕建明也懊丧,说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但他很快就成了劳
动局局长,在彭伟当了教师、为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和校长吵得你死我活时,吕建
明坐着北京吉普车看他来了,说他已有三室一厅的住房,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彭伟
也是日嫌难平,比高低的意思,去澳大利亚前特地打电话与吕建明告别。吕建明道
一声珍重,最后竟说,要是彭伟发了洋财就担保他也出去,他宁可退党,也不当这
一穷二白的局长,虽说是天天油嘴滑舌,囊中却干净如洗。可几年工夫吕建明就面
貌全非,他当了副县长,特意用组织上配给他的移动电话给彭伟打越洋长途,说他
当初真幼稚,竟会动出国的脑子,其实国内的机会很多,根本不需要远涉重洋会受
那份鬼子罪。现在两人对面,彭伟有了20万澳元的后盾和中产阶级的自豪,就自视
颇高地洋洋得意,觉得终于把这老对手比了下去。
吕建明是官人,被山区的太阳晒得黑红。他健康壮实,谈吐直率,俗而不粗。
吕建明恭喜他发财。彭伟得意了,就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发了点小财,不好意
思说。”吕建明笑着说:“这倒也是,这点死钱存在银行里,是个雪娃娃,迟早会
让太阳晒化的。”彭伟不服气了,就说他六年的收入,在大陆最起码干六十年。吕
建明说这只是表面现象,在大陆最具有欺骗性的就是工资单,比如这“奥迪”他随
手开,撞瘪脑袋也没关系,国家包修。彭伟一向把汽车洋房视作地位和能力的标志,
吕建明居其一,他却啥也没有。彭伟有些蔫了。吕建明又说了会儿,送了他一包茶
叶和一盒切片的西洋参。临走的时候吕建明说,他打算举办一次老知青联谊会,届
时务请赏光。
吕建明绝尘而去,彭伟半天也没回过神来。妻子关切地问他,他说想起了叔本
华的一句话:快乐常不是我们所希望的快乐,而痛苦则远远超过我们所预计的痛苦。
妻子不懂,说痛苦都是自找的,快乐也是自找的,知足才能常乐。
2
彭伟是不知足的,在澳洲虽说是当苦力,却薰陶了不少中产阶级的习气,百万
富翁总想当千万富翁,千万富翁总想当亿万富翁。彭伟想把二十万澳币变成资本,
妻子却坚决反对。妻子说国内的经济很不景气,工厂到处在闹下岗,拿这钱去投资
就跟打水漂似的,浪花不起就没了,不如吃利息,虽说少一些却还稳当。妻子还说,
这一生已过了半辈子,老是捏巴着钱生活,生怕月尾接不上月头,能守他六年,就
想从今往后再也不过这愁白头的日子,他要去投资,两人就掰了。彭伟受了警告,
虽说不敢贸然行事,但发财的勃勃雄心却始终不能收敛。
出了年彭伟就继续四处找工作,却一直找不着称心如意的。彭伟常常在大橱的
镜子前端详自己。彭伟四十多岁了,却三十多岁的年轻。这段饱食无忧的日子养得
他肤色白里透红,莹莹然,百万富翁陶冶出来的气度,介于闲人与忙人之间,清朗
而又自信,雍容而又高雅,一颦一蹙,都是思想家的深度。只是一想到汽车洋房,
他就无限落寞,自叹弗如。
大约在清明前后,吕建明寄来了一纸烫金的邀请书。烫金的字样具有激发力,
彭伟这才知道除了那个中产阶级的情结外,内心深处还蛰伏着一个知青的情结。对
于上山下乡,没有一个知青不痛彻心肺,但亲历者又无不铭心刻骨,终生难忘。苦
难的日子里始终升腾着招工招生参军的希望之火,每个知青都可以断定自己只是沉
沉黑夜中的一个艰辛的过客。那种悲惨的浪漫,足以惊天地泣鬼神,无怪乎许多老
知青都认为插队的岁月是毕生中最壮烈的时光。彭伟还有一段“洋插队”的经历。
两种插队异曲同工,只不过一是面对贫穷和愚昧作出无谓的搏杀,一是在富裕与文
明的社会里艰苦卓绝地掘金,狂热是一样的,都是生命个体面对强大的生存环境不
屈地抗争。彭伟觉得知青情结和中产阶级情结在他的胸怀里和平共处像一对孪生兄
弟。
省城的这段日子彭伟已过得腻烦,所以他是欣然前往。假如把县政府看作是县
衙门,那是用老眼光看新事物。吕建明的办公室很豪华,老板桌和老板椅气象万千,
还有立式空调,电脑和布艺沙发,简直比彭伟的澳洲老板还要气派。吕建明是常务
副县长,有专职秘书。秘书是一位很漂亮的小姐,说话慢声细气,举止温文尔雅,
那种略带夸张的温柔,分明可以看出娇宠,彭伟立即想她扮演了情妇的角色。彭伟
相形见绌,不免有些拘谨。吕建明笑说:“咱们是老朋友,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
次请你们来,想让你们献计献策,当然献金最好。”彭伟故作幽默地说:“献金不
好,这是政治黑幕,南朝鲜的金泳三都被搞得声名狼藉了。”吕建明说:“这是西
方式的民主,中国有自己的国情和特色。”接着就大发牢骚,说上头只关心大中城
市,让县级经济自生自灭,县里欠下了教师的工资,就连机关干部的工资也难以为
继了,自己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吕建明很直率,其实心算很深,彭伟总觉得
他像古代的奸雄,设下圈套等他们去钻。
陆续又到了几个老知青,原先虽说不是一个公社的,但都熟悉,当初知青们信
奉列宁的一句话,意思是说无产者不论哪个国家,只要凭着《国际歌》,就会在异
国他乡找到朋友,知青们的《国际歌》就是《插队落户之歌》,听说是个南京知青
编的,为此他被判了七年徒刑。知青们唱着那首悲枪阴沉的歌四出串门,所到的知
青点即使素昧平生,也会倾其所有热诚相待。众人握手,都有了悲戚之色,那是沉
湎在痛苦的回忆中,很快就转入成功人士的角色,畅谈国际国内的变幻风云。
黄国立,省外贸公司纺织品分公司总经理,政府经贸官员;童金,新潮制衣厂
总裁,私人企业家;刘新,省理工大学教授,经济学家。吕建明用玩笑的口气说彭
伟是有钱的闲人发了洋财,装着美金,在省城做寓公。他一本正经地劝说:“人可
闲着,钱万万不能闲。”彭伟反唇相讥道:“现在是发洋财不如发土财,坐地老虎,
收渔人之利。”童金打浑道:“大家发财,大家发财。建明,不能光盯着咱钱包,
得弄点节目。”吕建明笑道:“应有尽有,在我的地盘上,各位可以放大胆子玩。”
黄国立说这话语里有黑帮的味道。刘新就说是黑吃黑,龙头老大做庄家。
正说笑着,县委书记和县长赶了来,吕建明立即转换角色迎了上去,一一作了
介绍,说:“咱县里的俩老板都来了。”县委书记说:“不是老板,是打工仔。小
吕,这些朋友都为县里作过贡献,你该早点告诉我,让我亲自去接他们。”掉头就
握住黄国立手说:“黄总,县里的外贸工作你要多帮衬。”黄国立是省官,很有礼
貌地说:“这是我们的第二故乡,为了联谊,我放弃了去德国的考察。”县委书记
握着他手说:“不胜感激,不胜感激。”握到彭伟时说:“小吕说你发了洋财,你
得洋为中用,用美金来生产人民币。就像母鸡生蛋,咕咕嘎就是一个。”说罢就嘿
嘿地笑。彭伟未及答话,县委书记已转脸问吕建明:“小吕,当初省城来咱县插队
的知青上百,怎么只来了这么几位?是不是光邀请了名流大家?咱共产党的官可不
能嫌贫爱富。”吕建明赶紧解释道:“请柬我每个人都发了,不信你去问办公室!”
接着就报出一长串名字。刘新接口说:“这些人我都熟,不是打工就是下岗。社会
已经重新定位,打工者沉沦到社会的底层,更不用说想打工而不得的下岗者。他们
也许没有勇气参加这次联谊活动。”县委书记说话时,县长不便插嘴,这时就说:
“刘教授,你应当从经济学的角度探讨一下社会的分化组合。这县长我是越当越糊
涂了。到底是谁领导谁?谁养活谁?”童金抢着说:“一切向钱,就是说钱领导一
切。是老板养活工人。我不办制衣厂,这二百多人上哪儿去吃饭?”刘新立即摆出
为民请命的架势。彭伟圆场道:“理论的问题不讨论。我出国六年,只找到一条真
理:每个人都是自己领导自己,自己养活自己。”吕建明说:“到底是吃过洋面包,
懂得生命个体的价值。”彭伟也笑说:“还是集体主义好,混水摸鱼挺方便。”县
长说:“得得,万事饭为先,咱们上望江楼去煮酒论英雄吧!”
都是食不厌精的角色,这时就一起心有旁鹜。
酒席上,三杯两盏后,县委书记和县长的电话先后响了,他们分别敬了一圈酒
后告辞而去。吕建明活跃了,说在这穷县当官是小媳妇,刚才那两位是公婆,还要
被省地当灰孙子使唤,让老百姓骂娘,不值。
酒意阑珊,童金就吵着要小姐,说他最瞧不起伪君子。吕建明说:“性急吃不
得热粥,要相机(鸡)而动,攻守有度。”黄国立笑道:“现在是繁荣昌(娼)盛,
机(鸡)不可失。”吕建明也笑了,说:“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黄赌毒,还有腐
败,都必然出现,所以中央说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吕建明说:“咱们都是老插
友,我就没个忌讳。你们放心大胆玩,在县里啥事我都盖得住。不过我得告辞,县
长讲究形象。”童金笑他说:“你有漂亮的小秘,曲径通幽。”刘新说:“天机
(鸡)不可泄漏。”吕建明说:“得得,我这是给你们当鸡公。”黄国立说:“不,
你这是为县里经济腾飞添砖加瓦。”彭伟说:“青菜萝卜,各人喜爱,豪放婉约,
殊途同归。”众人捧腹,吕建明乘机辞出。
立即有一个领班模样的女人迎上来说:“各位先生,到楼上包房里去随便玩玩。
我已经和小姐们打过招呼,不准收费,包括小费。”童金说:“白手摘花,多不好
意思。”女领班说:“没关系,我们也要为全县的改革开放事业做点贡献。”彭伟
正呷了口茶,这时就“噗哧”一声喷出来。童金笑他早泄。众人才上楼,一群小姐
莺歌燕舞地扑过来,都是浓妆艳抹,却俗媚而有乡土气。彭伟是个有道德感的男人,
跳了一会舞,就辞出,弄得陪他的小姐一脸扫兴。童金旁若无人地搂着小姐跳贴面
舞,刘新有些腼腆,说:“我是搞理论的,缺乏感性认识。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
必须亲自尝一口。”
彭伟走到街上,黄国立跟了上来,不屑地说:“这种土鸡没情调。”彭伟无心
听他说,只是沉浸在浓郁的回忆中。当初的县城,一条青石板路,两边是砖木结构
的破旧的古色古香的平房。现在是一条水泥大马路,两边是三四层的水泥楼房。县
城的变化是缓慢的,滞重的,二三十年的工夫,才真正地有了些现代意味。彭伟感
慨地说:“改革开放,打开国门,这小城没学到外国的好东西,黄赌毒倒无师自通
了。”黄国立说:“小城没方向,就那么回事了。”小城入夜了,到处都是沿街叫
卖的小摊贩,油炸臭干的味儿经久不息地笼罩着小城凄迷的夜空。彭伟梦幻般地说:
“插队时每回进城,我都要饱食一顿油炸臭干。”黄国立颇有同感地说:“我也是。
那时我总觉得油炸臭干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品。”两人不约而同地捡一个干净的小
摊坐下,要了两盆现炸的臭干,细细地蘸上鲜红的辣椒酱,啧啧有声地咀嚼起来。
彭伟说:“油炸臭干的味儿还没变。”黄国立回味地说:“好像过去的油炸臭干还
要松软一些。”
3
联谊活动的第一个程序是座谈,县政府会议室布置得挺隆重,挂了横幅,插了
红旗,摆了鲜花。别的老知青还没到,吕建明挺扫兴,嘟哝道:“咱这一茬老知青
就这么几个混出了人样儿?”黄国立颇自豪地说:“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不景气,佼
佼者微乎其微。”吕建明说:“‘文化大革命’时清理阶级队伍,常说百分之九十
五以上是好的,多么精辟的论断。”彭伟说:“别把我也扯进去。我不属于你们那
个百分之五。”童金和刘新精神疲软,懒得说话。秘书小姐抿着樱桃小嘴来沏茶,
童金就嚷嚷多放点茶叶,茶水要酽。吕建明笑道:“怎么望江楼没上参茶?”童金
说:“上了,袋装速溶的。那玩意儿八成是假的,我一气喝了四袋都不管用。”吕
建明大笑,说:“无假不成商,你不也老往皱不拉叽的衣服上贴鳄鱼商标吗?”童
金说:“咱商人都让你们这些官人给调教坏了。你不就冲着咱钱包联谊的吗?”
县委书记和县长匆匆而来,吕建明就不苟言笑了,说:“咱就不等了,开会吧,
少而精。”县委书记讲了些邓小平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理论,县长介绍
了县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照例移动电话很知趣地响了,县委书记和县长就满脸歉
意地打了招呼,匆匆而去。吕建明摆出老大的架势说:“咱们都是老知青中的出类
拔萃者,凑到一块儿挺不容易,大家谈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家就东山葫
芦西山瓢,天上人间地胡吹。吕建明启发地说:“刚才童老板说我冲着你们的钱包,
资本家对钱总是最敏感的。这话是也不是。我想请诸位投资。”黄国立说:“投资?
县里工业底子薄,办工厂稳亏。钱这东西不能开玩笑。”吕建明笑道:“黄总,我
说办厂子么?”童金伤风似地说:“要是开妓院,设赌场,我立马调几百万资金过
来。”刘新不满地说:“吕县长,你就直话直说吧,别把商场弄得跟官场一样。”
吕建明说:“此话差矣。在中国,只有作为官场的附庸,商场才能存在,历来如此。”
黄国立说:“对,以前有那么一说,知县破家。”一时间座谈会就有些沉闷。
三春的风破窗而入,红旗就有了猎猎的形状。吕建明发了一圈烟,说:“我就
直话直说了吧!这次县里筹集资金,想投资股市。”大家都明显一惊。吕建明接着
说:“游戏原则是,利益均沾,利润分享。我以县财政作担保,保证每位投资者获
银行贷款利息百分之二百的收益。”大家不语,都盯着吕建明瞧。吕建明悄然说:
“瞧你们那目光,好像我是贪官污吏似的。真要这么看我,那我也没法子。我是为
工作才成为不法投机商人的。教师发不出工资,县里还能哄,现在弄得机关断粮,
眼看就要祸起萧墙,我这常务副县长不出这奇险的一招,能行么?县委常委会讨论
时,有人提出用专项扶贫贷款去炒股。我坚决反对。扶贫贷款省地管理都很严格。
我联络了许多关系,都不行,就想到你们,也算是不得已而为之。”吕建明不免神
色黯淡,闻者也颇动容。
彭伟未曾想到县里的经济状况会如此糟糕,也不能预料股市的利润会如此丰厚,
心里淡淡地忧伤着,却分明又有欲望的风浪从胸中掠过。彭伟很折衷地说:“我每
一分钱都是锯木头锯出来的。”吕建明的思维穿越过茫然的凝视,纵横捭阖地说:
“股市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股市的机会稍纵即逝。股市现在只有九百多点,据内
线消息,今年还会有大批的银行和国企资金涌入股市。报纸上不是一直在宣传要盘
活资金存量吗?可以确定,股市的指数将直线飙升,到一千四百点是不成问题的。
长虹、陆家嘴等绩优股更是前景看好。县里有内线从省里一直通到中央。可以预计,
当中央发现大量资金脱离流通领域进入股市,一定会采取强有力的措施加以制止,
在此前咱们就撤出,万无一失。”
吕建明转换了角色,由官人改变成商人,吕建明接着说:“你们不应该有顾虑,
可以和县里签订购货合同,把资金打过来,游戏结束后,就说货物有质量问题,把
货款退回去。至于利润,可以按照贷款利率,由财政局出面先写借条。我现在是韩
信点兵多多益善。”黄国立的脸色柳暗花明,朗朗说道:“县里不是有棉织厂吗?
我买白坯布,立即打二百万过来。为了第二故乡的经济腾飞,我算是豁出去了!”
吕建明说:“咱们惺惺惜惺惺,至于一些技术性的问题,尽在不言中。”童金说: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我的厂,我的钱。他妈的这贷款利息两倍的利润,比制衣厂
还有赚头。我也投资二百万。老黄发共产党的财,我发自己的。”吕建明说:“你
不在乎,我得奉公守法,共产党的干部,办事得讲个章法。”彭伟沉吟不语,他纯
熟的心算很快就有了结果:投资的收益超过每小时十六澳元的收入,一直对他造成
威压的那种坐吃山空的危机感,终于可以烟消云散了。彭伟对吕建明产生出一种亲
近感和信任感,果断地决定倾囊而出,投资一百万。吕建明感慨地说:“老知青发
迹的太少,我原先指望筹划一千万呢!不过我也满足了,全县一年的财政收入还不
到二百万。”
刘新一直沉默不语,这时阴阴地说:“这是人民政府?我咋嗅出了公司味道?”
童金说:“现在是全民炒股,全国麻将,全党……”吕建明截断他话头说:“初级
阶段嘛,总有些不伦不类。”刘新说:“你们利益均沾,利润分享。我呢?”吕建
明胸有成竹地说:“正要借你的大手笔,给县里写一篇经济腾飞的大文章。”刘新
自嘲道:“掘金时代,空气中都能挖出人民币。每个公民最杰出的本领就是无中生
有。”吕建明也不恼,悠悠地说:“现在的报刊不是提倡特稿特酬吗?只要能上省
报头版,就重金酬谢。”刘新说:“我在省城作精神文明建设的报告,一小时一百
元,还有车马费、伙食费。我给一些国企写报告文学,最起码千字百元。”吕建明
说:“咱们抓舆论的正确导向,不算经济账。只要让省里知道咱县的巨大变化,我
开你千字三百元。”刘新说:“比起你们来,我算是贫穷到骨。这学问真不值钱。”
吕建明笑道:“我让秘书给你买两条红塔山,两斤碧螺春。这是雅物,你莫推辞。”
刘新遂无话。
4
谈妥了投资股市事项,大家都神采奕奕,说要到插队的生产队去看看。这也是
联谊活动的一个程序。吕建明立即去调了几辆小车。吕建明说要和彭伟一起去看看,
却又临时改了主意,去研究股市行情了。县里决定让他专门负责炒股的事情。对于
农村,彭伟一直是梦魂牵萦。故地重游,彭伟心潮起伏,浮想联翩。
小车一出县城,那铺天盖地的灰褐的色彩立即厚重地堆积到心头。到处都是一
道道的土坡,不高峻也不绵长,却左右勾连,前后相接,一直蔓延到无尽的天边。
常常在两道山之间留个隙缝,捧出一块蓝莹莹的天空,公路便在这一线蓝天下蜿蜒。
土坡和二十多年前一样的不毛,两坡之间的洼地却是长满了庄稼。坡脚下的村落,
以前是一式的土坯屋,现在参差着砖瓦房,土黄相间着青黑。在这片灰黄的土地上,
曾有过那么多的辛酸,现在它们都让岁月的醇酒泡透了,弥漫起令人醉醺醺的忧愁。
小车直接开进乡大院,司机是宰相门人七品官,跳下车就大声咋呼,要乡里准
备好酒好菜。乡长接到县里电话,把彭伟当作华侨富商,正恭候着,他热情地握住
彭伟的手说:“欢迎彭先生光临指导。”曾经遥远而又渺茫的乡村突然贴近了实在
了,彭伟的心像鼓满风的帆,已向那跌打滚爬了十年的生产队飘摇而去,就不免呆
板木讷。乡长携了他手进会议室叙谈。乡长介绍了乡里地理便利,物产丰饶,希望
彭先生投资乡镇企业,一本万利。忽然想起他曾在此地插队十年,就有些不好意思,
说他是孔夫子面前说文章,不知深浅。最后说乡镇企业太薄弱,每回县里来考核乡
镇干部,总批评他没有开拓精神。乡长激动了,就大发牢骚:“狗屁开拓!咱乡里
的田亩都是沙土质,漏水,只适合种地瓜,可县里非要咱种大米,说能卖好价钱。
农民吃尽辛苦,今年也算是风调雨顺,丰收了,却卖不出去,小贩来收,五毛一斤,
还不够化肥的开销。”彭伟说:“其实种地瓜是不错的,省城地瓜干儿卖四元一斤。”
乡长像是得了表扬,得意地说:“农民骂咱乡政府是南霸天,县里骂咱乡镇干部是
鼠目寸光。你瞧瞧,我这一身有王霸之气吗?是勤勤恳恳的老黄牛。有贼眉鼠目吗?
是执行党的政策方针的勤务员。当这乡长,不值!彭先生,你要是肯投资几十万,
咱们就合伙弄化肥,准赚。不,我给你跑腿,你拿大头。”
两人正说着,杨金海闯了进来,一边给乡长和彭伟发烟,一边说:“小彭,发
了洋财,就把我这农民小老弟给忘了?”杨金海是大队长的儿子,所以当初彭伟必
须成为他的好朋友,这家伙还是那么圆头圆脑,壮得像牛,岁月不添老,只多了许
多类似成熟的狡黠。听说他当了村支书。彭伟想起当初哥们偷鸡摸狗的事,不由心
头热乎了,握了手还去搂他肩膀。乡长不快道:“金海,你别来搅和,乡里好不容
易盼来个老板,你甭打歪主意。”金海嘻皮笑脸道:“乡长,我哪敢太岁头上动土?
小彭对咱村子感情特深,得看他的。”彭伟尴尬地说:”你们别争,我只是随便看
看,没有资金。”金海接口道:“真人不露相,瞧你这一身名牌,肯定是大老板。”
乡长恼怒道:“金海,你那房子的事儿还没摆平,再瞎搅和,小心我把你这支书给
橹了!”金海脸色暗了下来,说。“我一年到头给你当爬鳖,吃辛吃苦,图个啥?
占一亩田盖房子又咋样?你们乡干部还强占街面起楼房呢!把我橹了,我立马请你
吃饭。这鸟支书,给你们乡里捏巴着脑袋玩,让老百姓把我娘挂在嘴上,不值!”
彭伟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彭伟有点后悔这次回乡。他视作故乡的地方,现在只是
一块随处可见的浮躁的土地,人情淡薄,利欲心重。
彭伟径自走出会议室。头顶有一片跑马云涌过,乳白色的雾气在蒸腾。乡长追
上来叫道:“彭先生,彭先生,乡里已经安排了酒席。”彭伟不回头地说:“无功
不受禄。”金海跑过来说:“小彭,上我家吃饭去。你最喜欢吃我娘煎的葱油蛋了。”
黄澄澄厚塌塌的一块蛋,碧绿的小葱点缀其上,像掉进碗里的一块天,星罗棋布。
远远地有一人蹲着,那模样儿挺熟悉,彭伟正愣神,金海就恶声道:“是许道
民这小子。”彭伟诧异地问:“蹲那儿干啥?”金海说:“等你呗!我俩可是今生
今世的冤家对头。那小子当村长了,把他爹的一条命记在我爹账上,一较劲儿和我
干。我那房子就是他闹的。老场地局促了。我就挪到前头的田亩里下墙脚子,那家
伙就到处告,乡里就让我先停着。”道民也曾是彭伟割头不换的朋友。当时生产队
里有五个知青,其他都是工人出身,只有彭伟是小业主,道民爹是被镇压的地主,
两人就有了共同语言,经常在一起同病相怜地哀叹。道民脸色黑沉沉的,杀气很重。
彭伟快步上前,金海就自动落到后头。道民起身握着彭伟的手说:“小彭,和支书
的话说完了么?”彭伟说:“你这么说,我和你这村长也没话了。”
村子里有二百多户人家,以杨许两姓为主。解放前许姓得势,主要出了道民爹
这么个大地主。道民爹虽说悭吝,却不凶恶,饥荒之年也能烧几锅义粥。土改时,
村里来了工作队,金海爹赤贫,很革命,就当上了贫协会长,杨姓从此占了上风。
分田地分房屋分浮财,道民爹说:“都是我苦出来的财产,说分就分,不跟强盗一
样么?”金海爹听到了,就跟工作队汇报。工作队长说:“斗地主分土地不容易,
非得杀几个,敲山镇虎。”就这么着把道民爹毙了。
三人前前后后地朝村子走去。乡里的土公路从村前穿过,村里有条土埂相接,
相交处有一条小水渠,造成一个缺口,那里搁着块残败的石碑,经了千万人的踩踏,
上面“明御史”的字迹依旧明灭可辨。彭伟抬眼望去,村子扩大了不少,也显得熙
熙攘攘。田亩里的碧绿被四周的土坡包裹着。老远就传出麻将声。这是一种知足安
命的懒散的声音。彭伟用目光审视这个已变得十分遥远陌生的乡村。农民仅得以温
饱,却没有钱,这就是贫穷。以中产阶级的社会责任感而言,他应当着力于乡村经
济的开发。就像弹去烟灰一样,他很轻易地否定了这个念头。自己的每一分钱都是
从汗毛管里挣出来的,商品社会的原则就是获取利润。可以设想,金海和道民正在
急不可待地想用他的钱来实现自己发财的欲望,所以自己的那个知青情结是多余的。
道民说:“你总是先上支书家的。晚上到我家。就这么说定了!”
金海娘坐在一张破藤椅里,双手捻着佛珠,嘴里念念有词。还是那双见风掉泪
的红眼睛,湿漉漉的,四周围裹着刀刻般的绉纹,越发显得悲怆。彭伟叫一声大娘。
金海娘红艳艳的眼睛一扫,又垂了下去。她已不认识他了。彭伟想起她往日的好处,
心里悲酸,伏在她耳边说了许多。金海娘的一双红眼弯曲了,向他放射出慈祥的光
芒。认出他来了。一刹那彭伟很感动,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塞给她。金海娘没有推
辞,喜滋滋地说:“上回我去九华山,一个台阶磕一个头,膝盖跪烂了,头磕破了,
那两眼还者跟盐腌的一样,见风掉泪。这回能上普陀山了。”彭伟心里更是涩重。
金海家原本有一敞五间的大瓦房,是村里最好的宅子,但他又在门前一块向阳
的田亩上打下了宅基。一看就知是起三四层的楼房。见彭伟看得发愣,金海就骂道:
“不就占了一亩地吗?告老子刁状!老子要盖不起这楼房,还当这支书干啥?”彭
伟说:“其实你家也够住了。”金海说:“小彭,当年汉高祖在前线打仗正吃紧,
萧何在后方大兴土木盖未央宫。汉高祖火了,派人责问萧何。萧何说,盖房子是给
人看的,房子又高又大,就能镇住人。”
杀鸡待客,这就有了点田园诗的味道。家常的菜肴,一瓶西洲大曲。酒香里飘
溢着兄弟的情谊。彭伟和金海对酌,说的都是过去偷鸡摸狗的事儿。进入了酣畅的
酒境,两人都有些晕乎。金海得意地说:“我爹那时真蠢,老喊着斗地主。中国的
农村要发展,还真离不开地主。土地集中起来,可以规模经营,扩大生产。”这和
彭伟的理论如出一辙。彭伟叫好,就和金海干杯。金海乘热打铁说:“我老琢磨着
买一批农机,插秧机、拖拉机、收割机。现在的农民越来越懒,都不愿种地,我收
费服务。我还想收购土地。好多农民都不愿种地了,宁可低价转包土地。小彭,你
给我当投资商,包管赚钱。”彭伟早有防备,就说:“我也没有多大的资本。这事
儿我再合计合计。”这是托词,顿时两人酒醒了许多,淡淡地喝着,不复有先前的
酣畅淋漓。
饭后,金海就不那么热情,打了两个酒气十足的哈欠,问彭伟是否要休息一会。
彭伟说不,要到村子里去转转。金海由他。彭伟出了门就径直走上弯弯的田间小埂。
土壤永远不会欺骗他,它以其松软和馥郁,勾起了彭伟沉睡的情思。田亩的寂静显
示出天地的渺远。彭伟清楚地记得,插队的时候,生产队一年四季都很忙碌,碰上
雨天在家歇息,就欢喜得跟过节一样。眼下是青黄相连,该把各种肥料挑到田头囤
积。田亩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在锄草。
彭伟转了念头,想不能空手上道民家吃饭,就去小店买了一条“红塔山”香烟。
小店的边上有读书声传出,那是村里的小学,小学是空心墙,用黄泥砌的,砖缝里
勾一层薄薄的水泥,水泥脱落了,黄土酥软了,墙就千孔百疮。这是标准的危房。
彭伟看着木栅栏窗里的情景。一排排小而矮的泥桌,一只只高低不齐的小凳子,一
边的孩子在上一年级数学,一边的孩子在上二年级语文。彭伟知道这是复式班。女
教师很年轻,很健康,穿着朴素整洁。一蓬乌发挽成马尾状,用一只红玛瑙般的发
夹夹住。冥冥中的一点期盼应验了,一个朦胧的梦幻披沙沥金。彭伟可以断定她就
是方玉玲的女儿,那对会说话的杏眼就是萦绕于他心灵的星辰。方玉玲是回乡知青,
嫁到他们村子。结婚的那晚,彭伟和许多小青年去闹房。新娘给他点烟,有人在他
身后一推,他焦渴的嘴唇就吻到新娘的腮上。那脸腮因羞怯而绯红。女教师盈盈回
眸,二十多年前的星光和月光一起清晰而又温热地浮现出来。
女教师出来打招呼:“您就是彭先生吧?我也听说了。”彭伟有些慌张:“我
只是随便看看,随便看看。”孩子们躁动了,在女教师的视线下不敢大声喧哗,就
一起使劲用眉眼和手势来说话。女教师噗哧地笑了,说:“是应该回来看看,做一
些有益的事情。”女教师的眉峰蹙了起来,女教师说:“我觉得很孤独,很茫然。”
彭伟说:“我也是。这村子我是看不懂了。”
村东头的知青点已随风逝去,原址上盖起了几座新坟。彭伟依稀想起了长眠者
的影子。道民匆匆找了来,说:“我知你一准在这儿。”就拉他回家。道民家也是
一敞五间新瓦房。道民小心翼翼地关紧门户,还扒在门缝里张望了张望。这是他阶
级斗争年代养成的习惯。见彭伟不屑的神色道民有些尴尬,泡茶递烟地忙过,就愤
愤地说:“我爹是地主,他爹就毙了我爹,他们杨姓老压着咱许姓。这下他也想当
地主了,我放不过他!”彭伟不作声。这村子像一蓬水藻,原先彭伟一直把它浸泡
在回忆的海洋里,它被感情滋养着,就蓬蓬勃勃,摇曳多姿,如今被连根扯起抛到
干燥的岸上,就丝丝缕缕地枯黑了。彭伟的失望是很强烈的。道民继续说:“他这
支书是共产党选的,我这村长是村民们选的,我不在乎他!他要占一亩地,我就占
一亩半,他盖三层楼,我就盖四层楼。我要让咱许氏家族看看,我爹不行了,还有
我!”
彭伟心里凉嗖嗖的,他不敢在这儿吃晚饭,正在想脱身的借口,小车司机找了
来,彭伟立即起身告辞,道民的脸朋得就跟要下雨似的。彭伟坚持着往外走。道民
说:“小彭,你真要走,我也不留你。但你还得听我说几句。”彭伟停了步。道民
近乎哀求地说:“我想开个碾米厂,乡下现在稻谷特贱,我加工了运到城里去卖,
准赚。你投资,得大头。”彭伟说:“金海想当地主,你想当资本家。”道民解释
说:“现在不提什么地主资本家了,叫种田专业户和加工专业户。再说,我也不是
光顾着自己发财,农民给我打工可以挣钱脱贫,还能促进城乡交流嘛!”彭伟说:
“好!好!”彭伟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他拒绝了金海和道民,接受了吕建明,其实
他们是一样的。彭伟发现自己关注得更多的是利润,是收益。彭伟跨上汽车回头时,
见道民正眼巴巴地看着,心里不忍,就说:“我再考虑一下,尽量争取吧!”
小车朝村外开去。彭伟不想和金海辞行,却又觉得必须向女教师告别。在昏沉
沉的土地上,她宁静淡泊地传播着人类的文明,农村的清明和钟灵毓秀在她的身上。
他让司机在小学前停车。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他看见一边的学生正在做作业,一
边的学生正在听课,幼小的脸庞国专注而极其肃穆。女教师的语言在匀速地流淌着,
她的目光也在清澈地流淌。她显出了一种出神入化的境地。女教师看见他,笑吟吟
地走来。女教师说:“我知道,你一定对这村子失望了。”彭伟诚恳地说:“是呀!
宗族的矛盾没有解决,又添上了阶级斗争的矛盾,现在一切向钱看了,情况就更复
杂。不过我又看到了希望。”彭伟直愣愣地看着她。女教师嫣然脸红,伸出一根纤
纤手指,指着孩子们说:“是呀,希望就在于他们了。”彭伟去看孩子们,几十双
明亮的小眼睛眨巴眨巴,他的心头热乎乎的。彭伟说:“这是危房,孩子们太苦了。
我想捐款盖校舍。”女教师立即跟小女孩一样,跳着拍手。彭伟很激动。彭伟的思
维立即又朝惯常的轨道上滑行。修缮这房子约摸要五万元人民币,七千元澳币左右,
几近二十万的二十分之一,他得锯五百个小时的木头。女教师兴奋不已。彭伟觉得
这心思羞与人说,就窘迫地钻进小车。
5
彭伟神情沮丧。回到县里,吕建明笑问:“他们缠着要你投资了?”彭伟点头
称是,说:“我也该为村子做些什么。”吕建明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有血的
教训。前些年,我考虑到山区的特点,用扶贫贷款去购买了一批种绵羊,每头两百
元,卖给农民三十元。我利用常务副县长的权力,给村里每户人家分了一头,还和
省毛麻公司签了购销意向书。出了年,村里集体给县政府送了功德匾,说人民政府
为人民,给贫困山区的农民过了个肥年。种绵羊成了他们春节的佳肴。鬼不生蛋的
穷旮旯,见了钱就是苍蝇见血,投多少折多少!”彭伟诧异地说:“你是一县父母
官,农民不能脱贫,责任在你。”吕建明激动地说:“几千年以来农民一直处于贫
困状态,联产承包制使他们有饭吃,已是天大的幸事,还要让他们有钱花,我没这
本事。农村也需要有一个中产阶级撑起来,土地集中形成规模经营,搞大农业,闲
散的劳动力到城市去打工。”彭伟笑道:“城市需要资本家,农村需要地主,这就
是你的论调。”吕建明说:“咋能这么说?城市需要企业家,农村需要种粮大户,
就是你说的中产阶级。”彭伟受了感染,就想起他爸的一句话:救急不救穷,救急
是一时,救穷要一世。这么想就舒坦了,觉得自己没欠村子什么,不应背上道义的
十字架,对女教师的承诺也就淡了。
回到家里,彭伟颇忐忑不安。妻子很保守,一向反对投资,主张吃利息。彭伟
措辞谨慎地一说,妻子就一口应承。彭伟喜出望外,就搂着她亲嘴,说他有个贤内
助。妻子说:“跟官人一起做生意。有政府作担保,不应承是傻冒。什么都可以不
信,但一定得信人民政府。”彭伟转弯抹角地说起村里的小学。妻子说:“这你就
是傻冒了,咱这钱是苦出来的,剥削来的钱贿赂来的钱可以做善事,劳动所得一定
要劳动者自己享用,这样才能体现劳动的价值。”这话提醒了彭伟,只要股市有赚
头,就一定亲自给女教师送钱去,了结自己的宿愿。澳大利亚挣来的钱是劳动所得,
股市的收益是剥削。“我剥削了谁?”有了这念头,彭伟不禁哑然失笑。
彭伟对股市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切,虽说他未掺入人声鼎沸的证券大厅,但电
视屏幕上红色和绿色的信息,以及各种证券报上密密麻麻的曲线,已形象地将股市
的躁动和欲望震撼了他的心灵。没有什么能比股市更为惊心动魄,一念既起,弹指
之间就能把一个穷人送上天堂,把一个富人打入地狱,经县委和县府批准,吕建明
带着小秘到省城专职炒股。吕建明作为一个国家干部的优良素质此时得以充分的体
现。吕建明住没有空调和卫生间的很小的房间,主食是盒饭。彭伟不能想象,那个
娇美的弱不禁风的小秘。这时也表现出中华女性传统的吃苦耐劳精神,跟着吕县长
吃苦受累。彭伟经常去看望他们,每次都看见他们在绞尽脑汁地研究。七八月份炎
阳如火,吕建明光着膀子,小秘也穿无袖衫和超短裙,或者索性是睡裙,他们精心
绘制了许多股票趋势图,对每一次起伏都作出精确的分析。吕建明说:“我是和县
委县政府立了军令状的,失败了就辞职。”彭伟信服地说:“即使辞职下海,你也
一定会成功。”吕建明说:“你又错了。辞职下海获得成功,耗时长收益小,不合
经济之道。当好县长是根本,我不能本末倒置。当然从政失败,也不排斥经商。”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很快就夏去秋来,时至初冬。十月小阳春,小城没有飞
花,却天色融融,温暖如许。吕建明的才能发挥到了极致。吕建明所谓的内线,其
实是看准省里的一些职能部门的股市运作。这是高度的商业机密,吕建明却了如指
掌。吕建明发现那些部门投入巨资吸纳,指数立即飞飙,就连一些所谓的“垃圾股”
也身价百倍。吕建明从中发现了问题:“已不断有风声传出,中央为规范股市,将
作出强有力的干预,但偏在这时那些部门空前地投入,这只能说明这是一种短暂的
投机行为,一定会进一步引起中央的警惕而痛下决心。”吕建明和小秘一宿没合眼,
第二天就鸣金收兵,全线退出。没出几天,股市的黑色星期五就降临了,吕建明得
意洋洋地带彭伟上股市走一圈。在股民们的咒骂和哀叹声中,吕建明感慨万分地说:
“这辈子要是再炒股,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除去各种费用。吕建明为县里赚了整整三百万。财政收入是假的,钱还没有收
上来就超支了。这三百万是真的,真就真在不是借款而能使县委书记和县长无后顾
之忧地使用。吕建明成了英雄,回去时走进县委县府合署办公的大院,受到了机关
干部们的夹道欢迎,县委书记在大会小会上夸吕建明,说他是搞活经济的大能人。
一次开企业家座谈会,县委书记竟说:“不管是谁,只要能为县里弄到钱,就是好
同志。”当时正巧县电视台和县电台记者在作大会采访,县委书记立即大声对记者
们说:“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不准上电视台和电台,谁发新闻谁负责。”其时省里
正在评十佳公仆,吕建明也名列其中,典型事迹语焉不详,说他盘活资金,放大资
本是会做蛋糕的经营人才。县里的主要负责同志顺次得到了提升,县委书记提为行
署副专员,县长提为县委书记,吕建明水到渠成地当上了县长。
这是个弹冠相庆的好日子,吕建明就任县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分红。彭伟和黄
国立、童金他们翩然而至,刘新也属应邀之列。彭伟一走进县长办公室,就发现正
职和副职的质的区别。县长办公室有里间,是个小型会客室,也可以称作密室,再
朝里还有个浴室,是整套进口的浴具。小秘还是笑不露齿地送茶。从她那轻曼的步
姿里,彭伟有了许多浪漫的遐想,就对着吕建明笑而不语。吕建明意会了,就说:
“出色的工作需要一个美丽的环境。”童金接口道:“男人的事业在马背上,也在
女人的肚子上。”众人大笑,吕建明也不作解释。正热闹着,刘新跨了进来,说:
“你们升官发财,我是个秋风客。”大家又吵闹了一阵,气氛非常融洽。
吕建明把黄国立的投资本金作为购货退款打回省外贸公司纺织品分公司,至于
红利,给的是银行里的定活两便存折。童金的那份连本带利汇到他的账户上。关于
彭伟吕建明却只字不提。彭伟心里有无数条毛毛虫在爬,见吕建明对着他笑,又竭
力保持中产阶级的风度,装出不是把钱看得很重的模样,其实他心里的那台计算机
已运算了千百次:按照银行贷款利息百分之二百的标准,他获利二十四万,折合澳
币将近四万,他得锯二千五百个小时的木头。吕建明是政治家。政治家的目光是很
敏锐的,“国内的机会很多”,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晚上照例上望江楼。这回大家吃相都不大文雅,猜拳行令,满口荤话。彭伟说
澳大利亚的收费电视,看了叫你耳鸣心跳。童金说这是假相,要实干。黄国立说最
好还是养情妇,逮着机会溜一趟,其乐无穷。吕建明不接话头,大家就逼着他说。
吕建明笑道,男人最好是让女人崇拜着。大家就说他的小秘,身边开着朵不败的鲜
花,就地取材,闲时欣赏,这是活神仙。吕建明突然幽幽地说:“她是冲着县长来
的,我不是县长,就不会有小秘。”众人皆无语。
照例望江楼的女领班来引导他们上楼玩乐,这回黄国立也熬不住了,跟童金、
刘新他们健步上楼。吕建明却没走开,亲密地拉着彭伟的手到雅静的一角去叙谈。
彭伟正准备开口提钱,吕建明抢先说:“阿伟,我想咱们再合作一次。”彭伟一愣,
脑中立即跳出妻子的一句话:“跟官人一起做生意,有政府作担保,不应承是傻冒。”
一时竟喜出望外,吕建明的话语是很纯熟的:“我们合作搞个良种公司,这在县里
还是个空白点。我不能出面。但没有我不行。从县长的角度考虑,不能再硬性规定
农民种大米,要种适合本省的农作物,那就是红薯。邻省有一种甜心红薯,产量高,
肉质松软,糖份多。东北的马铃薯个大,粉质。作为商品能打进城市。我想以红薯
和马铃薯为突破口,引导农民脱贫致富。引进良种,培育成藤苗,出售给农民,这
是当务之急的事。”彭伟听出点意思,不无担忧地说:“我对这些玩意儿一窍不通。”
吕建明恳求地说:“那没有关系,你可以雇佣农业局的农技师。销路没问题,我会
让各乡集中购买。你能吃苦耐劳,人也精细,具有商人的品质。”彭伟问:“怎么
个合作法?”吕建明忍了忍句斟字酌地说:“你把投入股市的本金和红利放进去,
我也出相同的钱。”彭伟大吃一惊,不知深浅地看着他。吕建明自嘲道:“我是个
贪官,是吗?”他激愤了,说:“县委县府这么多干部,只有我把农民挂在心上,
想方设法为他们摘贫帽。我有能力为农民谋利,也有能力为自己谋利。把这二者统
一起来,有何不可?以承担的风险和责任而言,我不亚于资本家,还有付出的智力
和体力,资本家也不一定如我,为什么他们能发财而我不能?我肥公肥私,对得住
自己的良心。”彭伟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生意面前人人平
等,与其让人来做,不如自己去争取。吕建明鼓动地说:“我可以肯定,一年收回
成本,两年翻番。”彭伟心中的那台计算机立即兴奋地运转起来,他似乎看见了梦
寐以求的汽车洋房正在朝他翩翩飞舞,民主革命时期有官僚资本这个词儿,以前老
挂在嘴上,这时就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但彭伟变得狡猪了,果断了,平素的那种
患得患失的性格被扫荡一空,他平生第一次做出气壮山河的决定:罄尽家财,为汽
车洋房而孤注一掷。
两人旧嫌尽释,亲密无间地讨论起创办良种公司的有关事宜。比如低价购地,
打折扣买薄膜建大棚,聘请廉价的星期日农技师,两人竟是英雄所见皆同。吕建明
不无自豪地说:“咱俩发了,一定会有大批农民跟着脱贫。”彭伟说:“你也别当
这县长了,做生意就跟做鬼似的,不如辞了,做个堂堂正正的商人。”吕建明连连
摇手道:“尽说外行话。我首先得当个好县长,才能做个好商人。”这里有辩证法,
彭伟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话谈得入港,办公司的许许多多细碎的事情就纷至沓来,
不知不觉几小时过去,童金那三人在楼上也入港,没有下来的意思,彭伟有了一丝
倦意,忍不住的半个哈欠就从嘴角滑脱,看吕建明却越发神采奕奕,不由强打起精
神,两眼却情不自禁朝落地长窗外源去。如水的月光漂洗得小县城明净的夜空格外
清寒。那一份清寒感染了视觉,彭伟陡然悲凉了。他想起了在澳大利亚的孤独和艰
辛,想起了那个小山村的过去和现在。往事如烟,如烟的往事冲淡了未来的辉煌。
那三人下楼了,意犹未尽,却又面带倦容。童金吵吵嚷嚷地要回宾馆冲澡。一
行人步出望江楼。那一刻的震撼是永生永世的,瑟瑟的寒风中,剥落的老树下,女
教师的身影逐渐清晰。她朝彭伟走来,脸上溢满热切的企盼。春天的承诺使彭伟全
身颤栗。彭伟有千干万万的理由否定那个承诺,但千千万万的理由反使他老知青的
情结格外厚实。女教师说:“彭先生,我已经在望江楼外面等了几个小时了,不敢
惊动你和吕县长。”众人都不认识女教师,就一起对彭伟挤眉弄眼,装作知趣的模
样,弃他而去。
夜深人静,小县城仅有的路灯孤独地闪闪发光。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女教师
说:“彭先生,我像是沿街行乞的花子。小学那房子实在不行了,随时有坍塌的可
能。”彭伟问:“村子拿不出这笔钱吗?”女教师感叹道:“村子比庄户人家还穷。
包产到户时,集体的财产分得一千二净,就连仅有的一台拖拉机也拆了,我家还分
到一个破轮胎。”彭伟坚定不移地说:“五万元我一定捐,我不能愧对第二故乡,
还有对我有再生之恩的父老乡亲。”女教师又兴奋地拍手叫好了,在彭伟看来却是
楚楚可怜,彭伟问了村子的情况。女教师说,支书的房子盖了,村长的房子也盖了,
都是三层楼;支书正在为他的农机服务队四处奔波,村长也在为他的碾米厂整天操
劳,村子于是像半死人,只有挨家收钱时才鸡飞狗跳。彭伟问起她的母亲,那个穿
红棉袄的新娘。女教师说,天天打麻将,抹纸牌,一个活死人。
彭伟把女教师送到她同学家,折身回宾馆。和女教师在一起他很净洁。商人的
意念被清洗了。彭伟连夜去找吕建明,想提五万元兑现诺言。找到吕建明家。他爱
人说吕县长正在办公室批阅几个急件。赶到办公室,果然见到吕建明正在挑灯夜战,
小秘站在一边,衬出了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形象。彭伟说了来意,吕建明第一个反应
就是拍桌叫好,他把彭伟带进秘室,说:“阿伟,捐五万元太少,我和你一起干,
捐二十万元,当然只是以你的名义,我嘛,是无名英雄。我也一直想了一了这老知
青的心愿。”彭伟觉得对吕建明看不懂了,眼神里布满疑云。吕建明笑道:“阿伟,
你还太老实,不能把商业行为提升到政治行为的高度来认识。以良种公司的名义捐
助贫困山区办学,最有宣传效应,我让省地县各级电视台前来采访,这是树立公司
形象的极好机会。”彭伟说:“哦,你想到做广告了。”吕建明说:“也不完全是。
商业里有政治,政治里有商业,所以叫政治经济学。”彭伟说:“建明,我真服了
你,你总能把商人与官人的关系处理得天衣无缝。”吕建明说:“不过捐款的事必
须放在一年以后。公司草创阶段,每一分钱都是弥足珍贵的资金,不能轻易外流。
至于利润,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彭伟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但心里不能释念,他
原已想好,明天一早亲手把五万元的支票交到女教师的手里。这时彭伟决定,过几
天写封信吧,提高捐款数目,延迟捐款日期,女教师是能够接受的,当然还得扯个
谎,说有急事要赶回省城,不能与她面辞。彭伟说不出心情是沉重还是轻快,那种
负疚感却总是拂不去,想起女教师急切等待的模样,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
6
吕建明主政之后,石破天惊地干了件大事,对全县的经济腾飞产生了深刻而又
巨大的影响。他在县城的边上划出了一平方公里的地皮,设立私营经济开发区。他
亲自上省城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了许多筑巢引凤的优惠政策,土地的低价批租、
税收的减免,都极有诱惑力。第一个到开发区注册的就是彭伟,他投资二百五十万,
创办奔腾良种公司。县里为了表示对“第一”的格外关爱,在原有优惠政策的基础
上,又特批了许多平价的建筑材料,并通过各种媒介大加宣传,公司挂牌的那天,
亲自莅临祝贺的有一个省经委的副主任,一个副专员,还有县委书记和县长。优惠
和宣传起了极大的作用。不久又有七八家公司前来注册,老板们都说这是块未开垦
的处女地,大有作为。刘新特意给吕建明写了篇报告文学,妙笔生花,吕建明成了
全省赫赫有名的改革家。经济开发区日渐兴旺,基建吸纳了大批农村的劳力,招聘
员工又很大部分地解决了上任县政府为之日夜焦虑的下岗问题。吕建明估计,不出
两三年,县财政收入情况就会有所改观。没有人怀疑这一点。为此,银行的贷款就
有所松动,只要吕建明开口,大笔款项就划过来。吕建明亲自到各乡镇去考察一番,
觉得农业发展缓慢的关键还在于水利,就带领水利部门的工程技术人员,制定了一
个耗资上亿元的引水工程。吕建明的雄才伟略为省地领导所叹服。
吕建明曾对彭伟说:“这良种公司的发展规模取决于我职位的高低。假如我提
升为地区领导,就能扩大为上千万元的大公司,全地区就是公司的销售范围。”彭
伟知道他正在实践自己的信念:首先要当个好县长,才能当个好商人。彭伟以前最
高的目标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中产阶级,现在不,是富翁,是拥有高级进口轿车,拥
有带着很大花园的别墅的大富翁。他甚至幻想,在大花园里举行西方式的大型“派
对”,社会各界名流欣然前往,有乐队演奏欧美古典音乐,他举着酒杯,以谦和的
微笑迎接每一个流光溢彩的客人。
公司办得很顺利,有了疑难杂症,只要吕建明一个电话就迎刃而解。彭伟是董
事长兼总经理,法人代表,他却觉得自己还是像个打工仔。他有一半的股份,但他
这一半必须依附于吕建明的那一半。彭伟经历了许多种打工状态,插队落户时艰苦
而又悲凄,当教师时清苦而又失望,在澳大利亚辛苦而又满足,现在是劳苦而又失
落。在澳大利亚,每星期能拿到一张支票,折合成人民币一算,就觉得自己的苦力
很值钱。现在却老不满足。对于金钱和物质的永无止境的追求,在和拥有上千万上
亿万私人业主打交道时,就像个刁钻苛刻的小妇人,刮着脸皮羞辱他。还有,每当
他不得不依赖于吕建明的电话时,他总以为自己差了吕建明一头,那是他永远无法
企及的高度,就是吕建明那种颇能叱咤风云的政治家气度。
一年以后,果如吕建明所预计的,公司收回成本,还有微利。按照彭伟妻子的
意见,把先期投资的一百万元收回来,兑换成澳币,银行里总得有二十万澳币,才
能有安全感。彭伟把这意思和吕建明说了,吕建明坚决不同意。吕建明以为他们必
须跨越先前的那种中产阶级的观念,要扩大资本,扩大经营规模,这和彭伟不谋而
合。妻子和他大吵一场,并以离婚相威胁。以前这威胁屡试不爽,这次彭伟却不为
所动。妻子涕泪涟涟,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彭伟要妻子辞职,在家里做太太,妻子
高低不肯,说夫妻俩一起失去公职,她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女教师一直没来找彭伟,只是写了几封信,最近的一封信说,假如彭先生有意
捐款,请赶快把钱汇过来,小学的一堵墙摇摇欲坠了。“有意”下加了着重号。彭
伟立即从流动资金中取出二十万。吕建明也同意,只是要他等一等,他去邀请省地
各新闻单位的记者来参加捐款仪式。
是日晚,暴雨骤起,县里多处山体滑坡。
吕建明在县长办公室里接到紧急电话,村里的小学倒了一堵墙,小学生一死二
伤。
吕建明打电话告诉彭伟时,声音低沉而又陪哑。
彭伟拿电话的手是颤抖的,他慌张地说:“这不关我的事,我没责任。”
雨后天晴,草木葱茏,百鸟啁啾,捐款仪式原拟在村子小学前举行,出了那件
事,就改在县政府大会议室。红幅是耀眼的,彩旗是飞舞的,镁光灯是闪亮的。吕
建明的小秘作为司仪,宣布仪式开始,把彭伟称作慈善家,请他致词。彭伟手里捏
着稿子。稿子是小秘的杰作,那里面祖国的花朵竞相开放,祖国的未来在稚嫩地呼
唤。彭伟谈了几句,声音就枯涩了,他丢下稿子,哽咽地说:“我对不起父老乡亲,
这二十万是赎罪……”他的话被风起云涌的掌声打断,下面有记者唏嘘地说:“作
为一个老知青,在乡下吃了那么多苦,现在获得成功,捐出巨款,还有这种原罪感,
可见中国的老板是最有人情味了。”彭伟把特制的硕大的支票庄重地交到吕建明手
里。吕建明作为接受捐款的地方领导,作了即兴讲话。他很流利地说着公文式的话,
也有两颗苍凉的泪珠落下。
捐款当日吕建明就派专人送去。吕建明怕乡村两级截留,责成县教委派专人去
负责基建。吕建明要求盖一幢小规模的教学楼,县教委说怕钱不够。吕建明二话没
说,就答应再追加二十万。话一出口,他就解释道,彭董事长是他的挚友,他们相
知很深,他相信彭董事长一定会同意他的意见。县教委诺诺连声。
吕建明还想在村子小学搞个奠基仪式,彭伟高低不肯,吕建明没再坚持。动工
的那天,彭伟驾车前去。彭伟现在已拥有桑塔纳,学会了开车。彭伟远远地停了车,
彳亍前行。村子仿佛从沉睡中惊醒过来,组成了一个动人心魄的劳动场面。男人们
赤裸着上身,一块块油黑的肌肉饱绽着,他们用粗犷的嗓音吼叫出劳动号子,构成
一曲浑沌的世界里最原始最雄浑最厚重的交响乐。金海在指挥乡人挖墙基。金海嘶
哑地说:“要深、要宽,别怕栗子土跟铁一样硬,咱们的铁镢更硬!”他在腰里系
一根粗黑的布带,挥动起粗短的铁撅,臂膀上圆鼓鼓的肌肉似乎能挣破漆黑的一层
皮。道民在指挥乡人抬石头。道民的声音还是恶狠狠的:“抬大的,抬方方整整的。
咱不就这百十斤吗?该豁出去了!”巨石压得他脚步有些踉跄。彭伟清晰地看见他
赤裸的腿脚上筋脉暴绽,血管像蛇一样游移。
彭伟永远不能忘记,在一面朝阳的山坡下有一轴春风诵读的画卷。女教师的脸
庞是鹅黄色的,光亮里有一种茸茸的质感。孩子们端坐在小板凳上,膝盖就是书桌。
女教师教他们唱歌,唱《春天的故事》。为了迎接香港回归,乡教委搞一次歌咏会,
规定每个村小学都要唱一支歌。女教师的歌声很纯净,略带忧伤。孩子们感染了这
忧伤,一片神往的大眼睛里也像浸了水,湿漉漉的。一朵还未开放的花凋谢了,一
个充满期待的小生命夭折了,假如……彭伟不敢再想下去,悄悄地折了回去。
回到县里,吕建明正等着,二话不说就拉他去喝酒。在密室里,吕建明说:
“阿伟,咱们说定了,今天不说那小学的事。”彭伟点头。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彭伟说:“不知咋搞的,我发现身上的商人习气越来越重了。”吕建明说:“从本
质上说,每个人都具有商人的某些特征,都有成本,有收益,或多或少罢了。工人
的成本是体力和技术,农民的成本是体力和先期付出的种子化肥等钱款。”彭伟追
问道:“那么官人呢?”吕建明略作思索,说:“官人的成本是体力脑力和权力。”
吕建明喝了很多酒,差不多是半醉了。彭伟从未看见过吕建明纵酒。在酒席上不醉
酒是官人的基本素质。
不久,刘新给彭伟寄来了一份报告文学的打印稿,题目是:“致富不忘济贫—
—一个老知青的情怀。”刘新在附信中说:“如满意,就给点残羹冷炙,我拿到省
报上去发。”这是个很好的广告,彭伟决定努力促成。彭伟按照千字三百元付费,
听说这是时价。彭伟一个个地数字,就连标点也不漏掉。彭伟心里骂:“他妈的,
老子帮你把账给算死了!”回过来又骂自己:“彭伟,你不是东西,狗屁情怀,整
个人都掉钱眼里去了!”
【编者点评】
我们面临的商品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传统道德观与价值观正逐渐破碎沦丧。
新时代商人在重构一切的时候,选择了最佳的落脚点:官商一体。借用故事的主人
公吕建明的一句话:“政治里有商业,商业里有政治。”确实为那本经典著作——
《政治经济学》,作了最好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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