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田稻把母亲从坟地里哄回家时,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刻了。老太太嘴里一直嘟嘟
囔囔的,她是在骂她心爱的孙子田潮生。田稻把儿子当了开发区主任的事跟老太太
说了,老太太闹不懂什么叫“开发区”,她只听懂了要卖掉铜钱沙上的田,造什么
球场,打什么球玩。孙子是专门管旅游开发区的主任了。她只知道孙子会读书,上
了大学,还娶了城里林二少爷家小姐的女儿做媳妇,后来又当上了大农场的场长,
跟女婿林清一样的官儿。女婿林清是林家二少爷的儿子,是城里下放来的知识青年。
潮生是前两个月由农垦局调到开发区的,一上任就征地批租,招商引资,办旅游业。
不论老太太怎么说,总是疯话,田稻也懒得跟娘计较,他火着哩。
他和娘一进屋,兰香接过婆婆手中的竹篓儿,问田稻:“他们放你回来啦?”
“放——放屁!我自己回来的。”
“怎么?招待得不舒服吗?没派小姐陪?”兰香开玩笑,企图缓和一下气氛。
她看到丈夫一脸怒气的样子。
“哼!小姐,呸!我付小费找你报销?”
“你还蛮像样嘛,钢火还蛮硬的。你真有那本事,我付账。哈哈。”
田稻终于被妻子逗笑了。“你呀!真灵。我是那种货?真有那事你又闹翻天啰。”
“我管得了你二十四小时吗?去了三天,才打回一次电话。签个字,比难产还
难呀?现在这年头呀,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罗大发村长比你还大一岁哩,
听说在城里买了套房子,养了个小老婆,前几天被他老婆发现了,一闹,出事了。
是公司的秘书。开个茶叶营销公司,挣了几个臭钱,发烧了。听说那小秘书比他儿
媳妇还小哩。”
罗大发出事了,田稻知道,乡纪委正在追查。
田稻傻笑了:“嘿嘿,土里土气的老××,谁要!别说小姐,连中姐、大姐也
看不起一个土村长的。现在时兴大款洋款,怕沾土腥气哩。”
“洋腥味带爱鸡病哩。”
“不是爱鸡病,是艾滋病。”
“现在也真怪,吃起来专找上特产,玩起来专拣洋味道。听说征地要造什么高
尔夫球场,高尔夫玩的是什么球,你弄不弄得灵清?”
田稻一听高尔夫就来气:“我日他高尔夫的老娘。听说打一球几十几百美元哩。
真他妈的饥荒盗贼起,饱暖思淫乐。古人说得没错。”
“你签字啦?”
“签他娘个屁!”
“来吧,消消气。我炒几个菜。潮生刚才打电话来,说马上回来吃午饭的,你
爷儿俩喝几盅。你呀,膝腿拗得过大胯吗?”
“他回来,记起爹妈来啦?讲孝心啦?他应该把田田带回来,给太爷爷烧香。
祖宗睡在地下都不得安宁。我拗不过,也要拗。”
一辆奥迪悄无声息地停到门外。田潮生下了车,拎着一个装水果的纸箱和一瓶
酒进屋来。
“爸,您回来啦?我带了瓶五粮液,特来孝敬——”
“你知道我去哪儿了?”
“不是在乡里——”
“你他娘的在幕后指挥?”
“你们爷儿俩,见面就没个好相。这是家里,不准谈公事。人家的老子见儿子
升了官,喜都喜不完的。你呀,总找儿子的碴。”
“他爬到我脑壳上做窝,哼!”
“爸,您这是哪里话。我避免跟村里发生直接关系……”
“你高明,让乡长出面唱黑脸。”
“他把您老人家怎么啦?谁敢对您不恭呀!”
“我不要他来撤我,我自觉。”
“他们要撤你的职?”兰香惊讶道,“唉,不干也好。吃午饭吧!乐得清闲。”
兰香端出了酒菜。父子俩喝起问酒来。
“爸,我说呀,您也该退了。村长干了这么多年,也够累的了。”
田稻一听这话像是乡长说的,气又来了,一口吞了杯中酒,把酒杯往桌上狠狠
一蹾:“我老啦,我想干,我村长当上瘾啦!你们这批人,像他娘的石头缝里蹦出
来的。你们就知道炒地皮,卖田。你以为我想干?从土改合作社干到分田到户,老
子是六十花甲快转一圈啦!从你爷爷围十亩田起,到三次大围,从肩挑人扛打大堤
到机械化围垦,我们这辈人流血流汗跟天斗跟地斗跟潮水斗,斗来上千上万亩地,
传到你们手里来做买卖?你们哪个是种田人?全他妈商人,私商官商,还有帮办商。”
“爸,您又来啦!喝。”儿子又倒满一杯,“无商不富嘛,商有什么不好呢?
我们家不是也有大商人吗!叔叔全家均商哩。”
“这里不是资本主义,共产党的旗帜未倒。”
“高举社会主义的旗帜跟资本主义争夺国际市场嘛。爸,现在是市场经济,连
知识、品牌、名称这些无形的东西都变成有价的了,田就更是有价的东西,而且变
成价格最高的东西。你知道市中心黄金商业地段多少钱一平方米?说出来让你伸舌
头。用一百元面值的钞票铺一层还不够。抢着买哩,投资者都是外商,或者中外合
资。静静的大爷就买了一块,一个亿的美元。现在还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嘛,中国
特色的社会主义。”
“我不想谈他们家。你他娘的半边是林家人啦。我警告你,别忘了,你姓田。”
“老爹老爸呀!我又不是上门女婿,你干吗者跟我过不去。来,我敬老子一杯!
干!”
“干你妈的×!”田稻又一口一杯。
“你爷俩一碰头,一碰杯,就骂起我来。我白伺候你们啦!”
“骂儿子是我的特权,谁骂你啦!”
“你骂他娘不就是骂我吗?潮生,别再提马尿灌他。”
“你,骂你活该,养的儿子,不回家。”
“哎哟,如今哪个儿子不跟媳妇跑的。儿子比你官大,有本事,别不服气了。
我看儿子说得对,这村长就撂下拉倒。没有你,地照转。”
“妈,是地球照样转。”
父子俩笑起来。
“爸,说真的,你签不签那个字,又有多大作用呢?市里的大政方针是‘人大’
通过的,项目报国务院核准的。征用铜钱沙,只是跟村里履行个手续而已,一个小
环节罢了。你也是区人大代表嘛,老党员,组织原则……”
“你别又来教训我。老子没你读的书多,但比你走的路多,过的桥多,吃的盐
多,经过的运动多。”
“爸,恐怕还是我过的桥多,走的路多吧?嘿嘿,盐倒是没你吃的多。运动嘛,
我比你晚生二十多年,看过一点热闹。”
“那倒是。你爸解放前当过晒盐工哩。当然,你跑过许多国家,那都是坐飞机,
算得走路么?”兰香说。
“我做过盐工!盐工又怎样?你是盐场老板的小姐,摆什么老皇历?天翻了,
地覆了!”田稻火气更旺了。他想起陈耀武到铜钱沙圈沙地开盐场,他十六岁就到
陈家盐场当晒盐工的往事来。兰香是陈耀武的女儿。
“老爸老爸!别在家里搞阶级斗争。爷爷外公早作古了,你们也和平共处几十
年啦!”
“你看你看,你要是不找我,早就到省城当大官去了。后悔啦?可不是我找你
的呀!”
“爸,你可是从来不提陈年老账的,今日怎么啦?”
“真他妈的乾坤倒转,玩到初级去了。不是说要抓农业吗?把上好的庄稼地卖
掉了,没了田,抓风去!”
“把出租好地的钱用一部分来办工厂,搞旅游业,重建新村,再把一部分钱投
到差地上,搞农业,这不是全盘都活啦?”
“铜钱沙卖了,还收得回来吗?这地上灌进水泥桩,拉起铁丝网,打起高围墙,
像租界了,铜钱沙人走也走不进去了。你爷爷和我,两代人……真他妈不是滋味!”
“哎呀,我的爹。日本人也曾把你们全部赶到南岸去,铜钱沙荒了四五年,可
最终他们也没本领用拖轮把它拖到日本去。把铜钱沙卖掉就真的卖掉了吗?不,土
地是谁也卖不掉的,只不过改变了它的经营方式。让一棵玉米棒子变成摇钱树,何
乐而不为呢?”
田稻猛喝了两杯。
“爸,叔八月十五回来,说来考察一下投资环境。”
“他是在铜钱沙生的,还考什么察?前年他回来过,看过了。”
“你叔回来好。你爹没钱,跟你爷爷一样,只知道用力气围田。围好了,卖给
你叔叔,你爹给叔当佃户。”豆女在一旁拍手叫好。“你爹和你叔都是这块地上生
的。这地姓田。稻子和麦子。”
豆女恍恍惚惚回到了那个年月……
冬天,豆女和狗在门口晒着太阳,土根在烧荒。晚霞红了江面,岛上也红了。
芦苇和杂草烧成了灰,土根把草灰翻到地里,好肥。他三五日进城卖一趟鱼,带些
布头、红糖回来。豆女给婴儿缝制衣裳,各种各样的小褂小裤小帽小鞋做了一小笆
篓儿。
春天说到就到。铜钱沙绿了,江水蓝了,芥菜开花,马兰头遍地。豆女挺着肚
皮,弯不下腰,但仍在走动,喂鸡,喂猪,挺着腰浇菜种瓜。每当蹲下,她就有一
种瓜熟蒂落的感觉。她没生过孩子,兴奋中夹杂着几分恐惧。她盼望杨大嫂快点来,
但江面上来来去去的小舟里,仍然不见杨家人的影子。
土根不再进城,守着临产的女人。他着急。见到妻子那副沉重的样子,他又有
力使不上劲,便常常把豆女抱到床上看,简直就跟看田里欲破土的禾苗一样。他恨
不得像拨地皮一样剥开豆女的肚皮,让儿子跳出来。
那天下午,潮来了。江水涌动,已能听到它的吼声。
“你歇着别动,我赶潮去。”他想抓点鱼养起来,给豆女发奶。他脱下了衣服,
用一块布条勒住胯裆,拿了鱼捞。狗要跟他出门,他吆喝道:“别去,守在这里。
有信儿叫我。”
狗听话,回到豆女跟前。
“别贪心,快点回来。”
一会儿,豆女听到了潮声。那潮声滚雷般由江面传感到她的肚皮上,去年沉入
江底的溺水感觉一阵阵涌起。她阵痛起来。她本来倚在门框上,一只手扶着,另一
只手撑着腰,眺望江边,看土根赶潮。她总不放心,每次土根奔向潮头,她的心就
像被掏了出来,悬挂在树梢上,总是要盯住他,直到潮头去了,土根满载而归。今
日,她撑不住了。胯里有一股液体奔流而出,一看,是鲜红的血。她扶着壁挪到床
边,一阵被撕裂的疼痛几乎使她昏厥。她倒在床上,知道要生了。她想到母亲生她,
生姐姐,生弟弟。母亲死了父亲依然还活着。姐姐嫁了,也生了孩子。女人天生就
是生孩子的,逃也逃不脱疼的命。生孩子不是病,生下来,就不疼了。她咬牙挺住。
她也听说过难产,见到过难产死的女人。她的一个表姐就是难产死的。婴儿的头都
出来了,可肩背卡住了。表姐夫抱着表姐的腰,另外两个女人一人按住一条腿,做
接生婆的母亲使尽了法子,用手去抠,去拉,孩子仍然卡在产门上。表姐终于断了
气。她那惨叫的声音全村都听得到。表姐下葬时,表姐夫哭着,娘家人也哭着。一
块白布盖着表姐的下身。表姐才十七岁,一张娃娃脸,而她的胯下是一个娃娃头。
“不能就这样把她装进棺材埋了,做鬼也超不了生的。”“这孩子不是人,是催命
鬼,造孽啊!”“帮她收拾了吧!不然,她做鬼也叫疼,村子里也不得安宁的。”
表姐夫拿过一把镰刀。他恨这个孩子,一咬牙,一把抓住那带着胎毛的小葫芦,狠
狠地一镰刀割下去。死婴的头被割下来,扔到了棺材里。在场的人无不胆颤。现在
轮到她生孩子了。想起表姐,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她浑身肌肉紧缩,感到孩子在用
头顶开产门。她坚持着爬起来,拖过一只小木盆,把肚子顶在床沿,张开胯,羊水
和着血往盆里流。她想把孩子像拉大便一样拉在盆里。
狗见状也慌了,呜呜嗷嗷地叫着,从地下跳到床上,从床上跳到地下,帮不上
忙。
“土根,土根……叫土根……”豆女呼唤呻吟着。
狗听懂了,奔出门外,汪汪汪地向沙滩跑去。
豆女感到了死亡的恐惧。不过,她不太怕死,她已经死过一回了。
土根正在潮头上。潮水追赶着他,浪牙叮咬着他。他赤裸着身子奔跑着,捞兜
里已有好几条大鱼。
他的儿子终于顶开了母体的阴户,探出头来。
田稻在前面冲开了一条血路,迎接他的是一片血染的土地。血水在地下流淌。
母亲的两条带血的腿像两根擎天柱,成“人”字形张开。
田麦紧随其后催促着哥哥。
豆女抓住床沿,把劲全集中在小腹上往外挤。她记起听人说过,女人生孩子时
把自己的头发咬在嘴里嚼,会生得快一些,便又打散头发,放在嘴里嚼着。一阵恶
心,腹中翻江倒海。
田土根在浪头跳跃,沙滩涌潮澎湃。
狗追上来,咬住他手中的网捞,往岸上拖。
他顿时明白了,跳出潮头,比狗跑得还快,向屋里奔。
田土根一只脚跨进门时,田稻“啪”的一声刚好坠地。
田土根抱起妻子,放到床上,紧接着捡起儿子。
豆女气尽力微,坚持着从枕头下拿出剪子。
“剪脐带……”她眼冒金花,昏昏欲睡,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儿子!”田土根一看婴儿的小鸡,惊喜地叫道。
豆女幸福地微笑了。
胎儿落地,没有哭声。土根觉得不对劲,难道是死胎?他拍了拍婴儿的屁股,
仍不见发音。
豆女昏沉沉躺在床上。
土根把婴儿抱出屋子,迎着太阳一看,婴儿闭眼闭嘴,仍无声响。他失望地双
膝跪地,对天举着儿子,祈祷:苍天,大海,土地爷,龙王君!救救我儿子吧!
他捧着孩子拜了三拜。
“哇——哇——哇——”婴儿破声大哭,惊天动地,盖过了潮声,同时,睁开
了一双大眼。
田稻从黑暗的子宫来到了光明的天空。他也不知是子宫大还是天空大。他挥手
蹬足,一阵获得自由的狂欢。他的身子上带着母体的胎液,粘着地上的泥土。
“谢天谢地谢龙王!”土根又拜了三拜,旋即抱孩子进屋。
他又听到床上有孩子的哭声。他往床上一看,哟,床上又有一个胖墩墩白净净
的小家伙。啥,又出来一个?
“两个!”他惊喜地叫道。
豆女被他叫醒了。她不知道自己又生了一个。在昏迷中,她梦一般生下了田麦,
几乎没有感觉。当她听到“两个”的叫声睁开眼时,真的,又一个在她胯裆里动着。
“两个!都是你的。”豆女这才感到腹中一泻而空了。
这女人真是一块好田,苗壮,一胎两个。土根好骄傲。
田稻生在地上,田麦生在床上,一个生得艰难,一个生得轻松,这两个人的命
运将完全不同。兄弟俩长得一样,但肤色大有不同。先生的红扑扑,带黑色,后生
的带白色,像娘的肤色。
田土根烧了热水,给豆女洗净了身子,又把婴儿洗净。豆女把他们包了,放在
一起。土根煮了糖鸡蛋,豆女吃了,顿时精神起来。她身体素质极好,一会儿就坐
了起来。
田土根拿了香,插到父母的坟头,跪下禀报道:“爹,娘,你们有孙子啦,两
个。”他磕了九个头。
苍天在微笑,云层是那无所谓的笑靥。大地在涌动,铜钱沙在江水中微笑。在
天地的媾合中,人间算不了什么。
豆女拿起桌上的酒,举着满满一盅,走到门口,叫唤着:
“阿稻——阿麦——你爹回来哟——回来哟!”
兰香急忙去拉住婆婆。
田稻父子面面相觑。他们把老太太的疯病惹发了。她又要叫魂了,往往一叫就
是三天三夜。
奶奶叫魂的疯病一发作,父亲的心病也要跟着发一阵子。这一回更是触到了父
亲的痛处。潮生便不好跟父亲再争争吵吵了。至于乡里要撤父亲的职,他没有听说。
他估计是乡长一时的气话。如果真做这样的决定显然是不妥的,至少也得先跟他打
招呼。他在这一带是权威人物,铜钱沙村在农场的地界内,公社年代是由农场代管
的。田潮生当过农场场长,后来又调到农垦局当副局长,他和老场长林清对围垦区
十年来作出了不少贡献,乡里的企业全是农场扶植起来的,铜钱沙村的企业更不必
说。乡长一向是把他父亲捧着的。修乡里的那条路,他叔父捐资了五十万。田家人,
谁敢轻易撤?父亲有土改、抗美援朝、合作化的根基,动他不容易。父亲是个翻毛
鸡脾气,儿子是知道的。
母亲跟疯奶奶出去了,潮生也只好打住,换一个话题,顺顺父亲的心。父子俩
很少谈心。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总也说不到一块去。他从十多岁懂事起,就跟姑
父林清打得火热。也许他早就想撩开林氏家族的神秘面纱,向往城市。他一向对父
辈的家世不感兴趣,除了奶奶在他小时讲过一些外,他所知的并不很多。对于父母
的事,他更不敢细问。听村里人讲,他母亲曾做过尼姑。他叔叔去香港的经历,他
有所知。对叔叔当初怎么去林家当学徒,为什么不是父亲去这个疑问,他很想问问
父亲却一直没问过。当然,他们家跟林家的渊源关系,他是知道一些的。田稻从来
没有完整地亲口对儿子讲过。在十多年二十年前这是一个很忌讳的问题。田稻之所
以没有当成大干部,与这些历史多少有关。近十年,这些话题已不是人们感兴趣的
了,然而,这些旧的人际关系连带着这块土地瓜儿藤儿般被重新牵扯到一块。
潮生用轻松的口气问:“爸,叔叔和你是孪生兄弟,怎么你们完全不一样呢?
爷爷当时是不是偏袒叔叔,让他进城当学徒而让你种田?”
田稻抬眼看了看儿子,叹了一口气:“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吧!我跟你叔谁进
城当学徒是抽筷子定的。说来好笑。那年我们才十岁。”
那天中午,田稻在芦荡的水洼里摸鱼抓蟹。水里一群光头光腚的男孩打闹戏水,
满身的黄泥浆。坡上几个女孩,大多是男孩的妹妹,拎着小鱼篓儿。哥哥们抓到鱼,
扔上坡,妹妹捡了装进篓。哥哥们在水里跳,妹妹们在岸上笑。
一艘汽艇开进了铜钱沙。
孩子们立刻被吸引过去。他们在江边的芦苇旁看那汽艇。
艇开得飞快,犁起的浪扑向沙滩。艇也好看,像飞起的鱼似的在岛边绕了半圈。
艇头上站着三个人,一个是很漂亮的女人,一个是很干净的男人,还有一个是指指
划划的黑胡子的老人。
艇近岸,停了,三个人登上岸来。那男人把女人抱起来,送到不湿脚的草滩上。
他又回去,拿了一枝枪上岸。
孩子们害怕了,躲进芦丛。
两只野鸭惊起来。那男人举起枪,“砰!”一声枪响,一只野鸭从半空中掉下
来,掉进了阿稻和孩子们抓鱼的水洼里,扑腾着。
漂亮的女人和老头儿拍手笑:“好枪法!”
狗从芦林里窜出来,先是朝放枪的人汪汪叫,接着奔到水洼边,欲去咬那猎物。
阿稻勇敢地从芦丛里钻了出来,望着来人,盯着男人手中的猎枪,手里拎着短
裤头。
“喂!小东西,给我把鸭捉起来,行不?给你钱。”男人和气地笑着。
“多少钱?说话算数?”阿稻不信。
“算数。你要多少?哈哈……”
七八个光屁股从芦林里钻出来,女孩子也怯生生地走出来。
“啊!这么多小孩。”女人笑。“真有趣。”
“把你的枪给我看看,我帮你把鸭捡上来。”
“行。你看吧!”男人递过猎枪。
阿稻套上裤子,把沾满泥水的手往裤子上揩了揩,接过枪,好奇地摸了摸,又
还给男人。然后,扒下裤子,跳到水里抓住了半死的野鸭,递给男人。
“鸭送给你吧!”男人说。
“当真的?”
“只要你领我们去找一个人。”女人笑着说。
“找谁?”
“田土根。”
“田土根是他爹。”男孩们同声说。
“找我爹?干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你们。”
女人仔细瞧着阿稻,拉起他的手,摸摸他的光头:“我可认识你哩,你准是叫
阿稻的。”
“你怎么知道我叫阿稻?”
“我还知道阿稻阿麦是双胞胎,对吧?”
“是又怎么样?”
“阿麦我见过。阿麦长得白。”女人说。
“啊,我知道了,你们准是林老爷家的。”
“这小家伙倒蛮灵光。”男人说。
阿稻领他们到家。阿麦牵着牛回来了。
“妈,城里的林老爷和林姑姑来啦!林姑姑,你们准是开汽艇来的。”阿麦早
就看到了汽艇。
豆女忙从屋里出来。她不敢认,愣了一会,说:“阿麦,快叫你爹。”
“林姑姑,请到屋里坐,我去叫爹。”阿麦扔下牛绳往地里跑。
“阿稻,哪来的鸭子?”豆女问。
“他给我的。”
“屋里坐,屋里坐。”豆女无所适从。她偷偷打量着林姑姑,怎么看也觉得不
像他们救过的林小姐。十年过去了,当然认不得了,当年十七岁的林家林小姐现在
是日本太太。当年她劫难到此,那半死的狼狈相她倒是记忆犹新的。
田土根从地里回来,也是大吃一惊:“真是稀客呀!小姐什么时候从东洋回来
了?老爷你好。这位是东洋姑爷吧?”
“这就是我常跟你说起的救命恩人土根哥。”林佩玉对日本丈夫说。
昔日的林家大小姐留洋日本,嫁给了日本人。这个日本人世代为商,都是中国
通,在上海有商行。战后,他把资本转到了香港。
“我们来玩玩,来看看。土根,今年怎么没到我家去?”林老爷笑问。
“田里活忙,没去看您。”
门外来了很多看热闹的女人和小孩。
林佩玉拿出好多花纸儿包的洋糖果给孩子们吃。
豆女去烧饭,招待城里的客人。
田土根领着林老爷林小姐东洋姑爷去看铜钱沙。到了铜钱沙,林佩玉不禁忆起
往事来。铜钱沙已不是昔日的样子,岛上有了个小村子,有了人烟,有了一片片庄
稼地,虽然大部分还荒着,毕竟不可怕了。阿稻阿麦和狗跟着他们。那个洋姑爷又
打了两只野兔,一只野鸡。他说:“这里真是个好猎场。”下午潮水来,他们又一
起看潮。大潮差点把停在岸边的汽艇打到岸上来。
林老爷他们在田土根家吃了一餐农家饭。在饭桌上,林老爷问了收成情况。
林老爷说:“种田打鱼很苦的,让一个孩子到城里去学点手艺吧,到我的铺子
里,一切我包了。先让孩子读两年书,再上柜台。他们读书了吧?”
“哪里有钱读书呢,有,也没先生来教啊。”田土根说。
“娃太小,怕麻烦老爷了。等长大一点——”豆女舍不得。
林小姐问:“你们谁愿到城里去读书,学手艺?”
兄弟俩傻笑。
“老爷,小姐有这分心,我真感激不尽,他们两个,由老爷挑吧。”
“阿稻长得壮,跟你爹种地,阿麦白净净,去学做生意,行么?”林小姐说。
“我看两个孩子都很聪明,长得也一样,谁去由父母定吧。”林老爷说。
“我看也不薄谁厚谁,这样吧,抽签定。”林小姐笑着,从桌上拿起几根筷子,
比了比,长短不一样。农家的筷没讲究,新筷子旧筷子向来都是一把抓。“你们来
抽,谁的筷子长,谁进城,谁的筷子短,谁种田。”
阿稻阿麦也觉得挺有趣。谁会想到这根筷子将决定人的一生呢。
“抽就抽。”阿稻说。
林小姐把四五支竹筷捏在手里搓了搓,又到桌子下搓了搓,然后拿到桌面上,
两手握住不整齐的下端,露出齐刷刷的上端。大家都笑。
“哥哥先抽弟弟后抽,来!”林小姐把筷头送到他俩面前。
阿稻不假思索抽出一支来。
阿麦仔细看了看筷子头。他知道桌上的筷子不一样,有新的,旧的,半新半旧
的,新的最长。于是,他抽了根新的。
“我也要抽!”坐在豆女腿上的小妹菜儿觉得有趣,也抽了一支。也是新的。
三根筷子一比,就数阿稻的短。他抽了根旧筷子。
菜儿高兴地用稚嫩的嗓音叫:“我的筷子长,也要进城去。”
“女孩子,进什么城。”豆女拿过菜儿的筷子。
菜儿还真的进了城,做了林家的媳妇。这是二十年后的事。
阿麦十二岁未满,父亲把他送到了林家药铺。
这是抽筷子游戏之后两年的事。
林家为了报答田土根的救命之恩,把阿麦培养成了一个生意人。这是林佩玉的
心愿。
田稻在解放后,几乎忘掉了那支稍短一点的旧筷子,他一直很幸运。在田麦音
讯杳无的几十年中,他还同情弟弟,庆幸自己。直到弟弟有了信,回来了,他才又
记起那支新筷子。
一根筷子怎么把田家和林家搅在一起了呢?
父亲终于微笑了。
奶奶在爷爷的坟头转了一圈,被母亲扯了回来。她还在不停地呼唤。母亲把她
扯进了老屋,她才稍安一会儿。
“爸,林家姑奶奶被土匪绑架的事,我只是听人家说过。那是怎么回事?”
“那年,我跟你叔才一岁,听你爷爷讲过。也许是老天安排了这段恩怨吧。那
时的铜钱沙,你想也想不出是啥样子。”
铜钱沙有了一户人家。一家四口。两岸的人渐渐知道那斗胆在潮头落户的人姓
田,他不仅从江中捞到了一些浮财,还捞到了一个女人,女人一胎生了两个儿子。
他们只见到过田土根,从来没见到过那女人,也没有见到过那两个孩子。
田土根不仅在岛上种了庄稼,每年发大水时他都要从江水中捞些木头或破箱损
柜,拿到岸上来卖。如果有人认出这些漂来物是自己的,只管领回去,土根分文不
取。镇上的人也渐渐地认识了他,尤其是那些弄潮儿。有的人还专门干捞浮财的行
当哩。田土根身居江心,得天独厚,自然比他们捞得多。当然,这是用命换来的。
人们相信,迟早这一家人会被潮水卷走的。
田土根每年都要捞到一两具死尸。他把死尸送到岸上,让人来认领,没人领,
他就把它埋掉。上游寻尸的人,往往到铜钱沙来讨尸。田土根因此就有了些名气。
两岸的人对铜钱沙产生了一些恐惧心理,于是有了一句骂人的话跟土根的名字连在
一起:“让土根给你收尸吧!”田土根成了收尸人,铜钱沙成了收尸滩。
过不多久,江心大甩尾,北江浙窄,南江渐宽,铜钱沙上的荒草芦苇更茂盛了。
铜钱沙长大了不少,岛上鸡鸣狗吠,炊烟一束,呼大呼小,荒凉中有了生机。人到
地头熟。天造地,地养人,铜钱沙成了一隅独特的天地,倒也与世无争,和平安宁。
那天黄昏,江流里航船渐稀,落日喷出的余晖血一样泼满了江天,连沙滩也被
染红了。夜幕四合,有一条小船顺流而下,船头船尾两个汉子奋力划桨。他们在铜
钱沙尾靠了岸,把船拖到胯裆湾里。两人跳下船,将船藏人芦林,接着从船舱里拖
出一个人来。被拖的人捆着双手,蒙着头,看来是吓坏了,连步也迈不动,由两个
人架着,像拖向刑场的死囚。没有叫唤,没有挣扎。
狗吠起来,从芦丛里的小径窜出,对着闯入者龇牙咧嘴乱叫。两个男人便用黑
巾蒙了头脸,留着眼在外,架着那人,直奔田土根的小屋。
土根和妻儿们正吃晚饭,听到狗异常的狂叫,端着碗出门来瞧。
来人已经过了塘堤,离土根家只有百步之遥。一看那架式,土根心里打了个寒
颤。来者两个拖着一个,看不清人脸,行动凶煞,不是善人。“绑票!”他脑子里
闪出这个恐怖的念头来。他常听说这类事,却从来没见过。土匪把“肉票”带到岛
上来了,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钱塘江上,杀人越货,白刀进红刀出的土匪他是惹
不起的。他有妻儿,有家,有田,黑道牵连不得的。他连忙回屋,将门关上,小声
说:“土匪。”
豆女放下碗,吹了灯,搂着两个儿子,直打哆嗦。
土匪已到门口,一脚将尚未关拢的门踢开。土根手中的饭碗被撞落在地上,
“吮当”一声,清脆得刺耳。两个孩子吓得哭了起来。
土匪把人扔进门来,站定。
其中一个双手一拱,说:“兄弟,别怕,我们只是借宝地一用。”
另一个划燃火柴,点燃了桌上的灯。
“两位大哥,要做什么?干万千万……”土根站过来护住妻儿。
“我们来是抬举你。你放明白一点:我们把这个人交给你,不能让她跑了,也
不能让她死了;不能让她饿着,也不能让她撑着。人家可是千金小姐哩,值大价的。
你把老婆的床让她睡。你他妈的可别把她睡了,老子也没破她的身哩。快则三五日,
慢则十天半月,我们会来取人的。事情办成了,有你一份,总比你打鱼种庄稼捞浮
财油水大。以往你捞死人,今日给你个活的,换大洋。”
“大哥,使不得,使不得,我有家有小的。”
“屁!你胆子不是挺大么?又不要你杀人。不干也得干,你只给我们守票,谁
他妈叫你住这好地方。”
“如果漏了风声,放跑了人,杀你全家。”另一个把一把雪亮的匕首插在桌子
上,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两个人把饭菜一扫而空。
“话不多说,就这么交待了。我们还有急事,走了!回来,交不出人或者是去
报了官,什么下场,你清楚。”
田土根和豆女呆听着果看着,直到他们出门,消逝在黑夜中。狗吠着,送他们
登舟而去。风平浪静,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土根的船被放流了。
田土根和豆女把躺在地上的人解开,去了她头上的黑布。原来真是一位金枝玉
叶的大姑娘。姑娘仍在昏迷中,夫妇俩把她抬到床上。
豆女哄住了两个儿子,又去烧水做饭。土根守在床边,等小姐醒来。他心里很
乱,不知该怎办。黑道上的人他是惹不起的,但要他当同伙,他决不干。这块天赐
的平静的土地还有他的女人和孩子,他不能放弃。父母也埋在这里,他不能让这块
土地遭到污染。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救行吗?怎么救?弄不好,全完蛋。真是
祸从天降啊!
扔给他的是个活人,要是死人,倒好办多了。他有处理死人的经验和胆量,碰
到活人却是个大难题。
这肯定是个有钱人家的姑娘,有钱人是更加惹不起的。
小姐渐渐苏醒,惊恐地睁开了双眼。
“小姐,不是我们,我们不是,不是我们啦!你看,是我吗?”
小姐坐起来。“你们——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人?”她揉了揉双眼。眼
前一盏油灯,一个面目和善的陌生男人,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人抱着两个一样
大的孩子。
“这里是铜钱沙。钱塘江中间的一个荒岛,只有我们一户人家。”
“大哥大嫂!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求求你们。”她下床跪倒在地,“你们送
我回去,我父亲会给你们很多钱的。”她哭起来。
土根连忙拉起她,说:“小姐,我们不是歹人。我们刚才正在吃饭,两个歹人
把你送来,把你交给了我们,真是祸从天降啦!好端端的。”
“大哥,求你送我回去,求你,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小妹子,你先别哭,来,喝口水。饿了吧?先吃点。”豆女放下孩子,拉起
小姐的手。小姐的手又白嫩又柔软,刚破土的笋一样。“天哪,造孽,这么嫩的姑
娘哪遭得起折腾,吓都会吓死的。”豆女把她扶到凳子上坐了,把一碗姜茶送到她
嘴边。
她咕咚咕咚喝完,抓住豆女的手不放:“大姐,救我!”
土根说:“小妹子,我们何尝不想救你呀!送你回去了,我们一家四口怎么办?
他们说三五天内来取人的,交不出人,杀全家。”
“你们全家都跟我到城里去。我父亲林盛和,你一定听说过的,城里有半条街
是我们家的。我保你们全家。我父亲会叫警察局缉拿凶犯。”
“呀!是林家大小姐。造孽啊!我哪敢高攀。你怎么落到他们手中的?罪过哟!”
“我到天竺寺去敬香,游玩,本有几个下人陪着的。他们准是早盯住我们家了,
吊了线。我上厕所时,被两个蒙面人绑票了,拖进庙后的竹林,用个大布袋装了,
背……背……怎么到这里来……呜呜……大哥大嫂救我!”她又跪下。
“小姐,不哭了。你爹是会来赎你的,放心吧。”
“你们给我爹送个信吧,让他快来。”
“送信?这江中间,走不出去,我们的船也叫土匪放流了。”
“那该怎办呀?他们会杀我吧?”
“他们一共有几个人?”
“两个,我只看到两个。”
“小姐今年多大,叫什么?”豆女问。
“十七岁,我叫林佩玉。”
“娘卖×!”土根听说只有两个人,胆壮了起来。“林小姐,你别哭了,哭也
没用。先吃点东西,今晚是走不了的。你父亲即使叫了警察,三五天也找不到这里
来的。等两天再说吧,天无绝人之路。这铜钱沙决不是土匪窝子,你相信我。”
林小姐嘤嘤咽咽哭了一夜。夫妇俩陪着,劝着。
天亮,田土根领她出去一看,四周白水茫茫,偶有航船从江中过。林小姐欲叫,
土根阻止道:“小姐,叫不得的。你走了我们还活不活?让人家说铜钱沙是土匪窝,
我这田还种不种?”
林小姐也只好作罢。她对田土根还不是十分放心。万一他要杀她,扔到江里去,
父亲查也查不到,别说赎了。
她也很惊讶,这家人怎么在这孤岛上生活呢?
“大哥,你们就不怕吗?”
“我们怕什么?穷哇,穷人怕天灾,富人才怕打劫。当然,穷人不怕匪,却怕
官。这里没官管,只怕龙王爷了。潮水大呢,下午你看看就晓得了。”
“你说我父亲会来赎我吗?”
“当然。谁不心疼自己身上的肉。你爹正急,你娘在哭哩。”
“万一他们拿我撕票了呢?”
“我也跟你讨个公道。”
林小姐在田家住下,她望着天,望着地,望着江流……
田家把她当成上宾,两个刚会走路,牙牙学语的孩子跟她玩。她就这样认识了
阿稻和阿麦,也知道了豆女和土根的身世。
她在铜钱沙上过了七天,她喜欢上了这家人。
第七天深夜,狗突然叫起来,接着有人敲门。土根料定土匪取人来了,便拿了
一杆鱼叉,藏到门背后。豆女战战兢兢开了门。林小姐躲到柜子后边。
一个蒙面人手握刀子闯进来。“你男人呢?”
土根一看,只有一个人,胆子壮起来,一闪而出,站到来人的背后。
“不许动她,有话好说。我可是守信的。”
“人呢?交给我!”
“人没跑,风我也没漏,你们怎么个放法?”
“不与你相干了。想分成,是么?哼,分他妈的尸。林老板不讲信义,我们上
了圈套,倒赔了一条命。他不要女儿,老子要了。”土匪在屋里搜寻,把林小姐拉
了出来。“走,跟老子走!”
“土根哥,救我!”林小姐挣扎。
土根退到门角,抓住鱼叉。他不能在屋里同土匪斗,怕惊坏孩子。两个孩子在
床上哭。
土匪把林小姐拖出门去。
“大哥大嫂!救救我!”
田土根跟了出来,四下一看,见没有第二个人接应,心里就有了几分把握。他
料定土匪没拿到赎金,倒丢了一条命。活该。这个土匪是来撕票的,杀人灭口,报
复。
土匪把林小姐拖到江边的沙滩上。江边有一条小船,船上没人。土根藏在芦林
里,伺机而出。狗在江边吠着。
“我爹给了你们钱,放我回去。”
“放你回去,没那么便宜。你爹那老狐狸会放过我们吗?让你死个明白吧。五
千大洋我们没拿到,上了你爹的钩,我哥把命也丢了。一命还一命,老子先奸了你,
再把你扔到江里去喂鳗鱼。你他妈千金小姐,肉嫩,先让老子啃几口,再扔给鳗。”
土匪把林小姐按在沙滩上,撕开了她的衣裤。林小姐哭叫着,她已无力抵抗了。
土匪扔下面罩,扒光了自己的衣服,饿狼一样扑上去,压在林小姐身上。“老
子要你见红了再死!”
土根见状,呼啸而出,提起鱼叉,狠狠地扎在土匪的背上。
土匪一声惨叫。
土根像提起一条大鱼似的把土匪提起来。“王八蛋,我也叫你死个明白!”他
抽出鱼叉,又插了三四叉。血汩汩地流在沙滩上。
“让你先红吧,杂种!”
林小姐从沙滩上爬起来,抱住土根。“土根哥!”
“小妹子,没事了。”他把土匪扔到江里。
夜潮来了,洗净了沙滩上的血迹。
太阳出来的时候,天明亮,地明亮,江水明亮,干干净净的,像什么也没有发
生过,连豆女也不知道田土根杀了人。铜钱沙上昨夜的血腥恐怖,除了田土根和林
小姐,只有天知地知鬼知。田土根把林小姐抱回屋时,林佩玉吓得软绵绵的,死死
地抱住他的脖子,叫着“哥——哥——我救命的恩哥,我的亲哥,我一定要好好报
答你的……”
田土根觉得有点后怕。自己竟亲手杀了人,而且杀法残酷。他简直无法相信自
己刚才的那分勇敢和果断。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姑娘杀人,这样做会有什么结果?他
想,如果他不冲出去用鱼叉捅死那个土匪,这个姑娘就会被土匪强奸,然后被扔到
江里去,他将在一边目睹一切。他不忍心看到这一切,而他也同样残忍地杀了那恶
人。
他恳求她,什么也别对人说,对他老婆也别说,只说土匪被他赶到江里,游水
逃了。至于淹死了没有,潮水来了,也许难逃一命。
“哥,我的小命是你捡来的,我听你的。”
“也别跟你爹说我杀了土匪。我送你回去,等潮水一退就走。”
土匪留下了一条小船,等于是还他的。
黎明时,他荡起小船,像往日进城卖鱼一样,进了城。他把林小姐藏在船里,
怕被黑道上的人发现。他要保护铜钱沙的名声,保护他的妻儿,保护那块地。
他按照林小姐说的路线,荡到烷纱河下,在林家后院的河埠上泊了船。林小姐
爬上了岸,踉踉跄跄回到屋里,像是从天而降。心急如焚的林老爷和太太一见女儿,
喜得大哭。女儿倒在母亲怀里昏了过去,一句话也没说,接着就发起高烧来。
田土根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没走出多远,就被抓住,送到了警察署。林家有
下人看清了这条小船,领着人追来的。
林佩玉醒来时父亲告诉她,歹徒已经抓到了,没跑多远。
“抓的谁?”
“一个荡着小渔船来的年轻人。送到警察局去了。”
“爹,抓错了,那是救我命的土根哥。快,快把他请出来。”
她讲了绑票的经过。田土根杀人的事她没说。
林老爷马上到警察局,请出了田土根。
林家把他视作恩人,摆酒致谢,送他赏钱。
田土根说:“林老爷,小姐回来了,算她福命大。我救她不图钱财,不贪功德,
只求个安宁。我只是怕别人把铜钱沙当成土匪窝。那里只有我一家人。我不要什么
赏,只求你别向外说,你和小姐知这分情我就够了。酒我也不吃,钱我也不要,我
要早点回去打鱼种庄稼。我误不起时光。”
林老爷一想也是,要是一张扬,土匪行报复,普通的小百姓会惹杀身之祸,反
倒害了恩人。他见田土根正派厚道,便依了他,把他请到后院,备了些酒菜,一是
压惊二是谢恩。田土根这才肯留下。
林佩玉硬撑着爬起来,要当着父母拜恩兄。土根也就受了。
饭后,林老爷拿出个红包儿,说:“田家兄长,这是点小意思。听佩玉说,你
们很苦,耕田连牛也没有,土匪把你的船也放流了。佩玉在你家吃住七八天,就算
我付的饭钱,赔的船钱。这两百大洋,你去买头牛,打条新船,把房子盖一下,给
两个小侄添点衣服。这决不是赏。比起五千大洋一条人命,只算芝麻一粒,望笑纳。”
“两百大洋!”这在田土根听来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有点受不住,推辞说:
“老爷,我要不了。”但他的确想要一头牛,一条好船。他打开红包,拿出一半:
“老爷有心,我领了,借了一百,买牛打船足够,日后还。”
“哈哈,怎么谈还,拿去吧。日后有困难,来找我就是了。”
田土根硬是只拿了一半。林老爷见他如此忠厚,也不强求了。
他买了头青毛小牛犊。牛犊是落潮时从北江牵着鼻子泅水过来的。这可乐坏了
阿稻和阿麦。除了狗,他们又多了一个玩伴。
他又买了条不错的船,置了鱼网,买了犁耙等农具。
他又加固了房子,给大人孩子做了些新衣。
他花了两块大洋,买了很多的纸钱。夜里,他独自一人到沙滩上,把土匪留下
的船放了。
他蹲在杀死土匪的那地方,一边烧纸钱一边说:“你我前世无冤,今世结怨,
只怪你心太狠,我的手才毒呀。我并不想发你的财,你们哥俩也太贪心了。这不怪
我,我见死不救,那冤死的鬼也不会饶恕我的。你去吧,给你路费,超生去吧,来
世莫当土匪。”
半年过去了,没人来寻报复,田土根终于放下心来。
他从此放心种地,到城里卖鱼。有时带些活鲜的蟹去林家走走。后来,林佩玉
去了东洋。再后来,日本人来了。
“爸,爷爷救了林家姑奶奶,是不是杀死了那个土匪?”潮生第一次问父亲。
“不知道。我那时才一岁,听你奶奶讲的。你奶奶把这事讲给我听时,是土改
那年吧,奶奶还没疯,爷爷还在。爷爷当年是村长,村里下塘姓杨的人家跟上塘我
们田家人争当村长,提出了我们家跟林家关系不清,还提出了叔叔阿麦的事。爷爷
一口咬定叔叔是被林家骗走的,生死下落不明。至于搭救林家小姐,只有你爷爷和
林家小姐知道是怎么回事。几十年了,只当是个传说,你爷爷也没跟我讲过。杀人?
你想出来的?”
关于他们家与林家的关系,几十年来都是一个忌讳的话题,父亲直到今日才向
他透露。
这也是这块土地初创的秘密。
潮生终于对父亲有了一分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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